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诛杀萧璃的计画,雨宫表面上虽然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毕竟,背着皇帝主子干下这样天大的事,他们主子可不见得会轻饶他。
他和雨萍虽然有免死金牌──即将临盆的龙腾皇嗣,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连夜命人在皇城外围搭起高台,决定将萧璃在千百众民面前活活烧死。
此举,一方面是昭告天下萧璃系前朝皇族之后、非诛不可,另一方面也藉此表示此乃全国百姓上下一心、众志所归,非他一人独行。
若皇帝陛下真不顾一切问起罪来,他也好有个推月兑之辞。
为此,萧璃被关在皇宫天牢里又多活了两天。
阴暗的牢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静静等待死亡的沉重气息。
突然,一阵脚步声细碎传来,从长廊拾阶而下,不久,萧璃听到熟悉的呼喊。
“公子、公子……”
带着浓浓鼻音,魏兰儿竟能通过层层关卡出现在牢门外。
萧璃颇感惊讶,“-怎么来了?”
魏兰儿抽抽鼻子,哽着声音道:“是我拜托秦总管带我来的……”
她指指身后,秦世宗正站在不远处陪着一班狱卒大爷打哈哈。
“秦总管费了好大的劲儿,又花了不少银两,才让那些看守牢房的奴才们让我们进来,真是的,想当初这些狗奴才给公子您提鞋都不配,现在竟然……”
说着,魏兰儿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了满脸。
萧璃叹了口气,伸出手,从铁栏空隙中为魏兰儿拭去泪水,“傻丫头,-哭个什么劲,要被人烧死的是我又不是。”
“可我心疼公子您啊!”当年要不是萧璃救了她一命,她哪能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消遥快活;虽然公子脾气怪了些,但对她及青枫阁上下奴仆都极好,如今却逢此变故,怎不令她难过。
“别哭了,-这丫头,这地方不是-该来的,快叫秦总管领-出去吧!”
说着,就要招手叫秦世宗。
“不,等等,公子!”魏兰儿出声阻止他,“我有东西给您。”
“嗯?什么东西?”
魏兰儿赶忙拾起地上一团用黑布包裹住的东西。
“这是?”萧璃不解。
“这是…您的飞凤筝……”魏兰儿一边将黑布摊开,一边将细长的琴身从铁栏缝隙中塞进牢房中。
“我猜想,也许您在这……这最后一刻……”她原本想说死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会想见见这张琴,所以就给您带来了。”
黑压压的牢房中,萧璃注视着沉静优雅的琴身,透过淡淡的琴木香味,许多往事又浮上心头……荒山初遇、穴居同眠、夏日采荷、梅林定情,一慕又一慕的浓情蜜意盈满心头。
将琴身拥在怀中,轻轻抚过燕行琴柱上方,角落旁那深刻有力的字迹依旧──天下知音,唯你一人。
萧璃闭上眼,无尽的心酸悄悄从心头滴落。
希琉……
从袖子里抽出一只尖锐的刻笔,这是他随身之物,自从在穴居凿木刻字之后就养成的习惯。
将筝琴放落地上,萧璃轻拉起袖子,黑暗中,他看不清筝琴的弦线与刻纹,只能透过手指的触感缓缓模索,一笔一划在李希琉的字迹旁边刻下──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笔落之处,双手仍微微发颤,满心的泪水几乎溢流而出。
刻毕,他将筝琴再次转交给牢门外的魏兰儿。
“兰儿,我有一事求。”
“公子请说,只要是您交代的事,兰儿就算拼了命也会给您办妥。”魏兰儿双手接过琴,满腔忠诚道。
“我要你把这张琴交给皇上,记着,务必亲手交给他。”
“公子……”魏兰儿抱着琴,泪水又垂了下来。
“-听见了没?”
“是,兰儿知道了,兰儿会亲手将筝琴送到皇上手中。”
“嗯。”萧璃点点头,像是了了生平最后一桩心愿,满足笑了起来。
兰儿仰头看着主子,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突然觉得主子明媚的笑容变得好遥远、好模糊,像是夜池里的明月般,只要轻轻搅动水波,就再也寻不到那抹漂亮优雅的存在了。
*****
龙腾天祈三年溽夏,右承相雨宫与入主东宫不到月余的皇后雨萍在皇城郊外-筑高台,以匡正朝纲、歼灭乱党为由,火焚前朝皇族后嗣萧璃。
闹哄哄的街道上被挤得水泄不通,从前两天开始,雨承相下令要诛杀萧璃的消息就已传遍京城内外。
一大早,上至名流乡绅、下至贩夫走卒,甚至那些平常对政事不甚热衷的三教九流人物一个个全挤到了城郊看热闹。其实,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过就是想瞧瞧传闻中将皇帝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究竟是生成什么样?
高台上,萧璃披散着长发,双手双脚被人用麻绳捆绑在竹木上。
巨大的竹木牢牢插在夯实土壤里,将他高高举起,以便台下众人可以清楚看见他。
台上一片萧索空然,台下却像凑热闹似的兴奋不已。
午时方过,烈日当空,正是行处犯人的适当时刻。
终于,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纷乱声中,雨宫一声令下──
“行刑!”
威严响亮的喝声,让高台四周的稻草随即被引燃。
干燥的枯草一遇上烈火,立刻将四方形的平台烧的霹啪作向。
夯台稳固不怕火烧,无处可窜的火苗只得不断往竹枝上窜去。
红红的火光开始从萧璃身下冒上来。
“呵呵……”突然,雨萍尖锐的笑声传进他耳里。
挺着肚子,她缓步走进广场,趁着火势不甚大,站在高台边喊道:
“萧璃,所谓送佛送上西,念在你我曾经共事一夫的情份上,我就就送你一份大礼,让你走的安心些。”
哼!萧璃嗤鼻一笑,“你这毒婆娘少在这儿猩猩作态假好心!”
雨萍仍笑着,对他恶劣的态度不以为意,“你尽管骂吧,死到临头还嘴硬的家伙,来人啊,把飞凤筝给我拿来!”
一听主子叫唤,身后仆人立刻将漂亮的红褐色筝琴呈了上来。
什么?怎么可能?见雨萍手中拿着自己的心爱之物,萧璃睁大眼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会有我的琴,你把兰儿怎么了?”
“呵呵,怎么了?要拿这张琴当然得把那些碍事的人给除掉才行,要怪也只能怪她命不好,识人不清、跟了你这妖人当主子,才会不小心连命都给送了。”
“你!混帐!竟然连个毫无干系的婢女都不放过,你这良心被狗啃了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哼,我说你才不得好死!”雨萍大手一挥,“来人啊,把那张琴给我一并丢进火里烧了!”
话声甫落,刻烙着漂亮雕花、展翅如雁的飞凤筝立刻被仍入火海中,伴随着她的主人一起惨遭祝融火焚。
“不!不要!────”
萧璃失心疯狂大喊着,却无法阻止那——琴弦一根根断裂的爆破声。
“呜,不、不要………”
他止不住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那是他唯一能留给李希琉的东西,为什么连他生前最后一丝小小愿望都不给他!
老天爷,你到底有没有长眼睛!
为什么要让这些狼心狗肺的人这样凌辱他?
为什么?
恨!他好恨!
“老天哪!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你要让他们这样待我!!”忿恨的泪水一丝丝落满脸颊,狂啸的吼声随着烟硝弥漫的浓雾在大火中狂卷着。
噙着如血般的红眸,萧璃豁出一切、撕心裂肺喊道:
“您们给我听好了,我萧璃,天盛皇朝九皇子对天发誓,我将用我的血、我死去的生命、还有我永无止尽的仇恨,诅咒你们这些冷血旁观、看着我死去的每一人,我诅咒这片土地、这个国家、还有这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三年内不得一滴雨水、十年内百里荒芜,还有……”
萧璃转过脸,恶狠狠看着雨萍:“我诅咒-,诅咒-这毒辣的女人没办法活着见到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哈哈、哈哈哈……”
像疯了般,萧璃一遍又一遍疯狂叫嚣着,刺耳骇人的声音像地狱冤魂索命的哭号让人全身发毛。
场中众人全被他可怕的气势吓得惊恐不安、冷汗直流。
“来人啊,给我淋油汁,烧了他!”
“烧了他……”
“快!烧死他!”
为了堵住凄厉恐怖的毒誓宣言,雨宫父女跟一班朝臣不停催促士兵们继续加大火势。
红光大火直飞冲天,整片清澈蔚蓝的天空被-脏污秽的浓密烟云完全掩盖,原本阳光普照的大白天竟然一下子变得诡鞠阴暗起来。
萧璃闭上眼,被浓烟呛的几乎无法呼吸的胸腔仍强烈起伏着,身下灼烫的火焰像条赤红毒蛇一样攀爬上来。
慢慢地,火热与浓烟逐渐将他包围,他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突然,在魂魄即将离开身体之际,他敏感的耳朵彷佛听见一阵马蹄声……
那声音好熟悉、好遥远,像是在哪儿听过?
好象是……多年前,第一次在荒山大雨中与李希琉相遇的情景。
希琉?是你吗?
你从南海回来了吗?
缓缓地,他用生平最后一丝力气勉力睁开眼,垂死般地望向四周。
红色双眸中只见一片灰蒙蒙低暗色泽,什么也看不见。
呵呵,他沧凉笑了起来。
他真傻,他的眼睛早看不清了,就算李希琉回来又如何?
他永远见不到他的。
绝望地,他再次闭上眼,认命地,让火苗吞噬他残弱的身躯。
大火持续延烧,陷身火海中的萧璃没有再发出任何一丝悲鸣或声响,只留下如血般殷红炽热的天空无情控诉着一切悲烈不平。
突然,“砰”地一声,原本高举着萧璃的巨大竹枝因受不了烈火热度而整个倒下。
“哇,危险啊!”
“快走……”
“小心啊,好大的火……”
广场中央,高台旁的士兵们纷纷走避,瘫倒在地的竹枝仍然持续不断冒出熊熊烈火。
士兵慌乱走避之际,突然,一匹骏马从远方疾奔而来,迅速越过人群,顾不得践踏旁人的危险,马上来人大喝一声,一个凌空飞跃,漂亮画过天际,俐落地驰进广场中。
场中众人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然后,所有人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看着来人──
“这……皇、皇上!”
*****
溽夏夜晚,烦人的躁热流窜在滞闷的空气中。
灯火通明的皇城宫殿里,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杂踏纷乱地响了一整晚、怎么也停不下来。
内殿里,御医传了一个又一个、来了一个又一个、也走了一个又一个。
躺在床上的人儿,仍是一脸孱弱,毫无醒来迹象。紧紧皱住的双眉、使命咬住的唇线,彷佛在深度睡梦中都无法获得片刻安宁与松懈。
为什么会这样!?
愤怒的拳头往床柱上重重一-,李希琉心疼的眸光里迸出无限怒火。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出门至今不过十多日,就出了这样天大的乱子!
要不是秦世宗机伶,以鸿雁传书飞送至渡海口给他,只怕他的萧璃被人活活给烧了他还全然不知!
可恶!
紧握的拳头又重重击了下,撼得牢固的床柱发出上下摇动的唧吱声。
暖床微动、罗帐轻摆,躺在软被下的人儿却是一动也不动,彷佛一具被抽干生命的无主躯壳,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太医们说了,幸亏抢救的快,萧璃的外伤并不严重,除了手脚有轻微灼伤外,大致无碍,但内肺却被浓烟呛伤的厉害。
虚弱的身子从被救出后,就一连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红通通的热度看得让人心头直揪疼。
所幸,经几个太医轮番上阵、细心诊疗后,已将高烧给退了下来,但昏睡中的人儿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竿子太医没人理得出病因,只能胡乱猜测,有人说是身子太弱、有人说是呛坏了五脏六腑,什么理由都有,就是没一个能让萧璃醒过来。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望着虚弱到彷佛要离开人世的身子,李希琉一颗心直沉到谷底。
怎么办?他该怎么做才能让萧璃醒过来?
小心地,握住瘫软没有任何响应的手,凑到唇边,忍不住地、眷恋似地亲吻起来。
手指间的味道仍是一如以往,冰凉中带着一丝微香,平顺的掌心因为病弱的关系,透露出一股比平常更加滑女敕的细腻。
一丝一-,李希琉贪婪地轻啄着,这气息、这味道,总叫他一颗心狂乱到无法自己。
为什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这男人的?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爱情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合该是像一缕缥缈的轻烟,在他壮阔的生命中扮演着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已被这云淡风清的力量主导了一切!
好可怕、好难受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从没输过,不管是文场还是武斗,他就像是被上天眷顾得无微不至的天之骄子,俯首称臣的永远是跪在自己脚底下不断求饶的败军之将,他李希琉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骄傲胜利者。
没有失败、没有低头,他是最完美无缺、也是最至高至上的龙腾君王!
可现在,他的骄傲与胜利似乎逐渐远离了……
他什么方法都用尽了,这个男人却还是醒不过来。
为什么?难不成他就这样输了一切?
想他雄霸天下、睥睨寰宇,驰骋沙场千万里,不曾怕过任何事、也没有任何要不到手的东西。
可如今却像个三岁娃儿般,自哀自怜、束手无策呆呆地守在这男人身边,吃不下、睡不着,一切只能任由上苍的怜悯与命运的安排。
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输了?
输给了上天、输给了命运,也输给了这个顽强倔强的情人!
李希琉紧紧握住萧璃的手,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像抹巨大的黑影,深深将他罩在无边黑夜里。
*****
炎夏的酷闷愈来愈炽,宫里的气氛也愈来愈凝重。
从萧璃在火场被救下来后,已整整过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里,满朝文武一直不停上书劝谏,内容大致千篇一律,无非是希望他们皇帝主子能释放目前正被押在天牢里候斩的右丞相雨宫。
面对满桌满纸的金玉忠言,李希琉连看都懒得看。说实话,要不是雨宫乃两朝元老,功在朝廷,他早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丢到城门喂狗去了!哪还有打入天牢候斩这种痛快死法给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面对主子一心拥护前朝皇室、抨打开国元老之举,朝廷内外也开始对皇上的偏颇固执有了不满。再怎么说,萧璃毕竟是前朝余孽,皇上却不杀乱党、反诛忠臣,这龙腾还有律法吗?
但显然地,他们独断独行的皇帝陛下完全不将群臣的想法放在心上,现在的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萧璃的生死。至于那些闲杂人等的闲言闲语,他没有心思、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搭理。
“瞧,又来了。”
长乐宫恢弘的廊柱下,殿门口中央,雨萍即将临盆的身子,软弱地跪着。
哀怜祈求的双眼中,早已失去往日鲜艳神采。
“娘娘,您还是请回吧!皇上说了,他不想见您。”叹了口气,秦世宗重复着跟前几日同样的回答。
雨萍每日都上这儿请安,可李希琉怎么都不肯见她。她知道,如果不是看在她身怀龙嗣的份上,自己早跟爹亲一样,被押进天牢候斩了。
她实在是低估了皇上对那妖人的感情!
她万万都没料到皇上会如此护着那男人,明知道他是前朝皇子,是那种最有可能被叛党拥僻、动摇龙腾帝位的危险人物,居然还心甘情愿将他捧在手心上护着。
为什么?他究竟是看上那妖人哪一点?她又哪儿比不上他了!
瞧她,都已经做到这步田地了,皇上却还是不肯原谅她,这叫她情何以堪?
每天天一亮,她就不惜退下国母之姿,卑微地,上这常乐宫门前跪着。原希望李希琉见她挺着一颗大肚子、又可怜兮兮跪在门口求饶的份上,可以心软地不计过往、重新来过。
可没想到,她一连在这儿跪了三个上午,李希琉不但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难不成,他对她,真的一点情份都没了!
颓丧地,雨萍无力地将头低下,揉揉发疼的膝盖骨,缓缓地爬起身。
再跪下去,只是徒惹那些奴才们笑话罢了,她实在不想将自己弄到如此狼狈不堪。
伸出白女敕的素手,在婢女搀起同时,突然,庞大的下月复传来一阵剧痛。
“哎呀!……”雨萍忍不住叫了起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几个婢女慌忙将她扶住。
“痛、好痛……”雨萍捧着肚子,一阵又一阵的抽痛让她几乎站不住。
“糟,娘娘怕是要生了,来人啊,快!快送娘娘回宫!”一旁的秦世宗见状,连忙对小太监们喊道。
“启明,赶紧通知稳婆,叫她们通通上蘅芷宫候着,快去!”
“是!”小太监领了命后,赶忙拔腿离去。
匆匆交代完所有事,秦世宗小心翼翼送走皇后娘娘后,才赶紧直奔长乐宫内殿将这天大的消息禀告给主子知道。
*****
这一晚,天气异常的闷、也异常地热。
挥不去的腾腾热气,一圈圈氤氲在雨萍痛苦扭曲的脸上。
“娘娘,请您再忍着点……”负责接生的产婆拿起拧湿的毛巾,不停为雨萍擦拭额上的汗水。
重重地,一口气接一口气、用力地喘息着,浓稠腥膻的羊水味已染满整间屋宇,奈何肚子里的孩子却怎么也出不来。
“皇上、皇上呢?皇上在哪儿……”披散着一头长发,意识涣散的雨萍口中断断续续不停喊着。
“禀娘娘,皇上现下国务繁忙、不克前来,请娘娘稍安勿躁,晚一些,奴才们定请皇上前来探问。”
是吗?雨萍失望的眼神瞪得大大的。
从早上到现在,这相同的答案她已听过千百回了。
皇上还是不愿来,是吗?
在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产下孩子的生死存亡时刻,他仍是无情地守在那男人身边,不愿前来见她一面。
为什么?
呵呵,雨萍哀凄地笑了起来。
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悲哀的时刻,大概莫过于此了吧!
怀了龙嗣又如何?为他生了小孩又如何?他的心、他的人,永远站在那遥远地、她拼了命伸长手也触模不着的地方!
泪水像泉注般不停地涌了出来,身上的痛楚、心中的憔悴,让雨萍连最后一丝怨天尤人的力气都失去了。
努力地睁大眼,用力地想将自己唯一的骨血自月复中排出,但却怎么也办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困难呢?
灰蒙地,不带任何色彩的悲哀与绝望覆上她的眼,静静地,她从那没有任何一丝空隙的厚重云层中,彷佛看见了这个夏天的夜晚。
好深好黑的夜色哪,就像一场永无止尽的梦靥,黑压压的天空里永远没有清晨到来的一刻!
*****
随着皇后娘娘生产的时间不断拉长,蘅芷宫里的不安也逐渐扩大。
一群候在门外的奴才们,早已不耐久等,围成一圈、不停窃窃私语着。
“怎么办?看样子是生不出来了!”一个婢女担忧地说着。
“唉!咱们皇后娘娘也真可怜,从晌午痛到现在都大半夜了,生不出来不打紧,皇上竟连个关切探问声也没有!”
“这也没办法,谁叫咱们主子要惹恼皇帝陛下呢?”
“可皇后娘娘千错万错,肚子里的孩子可没错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
几个宫娥的话还没说完,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咦?容嬷嬷,怎么了,您怎么出来了?”宫娥们被突然冲出门的接生婆给吓了一跳。
喘着气,容嬷嬷神色惨白地道:“这……不好了,皇后娘娘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
柔和的月光,飘散着淡淡的宁静芬芳,洒落华丽雍雅的长乐宫殿。
床榻上两个相拥交卧的男子,发丝纠缠、鼻息轻抵,柔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自从萧璃卧病不醒后,李希琉陪伴他的时间似乎是愈来愈长了,不论是阅公文、批奏章,还是见百官、议国事,甚至连日常生活起居,通通一股脑儿搬进了这长乐宫里。
虽然心爱的人儿终日昏睡、不言不语,但只要能每天晚上将他拥在怀中守着、候着他,他心中的不满与焦虑似乎就能因这小小的满足而稍感减缓。
忽地,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打醒了正沉浸在幸福中的皇帝主子。
门外,秦世宗不算大却清晰可闻的声音沉静地响起,“启禀皇上,蘅芷宫情况有变。”
躺在床上,李希琉慵懒的眉头微微拢了下,“怎么了?”
“禀皇上,方才稳婆来报,皇后娘娘龙胎难诞,怕是皇嗣不保。”
什么!皇嗣不保!?
霎时,李希琉睡意全消,不悦地坐起身,“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些!”
“是。”微弯着腰,秦世宗说话的音量稍稍提高了些,“方才蘅芷宫来报,说皇后娘娘月复中龙水已尽、却迟迟不见龙嗣安诞,恐怕……”
“怎么样?”
“皇后娘娘与小皇子均难月兑险。”
什么!
李希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敢问皇上是否要起驾过门探问?”秦世宗小心翼翼问着。
原本女人生不出孩子这种天大的晦事,皇上实在不该去沾惹秽气,但听蘅芷宫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在床上痛到几乎没了知觉,口中却还一直喊着想见皇上最后一面,所以秦世宗还是好心地代问了声。
沉着脸,李希琉小心翼翼将怀中的萧璃挪了个较舒服的睡姿,确定他仍安稳无虞后,才冷冷瞥向秦世宗。
“让人备轿,朕要上蘅芷宫一趟!”他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个孩子,实在不希望就这么失去!
“是,请万岁爷稍后,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去。”
下了床,李希琉大步走到隔屏后,让身边的奴仆帮忙更衣。
突然──咳!
一声非常细微像是轻喘般的咳嗽声隔着薄透的彩屏,淡淡却尖锐地传了进来。
这……
他没听错吧!
彷佛不敢相信自己亲耳所听,李希琉惊骇到连奴仆递到手边的衣物都滑落地上。
咳、咳咳!
一声又一声,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似地,接连不断的轻咳声,悄悄地响满整间屋宇。
“萧璃!”顾不得尚未穿上的衣物,李希琉飞也似地从隔屏后奔出,直冲到床边。
床上,罗帐内的人儿仍闭眼躺着,经过一连串轻咳的刺激后,苍白的脸上逐渐泛起一丝桃红,向来昏睡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挤出一丝微微苦楚。
“萧璃,你醒了吗?”李希琉赶忙握住他的手,撑起他身子,激动问着。
“告诉我,萧璃,你是不是醒了?知不知道我是谁?萧璃!”李希琉连珠带炮一连串问着。
“萧璃!”李希琉又喊了声。
终于,像是听见李希琉的叫唤般,萧璃昏睡的嘴角微动了动,向来不言不语的双唇轻吐出一声轻吟,“嗯……”
“璃!”李希琉兴奋到几乎无法言语。
被枕在强而有力的臂膀中,萧璃的脖子微转了下,像是贪恋地,将脸庞埋入温暖的胸前,彷佛汲取花朵芬芳般不停依偎着身旁熟悉的气息,然后,细长的眼睫轻轻拍动了下,宛如蝴蝶羽化展翅般,张开了一双火红如焰的眸子。
“璃!”李希琉激动的情绪爆发到最高点。
多日来的盼望、多日来的焦虑,多日来的夜不成眠与折磨,天哪!这彷如恶梦般可怕的一切终于过去了!
回来了!他最心爱、最舍不下、最无法失去的萧璃终于回来了!
床边、隔屏后、还有一堆候在门外的奴才们见两个主子又搂又抱,喜极而泣的激动神情,多少也沾染到那不可思议的喜悦,全都不自觉弯起唇角,默默给予祝福。
只有秦世宗,他看着又哭又笑、深情拥抱到浑然忘我的主子时,叹了口气,无言地走到门口,对久候的轿夫们道:
“你们都回去吧!皇上今晚留宿长乐宫,哪儿也不去了!”
毫不犹豫直接下达的命令,在月色柔亮的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也格外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