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第七章 作者 : 华严

天气已经够冷,这日王眉贞找着我,两人坐在学校的大草坪上晒太阳。她告诉我,她和秦同强准备在圣诞节那天订婚。

“哦!太好了,眉贞。”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里露着不是要订婚的人所应该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参加张若白的演奏会,秦同强来接我,我们俩吵了一场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后来他又提出订婚的话,我答应了。”

“很精采!你们两个人难得吵场架,一吵架,却求婚的求婚,答应的答应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问:“大家说前天晚上张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极了,是吗?”

“是的。”我点点头。

“他这次居然请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虚了。”

“他送水越和我两张入场券,水越说,我们应当去的。”我没有详尽地解释下去,那两张入场券是楼下第一排正当中的位子,目标太显著了。

“那么还是水越的功劳了,可见他这个人比你好得多。”

“我当然不会喜欢一个比我坏的人。但是,在你看起来,水越怎么好,也比不上张若白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我感觉的是:不管张若白怎么好,你总是视若无睹的,不免心里为他抱不平。”

“现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说这些话了吧!”我微笑着说。

“哼,什么时候我对你说这些话发生过什么作用的?自从盘古开天辟地直到现在,我的话难道对你有过分毫的影响?这回我实在被他的行为感动了,多嘴的人总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说‘小乌龟’和‘王八蛋’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哦,唉,你这个人为什么说话总要夸张啊!他不过偶然说了一两句,谁都忘记了,偏你还要提起。”

我微笑着看她那着急的模样。

“你,最近看到林斌没有?”她咬着嘴唇,声调压低了点。

“没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时间去理会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从第一节课追到第三节,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么样?我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她倒也笑了,说:

“林斌告诉我……唉,还是别说罢。”

“他告诉你什么?”

“别说,别说,说了你也不爱听。”

“你倒说说看。”她不说,我就越要听。

“好,记住是你要我说的喽!林斌说,张若白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时间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泪,织出了……”

“够了,够了!”我大声的阻止她。

“哼!岂有此理,刚说明是你要我说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个白眼。

我笑着问她秦同强上次踢足球扭伤的足踝怎么样,再问她是不是还要让他踢几场。

“还踢?上次伤了脚踝骨足足疼上半个月。没有多久就是圣诞节了,再伤着时,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圣诞节的晚上,秦同强家里的大壁炉中,正发着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学们的脸颊带着红。沙发椅上塞满人,椅背椅手上倚满人,小书房里有人,饭厅里也有人;围着面孔最红的准新郎,衣服最红的准新娘。她没有忘记我,把我安置在一个烤得到火却不嫌灼,看得见周围的景物却不怕挤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厅和饭厅的界线间,在和穿一件蓝缎绣黄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说着话。旁边站的是张若白,双手插在裤袋中,只一会儿,自向饭厅里面走进去。王眉贞目光四射的,既兴奋又显得神经质,这时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称赞她的红衣服好看的李梅丽笑了笑,抽开被周心秀握着的左手,离开黑漆的茶几也到饭厅去了。和周心秀背贴着背坐着的是陈元珍,话语低,笑声高,一会儿咕咕唧唧,一会儿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这时又一阵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狮子狗样的头颅,龙卷风般的向后转。这一来,椅手上的她失去凭依,泰山压卵般眼看就有压到我身上来,幸亏她身旁站着“人猿”李比德,轻舒猿臂只一钩,被他钩住了。

他的胳膊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开始荡,向前倾又向后挫,向后挫又向前倾,大约这半个钟头以内不会停。我为顾念自己的神经,只好放弃这位居全厅中心的宝座,想进入饭厅寻找王眉贞去。当我走过厅心,厅的那端一群女同学齐声叫唤,一个要我转脸向她,一个要我让她仔细看一下我的卷发,全厅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饭厅,却遇着秦同强一手搭着张若白的肩胛出来了。王眉贞立在餐桌旁,见了我,立刻走出来。这长方形的客厅接着饭厅形同一把曲尺,我们一时不进不退,全都停滞在“曲尺”的直角上。

“张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会够精采呀!”一个男同学说。

“怎么不精采?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这是陈元珍。

“哈哈哈!好一个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从椅背上面滑下来。“喂,水越,什么时候你也得举行一个演奏会了,要让你的加油站为你自己加油才对呀。”

“哼!李比德,你这个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这东西,是天造地设的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这个不加那个,那么干这一行的还要什么生意可以经营呢?”陈元珍说时抖动着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烟取开时,努着红嘴唇喷出一道白烟。右腿叠在左腿上摇,右脚上并没有鞋子,那只银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张圆桌子上。

这句话使全厅的人都肃静了。王眉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给众人的一大盘糖果,放回玻璃桌上。接着是张若白的声音,指斥陈元珍不该任意的侮辱人。

“咦唷!”陈元珍怪叫一声,“我道什么人讲话哩,原来是你这个可怜虫啊!‘侮辱’?我勇敢地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事实叫做侮辱?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也许,还要很多男同学心里很清楚,嘻嘻嘻,但是我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以为你这样做会有人感激你啊,你就是为她的缘故杀死我,偿命的是你,也没有人在你尸体上滴一颗眼泪呀!”

张若白挣月兑开秦同强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王眉贞也随着走两步。但是水越比他们走得都快,已冲到厅中央。我向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没见他大声说话,现在象被吹进大多气体的汽球,炸开来了。尽管他措词含蓄而且缓和,陈元珍脸由白转红变紫了,他的话不曾说完,她已经从椅背上面滑下来,香烟蒂向后一扔,赤着脚一直走到他面前:双手插腰,双脚分开地站着,鼻子一伸,差些没触到水越的下巴,唇膏狼藉的阔嘴巴直哆嗦,喷出火来的眼里贮满泪水,一双一寸来长的假钻石耳环,摇晃得和打秋千一样。

“好哇,水越,这番话说得真好!是的,我看不起凌净华!看不起!看不起!一千一万个看不起!”她的光赤的脚一连地顿着,泪水沿着面颊断线珠子般的滚下来。“我是一个不知自重也不尊重别人的人!呃,你知道自重!也知道尊重别人!眼前放着一个张若白,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和凌净华的关系?呃,道德?友谊?上流?呵呵呵……亏你还提到陈元光,陈元光倒楣,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祖母是一个疯子,母亲像一个娼妓,你的可贵的父亲,知道他侵吞去多少我陈家的,还要现在时你的后父喽,那个姓马的家里的财产?他自杀死去可真聪明啊,不然的话,应该死在牢狱里。可怜的你那凌小姐啊,把你当活宝看待哩!但是,这是她应得的恶报,一个想迷惑尽天下男人的女人的恶报。你们两个人都是上流的!呵呵呵……”

她咬牙切齿地边笑边流着泪,分不出是笑还是哭,使我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水越的脸色惨白,像一个突被宣判死刑的人。秦同强的额上又爬满“蚯蚓”,刚才的喜意全消了。一阵王眉贞的穿不习惯的高跟鞋声,取来陈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摔在沙发椅上她穿上离开去。陈元珍歪着脸孔,想笑,嘴角不住地抖动。两只银色的高跟鞋从那面飞过来,落在她面前,她一手抓着两根鞋带,一手拖住皮大衣,梦游人般的昂着头向厅门口走去。

王眉贞开了门,陈元珍扮出一个笑脸;险恶到什么地步,凄惨也到什么地步。

“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凌净华两人当中的丑事?哼,臭!”

王眉贞的略带青色的脸孔变绿了。

我不知道这“伟大的幻想家”所指的是什么“丑”事,反正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总是无从查考,也不消查考的。看她刚才那接近疯狂的模样,我真深深地怜悯起她来。她心中充满的是失望和嫉妒(两种多名不堪忍受的情绪啊!)由而化为愤恨,由而生起伤害别人的意念。她的目的在使令她痛苦的人也得到痛苦,由此得到一些最下策的安慰。但是,我为什么要接受她给予我的痛苦呢?唯其我毫不介意,她又怎能得到这份安慰呢?可怜的她啊!为什么她就不会聪明一些呢?

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旁。吸了电灯,一对对大红喜烛亮着摇曳的光。银色的西洋餐具擦得雪亮,放在粉红色绣着白色细花的麻布餐巾上。酒杯中斟满了红色的酒,大家拍掌举杯祝贺订婚的一对,总算让掌声鼓动了冻膏一般的空气。秦同强的脸孔被烛光映照着,就象大红纸一般的红,在林斌的督促下,立起身来做“恋爱经过”的报告。

“呃,呃哼!”秦同强的喉结滚动了三四下。“诸位亲爱的同学兄弟姊妹们,今天晚上很怠慢,但是很愉快,同时很感激。呃,呃哼!为了中国菜最可口,所以王眉贞主张发扬国粹。为了西洋食法最卫生,所以我主张用刀叉。为了这件餐厅的地势关系,所以我们不能不用长方桌。现在大家的眼镜既然只看在桌上这几盘炸八块上,我也乐得说一声报告完毕了。”

大家笑着拍了一阵掌。林斌立起来大声嚷道:

“岂有此理!这叫作报告恋爱经过吗?王眉贞站起来,站起来!那一个报告不及格,该你了。”说着边伸手在盘中取去一只鸡腿,说得:“对不起,亲爱的同叙兄弟姊妹们,我实在饿了,如果不及时就吃,怕回头要麻烦你们用人工呼吸法急救我了。”

王眉贞立起来,扫视了全桌二十七人一眼,略带羞涩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恋爱经过好报告,因为,当我们双方发觉彼此相爱着时,就像——就像挂着一面彩色的帆的小舟,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行驶……”

“美啊!”一个男同学装鬼脸。

“有语病。”一个低声答腔。

“为什么不是海呢?”又一个说。

“应该是河啊!”

“彩色的帆布倒也没见过。”

“嘘!”有人阻止了。

“你们既然要我讲,我想把我们初识的经过说出来。我想:过去,现在,未来,我都要把我们有意义的初会,牢牢的记在心里……”

“那不是只有‘过去’了吗?”

“嘘!”

“那天是我们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日子,凌净华和我考完了上半天各项科目,便是中饭的时候。你们知道每次新生考试,午餐总是由学校方面准备好,等候我们去领取的。老同学们在那儿给我们各方面的指导和帮助,使我们减少许多到一个新的环境里的不安和不便。另一方面……”

“另一面,又一面,那一面,我们都知道的,闲话少提,书归正传。”林斌用鸡骨敲敲盘子。

“好,”王眉贞瞪了林斌一眼,“就说我和凌净华,真是比谁都紧张,我们就像掉在迷宫里般的,在校园中兜转了好半天。等到我们走到领取午餐的地方,却是一份也没有了……”

“一定有的人不止领去一份。”陈吉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全笑了。

“好……”王眉贞说。

“Well?”林斌双眉一扬。

王眉贞抿紧嘴,林斌举手行一个童子军礼,伸手再抓去一个鸡翅膀说:

“我还是多吃吧,也比多话好一点。”

王眉贞拿起大红色的手帕在嘴角抹了一下:

“我和凌净华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回到大家集聚着的大草坪上,决定以最大的忍耐,挨到下午考完的时候。因为我没实在饿了,不像林斌只是馋嘴……”

“好!”许多人笑着鼓掌。

“我们舌忝舌忝嘴唇,看别人吃得多么有滋味儿。也不知道哪儿有店铺,可以买些面包什么的。正是这时候,秦同强和张若白两个人,各自端着一大盘的蛋炒饭,上面还有一大块的炸牛排,边说边笑地经过我们身旁。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脸上的苦相,‘你们俩没领到午餐吗?’我们虽然不认识他们,既然他们好意地问,便笑着摇摇头。他们两人便把那两盘炒饭,放在我们的桌子上。‘怎么可以呢?这是你们的呀。’我们说。但是他们答道:‘我们不是新生,我们是被派在这儿为你们服务的。’这样我们自然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匆忙里就没有注意到,为我们服务的人是不是周到得把饭送到我们桌上来。下午进考场,发觉他们原来也是应考的新生,很难过让他们代替我们挨顿饿……”

“好!”大家又鼓了一阵掌。

“奇怪,鼓什么掌的?难道堂堂男子汉不情愿挨饿便是馋嘴,情愿挨饿便成了英雄吗?”林斌说。

“打倒林斌!王眉贞接下去!”陈吉的黑拳头一挥。

“以后,我们上学了;当然,四个人都被录取。大约相隔一个多月的时间吧,我到学校食堂里吃午饭,正叫了一碗汤面,看见秦同强进来了。他见了我,便笑着坐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来,他的炒面一会儿也端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我谢他那日让饭给我们的事,他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个人饿得面孔都发了青。’‘你们空着肚子进考场,后来呢?’‘还好,还好,考完后我们到一家点心店,张若白吃了两盘蛋炒饭,我吃了四盘。’他说得我大笑了。我找个机会先去付账,秦同强知道我把他的账也付了便大叫起来,说哪有让小姐们付账的规矩,这边无论如何要在第二日回请我。‘明天不行。’我说。‘后天呢?’‘也不行。’‘大后天?’‘让我想想看。’‘就是大后天!’‘让我想想看。’‘什么也不要想!’我笑了。‘大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我在这儿等你。’秦同强说。现在,我的报告可以结束了吧!”

大家鼓了一阵不能再热烈的掌。秦同强从心底里笑上来,“呵呵呵呵”得比平常更加有声有色了。王眉贞坐下去,一看三盼炸八块只剩下三块鸡;吃得最多的自然是林斌,对着小山样的鸡骨。接着来的是三盘沸油跳跃的炒鳝糊,大家的叉匙忙碌起来了。馋嘴的林斌却一手托住下巴发起怔来,有人见他居然不和那起泡的油同样踊跃,禁不住问他,他说他被王眉贞的一番话“迷”住了。原来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想来想去就不知道怎样把男女主角的初次会面安排得不落俗套和自然。他埋怨起张若白,说怎么没听他提到这回事,如果早听他说到,那他就可以省去那几天几夜煞费苦心的思索了。然后问王眉贞保不保留“版权”,如果可怜见时请她把她的话再,他要抄下来放在他的“杰作”的第一段。

大家笑着,黑脸皮的陈吉大声地嚷道:

“为什么张若白要向你提呢?人家秦同强那一餐换来了今天,他那一盘蛋炒饭硬是白白的牺牲啦!”

离开饭厅,有人提议到花园里去。秦同强率领全体男同学下楼去不知一切,林斌说他吃得饱饱的不宜操作,便留在楼下客室里和我闲谈。他说着他的埋头苦写了三年,连标点符号一共一千一百零一个字的长篇小说,笑称自己是个“大笨才”。但他永远不停手,不灰心,“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的三年苦心半点也没有白花掉。就像农夫锄尽了杂草荆棘,翻松了土,现在可以播种了;又像他的笔本来是块顽铁,现在已经锻炼成形了。

“我也想写文章的,但我现在想起稿纸和笔就会头疼。”我说老实话。

他笑说那是学校任何一件事的必经阶段,这时候,制服心中的“畏难”和“懒惰”的唯一武器是:“硬着头皮勇往直前。”不管写得出写不出,养成天天执笔的习惯。即使你呆对白纸三天三夜也还是不停手,是按时工作成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关子便闯过去咧!”那时候,一切像顺水行舟,“乐趣可大呀!”

“我真该向你看齐振作了。”我说。

“几时呀?”

“呃——灵感敲门的时候吧。”

他摇头说以他的经验,除了足够的休息,能助他写起句子来不像“拗口令”般的别扭外,如果不是写了又写,想了又想的向灵感敲门,灵感永远不敲他的门。

“我的生活经验太缺乏了,尼采既无研究,罗素也没有会过,没瞧着巴黎的铁塔,纽约的自由神,能有几许才华可以卖弄呀!”我笑着说。

“你不是真心话吧?”他的眸子熠熠发光,“一片好文章是表达一个人最内心的最真挚的声音,是个人把本身对人生的看法、感受和经验说出来;目的在协助全人类去愚昧,增智慧,同达真善美的境界。卖弄才华而没有灵魂的作品像一个装金涂银的泥美人。炫耀才华也只同一个富翁炫耀他的财宝一样呀!”

“林斌,你真了不起!”我向他伸出右手。

“你才是了不起的。”他握得我的手发疼,“我只有一张嘴,而你却能够表现再行为上。你,永远是宽大的,和——和不同欺负你的人计较的。”

“谁也不会欺负我,因为我不曾接受谁的欺负。我不曾牺牲什么,也不曾忍耐什么的这样做。”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里露着迷惑。

“现在轮着我说一句话:伟大的文学是离不开哲学的。”我微笑着说。

他歪着头,咬住下嘴唇,眼皮急速地一眨一眨,说:“是的,净华,我想你是对的。”

花园里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小电灯,大家把圣诞树搬到园中去了。王眉贞来了,我们一同走出客厅来到回廊上。外面可真冷,整个人好像也被冻缩了。林斌口念着张若白哪里去了,边步下石阶没入夜色朦胧的大花园中。王眉贞取来我的大衣,为我披在身上,我趁势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的倚在回廊旁的栏杆上。

她气愤愤地便骂陈元珍,怪秦同强不该因为周心秀的缘故让那“见鬼的丫头”来。接着她压低声音告诉我什么是陈元珍诬蔑我们的“丑事”,那是说我们两人闹着“同性恋”。

“见她的鬼!你说同性恋是怎么一回鬼事?”她要紧牙根文。

“谁知道呢?”我笑起来了。

“看你还笑哩!”

“不笑怎么样呢?哭?还是找面锣来敲着请大家相信我们不闹同性恋?”

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约没有比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会儿,好奇地问我陈元珍所说水越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吗?”我问她。

“有一部分是事实,不是吗?”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诬蔑我们的话有一部分是真实,你觉得怎么样呢?”

“那完全是两回事呀,你怎么拿来相比了?”

“人对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总是看做两回事的!”

“罢了!”她一耸肩。

“罢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会那些无聊的事!”

“你想水越会和你一样的不介意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创的荣辱,和他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样,我甚至不费心去想那些话是不是事实哩!”

“如果是事实你也不在乎?”

“为什么我会在乎呢?”

“伟大的爱!”她连忙改换了口气,“我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我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觉得世上坏人并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对的,凌净华。”

假山石旁铿锵有声,张若白在那儿弹起吉他来了。这还是那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却没有现在般如泣如诉。半边的月亮从云中出来,有人熄了圣诞树上的小电灯,园庭像笼罩在轻纱薄物里,吉他的声调转入低微,王眉贞的鼻子轻轻地收缩一下。

两个男同学从里间走出来,经过我们身旁下来石阶,一个说:

“张若白的小提琴号,吉他也弹得不错呀。”

“为什么晚上不奏几曲小提琴呢?”另外一个问。

“想想看,小提琴能制造出这么romantic的气氛吗?”

“眉贞。”我唤了一声。

她没有答应,脸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贞!”

“嗯?”她应了,像一下子受凉鼻子塞了一样。

“你冷吗?”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强和张若白天天来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张若白正弹着这支曲子,我的表妹从房里出来,斥骂我们不该打扰她。”

说起王眉贞的身世是相当可怜的,三岁的时候没有父亲,四岁的时候母亲也死去;三个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领,五岁的她随着姨母到南方来。姨丈姨母爱她象掌上明珠,就因为她们太爱她,她成了他们独生女儿的眼中针;常常背地里冷讽热嘲,使她几乎没有一日不偷流着眼泪。除去秦同强的死追的劲,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这样快便接受了他的订婚的提议。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完毕了,接下去的是《归来吧,苏莲托》。我随着王眉贞向假山口那边看去,依稀记起在她姨母家里,那或亮或暗的葡萄叶阴影中,或隐或现的露着张若白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也就是陪伴王眉贞的那两个星期,我们有了天天见面的机会。王眉贞后来说张若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陪秦同强去看她,也许她是对的,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同呢!

吉他的声响歇住了,掌声里夹杂着“安可”声。林斌大声地嚷道:

“慢着,慢着,小费先赏!”

热烈的笑声使冰冷的空气和暖了。

秦同强来找王眉贞,我连忙问他,可知道水越在哪里。

这是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太阳站得无穷远,有气没力地打呵欠,风吹在脸上和刀刮一样的。

午饭后,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带了多宝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气管炎的姨婆。她们的三轮车辗在路旁的积雪上去远了,我回身关好竹篱门,呵着双手走近大榕树。大榕树落了叶,天也显得怪没劲的。秋海棠和黄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风采了,我真怀疑明年还会开花不。小池已经冷透,厚厚的结上一层冰,金鱼死光了。

王眉贞订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谁也没有话。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么启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过小池畔,还是无言地陪我走着,直到我走近楼梯,回过身来和他说再见。

“再见了,净华。”他握住我伸出来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边亲吻着,放下我的手,回过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过后下了两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儿出太阳,没有他的讯息,我直觉的心中怀着极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钵里燃着无济于事的炭火。我蹲子,用火箸拨开红炭上面的灰,添进几块黑炭,看它丝丝地燃起来。温暖的空气熏着我的脸,和着令人不适的气味,我闭上眼,别转面孔贴在光滑灼热的钵沿上。

一阵小铃铛的响声,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时觉得水越的来,是这样自然而且必然的事。当然我得好好儿地埋怨他一番。竹篱门刮地的声音想着时,我提着猛跳的心,连爬带跪的躲入盥洗室里;可惜多宝姊不在家,不然的话央她下去骗说我已经出去了。

一个人以上的脚步声踩沉我的心,接着是王眉贞小姐那进了坟墓也不会更改的,对我连名带姓的呼声。我僵尸般地挺立在楼梯头上,心里无由的恼怒起这鼻子冻得通红的她,和她身后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强来。

“哟,怎样你居然在家呀?”红糟鼻子的人叫着。

“我不在家你来干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从鼻子里出气的“铿铛锵”的只此一家的笑声。

奇不奇?难道有什么值得发笑的吗?

我们走入祖母卧室,王眉贞月兑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里,解下头上的三角巾交给她的“跟班”。口里嘘着气,双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月兑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问。

“到姨婆家去了。”

“我们可是专诚来拜访她老人家来的哩!我想,这么宝贵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儿玩儿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访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访的人偏偏留在家里。”

“呵呵呵,呵呵呵。”特种声调的笑声又起了。

促狭鬼的王眉贞走近来,捉住我的肩膀,头倾这边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开她的手,说,“坐下去,让我给你们端茶来。”

热茶在手,听王眉贞诉说圣诞节后一天,他们在秦家宴请亲友的事。周心秀的母亲喝醉了酒,边笑边哭边吐的,吓坏了她。秦同强的姑丈是个矮胖子,拖住高个子的表姊跳华尔兹,胡须被表姊的项链夹住了,笑坏了她。说罢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乐上五分钟。秦同强反背着手在房里踱着方步,这时停在五屉柜前,欣赏名画般望着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这使无话可说的他找到了话题,问我父母的近况怎么样。

我父母最近的情况是令人高兴的,物质上赞助的人愈来愈多,精神上的打气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销路广大的报纸,曾誉父亲为舍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亲的病体也大见好转了。

“你可知道张若白的父亲捐助了你们家义学三千美金的事吗?”王眉贞听见我说完后问。

“什么?”我很惊愕。

“眉贞,你一定得把人际不愿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吗?”秦同强皱着眉。

王眉贞细眉毛一扬,红鼻子跟着向上抽,说:“他不愿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说给她听是好心。”

于是她好心到底,从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张若白的书桌上,发现一纸我父亲签名的收据说起:说到张若白怎样的再三叮嘱秦同强,别让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

“张若白不愿意被人误会,他在向谁展开某种方式的攻势。”王眉贞怕我不了解般的加一句解释。

“没有人会误会的。”我说,“难道有人说,他在向那些可怜的失学孩子们,展开什么攻势吗?”

她默默地望着我,我垂下眼皮看着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拨开,再添进一些黑炭。想着父亲来信里确实提过一位张姓善士的捐助,当时我还和祖母说,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用美金来计算。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厨房里,小锅里舀出一大碗的冷饭,用猫鱼和肉汁搅拌了一回,倒进貌碗里。大白和小猫围拢来,咪呜咪呜地叫。

黑暗里我仰卧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饿,胃里的茶水在冲击,发着淙淙的响声。

许多天过去了,没见着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没有回音。我守在他经常来往的路口,见不着他的踪影。两三次我望见他远远的在那边,但他的动作比风还快,没等到我赶上去,便没有了。

我的心里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没有渴望见他一面来得急切。

这天星期六,正午钟敲过,潮水样的人群流向学校门外去,渐渐的,院广楼高的校园平静下来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衬着光秃无叶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几近麻木的脚趾发疼。我的手指弯曲着,无法伸直的钩住手中的书籍。寒风控制了这大地,何况我身上的衣着,无数细针般的触到我的皮肤里,但是,这将是个好机会,我或许能够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这时候还会留在学校里,一定不会作着煞费经营的躲避。

我沿着一座座高大的建筑物周围走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猫。交谊厅、思孟堂、科学馆、怀施堂、思颜堂,经过紧闭着朱红大门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图书馆;最后,来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现在,我决定去男生宿舍,虽然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去到那罕有女同学足迹的地方,我的机械般的一只腿,已经向前挪去了。细纱在脚下申吟着,天空已变成了灰褐色。望得见那座木桥时,寒风使我的牙齿对打起来,迎面来了三个住读的同学,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我把围巾围上鼻子和嘴,继续地走。

红砖砌成的三层大楼矗立面前,广场上有人在打篮球,石阶上坐满看球的人,起劲地拍手做啦啦队。我走近去,他们“向右看齐”,一同向我行“注目礼”。

“我想——看一位住读的同学。”我呐涩地说,

他们看看我,又面面相觑。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吗?有,他在房间里。”一个长面孔的男同学活泼地说,“你——你等着,我去叫他下来。”他一跃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条毛巾取下缠绕在另一个同学的脖子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跳进去了。

我忽然十分惧怕起来了,心想还是别见他的好,不自觉地脚步向后移退,倚在砖墙旁。不及两分钟,那长面孔的男同学出现在台阶上,用眼睛寻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来。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儿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几个字让我回头交给他,蜜斯凌?”

我忙不迭地摇着头,报他一个只怕不能再怪样的道谢的笑,回过身来便走了。

他躲在房间里不见我,还告诉那同学我就是凌某人!

我觉得有点眩晕,面前的路模模糊糊的,好容易挨到交谊厅附近,望见了学校大门口那关闭着的铁栅门。接近崩溃的膝盖几乎触着地面了。忽然我看见张若白,正推开那扇小门走进学校来,可能他已经望见我,扬着高高举起的右手。我窘迫万分地转身,勉力地迈上台阶,蹒跚地冲入交谊厅里面。

音乐室的门半掩着,传出了钢琴的声音,我软弱的手扶着们,看见水越坐在钢琴前面。

他弹完一支曲子,合上琴盖,面孔埋在双臂里。待他缓缓站立起身,我移动了脚步,他回过脸来,我看得很清楚,他眼睛里衔着泪水。

我走近他身边,双手扶在琴盖上,抖颤着嗓音问道:

“你看到我的信吗?”

“是的。”他的声音像来自极远的地方。

“我等着你的回信,或是对我——说几句话。”

“我想,我没有什么话好向你说了。”他低下头。

“水越,难道……”万千的语言塞在我的胸间发不出来。

“不!”他冷酷地说,“不!不要以为那为的是什么原因,只是……只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并不……并不快乐,那……就是了。”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问道:“你现在得到快乐了吗?”

他不则声。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快乐,我刚才看到你在流眼泪。”

他满脸通红了,忽然一声冷笑,说:“别把你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也许我又苦恼,但并不是你想象得到的一回事。别再写信向我解释什么了,别像个讨债人样的在大路小路上截住我!我要的是自由和安静,希望你还给我自由和安静!”

我浑身灼热,大滴的眼泪一颗赶上一颗滚下来。

“听着,你……我……我说,张若白对你非常好。他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你……”

我觉得天旋地转起啦,勉强的支持者自己,回转身子逃出了音乐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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