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恒被一通电话吵醒,铃响了四、五声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听筒,才发现父亲也正在客厅接了电话。他从分机里听到银行的人在追问郭晓芝的行踪,说她签了六万多块钱的账,积欠已久,造成银行方面的困扰,希望她赶紧将钱入账。“又是银行打来的?”他霍地冲向客厅,询问父亲。“嗯。”“不晓得她在多少家银行都办了签账卡,你忘了上次的事吗?刷卡买东西,再贱价卖出换现金,想用这种方式骗银行的钱,她算准了人家不会为小额金钱找她。”“不要讲得这么难听。”郭父微怒。“她有没有跟你联络?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她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面对父亲这种驼鸟心态,郭力恒已无话可说,回房换了衣服就出家门。在工作室里排练一阵,雪莉死拉活拖了他陪着去算命。他又搭上她的车,不过这次是他开车,第一次让雪莉见识了他精湛的驾驶技术。她坐在驾驶副座上,喋喋不休地说笑话。沿途风光旖旎,车窗外翠绿的植物、车内优质音响送出的轻音乐,搭着雪莉银钤般悦耳的笑声,令他暂忘懊恼的事。他自欺地想着,快乐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怎么想到要去基隆算命?最近命不好吗?”他问。“算算看何时有人发掘我,替我出片。”她随便答着,心里清楚,算命不过是与他独处的借口。“你也顺便算一算嘛。”“也好,看我还要倒霉到几时。”算命师的家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车开不进去。“这里要是发生火灾怎么办?消防车都进不来,算命师是不是算过这里永不遭回禄之灾?”他把车停在巷外一处空地,和她步行入巷。“快到了。”她指指前方。一阵奇怪的声音隐约传入他耳里,“什么声音啊?这么凄厉,好像太监的歌声。”他一下子便感受到一股肃穆而神秘的气氛。“算命师刻意制造的神秘色彩吧,干么那么紧张?”雪莉说着便领他进入算命师的家中。她一掀开大门上的布帘,郭力恒就瞧见宽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微启的双眼没有焦距,像是在眺望远方,发出幽暗的光。他判断刚才的声音是发自此人猩红色的小嘴,因为他还在哼着,旋律古怪,像森林里的幽灵在呓语。算命师住了嘴,朝他们点了点头,样子看起来像已恭候多时。雪莉很快地开始接受算命师指点迷津。郭力恒没兴趣听,于是踱到屋外,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进了屋里算命师似已结束对雪莉的指引,抬头诡秘地看了郭力恒一眼,突然对他说:“你母亲留给你的金项链被你弄丢了,对吗?”郭力恒立时一阵心跳如鼓,毛骨悚然。“你怎么知道?”“我以此为生。”算命师笑了笑,眼神依然诡谲。很难拒绝自己此刻的好奇心,郭力恒在雪莉的怂恿下,也让算命师替自己算了命。算命师对他说:“女人不会带给你好运。”他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再去打一条款式相同、重量一样的金项链戴着,”算命师边说边从香案上取来一个八角形的小红布包,“把金项链放在这个布包里,一个月之后再拿出来戴。别再弄丢项链,你的噩运就结束了。”郭力恒没说什么,掏出一张千元大钞放在堆满纸钞的盒子里,拉着雪莉,转身走出算命师的屋子。“你真的丢过金项链吗?”雪莉一出屋子便问。“嗯。”刚才屋里的诡谲气氛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捏了捏手中的红布袋,最后将它放进裤袋里。“那你会不会照算命师说的,去买条一模一样的金项链来改运?”“你真的相信他的话?”“宁可信其有嘛,金子可以保值,你又没吃什么亏。”“你如果真相信他的话,以后就该离我远一点,”他渐渐恢复正常了,“这次可不是为你好,是为我自己好,他说女人不会带给我好运,你应该也听见了吧?所以请你不要害我。”“你少拿这个当借口,”雪莉笑斥,“我等一下就陪你去买条金项链,一个月之后包你没事。”“我不记得我妈留给我的那条长什么样子,确实的重量我也不清楚,怎么买?”“银楼里的项链款式那么多,找一找,一定有一样的,看见了你就会想起来的,重量你就用手掂掂看,差不多就好了嘛,总不可能分毫不差吧!”“再说吧,我们得赶快回台北,误场可是会被扣薪水的。”“急什么?扣掉的钱我赔给你好了。”“你别这么一厢情愿好不好?”他不太给面子,换来一对白眼。天色突然暗下,雨噼哩啪啦地说来就来了。他关上车门,打开汽车音响,让雨声和歌声替代雪莉的呶呶不休。隔周的星期五,郭力恒没跟朋友、同事去烤肉,一早就到医院来了。他在夏组琦门诊开始前,等在看诊室外的走廊上。终于见到一贯以大夹子夹起长发的她,穿着洁白的制服,朝看诊室走来。“咦?今天来得这么早啊?你不是要去烤肉吗?”她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见到他便停下脚步。“来看看你有没有骗我,”他开着玩笑,“是真的没休假,还是不愿意跟我去烤肉。”她指指一旁等候的病患,“看见了吗?我没骗你。”“跟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去看贺小春吧,我要工作了。”她进了看诊室。他于是朝病房方向走,脑海里顿时又浮现贺小春没有表情的面孔,算命师的话也同时回荡在耳际——女人不会给你带来好运。他却认为是自己给贺小春带来噩运。年轻的她,虽然有点虚荣,也没有满月复经纶,却是真的爱他,从不说后悔。不知道她现在后悔了没?雪莉会为他带来噩运吗?还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郭晓芝——他的姐姐,已经为他带来噩运。她就像一片沼泽地,他不必靠近那随时会害人陷落的软泥,就能清楚地看见危险。夏组琦呢?他一点也不认为她会为自己带来噩运。一个每次见面都能让他心里产生热流,慢慢熨烫到全身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带给他噩运?是受了她的影响吧,他愈来愈有耐心了,在病房里一待就是一上午。他赶在午餐的高峰时间之前,到医院外面买了两碗鱿鱼羹面,又赶在夏组琦门诊结束前,出现在看诊室外头。“哇噢!鱿鱼羹面,我正想吃这个。”她一见他高举手中的袋子,便低声欢呼。“到我办公室里吃吧。”他两个大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不知怎地,他不想跟在她后头走,不是她的背影不美,不是然而到了办公室门口,他还是礼貌地等她先走。“你下午还看诊吗?”他先坐下,面就由她负责倒在碗里。“你到一楼去拿一张各科门诊时间一览表,就知道我的作息时间了嘛。”她有点手忙脚乱,“帮我扶一下碗好吗?”他遵照医师指示,上前帮了小忙,又问了刚才的问题,然后难为情地补一句:“我改天一定记得去拿一览表。”“下午不看诊,跟病人玩躲猫猫。”她坐下来,“吁——可以开动了吧?”“开动!”在她面前类似下达指示的一声,竟让他觉得痛快。“你说玩躲猫猫是什么意思?”他动箸。“下午我的工作是查房。病人有很多是爱串门子的,所以我经常会在第三房的第一床看见第二房第三床的病人。”她无奈地耸了下肩,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住院生活无聊嘛,串门子比较容易打发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身上有伤,舌头就变得特别灵光,”她同意他的说法,边嚼着食物边告诉他一些趣闻:“他们什么都聊,话题涵盖范围之广,上至总统,下至地下室福利社小妹,无所不能聊。有的病人不安于室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她停下来看他。“不知道。”他笑。她说话的样子很鲜,好像她是警察,病人是犯人。“现在医院有规定,病人在住院期间不得请假,有些病人见请假不成,干脆偷跑,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偷跑。”“会不会回来呢?他们?”“偷跑归偷跑,打针时间到了也都知道要回来,”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回来还会告诉我,说他去KTV唱得好过瘾。”他听了不啼只笑,还道:“我太嫉妒你了,怎么连工作都可以这么有意思?”“有意思吗?”她的神情较先前严肃许多,“我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到医院来,希望每个病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出院。”“都像张人杰那样,大病一场之后,完好如初?”他不否认自己很想知道他俩的情形。她却不答,只问:“我们认识多久了?”“到夏天就满一年了吧?”“喔。”她又若有所思,“所以人与人之间相互了解的程度,跟相处时间的长短不一定成正比。”“你把很多事都量化处理了,才会问这种问题。”这是他的新发现。“这很科学,你不觉得吗?”“人跟人之间,不能这么算的,”他做个昏倒的表情,“夏组琦,原来你是科学怪人。”她也不生气,煞有介事地追问:“那你呢?你是性情中人吗?”“我?我是衰尾道人啦!”郭力恒不知不觉地又回贺小春的病房,一待又是一下午。他原打算去见一位流行音乐界的著名制作人,该制作人在偶然的机缘里,听过他写的歌,留了张名片给他,邀他有空时一起谈谈音乐。想到这里,郭力恒又觉得雪莉也许不会带给他噩运——他在闲暇之余,随兴写了支歌,弹奏时被雪莉发现了,二话不说便吵着要练唱那首歌,众乐手屈服在她的婬威之下,陪她排了几次,她也真的就上台唱了,还走运地被声望如日中天的制作人听见,这为他带来一张名片,一个机会。他坐在病房里,让自己沉浸在脑海里熟悉的旋律中,一种真实的伤感,从他心底直冲眼窝。不记得填词时候的心情了,一股冲动之下,他就写下那样一首歌。现在想想,恐怕这两句最是他当时的心情了——开始时的新鲜感受,是否狂热以后的厌倦理由?陌生时的热烈追求,是否成熟以后就该罢休?“郭力恒!”那个给他新鲜感受的女医师夏组琦,在病房外喊了他一声。声音在他听来,遥远而亲切。他转过身看她。“你从上午待到现在?”她颇觉不可思议。“睡着了。”“坐着也能睡这么久?厉害!”她走近他,“你还不走啊?今天不上工吗!”“今天罢工。”他笑笑,“骗你的,今天不表演,所以大家才去烤肉。”“喔。”她接着又问了个自己都觉得暧昧的问题,“我要下班了,一起走吗?”这声音在他耳里又成了电台深夜节目的女主持人,轻柔的嗓音在静夜里漫开——“你还没睡醒是不是?我在问你话呀!”“喔,”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起走吧,去哪里?”“去哪里?”她也问,尴尬中只得低头看看手表,“这个时间可以吃晚饭了吗?”“吃吧。”他推她出了病房,“科学怪人和衰尾道人也得吃饭。”两人打算开她的车,一起去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却在停车场碰见黄永鸿。“小琦!”等在那儿的黄永鸿没太在意她身旁的郭力恒,热情地向她招手。有点麻烦。夏组琦朝着他笑,同时低声对郭力恒说:“我继父的儿子,勉强算是我哥,姓黄。”“哦,他是来等你的吗?”“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应该是,”她抓紧最后两秒,“等一下你不要讲话,我跟他讲就好了。”他们靠近黄永鸿了。“黄永鸿,你消失了好一阵子,今天怎么又来了?”她对继兄嘻嘻一笑,又替他介绍着:“郭力恒,我病人的家属,也是我的朋友。”然后看着郭力恒说:“他叫黄永鸿,你们握个手吧。”握手。“小琦,我消失的这一阵子就是出差去了,都跟你报告过了,你忘啦?”“我没忘,不过“报告”两个字我不敢当,拜托你不要这样跟我讲话,我不想英年早逝!谢谢。”“现在要去哪里?”黄永鸿看了看郭力恒才问她。“我跟他刚才讲好了一起去吃饭。”她答得不疾不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他考虑了一下,说:“下次吧,今天我就不去了。”“拜拜!”她开心地上了自己的车。郭力恒待她关上车门便问:“刚才他如果说要跟我们一起去呢?”“那更好呀,要他请客。”“看起来,你跟他满熟的。”“本来不太熟的,他爸跟我妈结婚之后才熟的。”“他是不是想追你?”“看起来好像是,”她的表情平平,似不因此而骄,但一想起郭力恒适时出现在黄永鸿眼前,她禁不住就得意了,“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他嘲笑过我,说我没人追。”“你没人追吗?”“当然有。”她两手拍了拍方向盘,“很多病人都说出院之后就要追我。”“有人兑现了吗?”“我收到不少花和卡片,可是都没有下文。”“我看你也没把那些当一回事。”“你真了解我。”“你跟张人杰之间真的恩断义绝了吗?”他问得雀跃,虽然那跟他自己没多大关系。“什么恩断义绝,很难听耶!”“你找人算过命吗?”他突然想到这个。“怪力乱神?”他本也是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可是跟雪莉那一趟算命之行又教他不得不信。片刻犹豫之后,他把自己跟算命师的奇遇告诉了她。“你听他的建议,去买了金项链?”她问。“还没,你觉得我该听他的吗?”她蹙着眉沉吟了片刻,又拍了下方向盘。“我带你去黄永鸿带我去过的一家巴西烤肉店吃晚餐。”他叹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哩!“我是不是该适应你答非所问的习惯?”“我忽然想起忘了告诉你目的地嘛!去买一条金项链吧。”她一口气答了两个不搭轧的问题。“为什么?你信了算命师说的话?”“本来是不信,不过我怕自己给你带来噩运。”她侧头冲他一笑,“我也是女人,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好吧,那吃过饭之后,你陪我去一趟银楼。”饭后,他第二次跟一个女人去了银楼。“你一直还戴着贺小春那只戒指。”她在陈述一项自已注意了很久的事实。在银楼里问他才不显得唐突。他翘起右手小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雪莉说戴尾戒可以防小人,我索性就不摘下来了。”“是哦,那我是不是也该买个尾戒来戴戴?”她打趣道,徵询似地望着他,“防小人?”“可以呀。希望你戴了尾戒之后,你的病人就不再偷跑,省得你操劳过度。”“好吧,那你挑到你要的项链之后,再帮我选一个尾戒。”“乐意之至。”郭力恒终于去见了那位流行音乐制作人。两人颇为投契。该制作人称赞他很有个性,并表示有兴趣看看他在歌曲创作方面的能力。两人谈过之后,他便积极投入创作,待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增加了。“你中午在家吃饭吗?”郭父轻叩他的房门问着。“嗯。”他从书桌前站起,开了门回答:“爸,随便弄点东西吃就好,不要麻烦了。”“吃面好不好?”“好,好久没吃你做的面了。”他笑笑。郭父十分欣慰,儿子难得这么贴心地跟他说话。他微笑点了下头,便转身去厨房。望着父亲微驼的背,郭力恒突然有股冲动,想上前抱住他。“爸!”郭父在厨房门口回过头,“什么事?”“我来帮你。”“嗯。”他没再与父亲谈话,只帮着和面糊、洗菜、切香菇,安安静静地等待与父亲共进一餐温馨。“你姐姐已经把欠银行的钱还清了。”吃了几口面之后,郭父说了一句,并未抬头看他。“哦,你是指签账卡的部分吧?她把房子拿去抵押的那部分呢?缴钱了没?”“也补上了。”郭力恒又点点头,“她跟你说的?”“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回来看过华北跟华南吗?”姐姐的一双儿女还住在他家。“打电话问过他们在学校的情形。”他听了有此不悦,“都不用回来看看孩子吗?”郭父叹了声气,“她要我看好孩子,别让他们接近陌生人。”这是如今一般作父母的普遍具有的警戒心,可是在郭力恒直觉的反应中,却觉得姐姐是特意提防着某些人。“她是不是又有麻烦了?”“她现在一个人过日子,应该没有什么麻烦了吧?”郭父难掩忐忑的心。“你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工作吗?”“她说她在卖衣服。”“哦,又变成卖衣服了?”“如果她踏踏实实地工作,卖衣服的利润也还不错,就是辛苦一点。”“赚钱哪有不辛苦的?”他又有不平,“要像她以前那样,到处借钱不还,钱倒是来得挺容易。”“不要再讲这种话了,”郭父责备中夹着恳求,“她已经在改了,我们应该相信她。”郭力恒不以为然,但他放弃与父亲的争辩,继续吃他的面疙瘩。“你姐夫想要回华北跟华南。”过了一会儿,郭父又提一事。“姐夫?”他只认识第一任姐夫,第二任他还来不及认识就跟姐姐离婚了。“孩子的生父,廖纪忠。”“他跟你说,还是跟姐姐说?”“他知道孩子在我们家住,打电话跟我提过,说他想接孩子去跟他住。”“孩子跟爸爸住,比跟外公、舅舅住来得好。”“你姐姐不肯。”“她凭什么不肯?”郭力恒一听就光火,“她尽到一个作妈妈的责任了吗?她也不过是把孩子往娘家一扔,管过什么了?”见父亲低头不语,他又好生劝着:“爸,我知道你心疼两个外孙,可是你要往远处看,你能照顾他们多久?你年纪大了,自己身体也没多好,最多照顾得到他们的生活起居,可是成长中的孩子不只需要这些。他们经过这么多生活上的变动,已经跟一般正常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不太一样了,尤其是华北,小学就快毕业了,如果再没有人管教的话,很容易就学坏了。你想过没有?”郭父沉默地开始收拾碗筷。“爸,我也学坏过,”他沉痛地揭露自己的心事,“但我是存心的,你一定懂。我气不过你和妈对姐姐姑息的态度,我气你们不在意我的想法。我学坏,但我知道那是不对的,所以还来得及回头,可是华北是个孩子,他不明是非,如果学坏了,恐怕很难改过。”见父亲似乎听进自己这一番话,他继续说:“姐夫是个好人,我敢说他和姐姐离婚,错多半出在姐姐身上,你就让他把孩子接走,姐姐若有意见,要她自己去跟姐夫谈。孩子是他们的,他们自己去解决,你大可不必替她撑腰。你虽然有退休金可以领,也不必全拿来贴给女儿,爸,你要多替自己想想,你这样子,我实在看不过去。”“你让我考虑考虑吧。”“嗯。”郭父沉吟片刻,问道:“你上回不是跟我说你要结婚了?是你带回家来的那个女孩吧?”“她出了车祸,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将近十个月。”郭力恒惨然一笑,感慨自己和父亲到此刻才谈及这件事。“这么严重?”郭父关切道。“植物人。再过两个月还不醒的话,她就算是永久性植物人了。”他记起夏组琦的话——根据世界医学会议的定义!昏迷达一年以上,就称为永久性植物人。“有人照顾她吗?”“她没有家人,她的事都是我在处理。”他淡淡解释着。“你不打算再交女朋友吗?”“爸,你要听实话吗?”他自顾往下说:“当初我真的很想结婚,想要另组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贺小春一直对我很好,你或许嫌弃她的出身,我却感激她不嫌弃我的过去。谁知阴错阳差地成了今天这种结局……我已没了当初想结婚的那股冲动,甚至没了交女朋友的勇气。”“因为你姐姐的关系?”“多少吧。”他嗟叹,“爸,我受够了,即使是现在,我都还战战兢兢的,不晓得哪天还会遭到无妄之灾呢。”“你交你的女朋友,结你的婚,跟她有什么关系?想那么多干么?你已经三十多了,该结婚了。”“爸,我问你,我们的亲戚朋友都到哪里去了?哪一个不是因为她,跟我们渐行渐远?大家都怕我们怕得要死,上过一次当,人家早就学乖了。我以前的同学、同事、朋友都没了也就算了,我不想再为自己制造难堪。”他一直怀疑自己遗失的金项链是被姐姐偷走的,但他没有告诉父亲,那些话只会引起父子间又一次争执。“你不是劝我看开一点?自己为什么想不开呢?”郭父似要开导他,“她错得再离谱,也还是我的女儿,我无法不管她的事;你就不同了,等我两腿一伸,你大可以不认她是姐姐,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就像现在,你跟她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郭力恒听懂了,父亲明着是在安抚他,可是话里还是对他不理不睬姐姐的态度,有所责难。永远解不开的结。“爸,我要出去了。”一个月之后,郭力恒替贺小春办了出院手续,送她进了安养中心。一切处理妥善之后,他回医院等夏组琦下班。他跟她说好了要请她吃饭,算是答谢。“你的脸色很不好呀,看病看到自己也生病吗?”两人又到服务品质优良的巴西烤肉店来用餐。入座之后,他发现她此刻看来和实际年龄相当。“什么才生病而已?”她吐了好长一口气,“你不问我都不想说了,下午我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侍者来请他们点餐,打断了惊险故事。“吃什么?”他问。“跟上次一样就好。”他问她想去哪里用餐时,她的回答也是这一句。他快速点了餐,侍者一走便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住院病人突然月复绞痛,我去做紧急处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病房里一个氧气筒“碰”的一声就倒在地上,开关飞得老远,压缩的氧气直往外喷。”她激动地描述着惊人的经过。“很危险哪,随便一点火花就会发生爆炸的。”“就是呀,病人痛得快断气了,病房里还有那么多个人,人人都站在生死线上,别说是有人点火还是什么,只要空气太干燥,说爆炸就爆炸,医生、护士、病人和家属,整个病房里的人全部蒙主宠召。”“后来呢?怎么躲过这一劫的?”“我要大家赶快打开窗户,不准点火,不能动插头,还叫人去找救兵,帮忙关上氧气筒……尽人事,听天命喽!”她余悸犹存地拍着胸口,“还好,全部幸免于难,要不然我就吃不到你请的这一顿了。”他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庆幸她仍活着。“为了庆祝你有惊无险,你可以多点一些东西吃,还是算我的。”“不用了啦,这里的消费很贵呢。”“你怕我请不起?”他知道她不是瞧不起人,但故意问得很委屈。“不是不是,”她急忙解释,“我个人是很节俭的。”“偶尔奢侈一次不为过。”他发觉她的脸色又恢复了红润,“我最近赚了一笔外快,吃这一餐绰绰有余。”“什么外快?”她很好奇。“写歌。”“真的?好棒喔!”他很想跟她多谈一些音乐创作的心得,可惜她没有进一步的问题。“虽然我是个音盲,不过我很乐意分享你的创作心得,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多说一点,我会认真听的。”她似乎察觉出他的心事。他失笑,“我倒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时,根本不需要讲话,我们好像都能从对方的肢体语言里读出心里想说的话。”“你果然有些心得想报告给我听。”她很得意。“报告?”他扬起眉,“黄永鸿的报告你担待不起,我的报告你就担待得起?差别待遇唷!”“跟他我得长幼有序,跟你就不必了。”她又“嘻”了一声。这种差别待遇他可以接受。“是有些心得,不过今天不想说。”他改变主意,决定放弃这一次机会,一顿饭而已,不必做那么多事。“下次再说。”“也好,我现在饿得发昏,只想快点吃东西。”她也没坚持要听。“如你所愿,有人端东西来给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