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琅山的四月,吹过来的风都是轻柔的,山谷中盛开着白色的山茶花。
清晨的空气清新怡人。
澜沧正在裹着被子呼呼大睡,茗战站在园子中练剑,后厨的人还在烧开水,准备蒸早餐的包子,侍童小叶正在打瞌睡……一切都符合清晨的宁静。
忽然……就听见院门外一声凄厉的惨叫……
「茗战教主,救命呀!」
好像把凉水泼进热油锅中,一下子就炸开了花。
茗战握剑的手一哆嗦,差点割伤了自己。
「谁,是谁在外面?」
他连忙收起剑,几下子就纵到院门口,拉开了大门,只看见小猫一个人蹲在门外干嚎,哪里见到半点眼泪,半分危险?!
茗战气得脚一软,差点把手中的利剑插进小猫的嘴巴里面。
用脚丫踢踢他,嘴里说着,「喂,喂,你别干嚎了。你怎么来了?文少央呢?你不是跟着他去学医了吗?」
小猫一看茗战出来了,一下子就抓住他的衣服角,哭泣着说,「茗战教主,你一定要收留我,师傅……哦不,文少央那个坏蛋,他天天欺负我,还不给我饭吃,我好可怜呀呀,我没法活了……啊啊啊……」
「你!」茗战气结,他捂住小猫嘴巴,「你小点声,澜沧还没醒呢。」
身后有脚步声,他们两个不用回头就听见澜沧淡淡的声音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一个花猫了?」
小猫一见澜沧来了,连忙扑过去,被茗战死死抓着后领子,小猫刨呀刨,怎么也动不了。澜沧笑了出来,「茗战,别跟他闹了,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就是走错路了,所以走到山上来了,他一会儿就走。」
茗战捂住小猫的嘴巴这么对澜沧说。
收留他?!开什么玩笑!
这个小家伙仗着澜沧宠着他,他在斜琅山上还不翻天?那他和澜沧快乐宁静美好的生活全会被他搅了的!还是趁着澜沧不知道把他打发走是正经!
澜沧又笑了,「走错了路?从金陵走到斜琅山,这错路走的也太离谱了吧……」
「呜呜呜呜呜……」
小猫眼泪汪汪的看着澜沧,澜沧把茗战的手拍了下来,「放开他吧,看他都哭了。」
「假哭!」可是茗战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开了手。
「怎么你……」还没等澜沧说话,小猫一下子冲了过来,快速说,「文少央虐待我,澜沧你要收留我!」
「虐待你?这是怎么回事?」澜沧纳闷。
「他就是虐待我,你一定要收留我!」
茗战忽然问,「少央呢?」
「他正在卸剑亭歇脚呢,他不会武功,不如我跑的快!」
澜沧问,「你们两个前后脚?」
「啊……是呀……」小猫开始支吾。
「你们两个是结伴过来的吗?」
「呜……那个啥……」
「澜……澜沧……」小猫还是支吾着,一个快断气的声音从山路上传过来。
「你们……你们别听小猫乱说……我……我……我……」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人影,茗战连忙过去瞧瞧,看见文少央文大神医靠在山脚下的大石头上,快要死去的样子,还在那里倒气呢。
「你……你……你……你什么你!」茗战学着他的口气说话,气死人了!
文少央一直摆手,表示自己实在说不出话来了。
茗战用轻功纵下去,把文少央提了过来,一下放在院子中的石椅上,那边澜沧已经拉着小猫过来了。文少央指着小猫连声说,「你……你……你……」
「别生气,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澜沧给他端了一碗水,让文少央把气顺了再说话。
「这个徒弟我是不想要了,还给你们吧。他不但把我多年收集的药物都糟蹋了,还跑到这里来和你们告状……不行了,我肯定是不要他了……反正人是我从你们这里带走的,今天又送了回来,算是清了。」
「少央,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别生气。」澜沧连忙劝他。文少央不是这么喜欢计较的人呀,而且毕竟去年的时候,是他把小猫托付给少央的,而且他也真的喜欢小猫这个孩子。「他还小,要是有什么小过错,你多担待……」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就这么定了。」文少央坚决说。
「少央!」茗战也有些着急。如果这个捣乱的小鬼再回到斜琅山,他可没有安稳日子过了。当年就是这个小鬼在澜沧面前说他坏话,总是害的他被澜沧欺负,坚决不能留下他!
「少央,你……」
「就这么着了,我今天还有事,吃过饭就要回金陵。」文少央终于倒过气了,说话也流利多了,「喂,你们早上有什么好吃的?有没有肉包子?」
「既然这样,那留小猫先住着,等少央你气消了,我让他给你道歉还不成嘛。」澜沧一看劝也劝不了,就先答应了。
茗战气结。他不敢用眼神瞪着澜沧,只能用眼神瞪着小猫,盼望着小猫能害怕,然后自己跟着少央回去,可是小猫此时非常安静,低着头,愣是没有看见他凌厉的眼神。这让茗战感觉自己好委屈。
真是……流年不利呀!!一群人郁闷的看着文少央吃包子,这个时候文少央也很沉默。
只见他一手拿一个包子,往嘴巴里面送,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非常努力非常沉默的在吃东西,那个样子好像三天没有吃东西一样,又好像骆驼在储备过沙漠的粮食。
「少央,喝点粥。」澜沧在旁边担心他噎着自己,端过来一碗粥,茗战已经让侍童带小猫到别处去了,他看着文少央这个吃相,直运气。
这个还是那个文弱斯文,如同江左名士的文少央,文大神医吗?
文少央是文家第七代传人,医术高明,江湖人称『阎王避』!
这也就是说,即使是鬼使神差拿着阎王的催命符,遇见文少央也要避一下,没有文大夫的放行,什么鬼魂也拖不走!
虽然是江湖人,可是文家诗书传家,到了文少央这一代,真是教养出了一个伪文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行为作风完全按照时下读书人的样子来的。
虽然茗战不喜欢,但是看着他那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斯文,其实也有些赏心悦目……当然,至少比今天看着一个饿鬼投胎的文少央赏心悦目。
「少央,你几天没吃饭了?」茗战在旁边撇嘴问他。
奈何文少央根本装听不见。等第十五个包子下肚之后,文少央又喝了澜沧递过来的莲花粥,这才终于顺了口气,「痛快!痛快!」
侍童小叶在一旁心说,你能不痛快吗?你把我们四个人早上的早餐都吃了!
不过碍于茗战澜沧都没有说话,他一个小小侍童能说什么,只是连忙把碗撤下去了。
「行了,粥足饭饱,打扰了你们一顿,我也要走了。」
文少央说着就要走,澜沧拉住他,「少央,让茗战送送你。」
茗战一听就闹别扭,「我不是搬运工!」
「你们呀,你们谁也不用送!我的马就在山下,等我溜达着下了山,肚子里面的东西消化的差不多了,就能骑马了,要不现在东西都要到嗓子眼了,马上一颠簸,还不全倒出来?」
茗战看着他,「你也知道呀。」
澜沧看了他一眼,茗战模模鼻子,不说话了。
「我走了,你们看着点那个小猫,别让他又来麻烦我,真是的。」文少央走出大门的时候还挥了挥手。
「真是的!」茗战抱怨,「忽然来了一个麻烦,真是的!」
澜沧比茗战心思细腻,他感觉文少央原本不是这么不好说话的人,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折子戏呀?
「澜沧,澜沧……」
澜沧忽然听见茗战叫他,看着茗战拉着自己,问他,「怎么了?」
「现在天还早,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本来昨天你就很累了,今天早上又让小猫少央他们搅了一场,看你,眼睛下面都是青色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澜沧就想起昨天夜里,茗战发疯一样要他,做到他最后完全没有知觉了,现在腰间还是酸的。
于是,狠狠瞪了茗战一眼,却被茗战亲了一口,打横抱了起来。
「别瞪我啦……因为你要闭关练功,我们一个月都没有亲热了,很难过的嘛……」
说着又凑到澜沧的腮边亲了一下,抱着他回屋了。
「别想少央了,先睡一会儿,等一下问小猫不就好了吗?」
茗战给他拉过来被子,小心盖好,靠着他斜躺在床沿上,单手聚集了内力在澜沧的穴位上输入一些真气,让他能舒服一些。
「嗯……等一会儿问问小猫,好像不是……」
澜沧还要说什么,可是身体上一放松,又有茗战的热热的真气灌入,困意就上来了,他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似乎……斜琅山又恢复了宁静。
***
稍微起了一些风,山谷中层层叠叠的繁花,好像波浪一样翻动着。
文少央却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景色,他下山之后,从冥月教小童手中牵过自己的马,一跃而上,勒住繮绳,夹紧了马肚子,再回头看了一眼斜琅山,还有山顶隐约而现出的明月宫,眼中竟然有些热辣辣的。
这……也许是最后一眼了。澜沧茗战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会好好照顾小猫的吧。
如果……少央不能躲过这一劫,也许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调转马头,文少央手中挥鞭飞奔而去。
***
顺江而下的官船上,站立着犹如木雕泥塑一般的官兵,很是肃穆。官船非常奢华,居然是三层的雕花阁楼。每一个窗子上面还挂着浅色的幔帐,外人根本看不到里面。
船头立着一个人,在和风细雨中,穿着黑色的斗篷,看着将要停靠在码头。
整个码头上静悄悄的,除了奉旨在码头上跪迎的官员之外,四周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只有远山有几声乌鸣。
江水安静的流淌着,等官船靠岸,船上跑下一个小士兵,看了看眼前跪着的一溜官员,对一个穿着红色朝服的人说,「王爷叫各位大人起来,请先回府衙处理公务,就不必在这里迎接了。」
那个人真是闽浙总督杜梁衡。他连忙站起来回说,「我们都来了,能不能见王爷一面,问个安也好。」
小兵一笑,「各位大人好意王爷心领了,可是王爷已于十天之前离船,独自走陆路先行一步,现在不在官船上。所以各位大人的心意,他日王爷自会答谢。」
其实杜梁衡一听很不高兴,心说,这个靖泽王也太高傲了些,把他一个一品封疆大吏耍着玩。可是又一想,这位可是靖泽王!虽然自己没有见过他的样子,可是靖泽王可是目前朝中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王子!
当朝郑王翎宣没有子嗣,所以储君的人选就落在朝中王室宗亲,各家的王子身上了。目前几派势力纷争,争斗了十年,到了现在,就只剩下了沅亲王世子,也就是这位新封的靖泽王姬雀真,还有就是禄亲王世子姬敏中,而禄亲王势力非凡,禄亲王在民间还有一个称号就是『江南王』!
只是最近『江南王』的情势不太妙!这次靖泽王南巡,说不准就是奉旨查抄禄亲王家里的。总之,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告退了。」靖泽王不在,杜梁衡只是对小兵拱了拱手,然后让他身后的那些官员都回去了,只是留下了金陵的官兵在这里,帮助靖泽王带来的人下船。
其实,靖泽王就在官船上!
刚才去和杜梁衡说话的小兵是靖泽王的亲信段砚,此时他回到船上,对那个穿着黑色披风的人说,「王爷,他们都走了。」
「哦。」似乎有些不是太感兴趣,靖泽王让人把马牵过来,翻身上马,对段砚说,「带上人,随我走!」
「是!」
雨,似乎下的越来越大了。不远处的山都好像笼罩在一片轻烟之下。
姬雀真看着那个方向,眼神中却是冰冷一片。
金陵文家!说什么『妙手回春』还有什么『阎王避』,他倒要看看,这个曾经毒杀他的母妃,曾经有两次几乎置他于死地的金陵文家,是如何的『悬壶济世』!
十五年前,还是孩童的他,眼睁睁的看着母妃口吐鲜血,七孔流血的死在自己面前……
那是第一次见那个少年,文文秀秀的,号称文家第七代传人的少年……
却是用毒箭射杀自己的母亲的人!
他对着那个少年喊,「你等着,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文家满门抄斩,我要让你们不得超生!」
少年的眼睛中含着自己看不清楚的东西。
晶莹的泪水……
……文七公子……文……少央……
***
从斜琅山回金陵,平时要走上十二天,这次文少央快马加鞭四天就赶了回来。路上一点不敢耽搁,几乎就是人不离马。
到了金陵文府大门之外,只看见一片和风细雨的。
他让门房的人把马牵走,自己走进院子……
二叔似乎刚从江南王那边回来,正在向大家展示从亲王世子手中得来的横幅,一幅『万壑松涛图』。三堂哥的老婆是江南王郡主,此时也从娘家回来了,听说拿过来一本罕见的医书,据说这本书是岐山深宫的珍藏,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
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突然放下来,文少央腿软的几乎倒在地上。
「七爷,您回来了。」
文少央在兄弟中排行也是七。
长随小墨一看文少央,先是一愣。文少央当年不在金陵住着,他嫌这里乱,所以只在新年祭祖的时候才过来。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他怎么回来了?
「回来了。」文少央一脸风尘,没有精神,「让他们烧些热水来,我要洗澡!」
「是。」小墨答应,他走了几步又转过来,「七爷,您回来的事情用回二老爷他们吗?」
「不用。」文少央径直走过去。这个家,就是让他们闹的乌七八糟的,文少央真的有些烦看见他们。
自己的屋子常年不用,虽然每日打扫,可是一闻还是有些发霉的味道,他把外衣月兑了,不一会儿,热水也抬了进来,文少央把那些人都打发走,自己好好把身体洗了洗,似乎这个时候,长长的一口气才出来。
水烟烟袅袅的,让他开始犯迷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倒在木桶里面,睡着了……
连着赶路,实在累坏了,所以一到家中,随即放开了所有的警惕……
或者说,是安心吧。是一种类似解月兑的安心……
他不知道,此时前堂已经炸锅了。
一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官兵围住了文府,并且驱赶了周围那些做小买卖的,整个文家大院被围的就好像被拔毛的鸡一样干净。
文家二老爷文则海刚要从正堂出来,就被人用刀背吓了回去。
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兵过来问那些被堵在院子里面的文家人,「哪位是文家家主?」
「我是。」这个时候,文则海才能终于走出来,摇摇晃晃的站在小兵面前,「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文府的?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和禄德亲王可是好朋友,你们……」
小兵也不生气,就这么看着他说,终于文则海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停下了嘴巴。
小兵此时才说,「我家王爷有请。」
「王爷,哪家的王爷?」文则海还要问,可是被他身后的官兵推了一下,只能忐忑的跟着小兵走了。
文则海走到文家正堂,他看见背对着他站着一个人,正在负着手看他们正堂那个横匾。那可是上一代禄德亲王写的『上善若水』。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披风,没有戴冠,头发用黑色丝线固定了一下,所有的直接披到后背上。这时,他身边的一个人把他的披风解了下来,那人同时转过了身子。
是个非常年轻的人,也许还不到二十岁。
俊美,强势,幽暗。他有一双明蓝色的眼睛,细长,眼角翘起,白皙的皮肤,薄唇,尖下巴,仔细看,眼角还有一颗泪痣。
修长的身材,文则海一看就知道此人会武,即使这人看上去有些瘦消,可是那层华美的丝绸袍子,罩不住优雅如豹一般的气势。
文则海不认识他!
「你是……」
「你就是文则海?」
少年的声音非常轻,可是眼神却像是万年冻土的冰川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是……」文则海吓的双腿发抖。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宿命的感觉,真的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拿下!」
什,什么?
「勾结反贼,偷盗神宫圣物,文则海,你胆子不小!」
少年从旁边人手中拿过一个卷起来的锦缎横轴,冷笑着打开了,一字一句的念着。
「冤,冤枉……」
声音很小,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可是当文则海看见要抓他的人,已经过来了,马上找回了声音。
「冤枉呀呀~~~~~~」
只是一下,就被人按在地上,摘下了下巴,再也说不出话了。
正在迷糊的文少央似乎被什么声音振醒了,他摇摇头,看看四周,好像比刚才更安静了,于是他撇了撇嘴巴,继续睡去了。
怎么这么累?又好像不是很累?纠结了多年的心情此时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是放开一切之后的感觉吧,所以只是感觉很空茫……反正,是死是活,他人就在这里了……
一切,都会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