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羿楼回到了体育馆帮忙收拾善后,留下百里晴川和老弟在宿舍顶楼。
这是不得不然的选择。此刻老弟肚子里乱七八糟的疑问,只要丢给晴川,有很大的机率,他会憋到死也不敢发问。若是自己选择留下来就大大不同了,兄弟斗嘴演变成全武行不要紧,他乐在其中,惊动全宿舍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学校的乱源;怕就怕晴川一怒翻脸,来个记忆丧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顾全“大局”,他忍痛牺牲和晴川相处的美妙时光。不过,痛得也很有限,因为,夜晚才刚刚开始哪!等回到寝室,房门一锁,看还有谁敢闯进来!
心中拨着如意算盘,手脚也特别快,祝羿楼身强体壮,当苦力搬运桌椅器材最是合用。
他搬来搬去好几趟,每回都见到苏克罕在现场指挥,可是不管他怎么张望,就是没有韩文棋的踪影。
这是个不错的时机。他好几次想藉机跟苏克罕解释几句,对方却冷冷地回避每一个可能交谈的机会,不是突然有事走开,就是假装没看见祝羿楼;更干脆一点,直接再指派新工作,叫黑风大王连碰钉子,忙了个团团转。
“顽固的家伙!到底还要生我多久的气?”祝羿楼无奈吐出一口长气,在体育器材室排好最后三盏紧急照明灯。
总算工作结束!跟苏克罕的纠葛一下子飞出脑外,满意的笑容浮现。
放着误会无法处理,遗憾是有的,但除非他现在突然惊醒在床上,发现今晚只是例行的美梦一场,否则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这个时间,户外的人早已散光,六层楼宿舍层层灯亮。明天紧接着是园游会,连续这么多天的庆典气氛笼罩,看来没有人想乖乖上床睡觉。
亢奋的心情,轻快的步伐,祝羿楼直线穿过操场,经图书馆北侧长廊直达宿舍。走在宿舍一楼走道,耳边可以听见从各寝室传出的笑闹声,一楼中庭里还有十万火急为园游会做最后赶工的班级。照黑风大王平日的作为,肯定要停下来闲扯瞎闹一番,顺便搞个破坏不可,今晚却大大反常,只匆匆几句招呼,便放了对方一条生路。
在一大堆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祝羿楼终于站在六号寝室门前。
面对房门,他深深吸气,然后——“不好,差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门推开了一半,他又退出几步,回到走廊。
“黑风寨三个字太帅气,万一惊吓到晴川的老爸就糟糕啦!”
他伸手想取下木脾,暂时避一避明天的风头,岂料黑风寨还在那儿,旁边原本空空如也的位置却赫然出现了张政豪的名牌。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呆在原地约莫有一世纪之久,好不容易才从五里雾中爬出来,回过神,双手朝房门重重一推!
木板门霎时洞开,有如遭到暴风吹袭。
熟悉的房间里不见熟悉的那个人,只有张政豪手拿着书本,斜靠在床头,而那本该是晴川的床。
张政豪斜过眼瞄向他,复又回到书页,木然的神情此刻比什么都要让祝羿楼生气。
他仍旧站在门口,双眼迅速扫了屋内一圈,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些很明显属于百里晴川的东西消失了踪影,部分的衣物书籍、裁缝清扫类用具则还在原处。全校都知道黑风大王连吸尘器的开关都找不到,更不要提打扫清洁了。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瞒过外人,试图制造出晴川并不住在这里的假象。
然而,得知晴川不是真正搬走并没有使祝羿楼得到多少安慰,他想起几天前,半夜溜出宿舍吃消夜的那一晚,晴川吞吞吐吐地语意不清,原来就是在想这个最鸵鸟的下下策?
祝羿楼愤愤然转身出门,张政豪突然叫住他:“不要去,比较好。”
他吼了回去:“好你个头!”他不赞同这种方法,绝不赞同!
一想到晴川竟认为和他同住是不能在父亲面前曝光的丑事,他就忍不住要发狂。他们不过是像一般学生同住一间宿舍,又不是要发表恋爱宣言,这样也不行?这样也要躲?真不知道晴川那颗应当很聪明的脑袋,为什么一遇到这类事情就变得如此顽固不通!
祝羿楼一口气冲到走道另一头,张政豪原本的房间,百里晴川久未使用的名牌果然挂在门外。
宿舍里处处可见的木牌,看在他眼里,等于是百里行舟巨大的身影横在他们之间。
原以为有所突破了,看来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太简单。他们之间一直有个最根本的问题,恼人的问题,他几乎觉得自己使不上力,但还是不及晴川应对的方式教他冒火。
他重重拍门,每一落手都让脆弱的门板发出痛苦的哀叫。
来应门的李俊杰老早料到他会来,脸上挂着苦笑,身子侧向一边,让他看见房里的百里晴川。
“好巧,我有事正要出去,你、你们慢慢谈。”他说着,用最快的速度抓起外套,拔腿逃离暴风圈远远的。
百里晴川衣着整齐地坐在书桌前,不像准备就寝的模样,手边也没有进行其它事,像是专程等着他来。
祝羿楼掩上身后的门,劈头便问:“这是因为我们,还是因为我?”
面对友人气呼呼的兴师问罪,百里晴川却显得十分平静。
“明天等我父亲一走,马上就恢复原状,你的气愤没有道理。”
“在你老爸的眼里,李俊杰比我够资格当他儿子的室友,我的气愤还算没有道理?”
“那得怪你自己。在东门桥,甚至在全国高中,你大概从来不晓得自己的名声有多响。我父亲……他知道你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因此惹来无谓的干扰。”
“我的事情?”祝羿楼一愕,随即恍然大悟。“你是指,我是一个同性恋的事?”
百里晴川索性不回应,给他来一个默认。
“我是不是同性恋,又关他什么事?”
百里晴川依旧不说话,祝羿楼加大嗓门又问了一次。
“你一定要逼我说,可是说出来你又要生气。”
“我就是要听你说!”音量又更大了。
“好,那是因为……”百里晴川说话的语气透着无奈,这些水泥墙木板门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他不能再让祝羿楼不断提高音量吼下去。“……因为他认为,我会受到你的影响,他担心我会……”
“担心你会变得跟我一样?”
果然正如他所想!一把熊熊大火直烧上祝羿楼心头,整个儿爆发出来:“怕你也会变成怪胎是不是?我喜欢男人是一种病,会传染,是不是?莫名其妙!”
百里晴川皱紧眉,像对待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望着他。
“你看你果然生气了。对我发火又有什么用?重点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他很固执,很保守,你明明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你要永远顺着他?做这些蠢事取悦他,好永远假装是个乖孩子?”
“你说得太过分了。”百里晴川不知不觉间绷紧了脸,语气也添了三分不悦。“听从父母的话,当一个孝顺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很清楚,如果你真认为自己是对的,你就不会露出像现在这样的表情!你对着镜子瞧过没有?那种表情,我每次见了都很难过。如果你觉得自己完全没错,那么你应该是个很快乐的人,可你是吗?”
他接着又说:“花小弥说的没错。这几年,你离开家里,住进宿舍,人变得开朗快乐许多,可是如今一提到你父亲,那个郁郁寡欢的百里晴川又出现了,以后也是一直这样吗?”
百里晴川的脸庞已无一丝血色。
眼睁睁受人一顿责问的情况不仅前所未有,出自祝羿楼之口,更是作梦也想像不到。错愕中,渐渐升起的是一股尊严扫地、无地自容的窘迫;渐渐,又转变为轻微的恼怒。
“要顾及眼前就已经很困难了,以后的事情,我现在考虑不到!我只希望他不要来烦我,和他起冲突的话,绝不是麻烦两个字就能带过一切。”
“那我算什么?一个需要被藏起来、可耻的存在?真是好方法!”
“我说过这只是暂时的,明天他走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那不叫正常!”祝羿楼大吼。“你要隐瞒他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需要多久就多久,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不接受!我绝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我的感情光明磊落,没有任何躲藏的必要,我……”他顿了顿,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其它原因,总之是满脸通红。“……我要光明正大地喜欢你。”
百里晴川双颊泛起淡淡红霞,转瞬又褪成苍白一片。
“那你可以不要喜欢我,我们继续当朋友,像之前一样。”
“办不到!”斩钉截铁的否决。“我可不会那样吻一个‘朋友’,难道你会?”
百里晴川的脸色变得更加白了。那个吻……全怪那个吻,如果没有当时的意乱情迷,他也不会落入眼前这样的困境。
但他到此已没有退路,即便知道说出口将无法挽回,他还是一咬牙,说道:“那个吻……我可以当它不存在。”
“……”
“……”
静默,只维持了短短几个眨眼时间,空气急遽地凝结,然后在刹那间炸裂开来。
“不准你这么说!”
祝羿楼一拳猛砸在书桌上,桌面的笔筒书册台灯乱七八糟的杂物一齐跳了起来。百里晴川感到自己的心脏也狠狠震动着,眼皮不受控制,闭起了数秒,全黑的惊乱中只觉耳膜震动,一阵嗡嗡声响,再睁眼,祝羿楼手握成拳,泛白的指关节极惊悚地映入视界。
他从没见过那么激动的祝羿楼,那是个陌生人,几乎让他有些害怕起来。这种强烈的反应逮远超出预期,以致于当一直站在门后的祝羿楼,忽地迈步逼近,他立即陷入无法揣测其用意的恐慌当中。
他急忙站起,膝盖顶了一下桌角,桌边堆着的书册应声散落一地。但他顾不得膝盖疼痛,更来不及收拾残乱,只能连连后退,直到小腿碰着床缘,无路可退。
“你不要再靠过来了!”百里晴川一反冷静淡然的昔日态度,拔高嗓音叫道。
祝羿楼立住脚步,注视着那对他来说同等陌生的雪白面容——空虚,更多的是悲哀与烦躁,在他心底划了一圈圈涟漪,而且愈来愈形扩大。
他狂吼一声,反手抓起离自己最近的台灯,使劲摔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去你的!”伴随着桌灯粉身碎骨时的壮烈,祝羿楼的每一个字句都如轰雷巨响,直击耳鼓。“去你的不存在!你就永远这样好了!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永远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转身,拉开门,愤然说道:“我才不是你的朋友!一个需要被藏起来的人,算哪门子朋友!”
话说完,他摔上房门,却因为用力过猛,门板再次弹开。半开半掩之际,隐约能看见在走廊上屏住呼吸、不敢稍动的李俊杰的身影。
祝羿楼眼也不抬,和他擦过身,一语不发地离去。
门外张口结舌、不知所措看着这一幕的,并非独独李俊杰一人。为了阻止八卦谣言乱飞,李俊杰赶紧进屋关门,根本没空理会外头在一瞬间响起的哗然议论。
他实在担心得不得了!平日里心情永远晴空无云的黑风大王都成了那副德行,那么百里晴川的怒火岂不是加倍沸腾?
李俊杰背脊贴着门,战战兢兢偷瞧了百里晴川一眼。这一瞧,却无法再轻易移开视线——
那个人,好像是百里晴川,却又不是他认识的百里晴川。
若不是顶上亮着日光灯,他真要以为那只是月色下的一道幻影,白得透明、脆弱,没有存在感,也没有半分情绪,他甚至怀疑对方有没有在呼吸。再细看,百里晴川眼角染着奇异的红,双唇抿成一道薄薄细线,无声无息,目光愣愣对着门口。他知道那不是冲着自己来,而是看着已经不在这儿的那个人。
到底刚才摔门而去的黑风大王,心肠到底有多刚硬?看见这一幕的人又会不会惨遭灭口呢?
李俊杰提心吊胆,慢慢移动位置,才踩下第一步,鞋底便传出破碎的声音。他低头,发现横尸地板的桌灯,以及满地的狼藉,多数是百里晴川的东西,杂有少部分张政豪的课外书籍。
他们打过架?还是黑风大王揍了人?李俊杰紧张地问:
“你、你没有事吧?”
“小小的意见不合,没什么。”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得用尽全力才压得住说话时的轻微颤音。
百里晴川背过身,蹲下来一样样捡拾书本杂物。等会儿,还得清扫玻璃碎屑,处理掉桌灯的残骸……不赶紧清理是不行的,这里毕竟是别人的房间……不,或许自己再也回不去,这里要真正变成自己的房间了。
既然变成自己的房间,就更该清扫干净,因为明天父亲会来……明天,一切都是因为明天……他停下动作,任疲倦感宰制全身。
或许,自己对这件事所做出的决定,不全然是明智的;或许,他根本错得彻底。
可是,祝羿楼是不同的,所以他总是不能明白,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样,生来就自由自在,生来就有比谁都强壮的翅膀。
他海阔天空遨翔惯了,所以不懂别人的恐惧。
是的,他百里晴川的世界是开了一扇明亮的天窗,然而,没使用过的翅膀究竟能不能飞?万一自己根本连飞翔的羽翼都没有呢?
……撞到桌角的膝盖隐隐疼了起来,一失神,手上的书册复又散落;一眼望去,满目疮痍,该怎么收拾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