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一条崎岖的狭道在两座山壁间不断向前延展,巨石与碎砾覆盖了路面,顶上的烈阳曝晒着。放眼望去,灰扑扑的路面只让人感觉干热而已。
荒山之间,罕见人迹。此时一乘小轿被四个脚不沾尘的桥夫抬着,迅速走过;在这种地方,连同领路与随扈只有七个人的行旅,堪称十分冒险。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剽悍的山贼。不过,见这些人老神在在的模样,又像是有谁在暗中保护着。
最前头领路的人,只顾着计数脚下的步子,每行一千步,就朝空射出一箭。
原来那一箭是暗号,真有人在前后护卫着;看来,这轿中人的身份非但娇贵,更曝不得光!
厚棉布裁成的轿帘将小轿盖得密密实实,透不得一点光线。隐约间,只听到有人在里头虚弱地申吟,干呕声像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轿里,苍白的素手伸向前,撩开了布帘。
“停一停;请停一停!”女子虚弱地喊着,“麻烦你,福总管。”
被唤作“福总管”的男人——也就是领路者,手臂一抬,要所有的人定住脚步。
“公……小姐,有何吩咐?”虽然称呼是恭敬的,但态度却是淡漠的。
“可不可以……在这里歇会儿?”
福总管一扬眉,未置可否。
“轿子摇来摇去,我受不住。”说这话的时候,
还得强抑着反胃的冲动。
“我爱莫能助。”
“福总管……”
微胖的身子凑向前,小鼻子小眼睛全皱在一起:“公主,皇上对你已多有微词,安排奴才送你到颢城将军府,一路上咱们只拣小路走,得耽搁许多时间;皇上为免夜长梦多,已吩咐奴才不许逗留。公主。你还是别为难奴才吧。”
被称作“公主”的女人抬起头来,赫然是云泽的脸庞,一张昔时美丽的小脸如今变得青青白白。
一看着福总管决下答应的模样,她认了分:“那……把布帘撤一角起来,让我吸点新鲜的空气,
可以吧?”绵软的嗓音带着最后的请求。
“公主,你……”看到她哀求的模样,福总管也有些心软了,“好吧,就一小角。”
他急急走开,深怕原本尊贵非凡的少女再提出为难人的要求。手掌用力一扇,小小的队伍又启步前进。
云泽掀起了轿帘,有些凄然地望着不断往后别去的风景。每一步,都使她与关京的距离更遥远。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她贪婪地深吸一口,知道这是进人终身牢笼里的最后一点自由。
三个月前,她被指婚给护国大将军君设阳,后来逃了婚,在宫女巧柔的帮助之下,让雪辉成了代嫁新娘。
雪辉在送嫁途中被锵龙山庄的宫剑渊劫走,虽然后来也成为一对幸福恋人,但这并不能减轻她的罪恶。事情揭穿后,父王震怒,许多人为她求情,她却说什么也不愿把近乎全程代劳的巧柔供出来。皇上,请息怒,云泽公主禀性纯良,老臣不相信公主会想出这个计谋……皇上,在流云宫里找出一罐失传已久的迷魂香……
若非有人牵线,身居深宫的公主怎会得到这种邪药!肯定是有人操纵公主……皇上,在宫里的废并找到一具尸骨,研判是这几个月遇害的宫女……这几个月来,宫中女眷人数不多不少,难道有人冒名顶替、图谋不轨……
人人为她开罪,她却谅解不了自己。云泽自责地握紧拳头。
整桩事里最大的阴谋,只怕是她徇私的心;她不愿嫁给君设阳,这才是问题症结。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一心为主的巧柔供出来?
她太清楚,欺君绝对是死罪;她之所以没被赐死,全是因为父王网开一面。如果供出巧柔,巧柔必死无疑!
犯了罪的人是她,结果就由她来受吧!
山路崎岖不平,连带地使小轿像池上轻波般地震荡下已。望着茫茫山色,云泽知道,未来的日子一定不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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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轿在山野小路间,晃荡了比平时多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抵达颢城。
轿儿停下时,正好是月悬中天时分。将军府外静悄悄,小轿从后门被抬了进去。
门扉一收,等候已久的女人们马上迎了上来:
“来了来了,公……”
“公什么?”有别于小心翼翼的其他人,低声喝止的苍老女声显得威仪十足,“说话给我小心点!”
“是。”众人垂手而立。面对着君家的当家主母,没人敢放肆。
“她,”君老夫人朝毫无动静的轿子努了努嘴,“是秘密送到这里来的,之前逃婚的消息一直压着,没给外人知道;现在乘夜黑风高把她迎进府里,谁都不许多嘴,知道吗?”
“知道。”
环视一周,确定没有人会把败坏家誉的事儿泄漏出去,她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动手吧!”她转身离去。离天明有段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命令一下,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围上来,掀开轿帘,搀扶山里头半昏迷的娇小女人。
云泽在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在拉扯她,力道大得把她的手臂都掐痛了,她因而恢复了几许神智。
这是哪里?微眯的眼缝渗入一丝光亮,扑面而来的轻风显示她正在前行,但双腿却无力地垂着,吃痛的臂膀立刻让她明白,她是被人架着走。
能下轿行走,代表她到了将军府吗?
嬷嬷们搀着她往房里去,见君老夫人不在,立刻小小声地交头接耳。
“瞧她病恹恹的模样!明明可以风光大嫁,偏要弄得比嫁作填房更不如,唉!”
“有人总爱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这公主天生就是作践自己的料。”
耳语都是奚落的。纵使云译有几许神智也无法反驳!更何况根本反驳不了,她的确是自讨苦吃。
被扶到床边坐下,一条热呼呼的巾帕兜头招呼过来,参汤的气味窜人鼻腔。女眷们在房里忙着,用尽各种方式,想要让她恢复清醒。
“真难伺候,灌了参汤也不醒!”大概是积怨已久,有人絮絮叨叨地抱怨。
一把玉梳狠狠刷上她的发,大力地扯动了螓首,弄得她好疼。她也想合作啊,却连睁大双眼都力不从心。
疼痛的申吟声才逸出,高大魁梧的身躯随即步入房中。
“将军。”嬷嬷们垂手恭立到一旁,扯痛云泽的玉梳挂在乱发上。
一个不苟言笑的颔首取代话语,冷肃的气氛接享了一切,没有人记起婚前不该见面的礼俗。反正这场姻缘已经以混乱开始,也不会有人在乎它是不是以混乱终结。
君设阳走过众人面前,在云泽的面前停定脚步。坐在床边的她太娇小,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低头坐着,动也不动。
他一向少有表情,就算见到了她也是如此,没有愤怒,也不见怨忿。他伸出大掌,粗糙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她的长发,然后……果断地取下玉梳。
嬷嬷们喘了口气。幸好,幸好将军只是取下玉梳而已;天知道当他抚过她的长发时,她们还以为他在怜惜公主。
若真是那样,事情就复杂了。
君设阳搁下王梳,极力忽略才享受过的细腻触感;大掌往云泽冷汗涔涔的额上抚去,灼热的体热令她终于能够微微睁开眼。
眼前之人瞧得不是很清楚,但她就是奇异地能够感应到他是谁。
她想逃,想躲避他的触模。却力不从心。
“很累?”噪音很低沉,权威十足。
她不自觉地点点头。云泽不想软弱诉苦,但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像乞怜的小狗。
“事情很快就结束,撑着点。”他坚决的口吻像在宣告军令。
很硬的话语,没有转圜的空间,但熨贴在她额上的大掌却又炽热无比。
云泽眯起眼睛,几乎看不清楚他,但是脑海中。他的影像却清晰无比。怕是“成亲”那日,在官道旁惊鸿一瞥的影像吧。但……她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他斜飞入鬓的眉、犀锐如剑的眸,和那深具胁迫感的高大健躯,在她脑海里清晰得不可思议。难道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惦着他?
为什么会惦着他?犹记那些时日,她不是怕他怕得发抖吗?
“现在要做什么?”她挣扎着问,心里有很多疑惑,盖过了恐惧。
“给你梳妆,天一亮就拜堂。”他伸回手掌,不介意她的冷汗濡湿了掌心。
“拜堂?”她惊讶不已,和所有的人乍闻时有相同的疑惑。“还需要拜堂吗?”
她以为此趟乘小轿来,只是默默无闻地往将军府里住,终老一生而已。她不晓得,还有个明煤正娶的婚礼在等地。
“为什么不?”他剑眉一场,像听见明知故问的问题。
她无法否认有一丝丝未被忽视的感动。“这是谁的主意?”她小声地问。
他身形一僵,不自然地转身离开:“那不重要。”他朝左右冷然吩咐,“好生伺候着,不许怠慢。”
嬷嬷们不敢再嘀嘀咕咕,连忙为她穿戴凤冠霞帔。
半扶半搀着到厅堂、此时天已蒙蒙亮了;所有的人准备就绪,就等她一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司仪呆板地喊着,“送入洞房。”
没有热闹的恭贺声、没有喜气洋洋的欢颜,这场婚礼比丧礼更沉闷。
虽然隔着红巾帕,但虚软的云泽还是能够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友善。
不过,她逼自己不去在乎。既然当初选择了逃婚,就该有这种心理准备,夫家的人怎么可能心无芥蒂地接纳地?
换作是她,她也做不到啊!
所以,此时壁垒分明,她被孤立了,却茫茫然地不知该往哪去,眼前一片红。
这时,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将她牵动。
是君设阳!感应到他的气息,她的身子猛然震颤,凤冠上的红巾帕掉了下来,惶然的眼瞳与厅里所有的人对个正着。
那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会被浓浓的恨意包围,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充满失望与指控的眼神。
厅堂里的人让她清楚地知道,这场婚礼原本该是被祝福的,却被她的愚行给搞砸。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无言的怪罪像一张网,密密地包围了她,云泽一时感到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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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泽幽幽醒转,已经是隔了一整天后的清晨。
屋里与屋外都很静,不似她的流云宫,一大早就有许多珍禽抢着报早讯。这明显的差异,令她几乎一睁开双眼就想起自己的处境。
她不敢乱动,仅用眼神怯怯地打量四周。她身边没躺着人,也可以很清楚地感觉身体深处并没有新婚该有的不适,总算松了口气。
“你醒了。”君设阳低沉的嗓音传来,有力地撼动她的感觉神经。
她吓了一跳,转过螓首,才发现窗边站了个魁梧的人影。在和她说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曾转过头来,但——他却知道她醒了?
他的灵敏程度未免有点不可思议,而她的迟钝也太教自己惊讶了,竟然一点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好像他在这里是天经地义般的自然。
她坐起身,才发现身上的凤冠霞帔早已被除去,小心地拉起锦被往内缩。
“昨晚休息得如何?”他问着,两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很好。”她慢了半拍才回答。
今时不复昨日,昨天被长远的旅程折腾得不成人形,困顿的她只觉得除死无大事,就算他近到眼前也没力气怕了;今天不同,睡过长长的一觉之后,精神恢复了,也晓得保命要紧了。
“你很怕我?”他冷不防地问道。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禁浑身瑟缩了下。
君设阳陡然转过身,将她无助可怜的模样看入眼底。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怕他怕得想逃?即便是逃婚的后果天地难容,她也硬着头皮做了!
她瑟缩在大红棉被里,只露出小小的脸蛋,双眸一片雾光水泽,唇辩紧紧抿着——是,她看来是很胆小,但相反的,她也很勇敢,起码为了保护自己,她肯做任何事。
一个奇特而矛盾的小女人!
在她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想起返回将军府前,皇上与他的那番密谈——
“设阳贤婿,以后云泽就交给你了。”
那时,云泽逃婚的事已经被揭穿,雪辉公主也抛弃尊贵的身份,随宫剑渊回到锵龙山庄当平凡夫妇;虽然结局不见得不完美,皇上甚至阴错阳差地得到另一个人中之龙的女婿,但仍余怒未歇。他怒云泽不知体会如此安排的苦心,在众人眼前更拉不下脸,于是对她不闻不间,只是袍袖一拂,订了日子要她迁入将军府,以后生死各不相干。
但他毕竟是个父亲,生气归生气,终究无法舍下女儿不管。
“朕知道云泽逃婚累得你脸上无光,也让你南北奔波。不管怎么说,云泽都对不起你。”
“皇上,请不要这样说。”他拱手一揖,玄黑的眸子始终看不出心思。
这整件事,他是最有资格发牢骚的人,但他却表现得阴阳如常。公主失踪,不见他心急如焚;得知她逃婚,他心平气和;及至公主再度出现,也不见他特别快慰。
事实上,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丝毫不似正逢人生大喜的新郎倌。
“你是难得的人才;所以朕千方百计把爱女嫁给你。”皇上摇头一叹,父母难为呵,“只是朕没想到,那个丫头居然敢逃婚。她虽胆小,但还分得清楚可为与不可为。”狂怒过后,思前想后,他也知道事情不大对劲,“如果没有人帮衬,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臣从来没怪过公主。”太清楚皇上说这番话的用意,他不卑不亢地许诺,“以后也不会、”
“那就好。”皇上欣慰又安心地点点头,“云泽啊,幼时虽然胆子比别人小,但也不至于这样。要不是曾经发生过那件事……”
“哪件事?”君设阳倏地眉心一拧。
“算了,都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皇上挥了挥手,像要驱散烦恼,表情却依然带着忧虑,仿佛已经累积多年,始终无法解决,“现在朕把云泽交给你,是打算让她明白,并非所有舞刀弄剑的人都是那么血腥暴力。”
“那么”血腥暴力?
言下之意,她曾经见过谁耍刀弄棍、血溅五步?
他黑眸一眯,下意识地不喜欢这个发现。他见过云泽,知道她有多娇弱,剑光血影完全不适合她的世界。到底是谁在她面前逞强斗狠?在他的原则里,不管有任何理由,杀伐都不该
出现在女人眼前!
“告诉朕,你会好好对她,不再让她动辄如惊弓之鸟。”见到他流露出一丝人味,皇上总算安了心,提出身为岳丈的要求。
君设阳蓦然唇弧一勾。千回百转,原来这才是夜谈的重点。
也罢,他没有践踏女人的癖好,不以女人的惊慌为乐。如果只是让云泽安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他一定做得到。
“我保证。”承诺过后。情绪一收,他又是淡漠无味的神情……
怕他,是因为有过可怕的遭遇?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明知不可能,但还是想从她的小脸上看出端倪。
片刻,她惊慌不定的眼神扯回他的神智。君设阳若无其事地打开窗子,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一室的浮躁不安。
严寒过后,春季到来。
“这座院落是栖凤阁。”他背对着她,说道。
“……哦。”她漫应。
“我在告诉你,府里的生存法则。”他直接明示,没有拐弯抹角。
君家一向有很深的宗族观念。虽然直系、旁系亲属繁杂,但总是聚合一处、荣辱与共;敬老尊贤、长幼有序是一贯的相处模式,出身贵贱却不在其中;在这里,即便是皇亲国威,也得不到太多卑躬屈膝。
除此之外,君家崇尚自由意识。谁都有喜恶,不必搭理其他人的干扰。
所以,尽管他不曾表露出对她的喜恶,但府里的人已经为她定了罪;如果她想在这里过得如意,恐怕得独善其身。
他可以保障她衣食无忧,却不能强押其他人也对她好言好语。
“是。”她垂下头来,紧张地摩挲指尖。
“愈早弄明白怎么生活,对你愈有利。”简单一句,她只能好自为之,“府里人口多,院落也多,每一座都各有其主子;你或许可以四处去串门子,”只要不被人下逐客令,“但无论如何,都要尊重该院落的主人。”
“嗯。”她轻轻应着,充满不安。
“只有在栖凤阁里,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办事。”
“是。”她战战兢兢,有如奉了军令的小兵。
“等一下会有侍女伺候你梳洗打理。以后起居上有什么需要,直接要求他们。”
她被动地点头,应得很沉重:“好。”
“还有,这个家遵循传统,新婚敬茶的习俗仍不可免。”见她愈来愈惨白的脸色,他或者不能体会,但可以窥知她胆子真的很小。他有几分不忍往不说,但还是依循习惯,一如平常道:“家族里的成员都在大厅里等着见你,你最好快点准备、早点出现。”
他长腿一迈,跨出门外,决定将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抛诸脑后,因为——
他竟意外地发现,她茬弱的模样,令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