终年锁在云雾里的百草药居,是一座隐藏在青翠竹林间的紫竹木屋,屋外遍植各种香药草,平时药居内仅谈药师一人独居。
站在琐窗内,看着已被宫人请回宫里的娇客,目光远送她所乘坐的轿子隐没在林雾中,谈慕笙想及适才她赖在屋里,软声央求他喊她的名,心间就无端泛着疼痛。
「再唤我的名好吗?」那双柔目里满是恳求。
「回去吧!妳皇兄等急了,下回可难再出来了。」他轻拍她的肩,巧妙的避过她的要求。
「……好吧!」她知道事情轻重,于是随同前来迎接的宫人们离去。
直到她乘的轿子,隐没在林雾中,谈慕笙的薄唇里,这才无声轻吐一个名字──
东月儿。
这是个如今只能放进心底咀嚼的名字。
深邃的眸子眷缠那渐远的软轿,心思也跟着飞远起来。
记得初见她时,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午后,那日他身披蓑衣头戴雨笠,背负药篓,正欲赶回百草药居,虽然路上泥泞不堪,且山林雨雾甚重,不易行走,但对久居深山且常四处采药的他来说,并未造成太大的困扰。
正埋头疾行之时,远处倏地传来刀剑交击与阵阵叱喝声,划破了山间的宁静。
抬手扶着笠檐,雨幕尽处,人影幢幢,几名抡刀的黑衣人围攻一名带着孩子的中年男人,谈慕笙瞅看了一眼,蹙紧眉心,觉得江湖纷扰,何苦将稚儿牵扯其中?
正思考该不该蹚浑水时,轰隆隆的巨响,分散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片的山林坡地,因受不了连日大雨冲刷,整片泥石坍方,滚滚泥水就像洪流般直扑黑衣人而去。
浴血打斗的黑衣人们惊叫一声,欲抽身走避,只可惜土石洪流来得太快太猛,瞬间已将他们全数吞噬。而护着孩子的男人,在惊惶中捕捉到站在远处的谈慕笙身影,隔着些许距离,谈慕笙似乎能看见那男人眼底流露出来的哀求目光。
谈慕笙心头动了动,就见男人垂下目光,俯身向圈在怀里的孩子低声说了句话,便抓起孩子往谈慕笙的方向抛。
心口紧缩,谈慕笙正欲展轻身功夫上前时,坍方的土石,已将那男人及孩子吞没,谈慕笙愣了愣,脚步一掠,急忙纵身上前,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崩落的大量土石将原先的通路整个淹没。
本着医者父母心,谈慕笙心急如焚,俟崩落土石滚落稍息,飞快抢上前,在黏稠的烂泥巴里,试图解救困在泥石下的人。
但因烂泥每踩一步就几乎深陷到膝盖,也让谈慕笙的救人行动大受阻碍,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他总想至少要救出那名被抛出来的孩子吧?但因崩土实在太多,谈慕笙在徒手挖掘一阵无果,气馁地正想放弃时,眼角余光攫住一角月牙色的锦织绣衫,他急忙往下掏挖,未久,便找到那名浑身泥污的孩子,这也才同时发现,她竟是个女孩儿。
见她双目紧闭,唇色略紫,胸前仍略有起伏,谈慕笙连忙将她紧抱怀里,离开泥泞的土堆,来到一处大石平台上,俯身先略清她口鼻淤沙,然后解下背上药篓,取出其中一株降紫色的药草,抓在掌心捏烂后,取其汁液抹于她的人中,呛辣的气息刺激,令她shen体产生呛咳的反应,也间接将她鼻间、喉管里的残余泥水给咳了出来。
当她睁开眼睛,摄入那双温朗如煦的眸子,谈慕笙从她揉着惊恐的杏眸中,看到深深的恐惧,他自怀中再取出另一株镇定心神的药草,拂在她鼻端,见她水眸渐渐找回清明,他伸出手,轻抚她的面颊,语调极为温柔地问:「妳叫什么名字?」
温润的嗓音、淡雅的香氛气息,触发她内心的脆弱,一滴眼泪瞬间跌在他的手背上,也莫名地灼痛了他的心。
「我……我叫月儿。」她表情怔忡,名字下意识的月兑口。
「月儿?」他轻喃,震动了她心弦,散乱的瞳心紧缩。
没有注意到她眼神的转变,谈慕笙又续问:「那……月儿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垂下眸子,牙关轻颤地道:「……我不记得了。」她双手拳心紧握在身前,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不记得?」她的反应太异常,令谈慕笙不禁扯起眉心。
知晓她的说辞骗不过他,她咬着牙根,让热泪滚出眼眶,索性大叫:「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情绪失控的她,双手抱头痛哭。
拉回过住的记忆,谈慕笙咽下心口涌生的叹息,看着屋外的浮云悠悠。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一晃眼,六年就过去了。
当年幼学之龄的女娃,如今已是二八年华的姑娘,而他也从束发之年,到而今的年过弱冠。
岁月总是这般残酷的流逝,留下岁月刻痕的同时,连记忆也似乎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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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药刀切药的声音规律有致,满室弥漫着浓浓的药草香,谈慕笙维持手里的动作一段时间,唇角勾起一抹好看却又无奈的弧度。
那紧盯他背影的视线,从他开始忙碌到现在,都未曾移开,要问他为何会知晓,那是因为──
停下手边的动作,谈慕笙转过头,望向避过室内一豆灯火的角落,黑暗中一道怯生生的眸光被长睫给盖住,一种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扩散。
他叹气,站起身,走向前去,见她娇小的身子,紧绷地以双手环抱双膝,缩在床榻一角,任披肩的长发,垂落在她肩上、背上,一如这么多天来,她总是刻意避过他的眼神,躲在黑暗的角落,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受到过度惊吓的小白兔,以惊恐戒备的眼神,观察四周。
「月儿,妳看外面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一走?」谈慕笙试着以最自然的口气开口,可是得到的反应,却数日如一。
「不要。」摇头嫌不够,还顺便将小脸蛋埋进棉被堆里。
谈慕笙温和的眼底,透着复杂的眸光凝睇。
打从将她救回的那日起,除了问出她叫月儿这个名字外,其余的事情问她一概推说不记得。
家住哪里?不记得。
家里有谁?不记得。
原先护着妳的人是谁?不记得。
连问三个过去的记忆,都说不记得,或许还情有可原,可是如果连才刚发生的事情,也说不记得,会不会太扯了?
就在昨天,明明他才将午膳喂进她的肚子里,可是当他专心在撮药时,却错愕的发现他新养的小白兔……,呃,不对,是名唤月儿的小姑娘,居然在吃他刚采回来,准备要曝晒的紫苏,问她为什么要吃草?她却傻愣愣的回了一句,她饿了。
饿了?她说她饿了?
谈慕笙当下只觉得有些头昏,不明白何以才刚吃饱的她,会饿到想吃草?
「月儿,妳不是才刚吃过午膳,怎么会这么快就饿了?」
「我……我不记得我吃过了。」
不记得?她说她不记得!
「月儿,也许是我的医术不够高明,我明天带妳去镇上找别的大夫看看,好不好?」他严重怀疑她的脑袋被落石砸坏了,因为她除了记不得过去,也畏光、怕生,她恐惧陌生人的程度,除了将她从烂泥巴堆里挖出来的他能接近之外,她几乎不愿与外人接触,像她这种现象,有点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活动的生物,对其产生依恋之情的感觉。
但问题是──她是人,不是小白兔。
虽然当她张着那双哭过、无辜的大眼,瞅着他看时,真的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兔子。
鉴于昨日的状况,谈慕笙轻拍她的肩背,试着跟她沟通,「月儿不想出去没关系,不过别把自己闷着了,肚子饿吗?」虽然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吃完早膳。
小脸儿自被里抬起,圆润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她瞅看着眼前俊雅的青稚少年,有些疑惑地问道:「大哥哥,你忘了吗?我们才刚吃过。」
她的表情好像昨天饿到吃草的人是他?
额际浮起黑线三条,谈慕笙俊秀的脸上添了抹赧色,眉心也不自觉地微拢。
他在思考她到底是心理因素造成的记忆错乱?还是因为头部受创的缘故?若是前者他只能以耐心开导,若是后者,他担心自己对医药的常识,尚不足以应付,更何况他也担心她的家人会焦急她的下落。
虽然不知她的真实身分,可是仅凭那日救她时,她身上所穿的那件月牙色的锦织绣衫,他推测,她若不是出自富贵名门,便是官眷。
注意到他扯眉凝思的模样,胆怯的眸儿水汪汪地闪啊闪,「大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月儿?」
「咦?」谈慕笙的表情愣了下,眼眸透着不解。
他俊逸温文的模样,让月儿不禁感到怦然,面颊也掠起两抹胭红。
「月儿知道给大哥哥添了麻烦,但是月儿也不想这样的,所以……能不能请大哥哥不要因此讨厌月儿,更不要将月儿赶走,好不好?」
谈慕笙看着眼前这个可爱惹怜,嘴巴只差没叼着一根红萝卜的小女孩,他想能狠下心将她赶离视线外的男人应该不多。
被她那样央求的眸儿瞅着,谈慕笙仍旧一脸温和,唇角漾出平稳的浅笑,他坐在床榻边,让视线与她齐平,伸手轻刷她未结发辫的头。
「月儿,我想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举动,让妳误会了?大哥哥跟妳说,我不会讨厌妳,也不会在尚未找到妳家人前赶妳离开,不过妳的记忆有些hunluan,最好是能去镇上找更高明的大夫为妳诊治才好。」
「大哥哥不就是个大夫吗?」
「大哥哥目前的医术,尚在学艺阶段,且我主学是在药草的炼制,对于特殊的疑难杂症,还是不在行的。」
他少年失亲,双亲临死前留了山里的几亩林地与这间紫竹屋。几年前在因缘际会下结识一位行脚四方的老和尚,彼此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后来他力邀老和尚在此小居,那段日子他跟着潜修禅理,也学习了基本药理与武学,后来老和尚再度云游前,留下一本亲笔所撰的百草药谱给他,当做临别赠礼,此后便再无老和尚的消息,而他平时也只替镇上的镇民做些简单的治疗,也不知自己的医术究竟到何程度?
听完谈慕笙的话,月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撇过刚才的话题,忽问:「大哥哥,平常这儿就你一个人住吗?」附近她可没见着其它户人家。
「嗯。」面对她迂回式的思考,谈慕笙还得先让思绪过虑一下,方能回答。
「不寂寞吗?」
「寂寞?」他一怔,脑中所闪过的是,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大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月儿你的名字。」慧黠的灵眸藏不住跳跃的思绪,她又丢问题给他。
谈慕笙暗自喟叹,感觉她的思考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而他却变成跟在她后头的那只散步龟。
反应慢归慢,温润好听的嗓音仍是逸了出来。「谈慕笙,谈天的谈,思慕的慕,凤笙的笙。」
「谈慕笙。」她复喃了遍,柔软脆甜的嗓音吐出宣告,「以后月儿就唤大哥哥的名字,这样大哥哥就不会再寂寞了。」
「……?」谈慕笙内心打了个突,不解唤名字与寂不寂寞有啥关系?
「慕笙,月儿只想跟你在一起,也只信任你的医术,我不让其它人替我看病,我只要你。」对于月儿选择性的回答,以及跳跃式的思考模式,令原本隐藏在谈慕笙内心的不明揣测逐渐成型。
「慕笙,你听懂了吗?我只相信你。」月儿见他抿唇不语,小脸写着不确定的心虚。
她的不安太明显,谈慕笙瞅凝着她,那目光清澈的似要看穿她,月儿心下一动,神情飘忽怔忡的垂下眸子,知道自己的技俩终究不管用。
看她反应,证实内心所想,谈慕笙心软叹了一声,但神色未变,轻浅微笑道:「月儿,妳并没有真的失忆,对吧?」
小小头颅垂得更低,紧绷的肩膀,像是在恐惧什么似的等待他的宣判。
很小的时候,她娘就跟她说过,会说谎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现在她说的谎被揭穿了,想来是要被讨厌了。
意会到这种可能,月儿就忍不住难过的想哭。
细心的注意到她抽动的双肩,谈慕笙思索半晌,还是决定伸手轻揽她的肩头,将她软软的身子,贴靠在自己胸前,「月儿,慕笙大哥并不是想责备妳什么,也明白妳可能为了某种原因,不愿与外人接触,但是既然妳选择相信我,也该明白慕笙大哥并不是那种会刻意探人隐私的人,妳不想说,便不要说,没有人会勉强妳,可是妳必须答应,以后绝对不要再扯谎,好吗?」
「慕笙,你……真的不生月儿的气吗?」原本准备好挨骂的月儿,听得谈慕笙的一番话,知晓他无意追究她的谎话,便怯怯的抬起脸,小小的粉脸上,挂着两行泪看他,寻求再次的保证。
「妳先答应,以后绝不再扯谎。」他瞅觑她一记,不让她的惹怜模样,打动他的心软。
「答应,月儿答应。」她急忙点头承诺,眼眶中的泪再度滑下面颊。
看着她哭红了双眼,谈慕笙缓了脸部线条,双手伸出,指月复轻拭她面颊上的泪,以无声的拥抱代替言语。
想及那日,月儿第一回的扯谎,在如今事隔多年以后看来,谈慕笙倒是希望她能永远对她的身分隐瞒、扯谎下去。
毕竟他们之间身分的差距,有如云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