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临儿给你抱抱,你不要不开心,皇阿玛不陪你,临儿陪你嘛。」
「临儿乖,可是再怎么样,你以后都得嫁人,不可能黏额娘黏一翠予……」
「我不嫁了嘛,人家最喜欢额娘了,临儿嫁你好不好?」
「小傻瓜。」
「我才不傻哩,皇阿玛会做的,临儿也会做,我可以把做好的刺绣拿去卖,也可以把写好的书画拿去卖,咱们不靠皇阿玛的例银也能过活呀。」
「你……你打哪儿学来的?」
「书上都有写呀,原来很多东西都可以拿去换银子的喔。」
「临儿,听着,你学来的本领并非用于买卖上,才七岁的小人儿就满嘴铜臭,额娘听了会伤心、会生气,你希望我这么难过?」
「呀……额娘别生气,临儿不敢了……」
「真的乖,就把本领学好,让皇阿玛开怀了,额娘也会跟着开心。」
「嗯嗯嗯!我合。好好用功的。」
「临儿好乖,你最懂事了,额娘亲亲喔。」
「哈……临儿也要亲额娘,额娘也要乖乖的喔。」
「我睡多久了?」悠悠张目,淳临侧卧过来,慵懒地看着守在炕床边的男人,只记得自己见过额娘后,便在回程的轿子上合眼歇下了。
「快一个时辰了。」为她拉好丝被,祺申拨开她额前垂落的青丝,目光温柔而专注地瞅视她白皙的面容,连着三天的不眠担忧深深折腾着她,也把他的每寸心绪绷得死紧,即使已然松懈肩上重担,他心间仍为她隐隐泛着灼痛。
「我作梦了。」
「什么梦?」他浅笑着,眸中尽是宠溺。
「小时候的梦。」她微笑起来,却掩不住眉眼问疲惫的苦涩。「我向额娘讨抱抱、撒着娇,她就把我抱起来,还亲了亲我,那时候……真快乐。」
「你的模样一定很可爱。」轻抚她的腮帮子,他俯首,深邃的眸看进她泪湿的水眸。「没事的,再难熬的都过去了。」
不由自主往他宽厚的大掌挨过去,她眷恋他掌心的温暖。「申哥哥,对不起……」闭起眼,她叹息着逸出心中歉疚,下一瞬,即被他吻住了唇瓣。
他的吻,带着怜惜的抚慰,止住了她唇间嗫嚅的歉意,也按住了她心底连绵的不安。
「说什么抱歉?」他横抱起她的纤腰,将她纳进怀里。「都是我该做的事。」跟他客气什么?
冰凉的脸颊贴上他暖和的胸膛,她忘情地汲取属于他的温热气息,幽幽低叹了声,道:「王爷和福晋……一定很生气。」
削爵,那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祺申往后所承受的压力……她可想而知。
「我不在乎。」他握紧了她的小手,并挪至唇边轻啄。「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我不认同这话,携手同心才是我的做法,倘若今儿个出事的人换了是我,我相信……你也会在旁助我一臂之力的。」
透尽温情的话语触动着她的心,她立即红了眼眶。「我不会飞走,只会留在原地,和你并肩度过难关。」
她的回应,窝心极了,祺申不禁泛开笑容。「日后的闲言长语是避不了的,我不愿你对此心存歉意,别认为是你害了我,能和你共度难关,那是我的福气。」
盈盈水眸溢满了戚动,能够嫁给他,是她今生莫大的福气了。
淳临抱紧了他的腰身,动容道:「有夫如此,我运气真好。」换了别个,不一定能像他那样放开权势,协力营救她的额娘。
淡淡的语调却深深慽动着他,不自禁更拥紧了怀中娇躯,他心底有说不出的狂喜,她确是把他视为夫君的。
这时候,枫依进房送来晚膳,打断了两人的依偎。
「起来吃点东西。」他扶起了她,并挪来裘衣为她穿上。
双双步至桌前,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俩抬眼一看,目光即对上撞门而进的一抹鲁莽身影。
大口喘着气,热雾不断从青绫嘴中吐出,她一脸张皇失措。
「怎么了?」步向青绫,淳临轻蹙秀眉。「瞧你慌张的,不会又——」
「格格!」握紧了主子的手,青绫着急的神情透出不忍,咬牙吞下仓皇,她哽咽道:「姚爷让灵儿出宫捎来消息,淑妃……自尽了。」
话才一落下,淳临霎时惨白了容颜,血色从她脸上迅速褪去。
乍然而来的噩耗还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心坎立时被刨出一道血口,她整个人呆庄了,却仍感觉到胸口流淌开来的汩汩剧痛……
及时上前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祺申满面惊愕,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顿时也乱了手脚。
「不……」苍白的唇瓣颤声轻喃,她强自稳住崩裂的心神,使力挣开了祺申的陵抱,抓紧青绫的手臂急问:「是错传了对不?自尽的……是另有其人,是吗?」
青绫只是掩面哭泣。
「临儿,冷静点。」拉过她,他试图缓和她的情绪,内心却焦灼到了极点。
「额娘会等我的……怎么会呢?她会等我的……」茫茫然盯着地板,她双手揪紧了裙摆,泛白的指骨一如她此际的脸色,气息越发紊乱时,她只能不断摇首,抗拒所听见的一切。「我、我进宫去接她,我现在就把她接回来!」
念头顿起,她挣开了他的箝制便马上夺门而出,教众人措手不及。
「临儿!」眼看她踉跄奔出门外,祺申整颗心都停了。外头正在下雪呀,该死的,她会冻坏的!
「骗人的……额娘一定还在等我……骗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罔顾后头紧迫的叫喊,她一路向前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那道惨厉的消息。
怎么会?怎么会?额娘还要和她一起过年,并将要跟她一起生活,怎么会?她不信!
「站住!临儿!」拧颜咆吼,祺申追赶过去,终于在园门前逮住了她。
「放开我!」竭力挣月兑他的缠扰,她抡起粉拳,哭着捶打他。「我要进宫!额娘还在等着!她还在等我回去!你走开!别拦我……」她吼着、叫着,泪如雨下,从未如此歇斯底里过,也从未如此肝肠寸断过……
「她死了!」抓牢她不断扭动的肩头,他往她耳边重重地、不留情地宣告着:「她没有等你,她自尽了!」狠下心,他要她认清额娘的死讯,宁可她面对残酷,也不愿她沈溺于幻想中,那只会徒增她的痛苦。
斩钉截铁般的肯定字句砍掉了她唯一的、薄弱的祈望,也止住了她狂乱的哭喊,她紧捏的双拳从他胸前缓缓滑落,恸绝的目光涣散开来,惨白的脸色近乎透明。
「死了……死了……」淳临怔怔地咀嚼梦魇般的事实,冻结了泪,却封不住淋漓的残忍,蓦然冷静下来的肉身触及到黑夜凛冽的寒意,她瑟缩起来,如进冰窖。
额娘……她的额娘,自尽了,从此与她阴阳两隔、再不相见……
她的心,像被人挖了一个洞,长久强撑的一份坚持崩塌了,彷佛所有的力气也接着从她身上抽离,教她连哭喊伤心的力量都讨不到。
昏厥袭来的那刻,她彻底放弃了抗衡,颓然倒下,她合上泪眼,关闭知觉……
也锁起了所有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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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离开宗人府不久,玉如于暗房中咬舌自尽。
有冤不得伸的委曲求全、不惜舍弃所有的卑屈求饶……她的死,让一切成了最可笑的牺牲。
披散着一头青丝,淳临拿宣纸当枕头,半张脸枕在纸上,面容苍白如雪。
「格格,我扶你到炕上歇着好吗?你这样会着凉的……」
隔绝了所有关切的声音,她睁着空洞得近乎死寂的双眸,一迳懒洋洋地趴在案头,像尊最美丽的白玉女圭女圭,精致无瑕,却了无生气。
当她从昏厥中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旁人预料的伤心欲绝,她不哭,也不闹,甚至只字不提玉如的名字,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发呆,让那夜传来的噩耗成为一场梦,一场醒来就不再追忆的梦。
面对这样的淳临,青绫和枫依皆是忧心忡忡,半个月过去了,她们安慰过,也劝导过,但只得她木然的视线和持续的沈默。
就在她们束手无策之时,祺申回来了,向他交代过事宜,她俩便福身退下。
看着案前一动也不动的人儿,他眸光深沈,不禁忆起那个总于案头忙碌书墨,却会在他进门之后,立即回首嫣然一笑的淳临……他的气息,陡地紧窒起来。
没了从前的开朗积极,如今的她消沈度日,活得有如行尸走肉。
步向案桌,他直接横抱起她,怀里日渐消瘦的重量让他的心拧扭成团。这些夜里,她睡得极不安稳,常在梦中啜泣而眠,白天流不出的泪,就在更深人静时被她放肆宣泄,只有他明白,丧母之痛是如何狠狠折磨着她。
不哭不闹,并不代表她不伤心。
她的泪落在他的胸口,像烙铁般烫进了他的心房,他只是单纯地抱着她,已能体会她彻骨一样的沈痛,紧搂住这娇小的人儿,拥住她的心碎与苦痛,他在心疼之外,更多的,是不舍。
不舍她孤独伤心,他却只能时刻偎随在侧,默默给予她全盘的关注和温暖。
「待会儿想吃些什么?」抱着她坐上炕,他抚上她冰凉的雪颊,温声轻问。
往他宽硕的肩膀寻着最舒适的位置,她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间,乏力地摇首。
他也不勉强她,就让她的晚膳继续暍清粥,那是她唯一能咽下的东西。
然而,他接下来所做的事,却在勉强着她。
「该下土了。」
低沈的嗓音撞进她平静的心湖,掀起了粼粼波澜,她轻闭上限,绝不让情绪崩出那道结着血痂的伤口,可是,疲惫仍像洪洪江水般,深深席卷着她。
她好累……不想再理会任何事了,反正,她什么都做不来、管不着,那些不由人的事啊……任凭她付出再多,也换不来她想要的结果……
「临儿,淑妃是时候下土了。」他往她耳边明确道,事情已无法再拖下去了,进不了皇陵的遗体正等待她的一句话——皇上让她决定淑妃的葬身之地。
堆叠不休的苦痛,瞬间痛痹了她四肢百骸,忍着就要呜咽出口的酸涩,她咬牙,螓首离开了他的肩膀。她推开他的怀抱,一心只想赶快埋首被褥中,逃离他催促的声音,却被他困锁在坚定的臂膀间,逼迫她作出决定,也这使她面对痛苦。
「临儿。」祺申轻唤着她,厚实的大掌捧着她惨白的脸容,炯亮的视线紧拙她急欲闪躲的疲乏瞳眸。「那是你的亲额娘,你不能放着她的遗体不管。」深知她的疲惫,但他无法再顺应她的沈默,更不能再继续放任她对淑妃的不闻不问,她有逃不掉的责任。
带着训意的话,崩裂了她连日反常的平静,也让她的满怀悲愤,骤然决堤。
「我不能放着她不管……」缓缓重复着他的话,淳临勾唇,绽出凄绝的笑痕。「是啊,我管了,然后呢?」她抬眸,表情嘲讽。「然后她却把我抛下了!你还要我怎么去管?」丢失了所有冷静,她怒喊着问他,两行清泪却潸潸滚落。
「她是你的亲额娘——」
「我恨她!」尖叫着打断他所有的言辞,她双眸迸出火光,把先前所压抑的愤懑全数释放。「我恨她恨她恨她恨她——」她疯狂地、不停地叫着,额娘的脸容却在心问徘徊不休,崩了气,哑了嗓,她掩面,崩溃号哭,心神俱裂。
每一声恨,只换来心坎更剧烈的刺痛,她不懂,为何狠心绝情也会这么痛?
失控的哭嚷敦他凛容,抓紧了她的双腕,他的黑眸紧盯着她怨恨交织的泪眼。
「你可以恨任何人,就是不能恨你的额娘!你能忘了她的罔极之恩?」
「她一直在利用我!」剖开了被她刻意潜藏心底多年的事实,她泪流满面,就像亲自拿刀割着自己的血肉。「她只爱她自己、只爱她的男人!她根本不想要我这个女儿!」忿怒的指控排解不了她的恨意,反倒狠狠刺伤了她自己。
从小,她便深深依恋着额娘,为了得到她的关爱,她好学、勤奋、讨喜,生于宫闱,她比谁都要力争上游,然而,努力进取并没为她带来所预期的母爱。
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在额娘眼中,只是颗棋子……
「真的不爱你、不要你的话,她何苦帮你贿赂精奇嬷嬷?」低叹间,祺申以拇指拭去她断落的泪珠,道出了她所不了解的事。
精奇嬷嬷是公主府内的最大管事,受皇帝之命执掌府中事务,同时也照顾着公主日常起居,其职责等同公主的另一个额娘。
她怔愣住,在泪眼蒙胧间,苦看他严肃的脸庞,一时难以明白他的言语。
「你没发现精奇嬷嬷从不过问你的事?」解读出她眼底的迷惘,他这才明了原来她并不晓得那些内情。「淑妃忧心你进府以后会被嬷嬷欺诈,因此她先行收买了嬷嬷,倾尽所有去讨好嬷嬷,就为了能让你在这儿过着平安自在的日子。」
难怪……嬷嬷从不管束她的行为,就算她镇日往锦园跑,嬷嬷也没拿封建道学那套来训诫她,别的公主要见上夫婿一面,都得撒财求嬷嬷通融,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那样随意进出闺房,不需遭受每个公主都必然体验到的恶意敲诈。
从不知道额娘在她背后做了那么多,以往,她以为那是自己运气好,能碰上一个讲理的精奇嬷嬷,谁知道,原来这一切的顺利,全靠额娘的妥当张罗……
「有这样疼爱你的额娘,你还要恨她吗?」他轻问,在她恍然了悟的泪光中寻到了答案,稍微让他安下了心。
「我不懂……」她摇首悲泣,抹去怨恨的滢眸只剩一片脆弱的茫然。「既然疼爱我,为何又抛下我?我不懂,真的不懂……」
无法接受……她至今仍不能相信额娘居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弃她,她不放弃她,可她,却先放弃了自己。
把她的泪容按进揪疼的胸怀里,祺申深深叹了口气。「临儿,别去探究额娘的做法,我们不是她,没办法理解她心中所想,你只要记得,她是如何疼爱着你。」
听罢,淳临心口苦透,释怀了恨,更深切的悲怆却汹涌而至,她放声痛哭着,在他稳固的臂膀间哑声低泣:「我不恨她……我爱她,好爱好爱她……」
爱之深,恨之切,她并不愿恨自己的额娘,就因为爱得太深太深……深到无法承受她把自己赶上绝路的自毁行为,更不能体谅她狠心抛下自己的决定,才会选择拿恨意来淡化哀痛、麻木情感,并企图以满腔的愤懑,淹没自己全盘的爱。
体会到她的爱母之心,祺申为她心酸,她所做的从不为个人荣耀,争取皇宠,建立地位,也只为淑妃一人,可见额娘的自寻短见,给她带来多大的打击和伤害。
「是我不好……明知道再也不能侍奉在侧,就该给额娘留个心月复……我怎么没替她想到那一层?」哽咽自责,她泪流不断,心中盈满了苦涩的懊悔。
纵然出阁了,额娘仍为她设想了那么多,反观她,出阁以后就没再为额娘做过半点事……
拥有这样的女儿,淑妃实在不该抛下的……他暗忖着,为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别胡思乱想。」扶趄她的螓首,他看进她痛苦的泪瞳,狠狠拧紧了心弦。「即便安置了心月复也不尽然如你所愿,宫里的诡谲多变,你比我更清楚。」此刻,他不禁庆幸她早已撤离那块是非地,光想到她有可能面对的险境,已教他心惊肉眺。
紫禁城内遍布教人猝不及防的状况,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下生存本就不易,淳临明白那都是难以防范之事,但深重的愧疚仍围绕心问,把她压得难以喘息。
「答应我,不管有多伤心,也得振作起来。」他吻吻她湿润的眼角,黝黑的眸子泛着怜爱。「看着你颓丧度日的模样,你知道我有多心痛?额娘也不乐见你如此放弃自己,真的爱她,就该更坚强地活下去,别让她走了也要操心着你,懂吗?」
「对不起……」被他温暖有力的胸膛所拥抱,她哭着,不想这般软弱的,却又难以自制地要依赖着他。「我只是太难过了,我连额娘的最后一面也没看到……」
她不敢想像,不敢想像额娘是怎么孤独地死去……她只盼能陪她走上那段路,只望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仍能在旁侍奉周全,让她不至于那般寂寞地离开……身为女儿,她连最基本的孝道也没尽到。
「临儿,你还有我。」搂紧了怀里柔弱的娇躯,祺申低沈的语音透出安定人心的力量,耐心抚慰她丧母的伤痕,亦承诺他绝不离开她。
含泪闭目,她枕在他的宽肩上,耳畔仍绕缠着他怜惜的声音,身躯仍与他的温暖相贴依偎,但她的内心,却依旧惶然不安。
是心底那道缺口蔓生出的藤藤伤痕,让她忘不了、也挣下开苦痛,想态意倚赖,想就这样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却又有挥不掉的重重阴霾侵吞她的思绪……
同时,也崩断了她全盘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