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果然唱腻了中文老歌。一阵复古怀旧风吹过,她今晚在台上脉脉含情地唱起西洋情歌,那一曲“第六感生死恋”更是紧紧纠缠着郭力恒。“今晚去我那里吗?”收工之后,雪莉在后台等他收拾东西,一副想重温那一夜他的温柔体贴的模样。他早已悔不当初,并觉自己罪孽深重。“雪莉,眼睛放亮一点,我不是你该追逐的对象,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他头都不抬,不想再捅她这个大蜂窝。她的脸皮早被他磨厚了,大方地翻开他的衣领,顾左右而言他,“你真的去买了条项链来戴啊?”他不客气地拨开她的玉手,“请你饶了我好不好!戴着这条金项链,无非是想保命,眼前就属你最有可能带给我噩运。”她不以为意,只道:“你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没有。”“那为什么——”“不为什么。”他立刻打断她,“男女之间,不只是顺不顺眼的问题而已。要我到街上去看的话,顺眼的可能不只一个、两个。你也不是只看我一人顺眼。”“我爱你行不行?”他听得毛骨竦然。“雪莉,”他近乎哀嚎,“我不讨厌你,甚至可以说喜欢你,可是我不爱你,你听懂了吗?”“你还爱她呀?”“她?”他问了之后,囫图答道:“对,我爱她。”“如果她一直不醒呢?”“她在等一个奇迹,我也是。”“奇迹奇迹,既然大家都在等奇迹,那我也一起等吧。”两人自说自话,也只有自己听得懂。他知道雪莉只想赌一口气,越得不到手就越能刺激她想得到的,偏偏如今他已不想先满足她要求,他根本不是要吊她胃口。“为了答谢你的爱护,改天我再写一首歌送你,要不要?”她的眼睛霎时又亮了。她真的喜欢唱歌。“好呀!没想到你虽然不会说情话,情歌却写得很好,也没想到我没被人发掘,你却被人盯上了。”她酸溜溜地叹着气,“此乃时也、命也、运也。唉!说不定哪天你就红了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知恩图报的,不会忘了我是因为处女作不小心被你唱了,才被人发掘的。”“那我可以指定你报答的方式吗?”他当然明白她的鬼心思,“不可以。”“扫兴!”她潇洒离去的背影,他很欣赏。她其实有很多优点的,只是,人跟人之间不能那么算,男人跟女人之间尤其是。清明时节雨纷纷。郭力恒骑着机车来到辛亥隧道附近的三山善社,他来为母亲上香。郭母的牌位设在社内,跟许许多多逝者的牌位并列在一起。郭力恒添了些香油钱,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他爬上梯子,从陈列架上取出母亲的牌位,放在案上,点香祭拜一番,又拿着纸钱到户外指定的地点去烧。之后,他过马路到对面去。母亲的骨灰瓮置于这边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里,这里放置了许许多多的骨灰瓮。逝者的家属几乎都像郭力恒这样,先在社内祭拜牌位,再到这里来,在骨灰瓮前也祭拜一番。他在马路边瞧见夏组琦的枣红色轿车。她的车号他不会记错。她也在附近?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她的踪影。甩甩头,上了三楼,一接近入口,他就看见夏组琦在里头。她的背影他也不会认错。他进去了,直接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她一下肩。“哎唷,吓死人哪!”她捂着胸口,由于室内还有两、三个其他逝者的家属,她没敢喊得太大声,“要不是我爸在这里,我一定被你吓晕。”“你爸?”她指指面前那个骨灰瓮。他看见上头刻着“夏秋官”,知道她说什么了。“我妈也在这里。”他指了指上一层左边一点的那个瓮。“哦,原来你妈跟我爸还是邻居耶。”她说完还做个鬼脸,承认自己在这种场所说笑是不恰当的。“我刚才在马路边看见你的车,原来你真在这里,来多久了?”“很久了,难得跟我爸说说话嘛。”“你跟你爸说什么?”“随便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报告我妈的近况、我的近况之类的,随便说说就能说好久。”“你跟你爸提起我了没?”“提了。”“他怎么说?”她噗哧一笑,又一个不恰当的举动。小小声对他说:“你不要害我遭到白眼好不好?还好我清明过了才有空来,今天来的人不多。”“人家要走了。”他瞄了下其他两个人。她也朝门口瞄了一眼,又对他说:“你不去跟你妈讲讲话吗?”“要呀。”于是他点了香,站在母亲的骨灰瓮前,用心说话。夏组琦其实在他进来的时候,就跟爸爸聊得差不多了,见他才刚开始跟他妈讲话,她又去点了柱香回爸爸面前,准备进行第二回合的聊天。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捧了堆纸钱,先下了楼,在一楼的火炉旁,一叠叠地烧了起来。不久,他也来了,和她做起同样的事。“跟你妈讲完话啦?”她问,还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的洞口,“站这里烧吧,这样才不会被烟熏到。”“谢谢。”“你准备那么多纸钱啊?”她又问。“是呀,”他笑得有点无奈,“我妈是被人家逼债给逼死的,我想她缺钱缺得厉害,每次来都烧很多纸钱给她,还帮她在地下银行里开了个美金户头,存了很多美金给她。”她又咯咯地笑。“你妈知道我是她邻居的女儿吗?”“现在知道了,我刚才向她介绍过你,她说你看起来善良、大方又很博爱的样子。”她只能再笑,然后被烟呛到了,咳得直流下泪。他急忙替她拍背,望着她胀红的脸,他又想起病房里那一幕吻戏。她不会主动对他提起和张人杰之间的现况,他一直也不方便问。“你有没有过那种受痴情迷惑、麻醉、蹂躏的感觉?”这么问可以稍微纾解她如鲠在喉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啊?”她一听就皱眉,“听起来好不人道啊。”他耸耸肩。她的回答让他很满意,“我也没体验过,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总是敲痛我的心”吧?”“哦?你执意守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清醒,甚至无法自己呼吸的女人,也不能体会出那种感觉吗?你的心没痛过吗?”他不言语,神情甚是淡然。此刻若是对她说,他对贺小春没有那种罕见的痴情,似乎有失厚道。“算了,这种话题太深奥了,我们可能都涉猎不深,还是不要自暴其短吧。”她自行了断话题,“唉,你等一下有空吗?”他看了看她那张充满央求意味的脸。“今天只想来看看我妈,没别的事了,你想什么?”她叹了口气,也沉了脸,“我好不容易才休一天假,看过我爸之后,还得去向我老妈报到。”“你不是跟你妈处得很好吗?干嘛那么哀怨?”“等一下我还得陪她和我继父打网球。”“你不喜欢运动?”“不是,是不喜欢别有目的的运动。”她翻了对白眼,“打网球只是我妈他们的借口,他们想撮合我跟黄永鸿,以为我不知道。”“怎么你的麻烦这么多?”他皱眉,“一下子是张人杰,一下子又是黄永鸿?是不是你妈不赞成你跟张人杰再在一起?”“她从前反对过,张人杰好了之后,她又不反对了,不过我自己反对。我这一反对,她又想把我推给她的继子,她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她打的算盘倒也没错,如此一来,女儿嫁跟不嫁没两样。”她瘪着嘴瞪他。“所以等一下你是要跟黄永鸿打网球?”“对啦。”“你妈替你着急也是人之常情。”他只能这么言不由衷地安慰她,“我看黄永鸿人还不错嘛,好好先生一个,你这个人也没什么热情,配他刚好。”“我是懒得谈恋爱没错,可是要我这样无条件配给他,我还是不甘心。”“那你想怎样?”他看着她一脸贼样,“不会又想情商我客串你的男朋友吧?”“算你倒霉!”她很高兴他自投罗网,“今天碰到你,算我走运,一定是我爸暗地里在帮我,他一定也不甘心老婆跟女儿都嫁到黄家去。”“你还真能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可没说要当你男朋友喔。”“委屈一下好不好?等一下你陪我去打网球。”她把自己带来的纸钱烧完了,拾起一叠他带来的,一脸奉承地问:“这一叠是美金吧?我帮你烧。”“谢了。”他一声哼笑,“麻烦你顺便验一验,看看是不是真钞。”她从来没在这个地方连续笑这么多次。“怎么样?帮不帮我这个忙?”“我有什么好处?”他一副要勒索她的德性。“我请你吃鱿鱼羹面。”“你还不是普通的节俭耶!”他哼了一声,接着就开出自己的条件,“巴西烤肉。”她有点犹豫,“你很会打网球吗?”“只要他们不是国手,我想我不会让你丢脸的。”“好吧,那就巴西烤肉吧。”黄永鸿很有风度,对郭力恒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以为意,大方地与他切磋球技。黄父对不速之客的出现,颇有警觉心,但表面上还是故作镇定,静观其变。可惜的是,儿子会不会情场失意还是个未知数,但眼前已在球场上逊了一筹。他自认宝刀未老,挺着一身硬朗的老骨头上场,想替儿子给郭力恒一点颜色瞧瞧。最老谋深算的人是夏母吕珠云。新老伴上场了,她又支开了刚下场的继子,要他去球场外买冰豆花。天气还不热,冰豆花可能不容易买到。她才有多一点时间探探女儿。“他就是我们在餐厅看到的那个吉他手?”“是呀。”“你今天带他来是什么意思?”吕珠云倒没有生气,“害我对你爸——你黄伯伯很不好意思耶。”“妈,以后你就放心的说“你爸”吧,人家黄永鸿都能那么亲热地喊你一声妈,我不会计较这个的,你没听见我已经改口喊黄伯伯“爸爸”了吗!”“是啦,这一点我是很安慰,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也可以很安慰呀,”她说得好自豪,“我今天带他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还是有人追的。”她心虚地冲着球场上的郭力恒一笑,不过他没看见。“你说他在追你?”“你不相信?”她以反问代替了谎言。“不是。有人追你是好事,只是这样一来,我就很为难了,你知道永鸿对你也有意思。”“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嘛,人家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没事操这种心干么?自找麻烦。”“你很不体谅我耶!这下好了,你要我站在哪一边?帮他还是帮永鸿?”“你谁都不用帮,让我自生自灭就可以了。”“说什么呀!”她懒得再理老妈,专心看着场上正在厮杀的两人。“去喊他们过来休息一下吧,”一阵安静之后,吕珠云开口了,“我看老的那个快撑不住了。”她去把两人叫回场边,此时黄永鸿拎着五杯豆花回来了。吃着豆花,黄父边询问众人是否一起吃顿晚饭,大家都看着夏组琦,等她回答。“我跟郭力恒吃。”她看了黄家三口人一眼,“我们还有点事情要谈。”“好吧,那我跟爸妈去吃就好,不打扰你们了。”黄永鸿赶紧替自己找个台阶下。二老不好有意见,吃完豆花就说要先走一步。郭力恒随后也跟着夏组琦上了车。“多谢你拔刀相助,我们今晚就去巴西烤肉店吧。”“你很有效率。”他笑笑,“黄永鸿回家之后会不会拿我当镖靶练镖?”“有可能。”“被你害死。”他故作委屈状,“没吃到羊肉还惹了一身膻。”“谁说的?等一下就点烤羊腿给你吃。”贺小春已经出院,住到安养中心去了,可是郭力恒又在医院里出现。“你来啦?”她到病房来查巡,见他正坐在二号病床旁边。床上的伤患是他父亲,几天前骑机车在路上被另一辆重型机车骑士撞断肋骨,此刻正在睡觉。“我跟医院好像有不解之缘。”他苦笑,“例行查房?”“嗯,你爸还好吧?”“还好。再过多久他才能出院?”“再住两天看看吧。”她犹豫片刻才问:“你姐来看过你爸吗?”他摇头。“你没告诉她,你爸受伤住院?”“我懒得通知她,只通知我姐夫把两个外甥带走,不知道我姐夫会不会告诉她这件事。”他忿忿地说:“她来了又怎样?”她只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检查过每一床的病人之后,她才又对他说:“我到隔壁去了。”“再见。”他等父亲醒来,伺候过晚餐之后,便赶到西餐厅去上班,深夜才又回医院随侍在侧。“你又来啦?”夏组琦的声音打断他的假寐。“你也在?”他揉揉眼睛问道。“今天值大夜班,刚在急诊室里替一个伤患在小腿上缝了几针,正想回值班室小睡片刻,经过这里,顺便进来看一眼。”“喔。那你去休息吧。”“想不想聊一聊?”“你不是要睡觉吗?”“算了,那种觉睡不安稳,随时等着被人传唤到急诊室和病房。既然你在这里,我也可以靠聊天来打发瞌睡虫,顺便备战。”“好吧,那我们在外面走廊上聊。”他起身,与她到走廊上坐着。“打过网球之后,黄永鸿还来医院等你吗?”他问。“来呀。”“还没死心?”“没吧,很烦。”她叹,“我妈也一直追问我和你到底怎么样了。”“又有我的事?”“后遗症嘛,没办法。”“你怎么说?”“随便敷衍了几句,挂上电话之后,她也就拿我没办法了。”她甩甩头,“张人杰好像也不死心,最近打电话打得很勤,有时候还在半夜打来,要我陪他聊天。”他扬了扬眉,“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现在看他们哪个比较不顺眼?决定了主要敌人之后,你就联合那个次要的敌人,干掉主要敌人,最后我再帮你解决次要敌人。这样做比较科学。”“我才不想找死哩。”“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又想利用我。”“这样的话,我就得接受相亲的命运了。我妈说如果没有我看错眼的,就要安排我去相亲。”“恭喜。”“你别幸灾乐祸好不好?”她捶了他一下,“当心我哪天招架不住我妈,拿你当替死鬼!”“我有什么好处?”“势利鬼!就知道要好处,朋友是干什么用的?”“听起来我好像已经惹祸上身了耶,女人果然不会带给我好运。”他模了模颈上那条项链,“戴这个根本不管用!”“不要抱怨了啦,你天生是个衰尾道人,认命一点吧。”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又说:“照理说,你妈应该是向着黄永鸿才对。”“难免嘛,人家左一声妈,右一声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占尽天时地利,他又很会拍马屁,我妈不被他哄得七荤八素才怪。”拼命拍马屁?“意思是你快失守了?”“嗯。”“那你就爱他算了,可免相亲的麻烦。”“不知道耶,我对他就是没那种感觉。”他嘲笑道:“你还讲究感觉啊?实在看不出来。”“郭力恒,取笑我对你可没好处。我跟你说实话吧,学生时代开始,我就不习惯别人追我,好几个男生跟我本来相处得不错,可是一旦他们有要追求我的意思,我就立刻跟他们划清界线,根本不给他们表态的机会。”“原来你现在所遭受的叫作报应。”他再糗一句,“那张人杰呢?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能够独获美人垂青?”“他啊,”她一阵思索后才答道:“我跟他是在我们学校的家教中心认识的,他跟我抢一个家教机会。我看他好像比我需要那笔收入,就把机会让给他了,从此就算认识,不知不觉地就跟他一直有来往。两年之后他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他牵了我的手。”“你就当自已被注册了?”“都两年了,手也被牵了,我想就算了。”“算了?”“就是也好嘛。两年内他从没对我表示过什么,所以没吓跑我,我也习惯生活里有他这个人。两年不短吧?我觉得浪费了很可惜,没必要再用一个两年去尝试新的。”“你真的很节俭。”他挖苦一句之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暴珍天物。”“什么?”“没什么。”他不想说她节省了时间,却浪费了自己。她有本钱在情海里兴风作浪,却是如此风平浪静地度过,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张人杰是学法律的?”他没忘记那人是个社会地位崇高的律师,像医生一样高贵。“拿到律师执照没几年就得病了。”“还好他康复了,否则就是社会的一大损失。”她点点头。“你学的是什么?”“物理。”“我没猜错吧,你果然是念理科的。”“不过我没有学以致用,你觉得这样算不算社会的损失?”“你不是在写歌吗?写好歌舒解压力,心灵改造的工程也是很伟大的,你对社会还是有贡献,没有造成损失。”他轻笑两声后转成大笑。“克制一点,小心被人骂!”“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女人。”他止住笑,以一种审视又怜惜的眼光看她。“会吗?”她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纳闷,“从来没有人说我愚蠢,我的智商可是比一般人高喔。”“那就是我自己愚蠢了。”又是很有默契的安静,两人同时接不上话。“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担任MTV的男主角耶。”“是哦?你答应了吗?”“还在考虑,想先听听我的朋友——你的看法。”“好的MTV赏心悦目,也可以改造心灵,对社会有贡献,我赞成你去拍。”她很认真。这就是智商很高的医生的回答!他叹。“爸,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找附近邻居下下棋、聊聊天,不要每天坐在家里看电视,肚子越坐越大,你太缺少运动了。我知道我们社区里有一些老人家每天早上部聚在公园里打拳,你也去参加嘛。”郭父对儿子的建议不置可否,只问:“不知道华北跟华南在你姐夫那里住得习不习惯?你姐夫白天要上班,小孩放学回家他都还没下班,不知道他怎么照顾他们?”“爸,你不要再操这种心了好不好?”郭力恒老调重弹,“他们都去住了两个礼拜,姐夫一定有他照顾孩子的一套,你不用担心。”“你姐姐好久没打电话回来了,我都还没告诉她,小孩住到爸爸家去了。”郭力恒按下怒火,“你等她哪天想起要打电话回来关心你的死活,再告诉她吧。”这样的对话令他生厌,他立刻出门去了。姐姐就像是他父亲身上的一颗毒瘤,父亲不愿切除,就只能等待病情恶化。在后台排练一阵,他的呼机响了,安养中心通知他说贺小春出了状况。他请阿潘晚上代他的班,立刻赶到医院的急诊室。值班医师已替贺小春急救过,正要送她进加护病房。贺小春又开始了住院生活。她得了肺炎,必须注射抗生素,还要靠机器为她抽痰,一身的管子看得郭力恒鼻酸。“你瘦了。”夏组琦顺道来病房里慰问他。“被很多事烦瘦的。”她点点头,“我现在没空陪你聊,晚一点我再听你吐苦水好了。”“不必了,等一下我就得去上班。”“那你就去上班吧,再联络。”她走了。贺小春在住进医院的两个月之后去世了,死亡原因是冠状动脉突然阻塞。郭力恒作主,将她的遗体火化,在三山善社为她立了一个牌位。火化之日,陪他一起的人还有阿潘和夏组琦。夏组琦先行返回医院,留下他二人。“难过吗?”阿潘问他。“难过。”郭力恒吐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也好,她解月兑了。”“你也解月兑了。”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解月兑一项是一项。”“你姐还有麻烦吗?”阿潘知道他家的状况。“眼前没有。”“那你就别想太多了。”“不想,我什么也不敢想。”阿潘知道他心情不好,于是换个话题,“你的歌红了,感觉很棒吧?”“还好。”“很多人说你写的歌像民谣,但是又有别于一般简单的民谣歌曲,运用到比较复杂的专业概念,深入浅出容易懂,很难得。”“这是我意识上的成就感,实质的收获则是户头里开始有存款了。”“对呀,你可以存钱娶老婆了。”“真想娶个老婆也不必存什么钱,你没看见雪莉还在痴痴地等吗?”郭力恒接着就唱了两句雪莉唱过的中文老歌——痴痴地等,我在痴痴地等——“我看她是看上你了,”阿潘笑着,又有些不解,“她不错呀,你何苦“君心似铁”呢?”“你屁话太多了吧?”阿潘接下一佗屎,臭着一张脸追问:“那个夏组琦在你的生活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医师的医德里,没包含出席病人丧礼这一项吧?”“我帮过她,她可能想还我一个人情吧。”“帮过她什么?”“忘了。”阿潘识趣地打住话,“可以准备上工了。”天热,收工之后,郭力恒随一群人到夜市喝啤酒。灌着酒,他又觉自己罪孽深重。贺小春今天才火化,自己却不是喝闷酒,那股解月兑的痛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拒绝让自己酩酊大醉,拒绝雪莉灿烂笑容里的圈套,两杯生啤酒下肚,他就回了家。洗了澡之后,一通电话又让他直奔医院。值班室里,夏组琦等着他。“火速传我前来,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吗?”“今天我值夜班,刚好有时间跟你商量一件事。”她十分抱歉地解释:“我最近此较忙。”“你真会利用时间耶,你怎么知道我不忙?”“那我还可不可以跟你商量?”她难得有些畏缩。“你想要我白跑这一趟吗?”“喔。”她释怀一笑,“那就是可以商量了。”“说呀,想跟我商量什么?”“是这样的,”她一直咽口水,对病人家属宣布病人不治时,都没这么困难。“我妈安排我跟几个人相过亲。”她停下看着他。“嗯,然后?”“然后我都不满意,”她咳了一声,“当然啦,人家也不一定满意。”“然后?”“然后我妈说,要是没有中意的,就在黄永鸿和你之中选一个。”“干么?”他弯下腰去看她朝向地板的表情。“跟我结婚。”说完她才又抬起头来,“我妈说她如果不这么逼我,我这辈子八成是不会结婚了。”“你这么没主见吗?你妈说归说,总不会拿刀架着你去结婚吧?”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欣喜还是惶恐,分不清自己想不想得到这个女人,哪怕是阴错阳差、歪打正着的也好。“我很了解我妈,她是个急性子,说做就做。她和我继父,再加上黄永鸿就是三个人,三票对一票,到时候她真的会架着我去结婚,你别以为不可能。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有工作,总不能闹出个逃婚记吧?我自己还怕被人家笑话哩。”“你——不是想要我为你牺牲吧?”“我知道自己想出的办法很荒唐,不过我保证不害你,我们结婚是假的。”“假的?我不干!”“那——那你好歹搬来跟我住,不结婚也可以,我就跟我妈他们说,我们已经同居了,这样她就会死心了。当然,同居也是假的,我家有空房间,我们各住各的。”她变得滔滔不绝,显然已经精密思考过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先向你爸解释,请他答应让你帮我的忙。不过这样其实不好,你爸一定不会肯的,所以我们还是结个婚,做做样子,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离婚。”“多久?”“我算不出来,看情况吧。”“那如果我有了真想结婚的对象,又该怎么办?”“这种情况大概多久之后会发生?”“我也算不出来。”她思忖片刻,有了说法。“我想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贺小春尸骨未寒,你好歹也该再等一阵子。”尸骨未寒?他自嘲一笑。“你说的没错,她的遗体才刚火化。”“反正她刚死,你不能那么快就有结婚对象啦。”她急得顿足。“可是你要当我的结婚对象。”“假的嘛。”“不干!”安静——“我很同情你。”“你同情我的处境?答应跟我结婚了?”她喜出望外,一脸谢恩状。“我同情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女人。”她的笑容停格,两眼锁住他的自光。“你刚才提到的假结婚、假同居,根本荒谬到了极点。我不会帮你做这种事,不是怕别人笑话,是怕自己看不起自己。”他端出埋藏许久的高傲,“自己的权利要靠土自己争取,你爱谁,不爱谁,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不要结婚,决定权也在你由自己手上。这一切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你的朋友,但是这种忙我不能帮,也不该帮。”她硬着头皮,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你说得也对,我是有欠考虑,假结婚真的满可笑的。”此刻她还觉得自己卑鄙,她的确存有不光明的念头,“我认错,我不该有利用你的想法。”他有股扬眉吐气的快感。此女虽不曾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他对她却一直存有仰之弥高的敬畏感。“你不但愚蠢,还很俗气。”“俗气?”她又呆住了,“会吗?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耶。”“自以为很有个性、动不动就生气的女人很俗气;自以为修养很好、从来不生气的女人也俗气。”“我的俗气是属于后者?”“想为自己辩解吗?”她摇摇头,“我没有自以为修养很好,不生气是因为我很懒,懒得发脾气。”懒惰为完蛋之本,这个女人快完蛋了。他为她默祷。“郭力恒?”“什么事?”“你到医院外面转一转,看看还有没有摊子在卖吃的,有的话买一点回来,我肚子有点饿,谢谢。”懒惰未能使她免于饥饿,他暂将所有情绪抛诸脑后,替她去买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