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砚带人进入后面的正院主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正泡在浴桶里面。
「喂,喂,醒醒,醒醒!」
「赶紧穿好衣服出来,我们王爷还在前面等着呢。」
段砚背过身去,等文少央穿好衣服,就把他押出来,「王爷,这里还有一个人。」
段砚押着文少央走到前面的院子中,那里虽然安静,可也乱成一团了。
靖泽王的官兵不闹,那些亲眷开始哭了,一声一声的,此起彼伏的。
而王爷坐在厅堂中,正在欣赏那些书画。
号称百年豪门的文家,只是这些挂在厅堂上面的任一个画作,拿到市面上都值上万两白银的价格。
他听见段砚说又押了一个人出来,只是回头瞄了一眼。
那个人好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头发还是湿的,就这么好像鸡窝一样挡着他的脸,他一边走还一边拨开头发看路。
衣冠不整,只穿了一支鞋。狼狈不堪。
靖泽王并不在意,只是点了一下头,想让段砚把那个人押到后面的院子,等官司了了,可能就要被流放了。
可是那个人却在厅前站住了,他的眼睛看着身带重枷跪在当院的文则海。
段砚推他一下,那个人回头问,「这是怎么了?」
文则海不能说话,可是一直盯着看他,呜啊呜啊的似乎要说什么,还用手指指他,甚是激动。
段砚说,「哦,他是你们的家主,你总该认识吧。王爷的命令,他是罪人,要戴重铐。」
这个时候,靖泽王已经走出来了。就这样站在他们的身后。
「怎么回事?」声音那么轻,轻的好像鹅毛一样,可是却好像利剑一般,穿过了文少央的身体,一直刺到他的心中。
他来了!那个倔强的孩子,终于能走到今天了,终于能堂而皇之的站在这里,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他们……
「……是你!我就是变成鬼,也会拉着你陪葬的!」
十五年的岁月,好像就在昨天一般。
那个时候,文少央不过十三岁,初出江湖,可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却是这样一个不能不执行的命令。
毒杀沅亲王侧妃和她的儿子!
江南王姬颓和沅亲王姬长天为了权势,已经明争暗斗了很多年,而自从郑王翎宣宣布不立后宫以来,太子位置一直悬空。依照惯例,这个时候,只能从王族旁系推荐太子,各家番王都为了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入主东宫而不择手段。
是的,他下了毒……
谁能想像,一个外表看起来悬壶济世的文家,却隐藏着这样的肮脏?!
那个孩子,当时只有五岁……已经被文家的毒药迷了心智,可是他抱着已经死去的娘亲看着当时的自己,眼睛里面好像地狱的火焰一样……
「如果我今天不死,早晚有一天,我要灭了你们文家满门,我要你们不得好死!就是我死了,我也要化成厉鬼,要你们文家上下陪葬!」
「什么神医世家?什么悬壶济世?你们只是姬颓那个老匹夫的走狗!」
……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神医呀……
宫靴踏在太湖青砖地面上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是他,是那个孩子!
「大胆,竟敢背对着王爷!」段砚要把他按着跪下,靖泽王一摆手,让他松开了手。
「带他过去吧。」姬雀真不是残暴的人,此时他站在这里,心情比自己当时想到的要复杂的多。他不会为难一个下人的。
要转过身去吗?
去面对他那双如天空一般净蓝色的眼睛?
他的母亲是西域人,所以他才能有一双那样罕见的眼睛。
是要去面对他,还是……就这样走开……其实自己早也知道会有今天的。
当时在草庐,他发现了有人围山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或者说,一切都要开始了……他带着小猫从密道出山,并且在斜琅山把小猫托付给澜沧他们,只是为了把身边一切相关联的人都送走,然后斩断一切,回来。
姬雀真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在四月金陵的细雨下,脚步声逐渐变淡了……
「不……」他说话了,也许是声音吧,让少年靖泽王站立了脚步,回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该跪在这里的是我,不是他!」文少央说。
「开什么玩笑?你想代替他跪?你以为他还是你们文家的主人吗?他现在是罪人!现在身份越高,罪名越大,你别找这个不自在!快走!快走!」
段砚推了文少央一下,可是文少央只是被推的动了一下,他并不走。
「这个人……」他的手指点点跪着的文则海。「他有什么资格成为文家的家主?他只是我祖父小妾生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儿子!我才是文家的嫡子,我是文少央!」
文少央把头发完全拨到后面去,露出了那张斯文净白的脸。
他的对面正是姬雀真!
那双眼睛……那双明蓝色的眼睛,即使他死去,也无法面对吧。
自己曾经是那么卑鄙……
文少央侧开了脸。
「我是你们要抓的人。」文少央对段砚说。
那双明蓝色的眼睛,上下下看了看他。然后对段砚淡然的说,「收监吧。」
说完,他走了。
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当文少央看着姬雀真的背影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他的腰间……姬雀真的腰间戴的是……戴的居然是自己的玉佩!
其实这玉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吉祥如意玉佩,只是用了自己的血才能让它上面的字显形,上面刻的是……自己的名字。
文家每一代主人,自出生开始就会有这样一块玉佩,一生都不会离身,一直到死亡,即使死去也要带进棺材中。
其实,即使他拿着那块玉佩,也不会知道是自己的吧。他也许一生都不会知道的,他遇见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其实这样也好。错误的事情不能一错再错。
***
夜深了,外面还有虫鸣的声音,小雨也停了,离宫的院子中一种暮春的花香,草香,和不远处湖水的清新香气。
终于,等到了今天!
今天下午,他的另外一支人马去抄了禄德王府,姬颓那个老匹夫被削去了爵位,收押在金陵的大牢中,如果他能走出金陵,不日就要押送回雍京了。
那个狠毒的老人,曾经几次三番的把他几乎置于死地!可是他都挺过来了。
要说怨,他从来不怨姬颓,只是恨他!毕竟王位之争你死我活,他们是敌人,就应该这样,如果说怨……姬雀真打开了窗子,看着外面……
他曾经怨过他的父王。只因为他的母亲不过是个番邦进贡的歌姬,就轻视自己,如果沅亲王竭力保护自己,他也不会受那么多的伤害。
他也怨恨过王叔和苏,那位神宫大祭司,也是在楚空之后,第二个把自己的名字刺在神宫丹陛之上的人,同时也是他的师父。
宛若神明一样的和苏似乎总是高高在上,看着他们这些王子们,各个番王们殊死争夺,而他最多不过就是轻轻一笑,完全一副跳出世俗的样子。
可是后来,姬雀真却逐渐明白,王叔有王叔的苦衷。
王位的争夺游戏似乎是神明的诅咒,有自己的规则,任何人都无法左右,包括王叔。
禄德王府倒了,从此朝中再也没有人和他争了。
高兴吗?兴奋吗?快乐吗?似乎都没有。一切感觉都是钝钝的,心中非常空茫。
这个时候,唯一想起来的,却是那个人……
姬雀真下意识的模了模戴在腰间的玉佩。
那个人和他……刚开始应该算是仇人吧……
十五年前,在桑干江旁,小路上有一匹马,一个人,慢慢过来。马上端坐着一个少年,手中拿了一张弓,而他另外一只手中却拿着两芝箭。
少年一直低着头,任马慢慢走着,一直到一丈之外才停下来。
「娘,他是谁?」雀真问。而沅王妃此时已经绝望了,她只是用身体护着儿子,手攥紧了缰绳。
少年抬起头来,月光下却是非常清秀的面容,带着哀愁。
「对不起,沅王妃,世子……」
「不用说了,如果你是刺客,就请动手吧!」
西域女子豪迈,她们不会求饶的!
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抬头直直看着沅王妃和姬雀真,「好。在下江左文少央,请王妃和世子记住在下的名字。冤有头,债有主,就是到了阎王那里,也请报上我的名字,是我对不起你们,来生……」
「别说废话了!你们中原人一个个都心机狡诈,佛口蛇心!凶手,这个时候你说什么都是假的!都抵消不了你杀人的罪孽!」
浣王妃紧紧的抱着儿子,她尽力不让自己死前颤抖。
那个混乱的夜晚,现在姬雀真已经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可是他却记得那个少年弯弓搭箭的时候,眼泪顺着腮边落下,在月光下面看着非常清楚……
一个哭泣的杀人者。
少年的箭是淬过毒药的,一支利箭射中了母妃的胸膛,黑色的血飞溅出来,可是……
他的第二支箭却没有射出来……
他在颤抖!那个杀手居然在颤抖!
后面的追兵马上就到了,少年一把扯过抱着母亲尸体的自己,上了马开始飞奔。少年用的毒药非常厉害,自己即使仅仅被飞溅的血沾染到了,就已经被迷乱了神智,他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记得自己似乎一直咬着少年的手臂,满嘴的腥甜,再后来,醒来之后,已经到了一个偏僻的客栈了。
他躺在床上,而少年则站在窗子那边,背对着,只是左手臂一直缠着白色的绷带。
他救了他!
他杀了他的母亲却救了他!
***
到天牢中,姬雀真一路走,段砚一路聒噪,终于走到文少央的牢门外面,姬雀真停下了脚步,段砚也不聒噪了。
他们隔着栅栏看见文少央把自己裹的像一个蚕宝宝,呼呼大睡,面色红润!
姬雀真气得一拳就打在牢门的栅栏上,手臂粗的栅栏断了三根。
门轰隆一下就烂了。
这个混蛋!自己为了他思前想后的,他竟然没有心肝的在这里蒙头大睡!
自己这次抄了文家,知道他不高兴,可是自己也没把他们怎么着呀,文家人除了文则海之外,其他的人都在文家自己的院子里面被围禁着。
知道他身体不好,特意把离宫新做的被褥让人拿过来给他,可是他却在这里睡的昏天黑地;他每餐的饭菜都是自己按照他的大概口味选的,他吃也没吃一口,害自己还以为他很难受,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什么的,谁知道他是睡迷糊了才不吃的!
混蛋!是你先对不起我的,为什么感觉好像是我让你受了委屈似的!
「文少央,你给我起来!」
姬雀真进去一把掀开了文少央的被子,抓着他的领子把他从草垛上揪了起来。
「……怎么,打雷了……?」
文少央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忽然看见眼前是那双明蓝色的眼睛……
「救命呀!!!!!!!!」
叫的姬雀真脑门上黑线直流!
「闭嘴!」
呜呜呜,他的蓝眼睛好像烧了火一样,好可怕!
「我求求你了,现在文家也完了,江南王也完了,我都被你抓起来了,是杀是刮你来个痛快,我们也一了百了了,别这样吓我了!」
「我是对不起你,可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整整十五年,我被这件事折腾的生不能死不能的……你要是还不解气,把我一刀一刀刮了吧,别这样了……」
「看见我装不认识我是不是?!」姬雀真冲着文少央吼。
「没……没有呀……」
「好!你对我装傻!那我就看看,你有本事装到什么时候?」
说完,姬雀真扛起文少央,向外走。
那天傍晚,离宫附近的禁军都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无比严肃的靖泽王,扛着一个动来动去的草包回寝宫。
金陵啊,真是一个可以发生任何事情的金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