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江南灵州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不知为什么,每逢江南雨落,旷之云便会忍不住想起这首诗。
此时又值清秋,金风乍起,秋水微寒。浓云正在天边聚集,鼓胀著满腔的水汽,占据著水乡之上的长空,预示著不久将至的烟雨迷蒙。
那山外的青山,楼外的高楼,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浅灰之中,虽说是诗意盎然,却也让人不免烦闷,更何况是身处在这样一间面临闹市的茶楼?
身旁有人发出了抱怨:“好好的,怎么又要下雨?!”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五官尚算端正,只是身材微胖,幸好一身酱紫色长袍剪裁考究,弥补了身型上的不足。
“江南不是一向多雨吗?”旷之云呷了口茶,反问道。
“可哪像今年?多得反常。”紫袍青年边说边摇起了手里的折扇,额头上却仍是沁出了薄汗。看见对方眼中已有笑意,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这天气还真闷。”
“雨欲来嘛。”旷之云嘴上附和著,笑意却仍是溢出了狭长的风眸。怕对方尴尬,于是他站起身来,扶栏远眺。
楼外已见微雨,阵阵秋风裹夹著雨丝沾衣欲湿,目光越过不远处的运河,遥望河那面的青山,如黛的青山已是烟云缭绕,在暗灰色的长空下连绵起伏,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而看画的人仿佛也被这画卷濡润了,心情也随之变得潮湿敏感起来……正凝思间,身后却偏有人传来大杀风景之词,“这是什么茶?!旷之云,你怎么能喝得下?小二!小二——”
“我当然比不得你陈同知、陈大人的养尊处优。”旷之云懒得回头。
抱怨的人正是灵州同知陈墨霖,他听后撇了撇嘴角,一面命小二换了壶新茶,一面嘟囔:“不是我说你,你们北方人就是粗枝大叶,别看你生得标致,也还是……”他刚说得起劲,便收到对方一记警告的目光,忙识趣地住了嘴,掩饰地又扇起了扇子。
“大人,如今天下一统,你却在此宣扬所谓南北有别——你身为朝廷命官,究竟是何居心?”俊秀的黑眸微微斜睨,旷之云悠然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避开扑面而来的雨丝,心中却是一动,忽然想起了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当真曾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过:北方人去不得南方,因为烟雨中的江南就像是个难解的谜团,它能让每个人——哪怕是关外的铁汉——都迷失掉方向。
说得还真像回事,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忌讳什么吗?陈墨霖习惯地撇撇嘴,眼中映出那凭栏的身影:折扇轻摇,儒衫微动,斯文秀雅,一派怡然,若不是唇上蓄有短须,显示出须眉本色,此等仪态风姿又岂止是“标致”便能形容的?
闲聊之中,外面雨势渐大,来茶楼内避雨的人也越来越多,四周渐渐响起一阵闲聊之声——“听说下游又决堤了,大水淹了好几个县呢!”
“难怪城里到处是邻县逃难来的灾民!”
“来灵州有啥用?大水来了,灵州还不是一样遭殃?倒是他们县太爷怎么也不管管,就放著这么多人四处讨饭?”“县太爷有啥用?!当官儿的哪管百姓死活?”
“是啊,还不如求名家捐些米粮实在……”
听到这里,旷之云收起折扇,玩味地捅捅陈墨霖,“听听,你们这些当官的风闻可不妙哦。那陈大人,你呢?”
陈墨霖白他一眼,“我岂会和那些官场败类同流合污?!”说完赶忙又补充一句,“此刻若非要接赈粮,本官又岂会放下府中万千杂务,与你在此喝茶聊天?”
旷之云不置可否的一笑,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茶客们的闲聊上。听了一会儿,他问陈墨霖道:“他们口中经常提到的‘名家’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来灵州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连名家都不知道?”陈墨霖好不容易找到了回敬他的机会。
“还望大人赐教。”旷之云不以为意,微笑著虚作一揖。
陈墨霖轻啜口茶,言道:“名家乃是灵州首富,产业遍布江南,涉猎极广,尤其是米铺,据说名家先祖是以此发家的,所以犹为发达。如今名家的米铺已经遍及长江两岸、运河上下,此刻大水来袭,米价飞涨,从中得利最多的恐怕就属名家了。”
“发天灾财的又何止……”旷之云挑了下俊眉,但随即便又展颜笑道:“米价飞涨也在情理之中,单靠赈济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灵州官仓已然空虚……”
“幸好朝廷赈粮即刻便到,只要我官仓一足,便可立即开仓济民,不信压不下这高涨的米价!”陈墨霖踌躇满志。好个“你”的官仓!听对方无意中泄露出了心意,旷之云不禁兴起促狭之意,“陈大人果然爱民如子,只要米价一落,考绩只怕便会立刻一升,还怕没有百姓打著『万民伞’来请大人补上知府之缺,做灵州名正言顺的父母官?”
“胡说,我几时这样利欲熏心了?!”陈墨霖哪肯承认,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刚想转移开话题,却又有茶客们的高谈阔论声声入耳。
只听一人说道:“诸位听说了吗?巡抚大人要来灵州了!”
旷之云闻言微讶,陈墨霖更是脸色一变,正欲发问,却已有人抢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只怕是吹牛吧。”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先前那人已然涨红了脸膛,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告诉你们,我小舅子的邻居就是府衙里的钱粮张师爷,这话可是他说的。”
“张师爷的堂兄便在巡抚衙门做事,此言恐怕非虚。”旷之云说著,挑眉看了看陈墨霖。
“好个张师爷,竟敢知情不报?!摆明了是要架空我这个同知!”陈墨霖不禁大怒,忿忿说道:“就和以前那个王老爷一样,欺我年轻!”不满二十便得中进士的又不是他一人,怎么府里一干老人都爱与他为难?
旷之云的眸光闻言一闪,但刹那便隐而不见,只化为浮云一笑,“王知府刚刚过世任上,你便这样出言不逊,可有失官体哦。”
陈墨霖自知失言,扭头看看四周,表情略带尴尬,将手中折扇摇得啪啪乱响,却更加难以平静下来,忍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回府看看,府里群龙无首……”
“慢著!”旷之云打断他的话,“那赈粮怎么办?”
陈墨霖已抬脚往外走,“不是还有你吗?”
“我?”旷之云拦住他,“我什么时候帮你管起这种事了?你忘了你当初在苏州府挖人的时候答应过什么了?”
“你也是府里的人嘛。”陈墨霖自知理亏,开始躲躲闪闪。
旷之云挡在他身前,细眯起眼睛,屈指算个分明,“一不理钱粮,二不管刑名,三不问府中俗务。名为幕友,实以知己相交——你不记得,我可没忘!”早知陈墨霖这样没记性,真不该辞了苏州的闲差,跟他跑来灵州费神。
“既是朋友,又怎能见朋友有难而袖手旁观?旷兄未免有失读书人体面……”
“旷某俗人一个,不稀罕什么体面!”哪管陈墨霖在旁边跳脚,旷之云不以为然地别过脸去,冷笑著将目光移向了楼外。
楼外雨丝渐长,远处的青山已隐在了雨帘之后,如同一幅淡远的背景,衬托著近前的长街、河岸,以及河旁的花枝——花瓣早已凋残,怕是入土即化,谁又能觅得芳踪?飘忽的思绪就这样涌上了心头,旷之云微微苦笑,目光游走,不愿翻出某些压藏心底的牵挂,却不料花朵仿佛自有魂灵,此刻正悄悄走入他的目光——视线之内出现了一把纸伞,八十四骨,紫竹柄,应是城东舒家的上品,素色的伞面上一片桃花迎雨飘香,桃花之下映出一双浅黛的烟眉,色泽略淡,如烟修长,宛如梅雨中浸润的远山,远山下起伏著波光,波光正是那如星的眼眸,眸心水漾,水光下润泽著丰润的红唇,仿佛是吸满了雨滴的花瓣,光彩异常……心别样地狂跳起来,如同闯入了一方梦境,而梦中的人儿正向自己走来,他一把推开身前的陈墨霖,急急走向楼外,不料梦境却被人匆匆打断——“陈大人,旷先生,运粮的船到了。”一个前来通报的府吏,正巧挡住了他的去路。
猛然被拉回现实,等再向外看去,花儿已消匿不见。恍恍惚惚间,真如梦幻一般,旷之云不禁呆立在原地,以扇抵额,怅然若失。
“赈粮的事就交给旷先生了。”见旷之云神色恍惚,陈墨霖趁机作了决定。
“你?!”等旷之云回过神来,陈墨霖已钻入了楼外的轿中。
望著越行越远的小轿,旷之云轻叹一声,认命地接过府吏递来的雨伞,踏入外面水墨的世界:漫天的烟雨和那一片飘远的桃花,恍惚是个被唐突了的梦境——他深藏了十年的梦境……
都说人生像一场春梦,短得不留痕迹,却也没有人愿意在此刻就这样结束。
旷之云万没料到自己彼一时还茶楼高坐,此一时便要藏于供桌之下。
咬著牙,他又向内移了移身体,不意牵动了前胸的伤口,鲜血落地,“啪”的一声,在空寂的破庙内显得格外刺耳,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心头一紧,不由闭上了眼睛……未料耳中飘来的却是女子的话音,“小姐,车老六是怎么回事?居然到现在还没来?!难道就让小姐这样在雨里等著?!”
“算了,入画,我们就在这庙里等一会儿吧。”答者声音淡然,喜怒不惊。旷之云暗暗松了口气,睁开双眼,透过桌布下沿留出的狭窄空间,眼中映出一片粉色的裙裾,随著莲足轻移,宛如荷波流动,“荷波”之上有点点水滴滑落,原是来自一把正欲放下的纸伞,而伞上恰恰盛开著朵朵桃花!
时间仿佛悄悄放慢了它的脚步,心随著那下降的伞沿而渐渐上升,心花甚至已开始不设防地怒放,让他忘了周遭的危险,只想将眼前的“梦境”瞧个分明。吃力地挪动身体,他伸手探向桌布,就在这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闯入了庙内。
“你们两个,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人?”一个人问道。
“没有没有!”被唤做“入画”的女子迭声回答。
“哦?”问话者当然不会就此相信,于是便见几双带泥的脚开始在庙中逡巡。
一双脚在供桌前停下,旷之云听出是那个令他受伤的杀手,“那这位姑娘呢?”
那平淡的声音悠然响起,“我也没瞧见。”说话之间,一只纤纤素手甚至还在漫不经心地拨弄著伞面,伞上的花朵随指而舞,刹时纷乱了桌下旷之云的视野。
杀手们又搜寻了一会儿,终无所获。
“你们几个朝那边追,我俩去河边看看。他受了伤,逃不远的!”几人确定了计划之后,终于散去。
“小姐,这都是些什么人呀?真是吓死人了!”入画忙靠近她家小姐几步,心有余悸地小声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吧。”平淡的声音细不可闻地吐出口气。
“好!”入画忙不迭地点头,“小姐,我帮你拿伞。”说著,便走到了供桌之前,就在她拿起纸伞的一瞬,另一只手也从供桌下伸出,同时捉住了伞沿。
“啊!”入画被吓了一跳,不禁叫出声来。
“怎么了?”随著淡远的声音飘近,一只皓腕代替入画执起了伞柄,仿佛并没有看见伞上的另一只手,只是用力将伞向外拉去,毫不迟疑。
旷之云岂容眼中的花朵再次消失?他一手更紧地拉住了伞沿,一手则掀开了桌布——眼前光华忽现,梦境终于完全铺展:隔著开满桃花的纸伞,梦中的人儿已走出了梦苑,真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道灼热的视线投射在她身上,仿佛穿透了面前的纸伞,更仿佛要穿透她的肌肤,两朵红云不自觉地往颊上钻。在他的注视下,伞那端的她下意识地别过眼去,手上的力道不觉也松了一些。
染霞的粉颊更胜桃花,旷之云不禁心神一漾,正要出言相问,却听——“鬼呀!”自然是入画。
这一声惊呼,仿佛惊醒了两厢迷梦,红晕从她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眸光,“入画别怕,这儿哪里有鬼?最多是个死人。”
死人?他哑然失笑,同时也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怎么,小姐打算见死不救?”
她不理他,目光冷然地飘至供桌后的九曲莲台,仿佛真当他是个死人,手上仍紧抓著纸伞,丝毫不肯放松。
旷之云扬眉看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姐既举眸向佛,又何不学佛几分慈悲?”
岂料她答得坚决,“浮屠于我无用。”又将伞向自己拉去。
“小姐此言差矣。若无浮屠,又哪来小姐此刻的避雨之所?”他回得顺溜,手中更是捉紧不放,“再说,刚才小姐既已替我掩饰,又何苦不救人到底?”
她眸光一闪,还未及回答,入画已抢先道:“你胡说!我们怎知你藏在这里?我家小姐又怎会替你掩饰?”
旷之云笑而不答,只稍稍移开了伞沿,只见刚才放伞的地方恰恰隐著几点暗红。
“小姐,原来你真早就发现他了!”入画轻呼,“还救了他!”
“谁要救他?!”她冷冷道。
他看著冷然的她,眸中了然,亦有怅然,“小姐救我只是为了救己而已。”见入画不解,他悠然一笑,“倘若当时我被发现,自然必死无疑,而二位作为目击之人,恐怕也难逃一劫。”
话音中,她的目光终于移向了他的方向,有著几分惊讶,却仍是不掩淡然,“入画,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咱们走!”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头,旋身便走。
那头力道忽松,他却不及撤力,“桃花”扑面而来——她竟弃了伞。
望著终于“盛开”在手中的娇粉一片,恍惚是将梦境拥了个满怀,他竟一时不知所措,所幸心跳隆隆,像是擂鼓,更像是在催促著他向前探询。
“稍等!”勉力支撑起血流不止的身躯,他迎向旋身回望的她,忽然笑得诡异,“小姐,这附近可只有河岸,那些人找不到我,恐怕很快便会复返。如此再拖延下去,抑或是动静再大些,他们会来得更快也说不定。再说,练武之人一向听力甚佳……”
“你这是在威胁?”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情非得以……”他扯出一抹无害的微笑。
说不动摇是假的,尤其是看到他那样艰难地站立。一手捂胸,身形摇摇欲坠,一手却仍紧握著那把纸伞,仿佛那是他惟一的支撑,她不禁有一丝心软。
入画已先她一步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旷之云感激地看了入画一眼,随即又望向举棋不定的她,先是叹了口气,接著竟迈步向她走来,眼眸与她咫尺相对,内含三分笑意,“小姐若再不救我,我可真喊了。”
竟是他的威胁起作用了吗?一向冷静的心跳居然变得杂乱无章,让她只得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好吧。”
门外传来马蹄声响,接著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见两个姑娘便扯开了嗓子,“小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真让我好找!”
“车老六,你又去哪儿喝酒了?居然这么晚才来,当心我回去告诉管家!”入画一手扶著旷之云,一手指著来人的鼻子啐道。
“我的姑女乃女乃,你这回可冤枉我了,我原本早就到了,可路上——就那边不远,被几个人拦住了,竟然说要检查我的马车!哼!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谁!连名府的马车也敢乱动!”车老六忿忿道,目光移至旷之云身上,“这是……”
名府?她竟是名府的人?旷之云看向身旁的她,她正自默然,目光飘向门外的雨帘。他随著看去,只见雨帘深重,前路难料,猜她又有犹豫,心中不禁掠过几许怅然,略加考虑,却终是将一直紧握的纸伞递到了她的面前,“小姐,谢谢你的伞。”
与此同时,她偏偏也开了口,却是答车老六的话:“他是我朋友。”
两句话重重叠叠,听在彼此耳中却别样清晰。
望著他递来的伞,她暗自疑惑:真要救他时,他却终究怕连累了她。可他刚才又为何要纠缠不清?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把伞?难道……他还有什么目的?想著,困惑的目光不禁朝他飘去。
原来是他误会了。刚才她并非变卦,只是在思量如何介绍他的身份。旷之云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来,见她眼里疑窦尚存,于是自认理亏地任她的目光逡巡周身。
她看不透他,尤其是他的笑容——好像一切了然,万事轻松,其中甚至还带著一丝邪气。他站在那里,凌乱的发,血迹斑斑的衣衫,还有狼狈的身姿,明明都和方才一样,此时映在眼中,却忽然有了丝异样,不禁令她有些好奇。
她将伞又推给他,转身向车老六道:“扶他上车。”说著,故意转颈看他,冷冽的眼神里竟不觉透出股坚决。
接触到她的目光,仿佛是花瓣在眼前纷飞乱舞,旷之云心弦一松,竟一头栽了下去。
“刚才还死皮赖脸的,怎么这时候就晕了?”扶著他的入画,成了第一个垫背的。
“别说了,咱们快走吧。”她吩咐车老六将昏迷的旷之云移到车上,自己也跟著上了车,身下一硬——原来是那把纸伞,仍被他牢牢地攥著。她动了动眉峰,伸出手去,费了些力气方才取出伞来,伞上缤纷的花朵中点缀著几点殷红——是他的血,乍看去,像是飘飞的花瓣;细看来,竟像是散落一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