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侵侵槲叶香,木花滞寒雨。
今夕山上秋,永谢无人处。
秋雨已歇,零落一地黄叶;晚风徐送,点亮千盏华灯。
醉人的香甜在傍晚的风中飘送,那是桂花酿的醇香,甜美得仿佛是团圆的心愿,只待今宵中秋月明。
若不是心潮烦乱,这本应是个美丽的黄昏,而紊乱的心潮,又多半因为那个已在府中赖了多日的男人。自从被救回名府,他竟然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任一个又一个大夫走马灯般的穿梭床前,还有一拨又一拨的流言蜚语招来府中一干人等问长问短。一想到这里,名枕秋不禁蹙起了娥眉。
眼见菱花镜中灯影摇曳,耳听得门外人声嘈杂,自知一向与这一派喧嚣格格不入,她正欲关窗图个清净,余光却瞥到几个丫鬟,有的捧衣,有的端水,正向这边走来。
好个盛装打扮!她在心底冷笑一声,顺手关上窗户,悄悄溜出房门。
府中四处人声鼎沸,她却只想找个地方清净一下,于是不及多想,扭身走入了厢房。孰料刚推开半掩的房门,一股药味便扑面而来,将屋外的香气冲个一干二净,让她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小姐,你怎么来了?”迎面竟遇上入画。
差点碰翻入画手里的铜盆,她看到盆中一层血花漂浮,这才想起:这里正是那男人的住所。善良的入画不时前来照料,还不忘回去向她描述病情,让她虽从不曾来探望,却也能知晓那人境况。
“他流了好多血呢,到现在都还没醒。”入画误会她是前来探病。
事到如今,她也只得走进房中,不料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正张牙舞爪在床上人胸前的层层白布之上,像是猖狂的梦魇。
心头倏忽一悸,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想寻找些安定,却未料原本在照料病人的众仆都因她的到来而噤声肃立。满屋死寂之中,最先安慰她的,竟是一双刚睁的眼睛和一抹她搞不懂的笑。
“你在?”旷之云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她,虽然话音里难掩疲惫,却并不影响他嘴角撩起的丝丝笑意。
听出他话中的期待,可惜她却从没如他所愿地守侯床边、衣不解带,于是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自作多情,“刚来。”
“哦。”他自嘲地挑了挑眉,盛满笑意的黑眸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来看我死了没有?”
她横他一眼,恼他抢了她的下文。
正想著,门外人声作响,打断了她的思路,在下人们“老爷”、“老爷”的恭唤声中,一位须发如银的老人拄杖而入,身后还有数人亦步亦趋。
名枕秋一见,便知该来的终究要来,于是不慌不忙地道了个万福,唤了声:“外公。”
名老爷年已七旬,精神还算矍铄,虽然这两年已不太过问名家的事业,却仍是名府无可取代的一家之长。
他满含责怒地看了名枕秋一眼,终究忍而未发,只道:“你果真在这里——那个人是谁?”
名枕秋神色未变,“回外公的话,他是枕秋的恩公。”
“恩公?”老人打量著旷之云,满面狐疑。
“枕秋前日外出之时遇上了歹人,幸得这位公子挺身相救,还因此受伤,所以枕秋就将他带回府里疗伤。”名枕秋答得从容,“不信您去问车老六,那些人还想搜枕秋的马车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讶,纷纷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旷之云处。
旷之云心中暗笑,自不去拆穿,索性闭上了眼睛。
名老爷虽然似信非信,却暗暗认为这个理由尚算合理,至少能堵住府里悠悠众口,脸色顿时霁和许多,却仍是责备道:“那为何不早来说明?”
“只因恩公尚未清醒,外公最近又身体欠安,枕秋怕外公担心,所以未及禀告。”名枕秋侃侃而答。
名老爷点点头,正想就此作罢,却不料他身旁侍立的一名锦袍男子目光闪烁半天,终还是不甘地重又挑起话头:“入画,你当时也在小姐身边,怎的不保护小姐?”矛头并不直冲名枕秋,反倒找上了入画。
“大少爷,我……”入画哪里应付得了,顿时慌了手脚。
“表哥此言差矣,入画也不过是个弱女子,你让她哪来的本领?”名枕秋冷眸斜睨,“倒是表哥,你那时又身在何处?”
“兆□……”名老爷也觉锦袍男子出言不妥,正欲发作,却已有人赶来为锦袍男子解围。
一名蓝衣少妇,面容姣好,仪态娴雅,至名老爷跟前款款说道:“老爷,兆□也不过是担心秋妹安危,这才口不择言,您老何必在意?况且待会儿还有贵客降临,他恐怕也是这一阵子忙糊涂了。”
这话提醒了名老爷,他斥责一句:“还不及你媳妇懂事!”又问道:“酒宴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碰了钉子的名兆□只得连声应著,神情尴尬。
直到那蓝衣少妇——名和氏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提醒,“夫君,不如你再去看看?”他方才怀忿告退。
名老爷又将注意力转向了名枕秋,见她依旧家常衣著,未施脂粉,不禁蹙眉。
蓝衣一动,名和氏又已赶在了他的话前,只见她一脸关切:“秋妹,怎么还没梳妆打扮?是首饰不合意?还是丫鬟们手太笨?嫂子最近刚买了个丫鬟,听说手巧得很,待会儿我让她去给你梳头如何?”
“劳烦表嫂了。”名枕秋淡然一句,不置可否,眸光悠然地飘于事外,“我倒不是嫌弃首饰、丫鬟,只是听说陈大人最近似乎心境不佳,今晚能否前来还未可知,我与其盛装打扮见不著贵客,倒不如先自省却了麻烦。”
“原来如此。秋妹你放心,陈大人已应允多时,又岂会反悔?再说,这灵州城里,就算是知府,也不会不给老爷面子。”名和氏忙道。
这几句话说得甚为得体,名老爷不禁点头附和:“只不过是府里丢了个师爷,陈大人有些担心罢了,不过担心归担心,已经答应的事情他总不会反悔。”
总之就是避不过了?名枕秋暗想,悄然闪烁的眸光不期然正撞上一双幽深的黑眸,不知何时已静静地开启,怕是早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她本能地想避开,却总也躲不过,水眸于是对上他的,视线直探进那瞳里,也不知那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她竟是一如救他之时——即使怀疑,即使心慌,却还是忍不住地想一探究竟。
黑眸里闪出一抹笑来,最终跃上了眉梢唇角,“这里是……”旷之云申吟一句,刹时换上了似是初醒的懵懂。
“这里是名府。”名老爷道,“先生又是……”
旷之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名枕秋一眼,方才缓缓说道:“在下乃是府衙里的师爷——旷之云。”
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当他刚才用那样的眼神牢牢地看住她,然后玩味似的在吐出每一个字的时候,观察她的反应,她就已认定这个男人非但是包藏祸心,而且还大胆得可以。否则,他就不会死皮赖脸地强拖著病体来参加宴席,更不会自始至终用那双黑眸锁牢了自己。
好不容易见他起身迎向刚到的同知,名枕秋这才舒了口气,不禁厌恶地频蹙柳眉,讨厌自己一向平静的心湖竟屡屡被这男人扰乱。
目光却仍是不听使唤地向那身影飘去,许是长身玉立的他总比那胖胖的同知来得顺眼,她自我安慰著。眼见他跟在同知之后重入正厅,虽识礼地保持了半步之遥,却无丝毫谄媚之嫌,倒更像是有意谦让,相比之下,被众人簇拥著的同知大人虽意气风发,反倒却难入她目。
一进正厅,名老爷便高声说道:“枕秋,还不来见过陈大人!”现在的他已卸下了傍晚时的威严,只剩满面春风。
名枕秋只得走向陈墨霖,罗裙微动,勉强一福,轻纱拂地便起,不愿多惹尘埃。
刚一抬眼,不期而然地又跌入一双带笑的深眸,隔岸观火似的凉凉瞧著她。强压下噬人的心火,她还他一抹冷笑,迳自走向自己的座位。只剩下深眸的主人兀自挑高了两道修眉,回味著她的反应,良久不已。
名老爷对名枕秋的冷淡似乎早有预料,毫不在意地依旧满脸堆笑,连忙招呼陈墨霖入坐,再一一介绍家中诸人。
陈墨霖只好忙于应对名家上下走马灯般的一一见礼,好不容易才搞清这一屋人之间的关系:那锦袍青年是名老爷的侄孙名兆□,那蓝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和氏,而她身旁的男孩是他俩的独子,好像叫做什么卿儿。当然,最先出来见礼的便是名老爷的外孙女——灵州城的天之骄女——名枕秋。
陈墨霖本不喜欢出席这样的场合,若非还想和名老爷商量有关稳定米价的事宜,即便是三请四邀,他也不愿来此受罪,所以现在虽然人在这里,却是浑身不快,趁著空子,他侧首向旷之云耳语道:“这样的场合,怎么还有女眷?”
“月团圆,人团圆吧。”旷之云似笑非笑,他早看出这其实是一场相亲宴,名老爷刻意招来这许多人同席而坐,只不过是为了一人的出席而用心良苦。他转头看向名枕秋,心头竟涌上缕莫名酸意。
不想泄露心事,他不自在地转眸瞥向别处,入眼处天边的明月皎洁,月光下一个小小的孤单身影,似乎也如他般心声难诉。他向那孩子招手,示意他过来,岂料那孩子却全无反应。他想起这孩子应是名兆□的儿子,于是试著唤了声:“卿儿。”那孩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迈开了脚步,走得谨慎而缓慢,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那小小的脸庞上竟嵌著一双无神的眼睛。
笑容倏忽凝结在唇角,旷之云站起身来,抱过卿儿,置于膝上。
还未等他开口,卿儿已露出了笑容,“是同知大人,还是旷先生?”
“你猜呢?”
卿儿摇头,“卿儿不知道……卿儿看不到。”
“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旷之云放柔了声音,一字字道:“你还有鼻子、耳朵、手啊。”
卿儿侧头想了想,“你是旷先生吧?”
“你怎么知道啊?”陈墨霖也过来凑趣。
“因为先生说话的声音和大人您不同呀。”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陈墨霖好奇起来。
“大人身上有好大的墨味!”
“难怪大人名叫墨霖。”旷之云笑得俊邪。
“墨味有什么不对?整日批阅公文,谁能不沾上点儿?”陈墨霖白了他一眼,又问卿儿道:“那这姓旷的身上又是什么味道?”
卿儿似乎有些为难,皱眉想了半晌,“他身上没有味道。”
听到这话,陈墨霖哈哈大笑,席间众人不论真心假意,也都跟著笑了,惟独名老爷脸色有些难看。他原本正和陈墨霖东拉西扯,意欲探探他的口风,却不料被这孩子打了岔。此刻他不便发作,只能责备名和氏道:“这都要开席了,怎么还没把孩子安顿好?”
名和氏脸一红,连忙招唤嬷嬷来带走卿儿。
“怎么,卿儿不和我们一起用餐?”陈墨霖问,他见卿儿乖巧伶俐,不由生出几分疼惜。
“大人说笑了,宴席之上怎有孩子的座位?”名老爷道。
旷之云却道:“既是中秋家宴,又何妨破例?”
“这孩子眼睛不便,待会儿毛手毛脚的,岂不让二位见笑?”名老爷婉拒。
话说到此,已无转圜余地,旷之云眉峰微蹙,无奈地正欲将卿儿送还给嬷嬷,却听名枕秋道:“外公,既然陈大人和旷先生坚持,就让卿儿留下吧,我和表嫂会照顾好他的。”
“也好……”听她这样说,名老爷不好再驳,只得点头同意。
于是,名枕秋离座而来,从旷之云手中抱过卿儿。瞬间二人眼波交会,却是冷热迥异。他自是回她感激的一瞥,却不料她水眸清光逼人,让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恍悟:她此举原是在还击先前他目光的“攻城略地”,提醒他若论察言观色,她也并不在他之下——不然这回她怎会读解他心意,故意卖他人情?
真好个狡慧女子,并不明提要求,却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心念所动,他“领情”地收敛了目光,任她的身影飘出视野,并且“守约”地再不回顾。
月华满桌,杯影交错,杯中桂花酿的甜香仿佛是采得了月宫的精髓,漫溢而出之时,刹时陷落了天上人间。
盘中桔红色的蟹个个饱满,让人不禁垂涎,虽然个个精挑细选,名老爷还是故作不满地感叹:“只可惜时节未到,不然还能让大人尝尝再肥一些的……”
正说著,厅外却传来阵阵嘈杂,众人都感奇怪。
名老爷脸色一沉,对名兆□喝道:“还不出去看看?!”
名兆□连忙起身出门,未料那嘈杂声响已先他到了院中。
只听得来者是一女子,口中吵嚷不停,又听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来的竟是灵州倚翠楼的老鸨。
陈、旷二人面面相觑。名老爷已难堪得满面通红,却还要强压怒火,对陈墨霖赔笑道:“一点家务事,还请大人见谅……见谅。”
陈墨霖也觉尴尬,于是说道:“既是家务事,不如本官和旷先生先行回避一下?”
名老爷如释重负,连声称是,急忙将陈墨霖等迎入花厅,又吩咐一干下人跟进伺候,方才向院内走去。
陈墨霖在花厅里坐下,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心中纵有百般好奇,却碍于官体,不能过问。旷之云已然踱出了花厅,料他是去看热闹,不禁暗自羡慕他无官在身,自由自在。
过不多时,外面安静了一些,旷之云也悠然而回,脸上带著讥诮的笑意。
陈墨霖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旷之云道:“名兆□日日在倚翠楼花天酒地,却不给银子,让老鸨找上门来了。”
陈墨霖想起名兆□一身锦袍,华丽光鲜,却欠下妓债被追讨上门,不禁“扑哧”一笑,“名家怎么有个这样的败家子?名家就是有再多的产业,恐怕也不够他挥霍。”
旷之云摇了摇头,“名家的产业,还指不定落到谁手里。”
“此话怎讲?”陈墨霖不解,“名家不也就名兆□这一脉香火?”
“大人此言差矣。”旷之云道,“你忘了?还有名小姐啊!”
陈墨霖不以为然,“可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名老爷难道要为她招赘婿不成?”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笑意从凤眸中点点流出,“不过,最好还是能够将名小姐许配给一个有能力保护她和名家财产的靠山。”
“你是……”旷之云笑得越灿烂,陈墨霖就越觉毛骨悚然,“说……我?”
“不然大人以为名老爷三番五次的邀约,就只为了请大人吃顿团圆饭?”旷之云越发笑容可掬。
陈墨霖吃了一惊,“你莫开玩笑!我在家乡已有妻室!”
菱唇的弧度又扬高了几分,“堂堂同知大人,三妻四妾,岂不平常?”
“不可能,绝不可能!”陈墨霖不住摇头,“名家如此势力,怎肯委屈了名小姐?”
“那可未必。”旷之云轻笑,“妾室的孩子才正好不必非随夫姓,才更方便过继给名家……”
“等等!”被无名火烧到的陈墨霖忍不住断喝一声,“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这些与你何干?”
“这的确只是大人你的事。”旷之云冷笑一声,忽然眯起了眼睛,“怎么,你还真准备答应?”
看他紧张的模样,陈墨霖暗自好笑,故意反问道:“难道我不该答应吗?”
“什么?!”旷之云刚刚月兑口而出,便发觉对方笑得得意,虽然立即明白对方是有意捉弄,却仍放不下心。
哪管他那里心跳紊乱,陈墨霖偏不识趣,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方才看向那双凤眸,“你想得太多了。”
旷之云一怔,随即掩饰地别过头去,却未料月华满地,仍是映出他的心事。月圆如梦,梦已在握,可为何心底却没有一丝满足,反倒像是暴露了某个更大的缺口而无计填补?
见他兀自出神,陈墨霖便岔开了话题,“对了,你这次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听说你救了名小姐?”
“此事……一言难尽。”旷之云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真相,却问:“赈粮到府了吗?”
“到了,在库房中。”陈墨霖道,“我准备过两天就开仓放粮。”
旷之云皱眉道:“可否先缓一缓?”
“为何?”陈墨霖不解。
还未等旷之云回答,名老爷已走了进来,虽脸色有些不好,却仍是赔笑致歉,请二人重新入席。看来是事已解决,陈、旷二人对看一眼,也不多问。
三人走出花厅,众人又依次入座。经历了刚才的事件,席间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各人都只顾低头看箸,沉默不语。
名老爷却不得不强颜欢笑,打破沉闷,他端起酒杯,向陈墨霖道:“刚才实属意外,让大人见笑了,还请大人见谅。”他毕竟已上了年纪,遭遇这等难堪之事,心中又羞又怒,只觉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下不能。
陈墨霖见名老爷面色青白,指尖不住颤抖,知他气得不轻,忍不住安慰道:“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名老爷言重了。”
听他这话,名老爷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掩饰道:“所幸大人气量宽宏。老朽敬大人一杯。”
“不、不!陈某不敢当。”见他神色颓然,陈墨霖忙出言阻止。
名老爷心中苦涩,正要坚持,“大人……”话未说完,便眼前一黑,身子一歪,酒杯从他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坐在名老爷身旁的名枕秋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扶住他,迟了一会儿,才叫出声来:“外公?”
其余众人也纷纷离席奔至,名和氏忙著给名老爷抚胸顺气,名兆□则跺著脚大呼小叫。
“去叫大夫!”陈墨霖道。
“不用了!快去请……”名和氏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刚巧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匆匆而入,不禁露出一抹宽慰之色。
只见那青衫人拨开众人,给名老爷喂了颗药丸,又从袖中掏出针囊,扎了几针。
不多时,名老爷便缓过了脸色,悠悠转醒。
青衫人又为名老爷把了把脉,这才转身对众人说道:“老爷没事了。”
众人都舒了口气。
陈墨霖见青衫人年纪轻轻,却能药到病除,不由赞道:“先生好高明的医术!”
“大人过奖了。”青衫人谦逊一笑,“在下并非郎中,只不过是读过些医书,略通点医理罢了。”
“怎么,你不是大夫?”陈墨霖奇道。
“大人,公孙先生是卿儿的西席。”不待那人回答,卿儿便抢先答道,更伸手探向青衫人的方向,模样甚是亲热。
青衫人忙走上前去,将他扶稳,笑骂了一句:“不要顽皮。”随后向陈墨霖作揖道:“生员公孙晚参见大人。”
卿儿在他身后,却还不肯老实,又伸手去够他的衣袖,不料一个重心不稳,他下意识地拽住了公孙晚的袖口,幸好并没有摔倒,却扯落了公孙晚袖中的针囊。
“卿儿!”公孙晚无奈地低斥,弯腰去捡针囊,顺眼瞥见几根银针漏了出来,刚要去捡,身子却是一僵。
因为一只手从旁伸出,捡起了地上的银针——是旷之云,众人一见他手中那银针的颜色,不由都倒抽了口凉气。
只有眼睛不便的卿儿疑惑地嚷嚷著:“公孙先生,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把你的东西弄脏了?”
“这……”公孙晚望著那变黑的银针,倒真希望是弄“脏”了。
“是毒?”陈墨霖看向旷之云。
旷之云俯去,只见还有几根银针散落在一点水迹中,根根墨染,他修眉一皱,抬起头来道:“酒里有毒。”
惊愕的抽气声顿时在厅中此起彼伏。
还没等众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陈墨霖已找到了刚才名老爷掉落在地的酒杯,杯中还有些残酒,旷之云拿过银针一试,也是漆黑。二人忙又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试过,所幸银针再没变色。
两人松了口气,其余众人也都镇定了一些,旷之云不自觉地看了名枕秋一眼,只见她面色如雪,双眸紧盯著那只沾毒的酒杯,似是惊魂未定。
“这……这是……谁……”名老爷愣了半晌,终于颤声问出。
当然无人回答。
陈墨霖知道此时理应由他这个同知来主持大局,于是清了清嗓子,言道:“这里只有名老爷一人杯中有毒,很显然是有人想要加害名老爷。”他的目光逡巡过各人脸庞,只见有人强作镇定,也有人难掩惊惶,他心道:名老爷一死,大笔家产必定要落入这些人手里,如此看来,似乎人人都有嫌疑。
旷之云的目光停留在名枕秋的脸庞,良久难移,只见她柳眉深锁,娇颜惨白,水眸之上似有云遮雾罩,全然不似先前的夺目逼人,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疼惜,逐渐淹没了脑中初起的重重疑问。
“不……不对……”名枕秋忽然开口,声音微颤,“那是……我的酒杯。”
“什么?”众人都忙向桌上看去,果然只见一杯酒还稳稳地放在名老爷的座位前面,而相邻的名枕秋的座位前却空空如也。
“这又是怎么回事?”众人大奇。
名枕秋静了静心绪,说道:“只怕是外公一时疏忽,拿错了。”
想到当时的情形,陈墨霖和旷之云互望一眼,彼此会意:的确,当时名老爷气急败坏,又老眼昏花,拿错酒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旷之云的心倏忽缩紧,脑中“嗡”地一下:凶手的目标竟是她!错愕地转眸望她,只见她表面状似镇定,却不想颜色褪尽的朱唇已泄露了她的惊惶。
她以为她藏得很好,即使指尖冰凉,她也能将它们藏在袖中,不让颤抖泄露,可一接触到对面的黑眸,名枕秋便发觉自己的一切掩饰竟都是徒劳,因为那双眸中已写满了了然和忧虑: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在关心她呢?真会有人关心她吗?疑问如溪流,不觉泄露在眼底,正巧照在对面的瞳心,倒映出冰雪样的女子第一次的惊慌失措……“咳咳……”陈墨霖假咳两声,拉开两道纠缠目光,顺便收拢厅中涣散的人心,等众人的目光都聚来己处,便开口言道:“如此看来,事情更有蹊跷……”目光扫视四周,他道出自己的分析:“依本官之见,下毒之人就在府中……”他又顿了顿,“甚至,就在厅内。”
不等众人从惊异中回神,旷之云已接言附和:“大人所言极是。名老爷拿错酒杯是在再次开席之后,而在那之前,名老爷和名小姐都喝过杯中之酒,均安然无恙,这说明酒被下毒是在席间,而席间惟一的机会便是名老爷出去处理家事之时:那时正厅中正巧空虚……”
“那时谁还留在正厅,谁便是凶手!”听到这里,名兆□插言,显然对此事十分关注。
旷之云目光一转,悠悠地飘向他,“只可惜,那时正厅里的人都到院子里去看热闹了,没人留下。”
名兆□脸色一变,忙道:“那就是说每个人都没有嫌疑了?”
“不,正好相反。”精光从眼中流泻,旷之云不紧不慢的环顾过众人,“这样一来,人人都月兑不了嫌疑。”
“为什么?”
“因为谁都有机会趁人不备溜回正厅,在杯中下毒。”
“不错。”陈墨霖附和,立即端出了官威,“各位那时都在哪里?可有证人?”
他这一问,厅中顿时人声四起,人人都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忙著寻找证人。
“够了!”嘈杂之中,陈墨霖忍不住沉声一喝。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眼睛又齐齐看向陈墨霖,只除了一人——卿儿!旷之云脑中灵光一闪,忙迈步向他走去,“卿儿,刚才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这里?”
卿儿点了点头。他眼睛不便,自然是哪里都去不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座位上。
“旷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名和氏脸色微变,快步走来,欲抱走卿儿。
“少夫人少安毋躁。”旷之云阻止她,随即俯身问卿儿道:“卿儿刚才是不是就这样坐著?”
“嗯……再往右一点。”
“是这样吗?”旷之云将他向右挪了挪。
“是了。”
旷之云满意地微笑,语调中夹杂著几缕期许,“卿儿,那你还能不能想得起来,在你刚才像这样坐著的时候,是谁从你身旁经过了?”
众人这才知晓他的用意。原来卿儿正坐在名枕秋的旁边,不论谁要往杯里下毒,都必须经过卿儿身边,可转念又想:这样一个瞎了眼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果然,卿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旷之云没有放弃,“你再好好想想,你可听见了什么?”
“没有。”
“那……闻到了什么没有?”
卿儿想了想,方才说道:“我什么味道也没闻到。”
旷之云脸上闪过一抹失望,却听一个声音讥讽道:“谁的嫌疑最大,这回还不清楚?”
“哦?”众人不解。
见所有好奇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脸上,语出惊人的名兆□冷冷地横了旷之云一眼,“卿儿不是说过吗?是谁的身上‘没有味道’?”
将他的怨毒尽收眼底,旷之云不怒反笑,“名少爷果然高见——只不过,旷某一直都和陈大人待在花厅之中,陈大人可以为我作证。”
“那你也……”名兆□还要再言,却被名老爷喝止:“兆□,不得无理!”说著,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原本矍铄的老人,遭遇这一番事件,终于老态毕露,“陈大人……”他看向陈墨霖,“还请陈大人帮忙,早日找出凶手。”
“那是自然。”陈墨霖连声应允。
“大人,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旷某。”旷之云主动请缨。
陈墨霖满口答应:“那就有劳之云代本官在名府逗留几天,早日查明真相。”
真相?什么是真相?
秋夜渐沉,冷月无声,只有四起的秋风,轻轻敲扣著窗棂,掀起一层层的波浪,宛如细语低诉,偏又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