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低烧让赵新全身无力,感觉虽然熟悉,但是他明确的知道这一次不是完颜造成的后果,是他自己学艺不精造成的。技巧还没到,却勉强去做,不但伤神还伤了身!
所以师父才会谆谆教诲,非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用。本来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要用的,可是心到痛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永远不能有他想要的结果,那么就让他自己来破坏一切吧!
苦笑的睁开眼睛,他想着今天似乎是第三天了,距离他要离开这一切,还有三天,体力尚未回复,其实有没有回复都无所谓了。
赵新慢慢地支起身子,环视满室的孤寂,没有人声,唯一的声音就是自己急促的喘息,还有不远处前房床榻上浅浅呼吸着的小雄子。他还记得,当他正受宠时,居处的门口常常围绕着一些想要结识他的宫女、内侍,正因为他明白他们根本不屑他还来巴结他的居心,所以从来也不想理会。那光景,距离现在也不过几天而已。
但现在堂前是一片冷冷清清。
可,这不是他要的结果吗?
缓缓的下床,忍住晕眩的不适,他努力地走到小雄子的床榻前,费力的提起手诊视。
经过几天的调养,小雄子身上的伤已无大碍,相信醒过来后的他再调养几日,就可以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可是能像以前那样雄心壮志吗?
不开口说大话、立定荒谬志向的小雄子还能叫作小雄子吗?
最记得小雄子常拍着胸脯说的那句话就是--
大丈夫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埋尸荒野。
如果当初完颜杀了小雄子,也算遂了小雄子的心愿,但完颜却偏不杀他。苟且偷生,恐怕会是小雄子最不乐见的。
从小雄子的枕头下抽出那条让人沉睡的绢巾,放进床底下的木盒里,再从木盒里的瓶瓶罐罐中,拿出一瓶倒出药丸给小雄子服用,他俯身在小雄子的耳边低语:「我小雄子从皇宫中杀将出来,不晓得杀了多少敌军,结果深受重伤倒地……」他明确的感觉到力量迅速的流失。
「赵公子,赵公子?」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就看见小篮子惊慌的脸庞,也注意到外面天黑了,而自己似乎倒在地上,不用问也大概猜到,自己是精疲力竭地昏倒在地,结果被来送晚膳的小篮子发现。
「我睡着了。」他露出笑容,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身,却有些力不从心。
「赵公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小篮子扶着他站起来,声音都哽咽了,「小的……小的帮你找太医。」
他拉住小篮子,「太医会来吗?别忘了,我也可以算是个大夫,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赵公子,那你告诉小的,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身体会越来越弱?」小篮子着急地询问。
他不说话,只是揭开桌上的食篮,里面是早已冷掉的清粥小菜,还有点微酸的味道,这失宠的效果还真大呀!
他叹了一口气,把盖子合上,一点胃口都没有,这膳食比他当年当公主时还要不如。
「赵公子可是为了皇上?」
他眨眨眼睛,露出不解。
「公子,你以为生了重病,皇上就会来看你吗?」小篮子说着说着就擦起眼泪来,「公子,你真傻,皇上是皇上呀!他现在压根儿就不记得你,每天晚上都跟蓝公子……你再怎么糟蹋自己也是没有用的,公子,你就看开一点,不要再想着皇上了吧!」
这情况是他造成的,他当然清楚呀!
小篮子以为他是为情憔悴,被情所伤,想想,以他的身分地位的确是该这样表现才对,更何况,他真的也有一股闷气无处抒发,算了,虽然没用,但发泄一番也算是为他的失恋画下一个句点。
摇摇晃晃的起身,走往书案,他轻声念道:「以为是情,以为是爱,结果……几番纠缠,终是……一厢情愿。」
小篮子跟在后头,似乎也被他的伤怀感染,揉着发红的双眼,「公子,你在念什么?小的听不懂?」
真是破坏气氛哪!
赵新苦笑的拿起毛笔沾了墨汁,在宣纸上画下图形,晚风凄凉,钩月难圆,摇曳的烛火像随时会灭了般,就像他,一身凄凉,一怀伤感,一心的萧索……无人能解,也一直无人去了解。
「公子,小的都不知道你会画图。」小篮子看着纸上成形的图赞道。
他当了「公主」那么久了,琴棋诗画可说是最基本的修养,虽然他的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但多少还是会一些的。
笔再沾墨,草行白纸之上,是真心也是真情--
君主万里江山,德行瑰丽山河,心御黎民百姓,情归雄图霸业。我如菟丝蒲草,怎随君行天下,情坠万丈深渊,无怨无悔。从此,天涯两处,难再见,不复见,天上人间,碧落黄泉。
不晓得为什么,最后一笔落下时,脸上也落下了一滴热……是他的泪,落在字尾处,一片氤氲。
自己真是没用呀!
竟然莫名其妙就对完颜那个混蛋动了真情,那个家伙可是不把他当人看的,只不过是把他当作胜利品而已,他竟然还对他心心念念、想到掉泪,他真恨自己的没用。
「可是公子,这是你吗?」
小篮子皱着眉头比照着画上的像跟真人。
他眼一抹,露出魅惑的笑,「怎么不是,这就是我呀!小篮子,别怀疑,这真的是我。」
赵新甚至还拿起纸上的画像放在自己脸侧让小篮子比较着。
小篮子愣愣的看着。
「你们在说什么?」
赵新抬头望向房门处,是好久不见的萧干大将军大驾光临呢!
转身向萧干,他的笑容依然不减,「萧将军,你看,这图像跟我很像吧?这是我画的自画像喔!」
渐渐步近的萧干皱着眉头,「但这真的是你吗?怎么总感觉……」
「是我呀!真的是我赵新,皇上口中的小夜子呀!」身子无力地晃了晃,向下栽倒。
画纸从手中翩飞出去,纤弱的身子被萧干接住。
「你怎么这么轻?」萧干的眉毛都要打结了,「你到底有没有吃东西啊?」
他微启双唇正要说些什么时,小篮子已经忍不住开了口:「御膳房送来的那些东西,给狗吃狗都还不要吃,那些家伙实在是太过分了,可偏偏公子却又不愿意追究……」
「为什么?」萧干不可思议的问,前几天还看见皇上抱着赵新到处晃溜、形影不离的,怎么没几天,赵新就失宠了,反而换成之前那个蓝湘被皇上抱过来抱过去的。
「还不都是蓝公子……」
「不可胡说。」赵新斥道,无奈的对上萧干,「大将军难道没听过君心难测吗?这个下场也是迟早的事,将军又何必意外。」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应该这么快、这么凄惨,怎么想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说起来,小的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是拜将军所赐,要不是将军拦住小的,阻止小的出宫,硬逼着小的救人,小的现在已经在外头自由自在,哪里会在这里憔悴伤心,半死不活的。」他瞪,用力瞪,怨恨的瞪。
萧干不由自主的涌起愧疚,抱起他小心翼翼地往椅子上安置。
「将军不觉得该做些什么弥补一下自己造成的罪过吗?」
「呃!」萧干想了一下,「我明天进宫可以帮你带一点吃的,你想要吃什么,尽管说没关系。」
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这样的提议也算是不错,所以他提笔写菜单,仍不忘另一件要事,「对了,医治皇上的诊金一千两,我要找谁拿?该不会想就这么赖掉吧?」
「你要黄金做什么?在宫里需要吗?」萧干不解。
「当然需要,我想用来送人。」他的目光看向小篮子,别有深意的说:「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悉心照顾,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们的,唯一可以送的也就只有这一千两,小篮子,你拿五百,将军,你也拿五百。」这招叫作借花献佛,反正他死了也带不走任何银两黄金,那倒不如散财。
小篮子是感动到说不出话了,萧干则是阴着脸沉默着,感觉赵新好像在交代遗言似的。
「所以,你们可以帮我做件事吧!」抓住他们的手,他诚挚的要求,眼中波光闪闪,好不楚楚可怜。
小篮子毫不考虑的点头,「公子,你说,只要你说得出口,小的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都会去办。」
赵新的眼睛瞄向萧干,「将军,你呢?」见萧干还是不答应,他只好更可怜兮兮地说道,「我现在唯一能托付的人,也只剩你们了,连这样你也不答应吗?」
萧干叹口了气,不得不点点头,「你说吧!」
似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了,总会将膳食摆在蓝湘的居处里,仿佛肯定皇帝处理完政事就会来到这里用膳。
「来,吃吃这鳄鱼肉,是今天南夷来访的礼物,朕记得你很喜欢吃鱼,特地命人烹煮的,你试试。」完颜夹了一筷子到蓝湘的碗里。
蓝湘呆看着碗里的鱼肉,「皇上,你确定我喜欢吃鱼?」
完颜扬眉,「怎么了?」
蓝湘抬头,「可是我不能吃海鲜,会过敏。」
完颜咦了一声,「真的,是朕记错了吗?那就不要吃吧!来人,再摆副碗过来。」
美味的鳄鱼锅被冷落的摆到一旁,晚膳继续。
「皇上,冬天了呢!我瞧御花园的梅花都开了,你不是一向都爱赏梅的吗?晚上去赏梅喝酒可好?」蓝湘笑吟吟的建议着。
完颜顿住了动作。
「朕生平最讨厌梅花,你记得的可是何人的习惯?」完颜不悦的问。
蓝湘也愣住,在记忆中,他曾与完颜一起赏梅、品酒、论诗呀!那时的浓情蜜意深刻印在心头。「皇上,难道我们不曾并肩骑马在北山大雪中,只为找梅花清香吗?」
完颜皱眉,「朕何时跟你一起骑过马?」
蓝湘震惊的手颤了颤,「我没跟你骑过马?那……跟我一起奔驰草原,在山顶向群山呼啸的会是谁?」
完颜嗤道:「你傻了吗?你自小生在宫中,还被当成公主般养大,哪里来的机会能出……」说到这里,他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像是心中某个地方被蚀空了一般。
「皇上你这说的是谁?」蓝湘怪叫,「我什么时候被当成公主了,我从小就是当少爷长大的……」
完颜举起手阻止蓝湘再继续说下去,抚着有点作痛的额头沉吟着:「这似乎有些不对。」
「是不对劲。」蓝湘也支着头,「这么说,陪我牧羊、教我观星、怪我迷惑他的人……不是你。」
「如果是你,断不可能被大颂余孽用毒药威胁刺杀朕。」有些明白了,但很难相信。
蓝湘惊讶的抬头,「皇上,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威胁?什么毒药?」
就在完颜苦笑不知道要怎么说的时候,萧干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怒气腾腾,一脸凶相,拿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怒目对着蓝湘,「我想不到你是这种人,赵新哪里对你不起,你竟敢叫人把他丢到乱葬岗。」
「赵新?」完颜念道,心里头那块空荡荡的地方似乎隐隐地动了一下。
「那种讨厌的人本来就该去那里。」蓝湘毫不迟疑的回答。
萧干怒目更甚,「就因为他受过皇上宠爱吗?你这也太荒谬了,受皇上宠爱的又何止他,还有皇后,还有那么多嫔妃,你怎么不去对付,反而对付什么都没有的他,你不觉得你太过残忍吗?」
赵新,赵新?他曾宠爱过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连赵新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说得也是。」蓝湘偏着头,好像也觉得奇怪,「我好像没有可以特别讨厌他的理由呀!」既然如此,怎么会听到他的死讯时,就毅然决然地命令人将他丢到乱葬岗,以前的他不会命人做这么不厚道的事情,怎么这次会这么反常?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干逼问。
蓝湘抬头,一脸茫然,「我也不清楚。」
萧干气得想要一拳打过去,但蓝湘毕竟是皇帝的人,所以他转向完颜,「皇上不说点什么吗?」
完颜有点迟疑的想着,「赵新,是那个被童贯书下毒,宁死也不杀朕的人吗?」
「不然还会有谁。」萧干粗着嗓子,「纵然皇上对他没了兴趣,也不该让他自生自灭,毕竟他救过你,而生为前朝的皇子不是他的错,长得那么美貌也不是他的过,你前几天不是还对微臣说他见解精辟、说法有理,还说他足以担任朝廷重臣,只可惜成为你的人了。」
完颜低喘一下,记忆中是有这番对话,但对象不是萧干口中的赵新,而是眼前的蓝湘。
「宣太医,快、快宣,把所有的太医都宣进来。」完颜大吼,声音中透露着不稳。
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么,他实在看错人了。
「赵公子不是长这样。」
「赵新明明就是长这个样的。」萧干怒瞪眼前这个曾经医治过赵新的太医。
小篮子也指着纸上的画像,「是呀!赵公子的确是长这样。」
完颜揉着发疼的额头,阴沉着脸,闷坐在一旁。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但是这明明是只鸟,还是只鹏鸟。」蓝湘在一旁下结论,「赵新能长成像一只鸟吗?」
萧干、小篮子抬头,一脸茫茫然的模样,「你说什么,这真的是只鸟吗?明明是人呀!」
「太医?」完颜沉声,「这天下有魅人心智的药吗?」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完颜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快说。」
这才有人胆战心惊地回答:「回皇上,是有的。」
「还有慑人心魂之术。」
「但施行起来相当危险。」
「也少有人办到,所以几乎失传……」
但这赵新却学会了,还把他脑海里的赵新抹成蓝湘的影像,让萧干、小篮子把鸟当作人。赵新呀赵新,果然不简单,不但耍了他,还逃出了他的身边,也算得上是个奇人了。
哼!以为这样就能逃月兑吗?以为这样就能控制他吗?
把他想得太肤浅了吧!
「萧干,你捉的那个童贯书有招了些什么吗?」
萧干迷茫的双眼终于显现精干,「启禀皇上,童贯书什么都不肯吐露,身上也没任何解药,属下唯一得知的就是赵新身上的毒药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真的吗?
他很想知道,如果他还宠着赵新,当听到「无药可解」的时候,他会不会心痛,会不会舍不得?但这赵新却把这机会给抹煞了,哼,难道赵新不屑知道他这个皇帝对他是抱着何种心思?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禀报?你不是该在知情时就告诉朕吗?」
萧干的眼中又现出茫然的神色。是呀!他早该说的,为什么等到人死再禀报,那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算了,你不用说。」完颜抬起手阻止萧干的发声,想必这也是赵新的心意。
所以等到属下来报,在乱葬岗没找到赵新的尸首时,他一点都不惊讶;当听到被送到寺庙静养的小雄子醒来后,豪气干云的述发他如何如何勇猛的与敌军作战直到身负重伤时……他也不对这个「谎言」觉得意外。
这赵新很聪明,知道瞒不过他,所以干脆来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而且他也很大胆,明知道他不会被迷惑太久,所以故意在纸上绘个「鹏程万里」,还题诗说要跟他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这赵新是整个大颂王朝里最有胆识的人,可惜千里马始终没遇上识马人。
但是,千里马却遇上他这个驭马人。
赵新,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来人呀!给朕行江湖暗旨,寻找会慑心夺魄的人,还有,召告天下,朕封前朝十七皇子赵新为巡查按史,为朕督察吏治民情,遇有不平者,可先斩后奏。」
蓝湘不解的问他:「赵公子就算想要为皇上办事,他要如何向那些官民表明身分。」毕竟完颜没赐圣旨、腰牌等可以鉴别身分的东西。
完颜冷笑,「所以他什么事也办不成,除非……他回来。」
蓝湘就更奇怪了,「那皇上下这道圣旨是为了什么?」
「蓝湘,你猜猜赵新的一张画像现在要价多少了?」完颜冷眸望向飘雪的蓝空,「朕相信,天下人都很乐意帮朕找他。」
所以,赵新,你还能再逃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