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之后,成败由天,如今能做的只是回到客栈里静候消息。
整个晚上,她静静的坐在床前,见窗外半轮明月缓缓升移,除了风动花树,轻轻作响之外,四下一片寂然。惟她的心潮却似静似涌、似热似冷。
回想这四个多月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真不敢想像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容谦哥哥的话言犹在耳。缘儿,你会熬过去的,我知道你一向果敢坚强……
是的,我是走过来了,只是你能了解我受了多大的伤吗?而且我想我再也无法承受下去了,容谦哥哥。
不知不觉,红日东升,远远之处传来声声鸡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急急敲门。
“缘儿,缘儿。”是萧世昌的声音,他在门外兴奋的叫道:“没事了,皇上已将魏相国、邱尚书等一千人扣押起来了。皇上还说要还你爹清白,追封为忠义公,并且要召你入宫,当面嘉许。而且我还听说皇太后知道这件事以后,非常感动,想收你做义女,改封你为嘉孝公主呢!缘儿,你听到了吗?”
隋缘听了,仍是坐在床前不动,脸上缓缓滑下两道清泪。
终于结束了……
☆☆☆
那日,她进宫面见圣上。当着文武百官,只见她淡妆素服、毫无粉饰,缓缓步上金龙殿。
霎时全场的人竟都看傻了,众人虽知隋缘是戴孝之人,但她这一身素白又岂是晋见皇帝该有的装扮!一时之间,偌大的金殿上鸦雀无声。而她迳自淡漠昂然,行至殿央,敛容跪下。
像一朵初绽的白莲花,冷艳不可方物。这份玉洁冰清的美,倒使得在这森然华丽的金殿上的文武百官,一时之间都显得俗不可耐。
皇帝初见她的装扮也是一愣,但待她走近了,他瞧清楚眼前那清丽无双、如白玉雕成的美人时,却不由得失了神。霎时浑然不觉得她那一身“大不敬”衣饰,本是应该要拖下去砍头的。只觉她绝色姿容配上如此的淡素装扮,大不同于后宫盛妆艳服的嫔妃们,真是别有一番雅致丰韵!心中赞叹不已。因此不但没有计较,反而好好的对她嘉勉一番,又说了要追封她父亲为“忠义公”,也还她“嘉平郡主”的封号并赏赐了她许多东西。
但却独独没有提到皇太后要收隋缘为义女,封她做长公主一事。
萧世昌有些纳闷。他想:姊姊特别派人来说的,应该是不会错的啊,怎却不见皇上提起?还是要等到隋缘去见过太后之后,再以太后的懿旨册封,也说不定。他正胡思乱想着,又听皇帝说道:“如今你在京城举目无亲,无府无邸,必定不便。”他想了想,说道:“朕就将‘蔚霞宫’赐给你吧!”
殿上众人一听,俱是一愣。
皇上赐住隋缘在后宫的上林苑里,这代表的意思,可不是昭然若揭吗?尤甚这“蔚霞宫”还是先皇丽太贵妃的住所,可见皇上对隋缘的重视!
萧世昌心中一紧。难怪皇上不提封长公主之事,若是太后封隋缘为长公主,那就是皇妹,不能成为皇妃了。
“多谢圣上隆恩。”隋缘平静说道。“只是臣女家中还有要事待办,须得先回云南一趟。”
皇上虽然心中不愿,但隋缘坚持立刻要先回乡重新举哀安灵。他若强留,倒显得不通人情了,只得答应。又忙吩咐下去,派了随行的人马,一切比照公主出巡仪仗。
“待忠义公一门择期入殓之事一完,你仍是回宫里来住吧!”
“谢圣上恩典。”她清清淡淡地答道,然后退出宫外。
☆☆☆
萧世昌退朝之后,便有后宫的公公来传旨:萧贵妃请国舅往“锦华宫”一趟。
他过去之后,只见母亲大人也在那儿。
“娘、姊姊,找我有事?”
“是啊,是啊!”国公夫人喜孜孜地说道。“方才我听你姊姊说,昨儿个皇太后才亲口说过要收隋缘做义女,封她做长公主呢!那真是太好了,所以我正跟你姊姊商量说,请她重新再跟皇上提上次赐婚的事……”
萧世昌冷冷打断母亲的话。“今儿个圣上在大殿上并没提此事。”
“皇上没提吗?”萧贵妃奇道。“这就奇怪了,昨儿个明明就讲好了,连封号都想好了啊!不是嘉孝公主吗?”
“那是因为昨天皇上还没见过隋缘。”萧世昌苦笑。“我想皇上今天早上见过了之后,就改变心意了。现在隋缘不当长公主了,仍是还她嘉平郡主的封号,不过……”他顿了顿,说道:“皇上将‘蔚霞宫’赐给她了。”
“什么?”母女两人不约而同的站起来,惊道:“你是说皇上将‘蔚霞宫’赐给了隋缘?”
谁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萧世昌点点头。他只差没说:恐怕这会儿,皇上也正在皇太后那边商量这件事呢!隋缘怎么能封为长公主?皇上对多一个漂亮的妹妹不会感兴趣,但多一个美丽的妃子又另当别论。所以,若要给隋缘恩惠,那不如过几日改封为隋贵妃来得干脆些。
萧贵妃登时心慌了。
隋缘还未进宫来,皇上便赐了“蔚霞宫”,对她的看重可见一般,那改日她进宫之后,还不知如何得宠呢?
只见萧氏母女颓然坐回椅上,淌泪发呆。
忽然之间,萧世昌很替姊姊感到悲哀。
谁叫后宫本来就是个“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地方。想当初,姊姊也是“新人”啊!
他还是劝慰了母姊一番,然后陪母亲回家。
一路上,还听母亲哭道:“本来我还想让你姊姊再去跟皇上说说你跟隋缘的亲事,好让你作驸马,没想到,这会儿不但这个驸马你是没希望了,就连你姊姊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得皇上的宠爱……而且当初咱们那样对隋缘,我真担心她会记仇,会排挤你姊姊……说不定她还会叫皇上废了你姊姊贵妃的头衔,把她打入冷宫……那可怎么办才好喔!”她叨叨絮絮担心个没完。
萧世昌很想跟母亲说:您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够精了,只可惜事事从不可能尽如人愿的。否则“意外”二字,又从何而来?
待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里,却见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树下见。
是隋缘。
他忙赶到后花园。远远就瞧见那大树的高枝上坐着一个人。
“缘儿,”他唤道,一提气,也跟着爬到树上,坐在隋缘旁边。“你怎不待在客栈休息?”
“我在等你。”
“有事么?”
隋缘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萧世昌立刻黯然。“是啊,你这几天就要出发回去了吧!没想到皇上派给你随行侍候的人,那么快就把东西准备妥当。”
隋缘摇头,说道:“我什么都不用准备,这就要走了!”
“现在?”他讶异。“就这样?”
“嗯。”她看着远方,仿佛心已先飘走了。“所以我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可是皇上不是说……”
“皇上说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她冷冷的说道。“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回到京城。”
“你不回来了?”萧世昌又吃一惊。“可是皇上巳将‘蔚霞宫’赐给你了。”
“那又如何?”她冷笑。“若是皇上也要治我一个违旨之罪,那也罢了。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能了解她心中的怨恨。“那你打算去哪里?回家吗?”
她低头说道:“我自有去处……”
“不能告诉我吗?”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皇上向你问起,你又不好不照实回答。”
“缘儿,”他定定看着她。“你……你怪我吗?”
“怪你?”她奇道。“怎么会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咱们成亲那天,我知道我爹娘和宝琏他们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们的确是有些过分……你可不可以看在我面子,别放在心上?”
“世昌哥哥,那天的情况我能了解的。”隋缘柔声道。“你放心,我真的没有怪你。而且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你是惟一一个肯伸手拉我一把的人。你帮了我这么多,我怎么还会怪你呢?”
“那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萧世昌拉了她的手,柔情似水。“我知道我这样问你,实在很唐突,可是……请你嫁给我,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你认为我们俩还有可能吗?”隋缘淡笑,反问他。“光是皇上那里你就摆不平。”
萧世昌不答。
的确,今早在金殿上皇上见了隋缘的反应,加深了他心里的担忧,虽然至今皇上没说什么,可是本来要封隋缘做长公主的事临时变卦,又将“蔚霞宫”赐给了她,这一切不是最好的说明吗?
下了朝之后,其他的大臣们也都说,皇上看上隋缘了。
要是平时,他一定动都不敢动这种跟皇帝抢老婆的念头。可是这会儿他受了隋缘坦然自清的感染,凛然说道:“你既敢违背旨意,而且皇上又还没说什么,那我又有何惧?我明早就进宫见皇上,请他……”
“世昌哥哥,你这又是何必,明知是个钉子还硬去碰!若惹恼了皇上,可不是儿戏。”隋缘温柔的看着他。“再说你我又有不同,我现在是孑然一身,天大的罪过也一个人受苦罢了!可是你有家累、有负担,怎么能跟我的情况相提并论呢?”她低了头,轻声说道:“更何况我不值得你这么做……我很抱歉,我的心早已死去,不能回报你的情义……”
“缘儿……”萧世昌虽然不很明白她的语意,但料想她必不肯说,也就没有追问。半晌,忽然叹道:“原来有些事情一错过,就是错过了,再无法挽回……你看,咱们俩差点就成为夫妻了,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她喃喃念着。
对于“差点”两个字,隋缘显然比别人有更深的感触。
是啊,“差点”,只要她早一点回过头来,或者看清楚一点,就不会误刺容谦哥哥,再或者她刺偏一点,他还会有救……
可惜,所有的事都决定在一线之间。这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吧!
这是她付了极大的代价,所换回来的教训。每回想起来,都还是不由得悲咽难抑。
“世昌哥哥,你不会了解的,光是这一点点,就足以让事情的结果变得完全不一样,这绝不是一点点……这是我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才明白的。”
“缘儿……,”他并不了解。
隋缘挥挥手,打断他的话。
“若皇上有什么打算,我只能说他是白费心机了。至于我们……”隋缘看着他,轻叹一声,摇摇头。“世昌哥哥,有很多事你不明白,而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总之,就如我说的,我的心已死,你我是再无缘分的了,你还是将我忘了吧!我这次之所以进宫晋见皇上,也不过是为了替我爹讨回一个公道而已,如今事情已了,我自然就该走了。”她看看天边的流云,凄然说道:“我心里还有一件事没有了结……世昌哥哥,今日一别,只怕从此海角天涯,相见无期,你千万好自珍重。”
“缘儿,我不明白……”
隋缘微一旋身,轻巧下树,说道:“我走了。”临走前抬头再看了他一眼,然后绝尘而去。就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萧世昌在高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黯然出神,兀自坐在树上怔仲了好一会儿。
☆☆☆
皇上自从那日金殿上惊艳于她,就始终念念不忘。隔日正要宣她进宫去见太后,哪里知晓她却早已不告而别。又一时大惊,连忙派了人到云南找她,虽然起初还有人见到她回到隋王府重建家庙,后来没隔几天,她便又失去了踪迹,从此再无一点消息。
而无论加派多少人前去寻访,均是一无所获。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答案,嘉平郡主失踪,下落不明。
☆☆☆
两年了……
萧世昌站在树梢上,迎着夕阳,回想那天初见隋缘时的情景。她的回眸一笑和那招轻盈曼妙的“乳燕投林”……
“缘儿,你到哪里去了呢?”他还是放不下。
过了几日,便向圣上编个借口,说是要远游访友,告了一段长假,然后轻装简从,便往云南而去。
他知道,不管结果如何,除非他亲自走这一遭,否则只怕永远也不会死心。
待到了昆明镇上,先至“忠义公”家庙祭拜一番,而后就近向几位老仆人打听隋缘的下落。
“我们也不知小郡主到哪去了。”老仆人摇头,叹了一口气。“就连皇上也派过好几批人来找,可惜却是始终找不着小郡主她的人。这位公子爷,您是……”
“我也是打京里来的,是你家小郡主的朋友。因为最近正好有机会经过这里,又久久不曾得到她的消息,所以特别过来探访一下,顺便祭拜王爷及王妃。”
“原来是这样。”老仆人摇头说道。“可惜小郡主失踪已久。自从那天她跟老奴们交代完了事,说是要到松树林里去走走,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松树林?”
“是啊!就是镇西的那一片树林子。从前小郡主就常到那儿去练功玩耍。”
“是这样啊!”
老仆人又说道:“我听咱们镇上有人说,亲眼见小郡主走进那松树林里,后来林子里起了奇怪的大雾,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等雾散了之后,就不见我们小郡主了。您说这事奇不奇?”
萧世昌怔怔的听着。
“这件事儿咱们谁也想不透。”老仆人叹道。“本来平反了王府的冤屈,应该算是喜事一件。可是那天小郡主却一点不见高兴的样子,反而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把所有的家产都分给下人。还说她要去找一个人,了却一番心事什么的,要老仆等人替她守着家庙。”
萧世昌忙问:“她要去找谁?”
“这就不知道了。”那老仆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老奴们都在猜测,怕小郡主是凶多吉少了……”
“这又是为什么?”他惊问。“为什么这样想呢?”
“本来嘛,出了这一场事,搞得家破人亡,任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那裴公子也为了这件事而死……”
“裴公子是谁?”他心中一紧。
老仆想到如今物是人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裴公子原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大夫,跟小郡主两人是打小就认识的。”他将隋缘与裴容谦之间的关系约略提了提。“听说,裴公子是为了救小郡主才被龙盛荣这混蛋给杀了的。”
这些传言,萧世昌听来虽不能尽悉明了,但他是聪明人,大致想一下,也猜得出隋缘与那姓裴的关系匪浅。他不免想起她离开之日,婉言拒绝他的情景。原来她说的,她心已死,又说要去还债,是这个意思。
也难怪她曾说过:城西,庆祥客栈,你就说找一位姓裴的姑娘吧!
她,自称姓裴……
“以前小郡主就常和裴公子去松树林玩,而且听说,裴大夫便是死在那儿,如今小郡主又是在那里失去踪影的,所以,人人都说她是跟裴公子去了。”老仆说着不免湿了眼角。
萧世昌又与老仆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他又在镇上待了几天,虽然也曾到那老仆所说的松树林去过,还是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没想到来这一趟还是只能凭吊旧人而已。”他不免遗憾万分。
☆☆☆
在回京的路上,他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那镇上正在为观音大士作生辰,举行了迎神赛会,大肆庆祝,车游行、乐声齐鸣,整条大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
萧世昌在京城里待得久了,对于这些个庙会游街早就看得多了,原也不甚在意,只是这小镇地处僻坏,简单纯朴,办起事来虽是比不上京里的气派大度,但倒是别树一格。他便四下随意逛着。
怎知偶尔一瞥,却被对街一个苗条身形给吸引住。
隋缘!
他愣在当地。
只见隋缘依稀是当日清丽模样,只是衣饰朴素,脸上挂着盈盈浅笑,就像邻家的大姑娘一般,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俏妩媚。
萧世昌正想出声叫唤她,却又注意到她身旁还站着一个身长玉立、英挺秀拔的布衣青年。而隋缘一只手正挽着他,低声说笑,柔情万千。
他又愣在那儿。
但那的确是隋缘,除了她还有谁有那样一双秋水的眼睛,巧笑转盼之间,令万花羞落。
他怔怔的站在对街,隔着人潮,看着他两人自顾瞧着热闹、谈笑一阵,然后眼见他们手牵着手就要离开。这时,他才想到要唤她:“缘儿!缘儿!”
只是街上乐声太大,围观的人又多又挤,眼前才又一对迎神的七爷、八爷过去,暂时隔阂了他的视线,再看时,已不复他两人的踪影。他急急的四下找去,却仍是落了空。
一时走得乏了,便找了间酒馆歇息。脑中则反覆想着方才所见的画面。
是啊,这才是隋缘,不管刚才见着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魂,反正她都不该被困在宫里,做一只冷傲的孔雀。
最记得的就是她那一招“乳燕投林”,她可不就像一只燕子,既是燕子,那这乡野树林、无拘无束的广大天空,才是她可以自在飞翔的所在。
顿时,他忍不住轻笑了笑,觉得豁然开朗,这样就够了。虽然心中仍不免有失落之感,但这比起知道隋缘幸福安好,又算得了什么?
他也知道,从此这世上再无“嘉平郡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