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色的兽头香炉中,几缕细烟缭绕而上。
纱帐中,沉睡半天的人影动了动,又动了动,蓦地——
“啊——”一声惨叫响彻房间。
“好吵。”正坐在床侧椅子上无聊地玩手指的宫四直起身来,掀开纱帐,“怎么了?”
“好痛……”凝眸艰难地坐起来,头始终僵直着不敢动。
“你不是只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吗?毒解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啊。”宫四俯身看她,“不过对于从来没受过一点伤的你而言,会觉得痛也许是正常的事吧。”
凝眸瞪他一眼,渐渐醒过神来,旋即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表达我伟大的兄妹爱啊——啐,你那是什么眼神?干吗跟见鬼似的?你四哥我可不常有这种闲情逸致——”
“所以我才受宠若惊啊。”她谦卑地打断,“现在我想请问的是,”乌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各转一圈,“为什么我会在大哥的房里?”一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她房里可没这么浓的息心香的味道,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用来安神定心兼辅助睡眠的吧,她一向沾枕即眠,一觉直睡至日上三竿,从来不需要什么辅助。可是大哥——凝眸蹙眉,什么时候大哥需要这种东西了?安神定心——
宫四耸了耸肩,“因为你的凝居已经成废墟了。”
“废墟?”她的思绪定格。
“是大哥干的。”宫四很开心地告诉她。
“大哥?”再次定格。
“想知道完整的事实经过吗?”宫四探臂抓过茶杯,润了润嗓子,清咳一声,“听身为全部过程目击者的我来说吧。当时呢,我正好有点小事要去找你,结果还没进门就看见大哥抱着你直直走过来,一脚踹开大门——请注意,我用的是‘踹’字。然后那扇门成为第一个牺牲者,大哥从那扇四分五裂的门走进去,接下去就更精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在转眼间变成平地,所有的桌椅床橱无一逃过,最后连房子也不幸阵亡。”
凝眸听得傻眼,连脖子上的痛也忘了,“不、不至于吧?”
“不信的话你自己待会儿去瞧好了。”宫四并不太在意她的质疑,兀自神采飞扬,“我从来不知大哥对拆房子有如此高的造诣,以后我的屋子住厌了,倒是可以请他帮帮忙。”
凝眸怔怔地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帮你找解药啊。”宫四道,“你只说你有解药,又没说解药放在哪儿,当时我看你的伤口都变成黑色了,事态那么紧急,他大概是没时间慢慢找吧。不过还好你有说出毒药的名字,不然只怕整个拂心斋都被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药?凝眸脸色大变,冲口而出:“糟糕!”
“糟什么糕?”宫四撇嘴,“如果当时你醒着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一刀挨得划算得很,大哥变脸的样子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哦。”
“不是这个……”凝眸将脸埋入被中申吟。完了,一定被发现了,凝居都毁了,那些东西哪里还保得住?藏了五年的秘密……早知道就不要挨那一刀了,保得了一个秘密,却保不住另一个,难怪当时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说……
“大哥现在在哪里?”
“凝居的废墟堆里吧。”宫四道,“自从你的毒解了之后他就一直待在那里,也不找人收拾重建,就一直对着一大堆医书和瓶瓶罐罐发呆,谁跟他说话都不回答,好像根本听不见一样,那个范东遥他也不管,还是老二处理掉的。”
凝眸掀开被子,随手抓了件衣袍就向外冲。
“喂,想去找大哥也不用这么急吧?大夫开给你的补药还没喝呢!”宫四跟在她身后叫。
“留给你喝好了!”
“挨刀的又不是我,我喝干吗?”他坐回床边咕哝。
果然……被发现了。
历劫后的凝居在目,那一袭白衣在残垣断壁间分外显眼。一贯的如雪,一贯的不染点尘,看去竟有些……苍凉。
苍凉呢!微扬唇,这样的词原也可以用在从来都只会温柔浅笑的大哥身上。其实太极致的白,太极致的温柔——同样也是可以解释成无情的吧。温柔也好,无情也罢,如果是一视同仁的话,根本是没什么差别的。因为对所有人都是一样,没有了亲疏之别,一切自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目光无可避免地瞄到他身侧那一堆书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真是铁证如山啊,想赖也无从赖起了。
微风起,须臾转大,骄阳被迅速聚集的乌云遮住。夏日的天,说变就变。
“你的伤还没好,为什么不多躺躺?”宫无策背对着她,忽然道。
“四哥说你拆了我的房子,身为主人的我当然得过来验收一下成果。”凝眸四处望了望,目光又转回他身上,喃喃道:“奇怪——”
“奇怪什么?”
“你的衣服为什么这么干净?”她皱眉,提出心中的疑问,“拆房子怎么说也不是件简单的工程,你又在废墟待了这么长时间,没变得灰头土脸已经是很没天理的事了,怎么衣服上连一点污迹都没有?”
宫无策的嘴角微微抽搐,“我换过了。”
“哦!”凝眸恍然大悟,“真是,我居然没想到。现在平衡多了。”
一时无话。
凝眸低头,有一脚没一脚地踢着砖块。天色暗下来,大哥的耐性果然一如她想象的好啊,而没话找话说也果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算了,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注定无法逃避的事情,迟来早至都是一样的结果,还是勇敢点吧!
没有回答。“嘶——嘶——”
奇怪地抬头,漫天飞舞的纸张让她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住手!”她冲上前,起势过猛被脚下的砖块绊倒。宫无策察觉风声不对,转身想去扶她,却被顺势压倒在地。
“不准撕我的书!”抢下只剩半本的《抱朴子》,一直温和得像没有脾气,即使瞪起眼睛也只让人觉得可爱的少女,眼神明亮犀利如刀锋一般,“听到没有,我——不准!”
宫无策对上她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出来,那笑容——很漂亮,很妖异,竟让人心中一颤。
“怎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的亲爱的妹妹,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对于唯一认真在乎的事情,才会固执到可怕的地步,即使是我,也不容破坏?”
这样倾尽全力去执着的信念,明知无谓仍百折不回的决心,要怎样才可以毁灭?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周身的锋芒消失无踪,变回原形的少女无辜地眨着眼,一副“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不知道”的白痴样。
“还没装够吗?可惜,我已经失去继续下去的兴趣了。”他温柔地笑着,举手——
“啪!”
轰隆隆的闷雷滚过天际,仿佛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凝眸缓缓转过脸来,清秀的脸上现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宫无策视若无睹地将她推到书堆旁,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土。他的动作很优雅——好像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很优雅,就算是刚刚动手打人时,也绝没有半点的粗俗,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优雅。
他就以那样的优雅微俯,“醒了吗,凝眸?收起你可笑的同情心,继续扮好你天真无知的大小姐。也许很快,你会觉得我还是死掉比较好。”
豆大的雨滴落下来,打在脸上,冰冰凉凉,却丝毫无法减轻那灼烫痛感。慢慢地仰头,“什么同情心?”
“还是不肯承认吗?一直以来你都像个孩子,无忧无虑,懒散得令人怜宠,聪明得恰到好处。我,竟然也就真的当你是个孩子,忘了有一天,你会是我最大的障碍。”
“你太抬举我了。”大雨倾盆而下,淋得人睁不开眼;用力抓向沙地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不自知,“我何德何能,成为大哥的障碍?”
“忘了我跟范东遥说过的话吗?那虽然是为转移他的注意力而说出的话,但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想过,那其实很有可能,是我真正的心声?”
如果我想得到拂心斋,最大的绊脚石是谁?
“大哥你……”握紧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尖锐的刺痛袭卷全身,汹涌得无可抵挡,“为什么?”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呆子,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拂心斋就摆在我的面前,倾国的财富,无边的权势。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拒之门外?”
鼓点般密集的雨声似乎一刹间变得遥远,凝眸缓缓摇头,“没有,当然没有。是我自己错以为,大哥对那些没有兴趣。”
“果然是个孩子啊。”宫无策轻笑,伸手温柔地掠去她遮住眼瞳的湿发,“记着,这世上面对财势二者不动心的不过凤毛麟角,就算是这有限的几个,也只是因为已经得到了而已。人对于到手的东西,总不会太珍惜;而没有得到的人,是没有资格说什么不稀罕的。”
“就好像大哥已经得到了我的信任,所以反而没有了珍惜的价值,随便毁去——也不会有半点可惜?”
宫无策一怔,浅笑,“终于清醒了啊……这么快,看来你对我的信任也并不如何深厚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吗?”
“高估了自己分量的人是我才对吧。竟以为我们真的是兄妹了……”她幽幽地叹息,“大哥,我——很失望呢。可是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在开始就落幕的话也太草率了点。”少女仰头,眼中无泪,却有诡异的光芒一闪而过,“不管怎么样,我也不像随便吓吓就丢盔弃甲的人吧。”
“你以为我是吓你?”宫无策有趣似的扬眉,“毕竟是长在深院中的孩子,再如何聪明也还是免不了天真,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来叫你认清事实呢?”
“可惜你既动不了我也动不得我。爹走了还不到两个月,我就出事,就算不关你的事,别人也会硬赖到你头上。既然你带头犯上,那些正愁找不着借口的有心人哪有不起而效仿的?到那时,以大哥的能力虽然未必会输,但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是件容易事。动我就等于是自找麻烦。这种蠢事你会做吗?”
阴沉沉的天空蓦地一道闪电闪过。
“……安分点,凝眸。”俯低身,他温柔地警告,“我想你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出来的。有的时候日子太无聊,找点麻烦转换一下未尝不可。我现在不动你,不表示将来也不会,想活下去的话,就不要再自作聪明。”
他转身离去,凝眸隔着雨幕,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猛然一拳捶向沙地!
可恶!
“过分……”鲜血自指缝渗出,流到沙地上,顷刻间被雨水冲淡,消失不见。
“大哥,你在不在?”踩着一地斜阳余辉的宫四皱了皱眉,抬脚踏入昏暗的屋内。明明说好了等他来回报的啊。眯眼环视了一周,他边向里走边开口再唤:“大哥你——”书案后蹲着的身影让他原先的问句硬生生吞回月复中,“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天这么晚了也不点灯,虽然身为代斋主是该以身作则可是也不用节俭到这种地步吧。”
“事情办好了?”
“以我和无释的手段有失手的可能吗?”宫四抬腿坐上书案,将手中鸟羽一样的东西抛过去,“照你的吩咐,从昨天下午起到今天日落我一共拦截了七只信鸽,五白两灰,所携内容不外‘策凝反目’之类。我在每只鸽上拔了根羽毛以作见证,然后按你的意思放走。无释揪出了放消息的七人,正在处置。蔽日的手下也已出动去追查那些信鸽的下落。现在斋里剩下的人应该都没问题了。”
“辛苦你了,一夜未眠,你先回去睡吧。”
宫四晃着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说起来要不是凝眸的配合未必能这么快就清除出内鬼来呢。那丫头素日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喜怒全形于色,没想到演戏的工夫却不错,昨日那一场下来不知骗翻了多少人,和聪明人在一起待久了,果然会沾上点灵气哦。”
“那是因为,事先她全不知情的缘故。”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事先说好了呢,没通过气也能配合得这么默契,算得上是七巧玲珑心了。”宫四垂下眸盯着昏暗中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背影,明朗地笑,“但是反过来说,她也很有可能信以为真的对不对?也就是说,她的那些表现都是真的。一句话,她要么聪明得过头,要么笨得过头。”
他跳下书案,往外迈的步子被唤住,“不用去了,今早她就已经不见了。”
“那么,”俊俏的脸缓缓转过来,依旧是明朗得找不出一丝阴霾的笑,“她是笨得过头了?我不懂呢,大哥。你似乎并不意外会这样。”
“你可以直说,这是我一手操纵。”
宫无策终于站起身来,表情静静地隐没在阴暗里,“有第一个范东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不能保证每次都救得了她。如果你要解释的话,就是这个。”
他将手上一本书放到书案上,拂了拂衣袖,并不等宫四再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很好的理由呢。被留下来的宫四懒懒地靠回书案,但是大哥大概忘了,他是很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昨天凝眸受伤的时候,他很凑巧地也在现场,很凑巧地目睹了他的见死不救。
任她落入敌手却不能容她受伤,护着她如至宝一般却又撵她出去,天才的行止果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啊。
忽然想起,倾身过去拿起宫无策留下的书,一触手即皱眉,这是哪里找出来的破烂,臃肿不堪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眯眼走至窗边借着微光看了两行字,觉得不太对劲,宫四好奇地合起一看书名,怔住,“大哥什么时候连医书也研究起来了?”
……果然是天才啊。
四年后。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一——”
“一什么来着?”青衣少女骑在马上,任马缓缓穿行在街市中,径自蹙着眉头苦思。
成元镇是个小小的城镇,只有两百多户人家,自然不可与京城的繁华相比,但在这太平盛世之下,倒也颇有一番热闹的景象。街上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小商贩大嗓门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两旁店铺林立,招幌随风飘扬。
“……一什么呢?”眉头拧成了一团。四年前背不完全的词,四年后如旧。真是毫无长进啊……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两旁的店铺立刻关了一半,小商贩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人群纷纷退到路旁,低着头注视地面,喧闹的街道片刻间安静得只余马蹄声。
“发生什么事了?”回过神来的凝眸勒住马,莫名其妙地四处顾望,“我有这么受人尊敬吗,特地让出条路让我走——”
“刷”的一声脆响,一条乌黑油亮的长鞭由背后袭向她,“臭丫头,你活腻了,居然敢挡我家公子的路!”
凝眸一惊,不暇细想,身形反射性地上窜而起。振袖间反手一根银针掷出,还未落地已听惨叫声起。
“给我闭嘴!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还有脸叫这么大声!”原本高傲地骑在马上的华服少年大怒,矮身夺过另一人的鞭子,兜头向出师不利、正捧着手哀嚎的跟班甲抽去。
霸主与恶仆,真是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的了无新意的组合啊。凝眸幽幽地叹息。受了伤的跟班甲硬生生挨了一鞭,哭丧着脸躲在一旁。
“臭丫头,看什么看?要命的话还不快滚过来向本公子磕头赔礼!”
“连用词也这么了无新意……”凝眸低笑,“接下来无非是一些‘你找死’之类的话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恶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痴到极点的废话,却乐此不彼地一再重复。”失落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会遇到个例外呢,白白浪费了我期待的心情。”
“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华服少年涨红了脸,“你知道本公子是谁?”
“仗着家中有几分钱势就横行乡里,以为自己头上比别人多生了两只角的小鬼吧。”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像你这种人,也不会有什么比较有创意的身份。”
路旁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气声响起。
“你敢叫我‘小鬼’?!”华服少年跳起来咆哮,眼中凶光立现,长鞭劈面抽去,可惜来势虽猛,却全无章法。
凝眸拧身轻松躲过,扬眉笑道:“还不肯承认,随便说说就翻脸,动手前根本不考虑后果,这么沉不住气,不是小鬼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好像对这两个字特别介意啊——”
“刷!”
“又来?不是我打击你的自尊,照你这么拙劣的鞭法,再练十年也未必能沾着我一片衣角,这是真话哦。”
“臭丫头,有本事别躲!我就不信打不到你!”华服少年喘息着怒叫,手中长鞭乱挥乱打,更加不成章法,不是落空便是打到无辜的路人身上。两人一躲一追,转眼已过了半条街,所到之处人群如炸开了锅一般尖叫着四散奔逃,偶有人躲避不及地扫到鞭尾立时便见了红。华服少年不管不顾,赤红着眼继续追杀,来不及收拾的摊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
如此这般又打了两个回合后,华服少年终于手软地扔掉长鞭,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下呼呼地喘着粗气。
“终于闹够了?那我要继续赶路了,小鬼,后会无期。”神清气爽丝毫不见疲累之态的少女笑眯眯地向他挥挥手,转身悠然向马走去。
“你们是死人啊?还不给我拦下她!要是放跑了那丫头,回去我叫爹剥了你们的皮!”自尊严重受损的少年转头大骂,将一腔怒火全出在跟班身上。
在一旁早已看到目瞪口呆的五六个跟班总算回过神来,呐喊着挥舞各种武器气势磅礴地一起冲上去。
“抓活的!”华服少年顿了顿,“不许伤她的脸!”
“为什么?”一名跟班呆呆地回头。
“笨蛋,她长得已经算不上好看了,难道你还想让本公子娶个毁容的丑八怪?”
“砰!砰!砰!”
六名跟班相亲相爱地摔成一团。
凝眸怀疑地皱起眉,“你不会是气糊涂了吧?”很有可能,小鬼的心灵总是比较脆弱。
“本公子清醒得很!”
“那么……”受惊过度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视之为调戏吗?”好陌生的词呀。
华服少年气结,“我是认真的!”
“……”凝眸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开始由嘴角扩散,直至笑得喘不过气来,“呵呵……以恶霸的标准来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呀。呵呵呵……”
“你这是什么反应!”华服少年跳起来,一张称得上清俊的脸气得通红,“嫁给本公子可是天大的福气,你应该感激涕零才对,笑什么笑?!”
“不好意思,呵呵……”凝眸直起腰,仍是止不住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有那种,呃、奇特的想法?”
“当然是为了好好地教训你,让你知道本公子不是好欺负的——”
“呵呵呵呵……”一阵更为激烈的笑声打断了他未竟的话,“真是别具一格的理由啊,呵呵呵……”
天亮了。
从什么时候起,睁开眼看见朝阳已经变成奢侈的感觉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些黑暗得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那些以为会永远醒不过来的日子,周而复始的煎熬,永无止境的痛苦……这一切的一切,他几乎要以为只是一场噩梦。不同的是,就算已经醒来,那个噩梦却还在纠缠着他,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猜测过他的出身,争论了一两年,异想天开者连皇朝内苑都搬出来,可是谁也不会将他与恶名昭著,令人闻之色变的孤骛门联系在一起,谁也不会想到名满天下的策公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实验品而已。
失败的实验品。
如果觉得痛苦,觉得已经无法忍受的话,就去死吧。反正,还有那个人可以替代,那个和你一样的人……
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听见这样的话而从死亡的边缘苏醒过来。每一天,从阎王手里赊来性命,虽然清楚地知道,活着只是继续受苦,再怎样努力地撑下来,都毫无意义。实验品无论成功与否,最后的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必须活下来,因为不可以……让他遭受和他一样的罪!无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代他承担所有的痛苦,直到他有能力自保。而现在他自己,却已经没有保护另一人的力量了……
明明是想倾尽一切去保护的人,一生不想放手的人,能做的却只是将她推得远远的。因为向天硬夺来的这么多年性命,已经到了尽头。
幸福于他,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事,连幻想都是错误,不能解月兑的是他明明知道,却仍舍不得就此放手。
“凝眸……”那样唾手可得的幸福,叫他怎么舍得拒之门外——
街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音,就算处在客栈最偏僻的房中,隔了一个前院仍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揭开薄被,脚还未着地,眼前突然一阵昏眩,急伸手撑住床边,好一会儿,房中的景物才渐渐清晰起来。
拿过一旁的外衣披上,刚打开门,一道人影莽撞地冲进来。
“大哥,你醒了?”宫四放下托盘,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今天精神好多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举手将滑落在眼前的黑发拨回,抬起的脸已挂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哦,我刚刚出去看了一下,好像是当地的恶霸在欺负一个姑娘吧。不过我看那小丫头武功虽然不怎样,轻功底子却不错,那种败类就算再添两个也碰不到她一根指头,所以就没多管。”宫四一边说着,一边将碗盘摆好,“赶路要紧嘛。快过来吃饭吧,我特地要厨房熬的清粥,还要了好几样小菜。”
“拿到车上去吧。”他顿了顿,“还有,以后尽量不要再住客栈了,用马车赶路已经使行程拖延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很可能来不及。”
“大哥……”宫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吧。只是如果觉得吃不消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我会的。谢了,不管怎样,要你抛下诸多红颜知己来陪我,实在是难为你了。”
“后面那一句可以免了。”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嘴角却扬了起来。大哥今天的状况似乎真的很好呢,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他毫无生气好像随时会死去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账我结过了,车也备好了。”
很快收拾完东西,上车启程。马车从后门出,不一会儿来到了街上,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怎么像龟爬似的?张乙,你睡着了吗?”宫四皱眉,扬声叫道。
“四少,这可不干我的事,您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赶车的张乙是宫无释特地挑选出的,也是拂心斋的人。
宫四狐疑地掀开窗帘。拜仍在街的另一头纠缠不清的两人所赐,此时街道的狼藉程度已到了连步行者不小心都会随时绊一跤,张乙还能赶着马车前行,已经算极难得的了。
“比我刚才出来看时还要精彩得多……”宫四摇头,“当恶霸就是有这种好处啊,闹翻了天也没人敢指责一句。换作别人,只怕早就群起而殴之了。”
马车极缓慢地前行,约有一柱香的时间后,终于接近了暴风的中心——
“小鬼,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到时候谁教训谁可是不一定的事,就算你有十条命也未必够我玩的。这也是真话哦——”
清亮的少女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清晰地传入耳中。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间变得毫无血色。
宫四转头,吓了一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发作了吗?你不要吓我。”
“我没事。”虚弱地靠在车壁上,宫无策奇异地微笑,“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我是问你有没有事。”
“那个声音……”他合上眼,“是凝眸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由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相隔了四年的声音与当初的确有了不小的差别吧。
“怎么可能?”宫四再度转头向外看去,“你听错了吧,凝眸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大叫:“张乙,停车!”
此时六个跟班在经过好一阵子的纠缠之后,终于成功地分开并捡回各自的武器,重新气势磅礴地冲向目标,然后——气势磅礴地以不同的姿势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对这么弱的人出这么重的手,凤凌哥哥,你不会觉得良心有点不安吗?”
正自得负手回应各方倾慕目光的人立即一个趔趄,打破了光辉完美的英雄形象,丢过一个白眼,“少来,你四哥我消受不起如此尊称。”
“可是四哥在江湖上结识的姐姐们不是都如此称呼的吗?”少女无辜地笑着,“这一路来我可是一直都听到四哥的大名呢。”
“好说好说……”宫四立刻笑开了颜,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不由咦了一声,“你好像长高了嘛。”他来回量着,“难怪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原来不但声音变了,连身形也变了——”他饶有趣味地比划来比划去,没注意凝眸的眼中忽然有一道极亮的光芒闪过。
侧出一步,躲开头上乱揉的大手,她看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白衣人——一如继往的清雅秀隽,从不曾改变的温柔浅笑,宁静如水的气度,都在眼底。四年的时光刹时凋零。
“好巧啊,大哥。”她笑眯眯地挥手,“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呢。”
宫无策微笑回应:“好久不见。”
周围的抽气声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则是因宫无策的出现。小镇的人多半世居此地,很少踏出过镇子一步,何曾见过如此出色的人物。
“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呢……”宫四搔搔下巴,“正常的兄妹四年未见,在异地重逢不都是该抱头痛哭的吗?就算降低一下标准也是该热泪盈眶的吧——算了,先上车再说吧,这种地方实在不太适合叙旧。”
“站住!”斜刺里响起一声很有气势的大吼,被遗忘到角落的华服少年杀出来,可惜因为冲势太猛,一脚踩上半颗烂青菜,他伸手在半空中乱挥了两挥想稳住身形,然大势已去,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地摔出去,恰恰碰到宫四的脚跟。
低低的窃笑声自人群中传出,好奇的脑袋自店铺的门缝中钻出来。
“哎呀,非亲非故的行这么大礼,”宫四煞有其事地跺脚,“很不小心”地恰巧跺到华服少年的手背,“真是叫人不好意思呢。”
“你——”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亲近亲近,不过我还有事要办,等回程时我一定会来跟你好好聊聊的。那时这个大礼就省下吧。”脚下再一用劲,方心满意足地上车走人。可怜华服少年这回连个“你”字也来不及说,就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