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离岗位不太好吧?”
这是祝羿楼一口气穿越校园,冲上六层楼,手撑膝头,大口喘着气出现在宿舍楼顶时,百里晴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一路上,他满月复都是牢骚。他有一大堆的情绪,一大堆的抱怨,全都想对百里晴川发泄。孰料一见了面,看着挂念的人儿迎着风带着笑,纵有天大的怨言也在霎时间烟消云散,只剩一个问句。
“换地方也不告诉我?”
“什么都跟你说了,我还有好戏看吗?”百里晴川脸上的笑意又深一层。
“啧!”
天下的乱事都是这些笑起来很好看的人惹出来的!
他站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刚才小跑一段,运动过后格外神清气爽。当头风吹阵阵,发丝乱舞,四周空置的晒衣竹竿被震得左摇右晃,嘎答嘎答直响。
“这里风好大,你冷不冷?”
“还好。”
百里晴川紧了紧长风衣的翻领,右手端起小桌上的马克杯,旁边有一路从六楼拉上来的延长电线连接着小桌上的电磁炉,炉上温着一大壶热茶,准备甚是周到。
祝羿楼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晴川怕冷有如怕鬼,不同之处只在于前者众所周知,后者还是秘密。
沿着楼顶边缘高起的围墙远眺,东南方明晃晃地灯火通明,有如白昼,隐约还听得到人声喧哗。试胆路线的起点、所有的活动单位都设在那儿,周遭热闹无比,和北面的校区外以及西面的国中部校园的寂静无声恰成对比。
祝羿楼绕着围墙走回南边,从天文社借来的望远镜就架在这个位置。望远镜旁两张椅子,一张是空的,另一张上头坐着百里晴川。
他稍稍靠近,分辨望远镜的方向,结果不出所料,角度正对着他方才大出洋相的区域。
不必仔细回想起什么就够他发窘了。
回过头正对上百里晴川的视线,晶亮的眸子闪动着奇妙的光芒,他不禁怀疑,晴川是否打一开始就想看自己忙忙碌碌、担心着急的模样?
“……因为我之前把事情搞砸,害你的搭档变成苏克罕,所以你才故意让我辛苦一场?”
百里晴川抿了抿唇,像是在忍笑。
“啊,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变通的计画一直到最后关头才敲定,我来不及通知你,如此而已。”
是吗?他半信半疑,但,该解释的误会还是不能省略。
“那你当然知道,就是……我以为那是你,所以才……才……”
“我会吓得躲进别人的怀里?”
他当然知道不大可能,可那是以冷静思考为前提,而冷静思考,和他黑风大王的作为是不搭轧的。
“总之,都是你不好,害我惹下天大的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歪打正着,刚好救了可爱的学弟,恭喜恭喜。”百里晴川笑吟吟地说着反话。
“别开玩笑!我没去之前,他们可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被我打扰之后就都完啦!学弟居然还告诉他,我们接吻的那件……”
百里晴川拉着长音“喔”地一声,其意味之深长,如一把大槌狠狠敲在祝羿楼脑袋上。他猛然惊觉,自己的嘴巴真的不比韩文棋小。
“可恶!今晚做的事,没有半件是对的!”祝羿楼摊在椅里,抱头惨呼,悔恨交集。
百里晴川淡淡一笑,引开话题:“那就留在这里,别乱跑了。没有你在一旁,小嗣好像比较快乐,”
“你正在看那个四楼的?”
他凑到望远镜下,层层透镜将远处的老弟拉到眼前。祝嗣楼落单之后,便和其他国中部的工作人员混在一块儿,终于真正投入吓人的工作,玩了个不亦乐乎。
“哼,那只打拳打坏脑袋的大猿猴,他不来跟我捣蛋,更快乐的是我!”可是,似乎有件事不对劲……“怪了,大家都是两个人一组,你的伙伴呢?”
“嗯……我刚刚告诉他不必待在这里,可以下去参加活动。”
祝羿楼瞪大眼叫道:“不好吧?这样不就变成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留守,既无聊又不安全!”
“……不是有你在吗?”
黑风大王霎时愣住了。他看着别开脸庞的友人耳根处隐约的一抹微红,大脑花了好一阵运转时间,才连接到“因为你来了,所以让想玩的学弟去参加活动”的话中含意。
但要进一步推测到“希望两个人独处,所以事先遣开学弟”,他自认太过妄想,只在脑里匆匆绕了一圈,便慌忙甩头去除这个想法。
“说、说的也是啊。”
他随口打个哈哈,脚下踩的地面突然变得软绵绵、轻飘飘,心头甜得恍在梦中。
倒楣了一晚,终于开始有了些许代价。
虽然这里不是黑暗的树丛,虽然附近没有鬼怪出没,晴川本身的意愿却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晴川喜欢他的陪伴,晴川喜欢和他两个人独处,他黑风大王在百里晴川的心目中到底是与众不同,是非常非常特别的啊!脑袋瓜一个劲往这方向胡思乱想,祝羿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自己搞得无比尴尬,半晌找不出轻松的话说。
气氛静谧得奇异,他只好两手抓着望远镜长长的镜筒,四下游移,从目镜里窥看那东一撮西一堆的灯火小人儿。
百里晴川端起茶壶,另倒了半杯红茶,水面飘出一层温暖的白色雾气,顺着风直吹上祝羿楼的脸庞。他带着笑伸手接过杯子,瞥眼间,百里晴川的脸色白皙如常,红晕已然褪去。
“你在看谁?”百里晴川交叠双腿,手肘搁在椅背上,端着自己的一杯茶,不时轻啜几口,姿态十分轻松。
他的轻松自在却教祝羿楼不大自在。
“呃……是苏克罕那一组。”
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停下镜筒,对着的正是他的冤家。他自目镜前移开,让百里晴川也能够看见。
分享同一架望远镜,势必贴得极近,祝羿楼手抓座椅,只等百里晴川挥挥手要他闪远些便立刻移动。出乎意料,百里晴川竟歪着身子直接靠了过来。他倒抽一口气,登时动弹不得。
尽管厘米之差终究没有真正接触到彼此,但他确信,从第三人的眼中看,晴川等于靠在他的肩头,两人近得呼吸可闻,百里晴川的睫毛根根分明,就在他眼下鼻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晴川向来重视保持距离,平日同居一室,物理上的距离往往还不及教室里一前一后的座位近,今晚却一反常态,处处流露亲昵之意?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该强装绅士貌,稍稍避开好呢?或者顺其自然,甚至藉机更加亲近对方?
他很清楚,宿舍大楼虽然点着灯,其实里头几乎没半个人,但求勇气够,做什么事都可以。可是,万一会错意、表错情怎么办?
手上一大杯红茶咕噜噜灌下喉咙,他浑身发热,这茶真的烫!
“看样子气氛很凝重。”百里晴川看了两眼,挪动身子,回复先前的坐姿。
“我也觉得很凝重。可惜只看得到影像,听不见声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黑风大王语音苦涩,含有双重的遗憾。
“搞不好跟我们一样,只顾着说别人的闲话。”
“什么?”
“没什么。”百里晴川一手斜撑后脑,淡淡撇着嘴角。
祝羿楼愕然望着他好一会儿,还是参不透他话中的奥妙,怔怔转头回到望远镜前。
韩文棋在镜头下动着嘴巴,断断续续说着话,苏克罕神情冷漠,久久才回应一两个字。
“苏克罕这个笨蛋装什么酷!?趁现在把手伸过去会不会啊?拿出男子汉的气魄,像个男人一样……唉……唉……”唉,他愈说愈气馁,自己哪有资格怪旁人没气魄?
“晴川,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们就此幸福快乐在一起?”
“你搞出来的乱子,能那么便宜就解决?”
“不是我!追根究柢,是你搞出来的。”
“跟可爱学弟接吻的可不是我。”
“啊!那件事我是无辜的,一切都是意外!”
“这世界上没有意外。”
“……”
糟糕!几句话接得太快,顺势就说了不该说的话。百里晴川微感后悔,暗暗祈祷最好祝羿楼仍是没有听懂。
偏偏这一回实在太明显,连黑风大王也瞒不过,他呆了一呆,笑容绽放有如漫山遍野乍逢春,遍地花开。
“有什么好笑?”
“你吃醋了!”所以一整晚都很反常!
“你才是在作梦。”
百里晴川硬是板起脸撇开头,将望远镜转向自己一边,眼睛盯着目镜,瞧出去如一团花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祝羿楼不让他躲,很快扳回镜头,百里晴川再要去抢,他单手抓着镜筒铁箍也似,丝毫不动。
百里晴川恼了,扬眉抬头,狠目瞪去。祝羿楼却还在笑,笑得阳光灿烂,笑得他满心着慌,眼神再也狠不下去。
“喂喂,以前你都没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一次吃醋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只不过以前的反应很压抑,他看不出来罢了!今晚一时失控,全怪他突然提到什么吻不吻的,他又不想知道这些细节!
“如果我真的吃醋,那又怎么样?”
祝羿楼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百里晴川的椅背,将他连人带椅转了过来,逼他看着自己。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沾惹其他人,你不会再有吃醋的机会。”说话时,笑容已经收起,百里晴川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自己逞一时意气,已经破坏了多年来暧昧不明的朋友关系。
他别开脸,尽最后一分努力。“……你不必这样,我没有吃醋,也没有资格吃醋。”
“你承不承认吃醋都一样,我已经打定主意,而且我老早就该这么做了。”
百里晴川默然无语。
干脆就顺着祝羿楼的意思走吧……他曾这样考虑过。但他更认为,那不过是贪一时的轻松欢乐。
“明年就离开这所学校了。”沉默良久之后,他说。
“离开就离开喽!只是换一所学校,我无所谓。”反正大学也念同一所。
“大学毕业以后呢?”
“到时候再说。”
“我……”镜片下闪过一抹阴影,百里晴川轻轻收拢眉头。“我要结婚生子,和某个……异性。”
“是吗?”
“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你不了解独生子的处境和压力。”
“我是不了解独生子。”祝羿楼站起身,略略伸展肢体,活动了一下手脚。憋了许久的心事一吐而出,全身充满豁出去的轻松与自在。对晴川的退缩,他固然有些失望,可至少,晴川没有因此而不理他,这样也就足够了。
“我只知道,你老是想得太多太远,怎么都不为自己的愿望想一想?儿子又不是老爸的复制……哎呀,当心!”
毫无预警,强风忽地刮起,本已摇摇欲坠的晒衣架再也抵挡不住,整片整片地倒下,高价的天文望远镜首当其冲,被打翻摔落,碎了一地的镜片。
几步之外,百里晴川惊愕万分地看着望远镜倒在眼前,摔成无法挽回的破烂残骸。
风起时,他尚搞不清楚状况,一股横向的大力将他从椅中扯开,力量之大,他以为自己就要摔倒,眼镜落在地面,好险没破,他的人却撞进一堵厚实温暖的墙里,那墙还有长手,紧紧抱住了他,竹架就在那双手臂几寸外的位置哗啦啦倒翻,桌椅茶水也跟着翻了,狼藉一片。
然后他发现,那堵墙甚至有心跳,隔着衣物,贴着他的胸膛怦怦跳得又猛又快。
什么事让一颗心鼓动得这样急促?百里晴川微微抬起失去眼镜保护、略显模糊的视线,祝羿楼的浓眉大眼以前所未有的超近大特写,呈现在眼前,不需要眼镜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人太夸张了吧?竹架打在身上虽然会痛、会弄脏衣服,顶多也只撞出瘀血、受点擦伤,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自己,一定先抢救砸翻就完蛋的望远镜,哪像他这么……不知轻重……
“……那架望远镜很贵的。”
他笑了。“哪有你珍贵?”
“……”
脸颊烧成一片嫣红,却没办法掩藏,百里晴川想随便说几句笑话混过去,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距离贴得好近,近得他不敢大口呼吸,祝羿楼神色渐渐有些异样,他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同时想起了和韩文棋的吻。
那是怎么发生的?像这样的意外吗?
感觉他靠得更加近了,难道祝羿楼也想要吻他吗?
少了镜片的阻隔,仿佛少了一层装甲,百里晴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紧张。距离还在缩减,他开始分辨不出,在胸膛急速震动的是谁的心跳?
“……我没事,你可以放手了。”
祝羿楼置若罔闻,一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他低声说道:“你知道,到大学毕业,甚至到你结婚,还有至少七、八年的时间。”
“那……又怎样?不是一辈子的,我宁可不要。”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一辈子?”
就这样一辈子?他不信有那么好的事。百里晴川抿了抿唇,手臂几次使力挣动,最后都以徒劳作收,他这才知道,原来祝羿楼的臂力这样强。
“晴川,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百里晴川身子一震,不自觉间视线相对,思考能力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被夺走。
他几时曾承受过如此专注的凝视?做违心之论变得好困难,他难以继续假装自己不想要他的吻。
牵缠在脑里的那一道声音愈来愈强烈,催眠一般,自己对自己呼喊着……他的怀抱好温暖,不应该再挣扎……不要再抗拒了……
“……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
十一月四号,星期五,秋高气爽。
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个日子,祝羿楼偏过头,轻轻压上他的唇,停止了时间,也停住了心跳……唇瓣交叠处,温软软火热热,甜美远超乎他的每一次想像。
他渴望这个吻,想像晴川双唇的滋味,想了六年,他愿付出所有代价,持续这个吻,他想接着移向晴川的脸颊,亲吻他的耳垂、他的颈项……却终究不敢过于唐突,最后仅止于浅浅啄吻,便放开了他的唇。
祝羿楼颈子稍稍后倾,在两人间拉出一点距离,紧张不安地观察着晴川的反应。
他并不敢奢望能看见对方晕红着双颊、满脸陶醉的模样,但百里晴川的表情那么复杂,完全无法解读,他不禁忧虑起来。
“……觉得恶心吗?”
百里晴川胸膛起伏,像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呼,大石头落地一半,他再问:“那,我可不可以……”
“哇喔喔喔!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开的顶楼门边,一道浑厚男声不自然扬起,两人大惊转头,老弟祝嗣楼竟站在那儿,目瞪口呆,状似见鬼。
血色自百里晴川脸上瞬间撤退得无影无踪,他再度用劲一挣。
祝羿楼不敢不放,松了手退开几步,两道眉高高拔起,额上青筋爆出,冲着那不速之客震天怒吼:“你不是住四楼吗?跑到顶楼干什么!”
“活动结束了,我是负责人之一,来回收器材啊!”祝嗣楼以不弱于兄长的气势,大开双臂,夸张地朝地面伸出,嚷道:“你们打过架是不是?这、这一地的混乱啊……望远镜又在哪里?!”
望、望远镜!
百里晴川和祝羿楼同时看向地面,在一大堆竹竿之下,那形如垃圾的破烂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