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人了!
经过重重波折,像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最后她还是嫁给君设阳。
想起拜完堂后,红巾帕一落时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她不禁轻颤。身处在如此尴尬的地位,侍会儿敬茶时,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家子?
虽然已经无处可去,但她不得不想着以逃了事……不行,不能再逃了!当初就是存着苟且的心,才会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
云泽捧着犯疼的螓首好一阵子,等她回过神,才发现房里一直没有人来过。
君设阳说过,会遣几个侍女过来为她梳妆打扮,好让她到大厅上进行新婚敬茶的仪式。那……侍女呢?
想起那些排拒的眼光,她霍然领悟。也许,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来服侍她!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会更让人认定她傲慢无礼而已、横竖她得在这里过上一辈子,这逼得她不得不去思考,该怎么跟夫家的人和平共处。
云泽飞快地跳下床,赤脚站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她冲到梳妆台前抓起了玉梳,柔荑却停在半空中——完了,该怎么梳髻?
“夫人。”这时,两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出观在门口,带着“你还在磨蹭啥儿”的表情道,“老夫人请你快点到大厅。”
啧,从来也没听说过,哪家新嫁娘敬茶还要人来催!
“是……是。”她慌乱不已,看到浮木就攀,"请问,你们会不会梳髻?
“夫人没看见,我们还是姑娘家吗?”不会是理所当然,但会也不帮你梳!
哦,说得也是:"那……茶水呢?"她硬着头皮问。
“这不是应该由你,或你的陪嫁待女准备?”
她没有陪嫁侍女,所以得自己来?她莫可奈何地认了分:“厨房在哪里?”
侍女们说出一个地点,然后离去。再也顾不得那无法处置的乌缎长发,云泽套了外衣就奔跑出去。
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没有退路、没有援手的孤立处境,已经逼得她不得不去动手做点事;一旦手脚忙着,就没有闲暇去想那些怕得要死的事。
她毫不困难地找到了厨房,但是当她面对着炉灶与大得足以盖住她的铁锅时,当场呆住了。糟了,火该怎么生?水又该怎么烧?
她的脑子乱纷纷;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容错辨的威武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很奇异地,在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她居然觉得一阵心安。
君设阳看着那个娇滴滴的公主,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木柴,柔软的棉衣描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一头秀发像瀑布般地在身后轻轻弹荡。
她转过身子,求助地看着他。乌丝将细瓜子脸儿衬得更娇小、更惹人心怜,双眸水汪汪,两额红扑扑,软软女敕女敕得像朵棉絮。
他知道,云浮这副模样肯定不会争取到其他人的好感,却令他为之惊艳……该死的,他在想什么?
“我在这里……”手一松,木柴滚了一地,她狼狈得手足无措,“生火。”
“我遣来的待女在哪里?”他刻意放冷了面容,不去想刹那之前的悸动。
才这么一句,云泽就了悟了。他的确是遣了待女,但那些人没有来——更正,她们出现过了,只是没有给予任何协助。
阳奉阴违的事儿在宫里见多了;既然没有心,她从不为难人。
“我斥退了她们。”她试着勇敢地说谎,眼儿却不自觉地轻眨。
“我要知道理由。”他扬起了一道眉,定定地望着她。
“我不要她们帮、碍手碍脚的。”她匆匆躲过他的视线,弯腰拾木柴。
她的话听来很骄蛮,但气势太薄弱。他直觉地相信她不会乱耍脾气,再说家里那些女眷们的心思,他多少抓得住。
“娘在前厅等着。”他淡淡宣布道。跨步朝她走去。
巨大的阴影逐渐笼罩了她,她以为自己会很怕很怕,没想到油然而生的只是心安。仿佛知道他会怎么做,在他伸出手的时候,她将木柴递了出去。
君设阳挽起衣袖,拿起柴刀,劈开那些根本生不起火的大块木柴,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熟练而有力地提起大陶壶煮水。
火旺了之后,水噗噜噗噜地烧着,空气很快便暖了起来。
“过来。”他健臂一挥。
云泽疑惑地看着他,动也不动:“要做什么?”
“仪容很重要,到大厅去,不许披头散发。”他冷漠地说着,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觉得这样的她赏心悦目。
他是怎么了?在这之前,他甚至对她视而不见!
“我不会梳髻。”她的脸都涨红了。
“我也不会。”他解下腰间的玉佩缎带,“但我起码不会让它们就这样披着。”
拗不过,云泽只好乖乖地走向他。
挨到他身前,她顿时发现自己的娇小。他双臂一张,可以轻易将她包围住;他的身子很暖,炽热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的小脸比刚才更红了。
知道她不会打理,他决定自己来。粗糙的手指撩起她的发丝,劲道立即放柔;那触感比想象中更柔滑,像上好的缎子握在他指间,他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
这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曾经拿过剑、提过刀,做过许多粗重耗力的工作,如今却只为她温柔。怕伤了柔细的一毫一发,他费了不少时间才为她打好辫子。贯注在其间的心力,以及初初萌芽的莫名情悸,他甚至因为太过投入而不曾发觉。
系上了缎带,大功告成!
“谢谢你。”她不敢乱动,糗糗地低声道谢。
他的呼息从她的头顶飞过,奇特却好闻的男性气息罩着她。曾经令她怕得想流泪的男人接近她、碰触她,她却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点羞赧,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感觉却又如此自然。
一股难言的亲呢流转在两人之间,直到水滚的声音打破了迷离氛围。
他沉默地替她冲好了茶:“走吧!”
云泽无言地顺从了他的话,紧紧跟在他身后;他替她端着茶盘,直到大厅外才递到她手上。
茶盘比她想象得轻上许多。她低头一瞧,原来是他把茶水盛得极少。是怕她拿不住吗?他为她设想了好多!
奇妙的感觉冲击她的心,眼前渐渐变得熟稔的他与认知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但她直觉到,这才是真实无伪的君设阳。
傻傻地抬头看他,她有些迷惑了。
“跟我一起进去。”不打算给她转身逃走的机会,他轻柔却有力地钳制住她的皓腕。
想到会被多少不善的注视包围,她瑟缩了一下。
“怕什么?不许畏缩。”他命令道。
他根本不会安慰人,但云泽却宽心了;心中有种直觉告诉她,他会保护她。
短暂的独处让信赖感滋生,她对君设阳悄悄地改观了——
当他们踏入大厅,所有的人一齐转过头来。看到君设阳与云泽一起出现,一些女人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匆匆低头拭汗。
云浮紧张地直盯着君设阳的后颈,他却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她无助地看着他狂放如狮的坐姿,他却将头微微一偏,示意她上前。
大厅的上位端坐着一位妇人,神情倨傲不屈,望着她的眼神流露出不悦。
“过来呀,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君老夫人轻哼,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威仪。
君家老爷原是儒官出身,因为得罪上级而被参革,削除官籍与俸禄,两腿儿一伸便呜呼哀哉。多年来,君设阳攘外,再立军功、振兴君家;君老夫人安内,以强悍不摧的精神将君家治理得妥妥贴贴,个性自然悍烈。
云泽缓缓地靠过去:“……娘。”她小声地叫道,上前敬茶。
“终于见面了。”君老夫人直勾勾地看紧了她,毫不掩饰先入为主的成见,“我等你可等得久了,有些话老早就想问问你。”
云泽怯怯地抬起头;“娘请说。”
“你对设阳有什么不满?”一开口,就是重量级的难题。
她惊喘了一声,不习惯如此直接的质问:“我……”
“为什么逃婚?为什么找人代嫁?是看不起君设阳,还是看不起庶民出身的君家?”
“我没有……”她摇着头,想要步步退缩。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别再支支吾吾了。”君老夫人用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既然心里有疙瘩,今天就开诚布公地谈开!”虽然她年过半百,但直率的作风与爱憎分明的火爆个性一如年少,“我先说清楚,虽然你贵为当朝公主,可那只是天生的权势与地位;我的儿子文武双全,不用头衔家世衬他,一样是人中之龙,就算是你,都未必配得起他!”
气死了气死了!只要一想到引以为傲的骄儿被公主这样羞辱,噎在心坎里的一口怨气就消散不去。
战果辉煌,建立显赫军功的君设阳是家族的荣耀,每个人都以他为荣,年幼的孩子们更是崇仰他为偶像。他绝对值得一个最好的女人,上天却指给他一个忙不迭想逃的胆小鬼。
“你有什么话要说?”
云泽呆了半晌,事情摆明了就是她不对;“……没有。”
“把情况弄得一塌糊涂,你却没有话要说?”君老夫人颤巍巍地抽了口气,就要跳脚,“你可以道歉、可以保证绝不再次,而你却选择了沉默?”
云泽双手颤抖着,捧在身前的茶盘发出瓷杯碰撞的声响。
道歉,对,她该道歉,就在她努力要发出声音的同时,君设阳开口了。
“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他一接掌局面,气氛立刻紧绷得像鼓面,轻微的一触都可能使平静的表面破开,“道歉与保证可以免了,我不听无谓的说词。”
君老夫人又气又急:“设阳,你或许不介意,但……”娘亲的心里疼哪!
“既然知道我不介意,那就得了。”他沉下脸,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云泽已经进门,代表事情已经落幕,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起这件事。”
“你这是表明要护她了?”君老夫人把话挑得很明,“我不容许任何人作践你,包括你自己!”
“我也不容许。”他没那么孬种,“同样的,我也不允许这个家有任何报复的情形发生。”他环视厅内一圈,用眼神确定每个人把他的话都听了进去。
“这个家就像以前一样,由娘做主;是多了个人,但-切如常,继续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他淡淡说道,刻意遗忘为云泽梳发时的柔软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个人都逼着要他表态,所有为难云泽的动作只等他颔首就要进行。对于她,他没有多少感觉——即便有,也不愿意承认。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可以预料未来将亦是。
本来对她便没有太多的期待,落空后,自然没有太多的怨恨。
之于他,她只是个透明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打了个突,似乎事情不该这样发展。
“一切如常?”这代表公主只是个活动布景,没有改变君家结构的影响力,也当不成新一任的当家夫人?
君设阳漠然地颔首,暂时缓和了君老夫人的怒火。
这同时也使君家众人松了一口气。起码他们现在知道,云泽公主并不是站在最有利的位置;相反的,她将被彻底忽略。
而这是她应得的,谁要她自讨苦吃?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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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敬完茶后,云泽狼狈又仓皇地回到栖凤阁,手脚发凉、浑身发抖。
她真的好难过,也好气自己。她错误的行为毁了终身幸福不打紧,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伤了君家人的心。
光看婆婆气得发喘,就知道自己有多过分;她所造成的伤害难以估计,正一件件地抖露在她面前。天哪,她该如何补偿才好?
“我以为你一回到栖凤阁,就会坐下来开怀大笑。”半掩的房间口人影一晃,机灵又聪明的美丽少女窜了进来。
她穿了一身男儿服,举手投足自然帅气。眉目清清朗朗,大咧咧地站在云泽面前,双手插腰,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你是……”云浮依稀记得,在大厅上见过这个少女。
“君采凡,君家的小女。”她有张适合甜笑的小嘴,此时却不悦地噘起。
“哦。”单看她的眼色,也知道她不是来串门子的,但她娇俏的模样让她想起雪辉。
“你要不要坐下?”她怯怯地提出邀请,希望至少能拥有一个朋友。
“不用,我要说的话,站着就能讲清楚。”采凡比手划脚地大声说道。
她的性格与君老夫人如出一辙,有什么不满直接说清楚,拐弯抹角和耍阴斗狠不在她的行事范围内。
她喜欢干脆利落,就像现在,她不欣赏云泽公主,就会确实让她明白这一点。
“公主一向是高高在上,没人敢顶撞的。”她顶高小鼻子,有些孩子气地问着,“刚才令你大开眼界吧?!”
云泽没有回答。她有预感,这种大开眼界的机会将一直持续下去;而她怀疑自己有扭转一切的能力。
“我不许你怪罪大家。你辜负了每个人的期望,尤其是娘。”没有人愿意接近这个君家新成员,她自认有义务让她明白,她干了什么好事,“虽然她嘴里不说,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多么希望你早点进门。”
“其实大家都一样。这座将军府才竣工不多久,婚讯便传来。为了讨好你,大伙儿甚至搁着自己的院落不理,齐心协力先置栖凤。”采凡此番是为大家出口气,憋着可会憋出病来啊,“你可以想见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是我们弯腰植的吗?还有那些窗幔门帘,都是女眷们亲手绣的吗?”
这个家的老老少少,曾经以最细腻、最温煦的方式表达欢迎之意;然而,可恶的公主新娘却瞧也不瞧,甚至没给他们表现的机会!被当作猴子耍,这可不好玩,采凡自然愈想愈生气。
想当初皇上指婚,大伙儿多么开心,以为公主下嫁是莫大的荣耀;再听说云泽公主美丽,心地又善良,大家一致点头认定,这就是君设阳的良缘佳配。
没有想到,大大的希望却演变成大大的失望。
“我很抱歉。”云泽轻声说着,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无能为力。
而她已经够痛恨这种无奈感。如果从头来过,她会审慎为之,但一切都太迟了!
“抱歉并不能挽回一切。”采凡严肃地宣布,灵活小脸有着超乎年龄的坚持,“你已经伤害了我的家人、我的大哥,我不会原谅你,大家都不会!”
云泽震慑住了。
看着她倔强的脸庞,她终于明白,君家人是多么团结,又是多么保护自己人。他们荣耀他们所荣耀的,也敌视他们所敌视的,口径永远一致,而她所做过最蠢的事,就是把自己变成他们的敌人。
如果能成为君家的一员,必定很幸福,只可惜她已经筑起一道隔绝的墙。
遗憾蔓延着,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如此珍贵的对待。
“不过,我依然欢迎你、”采凡掀了掀眉,伸出了白皙软女敕的小手。
云浮受宠若惊,微有错愕:“欢迎我?”
“是的,欢迎你。”采凡露出玉白贝齿,绽开凉凉的笑意,“这座装潢完成的华丽牢笼需要一个长驻其中的囚犯,而即将成为闺中怨妇的你,刚好适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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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煦煦、和风暖暖,将军府里一干女眷齐聚在凉亭闲话家常。
气氛热热闹闹,刺绣的、逗小孩的、品糕点的,人人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她们都是君家的亲戚,关系或远或近,从君家家业尚未风生水起时,感情便十分融洽,早已聚集一处。
“咦?怎么没见到四房的媳妇儿?”
“玲瑶说不过来了。天气正好,要拆被单洗洗晒晒呢。”
“真勤劳!对了,我听长工说,前庭就快理好了!”
“就说设阳好本事。没有他,指望谁给咱们大宅子住?”
“设阳好是好,但说到他的那口子呀,那就……”
女人们闲话家常,无所不谈,此时却因为话题尴尬而吃吃笑着。
“云泽公主还不算‘那口子’啦!你们没听说吗?设阳他娘天天催着要他们圆房。”说到闺房私密,女人家脸就臊热,偏偏又爱讲,“嬷嬷们每天潜到栖凤阁检查床单,什么也没发现,看样子‘啥事’都没发生。”
“耶?不圆房岂不是要绝后?设阳要是纳妾,会不会得罪王上?要不我有个表妹,才十六岁,招来当填房刚刚好!”
众人争相讨论着当家男人的子嗣话题,正谈得不可开交,只见缺席茶叙的四房媳妇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啊!”
“怎么啦?怎么啦?”大伙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我……”玲瑶显然吓得不轻,“我房里有人闯进来过!”
“玲瑶,大伙儿互相串串门子,不必用到‘闯’这个字吧?”真是夸张。
“不是,真的有人闯进来过!”玲瑶抓起石桌上的茶水,一口灌下,烫得呀呼呀呼乱叫,“我只是转个身到井边去一趟,没想到回去时房里就一片混乱!”
一片混乱?这可不寻常!“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往玲瑶的院落。
翻乱的房间令人倒抽口气,这里就像被顽童彻底捣蛋过,也像被粗人野蛮地搜查过,衣衫杂物都被扯出橱柜外,散落一地,妆台上的胭脂罐也东倒西歪。
如果这是打劫,那么,这个贼从没费心掩饰过形迹。
“啊呀——”另一串尖叫从另一座院落响起。
大伙儿又赶了过去,见到的情形与之前相同。不但被翻得彻底,连藏在暗格里的体己钱都被扯了出来,掉了一地。
女眷们纷纷跑回自家院落去,不断有人发现居处被翻扰,群情愈来愈激愤。
“是谁敢这样做?太过分了!”
一阵沉默之后,总算有人开口了:“还会有谁?贼偷都是贪吃又畏光的阴沟老鼠,哪敢如此嚣张?”再说,初步盘点下来,并没有失窃,打劫的可能性很小,“大家想想,若要摆起架子,这家里只有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如此胆大妄为。”点破心里话,众人神情一冷。
是啊——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