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这三日,赵善鸿的精神由极度亢奋,说很多很多话,到忽然之间疲态毕露,令群医有点惶恐。
杜普林教授对竞之说:
“他的病情一直反复。”
“他像是慢慢好起来似。”
“要完全康复的话,只盼他的病如其人,屡创奇迹。”
然,奇迹终究没有在赵善鸿的健康上出现。
这一日,庄竞之如常的在黄昏时候赶回医院来,远远地遥望后花园,只见赵善鸿坐在轮椅上看落日两个护士在一旁的太阳底下,为他整理要服的针药以及要用的茶点。
一切如常。
庄竞之走上前去,依旧蹲下来,以她那个惯常的姿态伏在赵善鸿的膝上,柔声地说:
“我回来了!”
过往,赵善鸿必伸出他那如柴的瘦手,抚扫着竞之的头发,然后再缓缓地开始了他们二人当天的对话。
可是,今天没有。
赵善鸿一动也不动,由着竞之眷恋地伏着以一种完全的静态,接收对方的温柔慰问。
“善鸿!”
竞之再叫了一声,才抬起头来看赵善鸿。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表情。
竞之缓缓地站起来,伸手抚模他的额,大片清凉,再顺势把手往下移,很自然的接触到他的眼皮。
竞之帮助他,瞑目。
一代华籍菲岛大亨逝世。
“在菲律宾上演的折子戏,至此要谢幕了。”庄竞之这样说。
分别倚着墙、拖着腮、抱着膝,静听着这个故事的狱中两个女囚,情绪完全投入在庄竞之的追忆之内。
没有比这些情节再动人、曲折、扑朔迷离。
而这只不过是上集剧情的大半截。
好戏当然还在后头,还在庄竞之出狱之后。
“我把菲岛的资产逐一撤走之后,将王国的遥控机关设于纽约,开始再那儿长居,并同时攻读硕士学位。”庄竞之,没有等两位女囚回过神来,就主动再把故事的尾声继续讲下去。
的确,赵善鸿死后,把全部产业,分为两份,百分之三十归庄竞之,百分之七十属赵氏孤儿祖荫。
大部分的产业虽属于赵祖荫,但遗嘱上规定,由庄竞之看管,直至祖荫满二十五岁为止。
庄竞之接手处理庞大的赵氏王国,对她来说是一个相当艰苦的挑战。
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庄竞之的聪慧与毅力已是一张皇牌,此外,赵善鸿把另外一张皇牌留给她。
遗嘱内有一个特别的安排,赵氏在菲律宾的所有矿藏收入,全数拨归一个永久基金,基金每年的受惠名单,由赵氏家族的继承人拟定。换言之,在赵祖荫满二十五岁之前,只控制在庄竞之一人手上。庄竞之认定谁对赵氏有贡献、有帮助,就可以提名让他们领取基金的利息及分到一部分拨出来的现款奖金,这些利息与奖金数目之庞大,令人咋舌。
这个安排,当然对菲岛某些有力量维护赵家产业的官员,与赵氏企业内的行政要员,起控制收买作用。与其辛苦经营,以非法手段扰乱庄竞之的接管工作,例不如顺理成章,辅助她把王国的改组与营运纳入轨道,一样能把利益争取到手。
且因为要成为基金当年的受益人,有关人等更能起到互相制衡与监管的作用。这无疑是使庄竞之如虎添翼。
赵善鸿想得相当周到,接管赵家事业,最有危机的只不过是首几年。一旦站稳了脚阵,把基础的大部分迁册离开菲岛,以及把剩下来的不动产巩固根基,承认了新主人,以后下来就不会再发生问题了。
这是给庄竞之至大的保障。
每当庄竞之静下来,细数赵善鸿的各种部署与安排,她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善鸿最利害之处就是他能体会人性的弱点,加以调度制衡,凡事向前预测三步,将身边所有的可能破坏力量加以控制,而又将其建设性的潜质发挥净尽。对比之下,会产生极多的保障与盈余。
这个招数,庄竞之谨记在心。赵善鸿虽死,然,仍似活在庄竞之身边,有极多意想不到的安排,帮助着她把生活纳入正轨、辅助她将事业发展畅顺。
尤其令庄竞之惊骇的是一项赵善鸿为她早作的安排。
这天,在赵氏大楼,出现了一位华人访客,她求见庄竞之,名字是陆佐程。
庄竞之并不认识这个人,秘书说:
“这位先生说,他是受雇于赵善鸿先生,为他服务的,现今赵先生去世,不知道是否要把服务终止,还是改为向庄小姐报道。”
庄竞之奇怪地问:
“他有没有提是什么服务?”
“没有。”秘书答,“陆先生认为要严守商业秘密。”
庄竞之想了想,先把古元佑请来办公室,给他说:
“赵先生在生前有跟这位姓陆的先生接触过吗?”
古元佑答:
“我并不认识他,但可以调查,他既是为赵先生提供私人性质的服务,则负责掌管赵先生私人户口的财务总管必有记录。”
果然,从支出项上,发觉有为数相当可观的数目每月支付到香港,给一位陆佐程先生的银行户口内。
既证明来者并非冒撞,庄竞之便接见了陆佐程。
“请恕赵先生事务烦多,未知你向他提供的是什么服务?”
陆先生答:
“私家侦探服务。我们的总公司在轮敦,我是派驻到香港,专诚为赵先生服务的。为了入息税的问题,有小部分钱,赵先生同意直接存入我的户口之内。”
那就是说,雇佣他的费用实在不菲。这种国际性的侦探组织,要调查的事项一定非同小可。于是庄竞之非常谨慎地问:
“赵先生一直对你支付丰厚的报酬,一定认为成绩相当满意。”
陆佐程一听,有一重迷惑写在脸上,说:
“赵先生从来不闻不问我的工作成绩,甚至不劳看我的工作报告。自三年前受雇起,他只嘱咐过几句话。他说他要最一流的服务,最详尽的资料报告,直至到他殁后,把资料交给他的承继人。至于是否仍要继续这项服务,则由他的承继人决定。”
庄竞之也大感困惑,问:
“赵先生嘱咐你调查些什么资料?”
陆佐程立即把携带在身边的一个黑色公事包放在庄竞之面前,说:
“都在这儿。”
然后,他补充:
“一位名为杨慕天的所有资料。”
庄竞之愕然。
“对于这位被调查的杨慕天,从他自中国大陆偷渡到香港开始,直至今日,他的一切行动、走向、生活、事业以及在他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不论在公在私,我们都了如指掌。”
至此,庄竞之才深切地意识到一个人爱一个人,原来真可以如此深切,可以如此无微不至。
有什么是赵善鸿所不曾为她设想到、安排到的呢?
竞之想起了赵善鸿逝世前多天曾给她说过的话,他说:
“放心,竞之,你的那一位现在哪儿,做着些什么事,很快你就会知道一切。我看到你久候的机缘,已由远而至。”
赵善鸿甚至可以读到庄竞之脑海里写下的理想与愿望,而在暗地里帮助她安排一切。
庄竞之很礼貌而又很诚意地对陆佐程说:
“很希望你们继续过往三年的工作,提供优良的侦探服务,我的确要知道有关这姓杨的一切。”
“放心!”对方精神奕奕地答:“我从不令客户失望。”
庄竞之穷一整夜的时间,翻阅了有关杨慕天的报告。
当她盖上了最后的一份档案时,天色已经微明。
竞之伸了个懒腰,走出阳台上,面对着晨曦下的青葱山岗,她心里想,不用着急。一步一步的来,要将自己巩卫得无懈可击,才去跟杨慕天算那笔帐。
听故事听得相当入神的女囚犯秀姑,忽然问:
“庄大姐,你这是又是等了几多年,才把那负心人整治了?”
“很多很多年,我不肯打无把握的仗。宁愿等,不能败。”
是的,赵善鸿逝世后的很多年,仍有很多传奇发生在庄竞之身上。
譬方说,赵善鸿死后一年,他的儿子满了十七岁,就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意外。
祖荫坚持要买一辆林宝坚尼的世界有名跑车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庄竞之反对。
祖荫这年青人,竟然有一股遗传自他父亲的霸气,笔直的站在庄竞之的办公室之前并不言语,也不肯离去。
庄竞之望着他,差不多是气馁地说:
“你要我给你解释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的话,才明白不给你买这种玩物是为你好,为保障你身与心的安全与健康。在你未成长到如何去控制极度物质享受所能带给你的腐蚀作用时,只能收敛自己的贪欲。祖荫,来日方长,整个赵氏王国将有一天放在你手上,要什么有什么,但必须直至你晓得什么应该要,什么应该不要之时,才有这个自由度。”
赵祖荫并不回驳,他仍然站着不动,以无言的沉默表示至强烈的抗议。
“你回家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赵祖荫依旧僵持着,庄竞之完全没有办法,她总不能把护卫员叫进来带走他。
“好,祖荫。”庄竞之无奈地不住点头,说,“你告诉我一个我不能反对你买这种跑车的理由,我就让你买。”
赵祖荫那白净的、青春的脸,竟然在这一刻变了颜色,使人看上去觉得他势利至咄咄逼人:
“我身体内流着我父与我母的血,即使我父把管教我的权利交拖给你,你也不过得着暂时性的百分之五十控制权而已,没有资格狐假虎威。如果你有过一分希望,在八年后,仍跟我好好凡事有商有量,这八年之中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迁就我一点点,也未尝不好。”
庄竞之凝望着他片刻,立即摊开了支票簿,写了巨额支票,递给赵祖荫。之后,轮到她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在文件上头,再不打算跟对方说半句话。
庄竞之的心忽然间冷了。
对于所有辜恩负义的事,她下意识地有反感。
赵祖荫自从乃父去世之后,人变得嚣张跋扈,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与二世祖嘴脸,表露无疑。
竞之要接管庞大事业,能腾出来教导照顾祖荫的精神时间实在很少。每一次跟祖荫会面,只能在有限时间内与他沟通。把人生的大道理硬塞到他脑袋去,当然的不受用。
竞之在教育祖荫一事上,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主观上,祖荫不认为他应该受制于一个无名无分的他父亲的女人。竞之与善鸿之间的感情,无法令这孩子了解,就自然谈不上认同了。客观上,竞之不能通过生活上的大小事情,令祖荫对她信服。摆在这孩子眼前的一总状况,都只表现着庄竞之冷手执个热煎堆。
庄竞之有时想,为什么聪明盖世的赵善鸿,不能为他的孩子预铺一条康庄大道?
这以后有了个答案,令竞之感慨万千。
就在祖荫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漂亮名贵跑车,作为十七岁生日礼物的三个月后,意外发生了。
竞之正在睡梦之中,忽然的被一阵急促至极的门声吵醒,她披上睡袍开门,见到家中的管家苍白着脸,差不多吓得说话也不玲珑,期期艾艾良久,才说出了惊人的消息:
“小少爷发生了车祸。”
竞之赶到现场,那当时价值三十多万美金、以人手制造而成、全世界只得两部的名贵跑车,已变成一堆在熊熊烈火内燃烧的废铁。
无法认出尸骸来,就只为能勉强知道那堆废铁的前身,确定全国只有这富可敌国的赵氏孤儿,拥有这辆名车,才能签发死亡身分证明书。
丧礼举行前后的几天,竞之的悲伤与自疚,使她的精神拉扯到一个极端,可以完全不眠不吃不休,光瞪着眼,脑袋呈现一片空白。
最痛恨辜恩负义之徒的人,竟要蒙受同等的罪名,这使庄竞之的生存意志减到最低层面。
她活着,只为要最终一日了解她跟杨慕天之间的情债心债,她要索偿。然,其身不正,焉能正人。赵善鸿对她恩重如山,为她筑好了云梯,攀上青天,讨还公道。怎么她可以疏忽至此,为了一时的气愤,而答应给这小孩买下个致命的玩具?
竞之自觉难辞其咎。
当赵祖荫安葬在他父母的坟旁后,庄竞之颓废而薄弱地回办公室内,无可无不可的接见赵家的律师彼得荷尔。
对方很凝重地说:“庄小姐,赵先生的遗嘱规定,如果赵祖荫去世而没有子嗣,他名下应得的产业全部归于你所有。”
庄竞之苦笑。
怕只怕坊间已有传言,说她庄竞之以最仁慈的手段去布下陰险之局,让意外横生,好接收一切。
“我可否把赵祖荫名下所有捐赠?”
“既是你的资产,在你办好了领受手续之后,悉随尊便。”律师这样答,“庄小姐,我的劝告是让事情淡静下来,你休息够了,再作道理。”
然后,这位在菲岛极有名望的美籍律师彼得荷尔,把一份封了火漆的信件放到庄竞之的跟前去。说:
“请签收。这是赵善鸿先生生前嘱咐过,如果有一天赵祖荫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逝世,请在宣布你继承一切之后,同时交给你这封函件。”
当庄竞之拆阅这封密函时,心头的震荡难以形容:
竞之: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为黄土一堆所掩没,甚至连赵家的唯一血脉都无法传世。这对你,一定是至大的震惊,至大的悲痛。然,对我却是意料中事。
与妻在极端贫苦的客乡环境中挣扎求存,妻子逝世之后,我携了祖荫依然孤身上道,在人海江湖上,耍尽了手段去争取生活。如果我晓得适可而止,满足于某程度的物质权势,而放下屠刀,上天还是可以让我有补过机会的。然,竞之,很可惜,我在发迹之后并没有如此做。金钱与权利是世界上最犀利的毒品,一旦沾唇,无法不一直啜吸下去。我在从事正经商场活动之同时,是个历年来菲岛最具威势的偷运军火商人。在这岛上不时发生的地下游击战,死伤无数。作为这种涂炭生灵之举的主要帮凶,我难辞其咎。
世界应该是血债血偿,心债心还的世界,近这几年,我经常做着同一个梦,亡妻总是泪流满面地走到我跟前来,手里抱着初生婴儿,喃喃自语。起初,我老是听不清楚她给我说些什么,就已转醒过来。
直至两年前,也就是你赴美供读后的一年,我突然发觉肝脏的细胞分化出现问题,立即延聘国内外大国手诊治,然,情况每况愈下。
我那怪梦却越来越清晰。我听到亡妻喃喃自语的话,她原来是不住地重复又重复一句话:
“停止杀戮,停止杀戮,停止杀戮!”
最恐怖的还在于她背后,战火漫天,亡妻把那条包裹着婴儿的毛巾被扯开来,展示我眼前的竟是血肉模糊、难以分辨的童尸。
我惊问:
“这是不是我们的儿子?是不是?是不是?”
没有听到亡妻的回应,我就已惊醒过来,非但一额是汗,且惊骇得周身发抖。
连连恶梦是征兆,我知道报应终于降临自己身上。
如果赵家还能保有贤能的骨肉,世代相传的发扬家业下去,是太没有天理循环了。
或者赵祖荫越不成功,越倾家荡产,就越能保存他的生命。否则,以我们赵家的绝后,与我们无缘长享富贵,也算是回报了千千万万在菲岛上为理想、为民族而战者的生命。
竞之,你基本上是个极纯良的女子,被连续绝情地出卖三次才还手,是合情合理,天地所容的。我愿意以我有生之年,助你讨还公道。
与此同时,我并不希望为了我本身罪孽的报应,令你胡乱罪己。祖荫的不幸不测,早已是定数,请忘怀。
然,竞之,必须以我为例为鉴,报仇也应适可而止,你赢得超越本分时,就会败下阵来。千万谨记!
除了有日将我们一家的骨灰带返中国版图内之地方安葬外,请将手上的资产用于正途,这是为我们一家最后做的一件事,好使在天之灵,瞑目。
赵善鸿
庄竞之的故事讲到这儿,必须告一段落了。诚然她继承赵氏王国,迁往在美国作大本营的那段日子,各种奇迹还是不断发生在她身上,以至孕育她而成一颗熠熠生光的国际企业巨星。要把她的发迹全程再讲下去,怕起码需要另外一个通宵达旦。
曙光已然从铁窗外透进来,投洒在囚禁庄竞之的这监仓之内。
是她出狱的日子了。
阿琴恋恋不舍的问:
“庄大姐,如果你可以早一晚我们讲你的故事,就更使我们兴奋了。”
“过去的故事,只是一个闲聊时的话题而已,并不重要。来日方长,生命上总有很多可以让人讲故事与讲人听故事的时间。”
秀姑似有领悟,说:
“最重要的是如何写下明天的故事,是不是,庄大姐?”
庄竞之点点头,说:
“祝福你们。”
“也祝福你。”
庄竞之在狱中吃过了早餐,就被惩教官带领着去认领衣物,办理出狱的手续。
那惩教官很礼貌地跟庄竞之握手,道:
“愿你一切顺利。”
“多谢,我需要你的祝福。”
当庄竞之步出监狱,整个人沐浴在自由空气与淡淡红日之下时,她微微地颤抖着。
自今日始,她离开这个人生的驿站,孤身再上征途。她要面对、应付、承受的挑战甚或苦难有多少,是一个问号,既已重出江湖,就不能有丝毫疑虑、畏缩。明知后有追兵,只能不住勇往直前,为自己开拓去路。
庄竞之坚持一个原则,将自己武装起来,抛离敌人射程甚远,才算安全。
庄竞之仍是本城内绝对有数的富豪,她那黑得发亮的劳斯莱斯坐驾,老早停在监狱围墙之外迎接她的主人。
庄竞之的律师邓炯同跟特别助理苏世元在为庄竞之拉开了车门、目送她上车之后,另外坐上自己的车子,紧随于后。
一路风驰电掣,依照庄竞之的嘱咐,由郊区使往市区来。
竞之首先入住了城内最顶尖儿的酒店总统套房。老早在候驾的是跟随她多年的管家郑玉英,人家口中的郑姑娘。在这之前,郑姑娘是赵善鸿的私人秘书。自从庄竞之迁至本城,菲岛的业务交托到古元佑的手里去管治之后,她把郑玉英带到香港来,在她斥巨资购下的半山竞天楼头,掌握一切事务。
郑玉英年近半百,人不发福的关系,显得还很年青。能跟在赵善鸿与庄竞之身边多年,当然养就了一份与常人不同的气派,这跟她的精明能干也成了正比。郑玉英一看到庄竞之回来,脚才踏入总统套房的客厅去,她已整个人趋前,紧紧地抱了竞之一下,说:
“今天的太阳在年内最光亮。”
庄竞之微笑,拍着郑玉英的手。
这郑姑娘倒也不等女主人再示意,也忙不迭地发号施令,对跟随着庄竞之后头的苏世元与邓炯同说:
“两位请到隔壁的另一间我们已租下的套房去稍候,庄小姐整妆完毕,再跟你们谈论公事。”
苏、邓二人拿眼神向庄竞之请示,竞之点了头,他们才引退。
庄竞之信步走进她的卧室里,全部法国式宫廷装置。另外两个跟着郑玉英后头,服侍庄竞之的女佣,立即为竞之预备了浴袍,替她更衣,再簇拥着庄竞之到那个三百多英尺的浴室去,扶着她步下那个大理石围绕筑成的按摩浴池去。
郑玉英把一瓶小小的香露,洒在池水之上。再虔诚地闭上眼目,静待一会,才睁开眼睛,温和地吁出一口气,好像至此,就算大功告成了。
“郑姑娘,”庄竞之多年来,仍是这样尊称她:“你是个迷信的人。”
囚犯出狱的一天,总要沐浴更衣,把过往的衰煞之气洗刷干净。
郑玉英非常严肃地说:
“刚才的那一小瓶香油,来自菲岛,是参拜过神灵的幸运之水,金紫琴女士特意托人带过来给你,嘱你今天用的。”
庄竞之立即回头说:
“等下告诉苏世元,我明天飞回菲岛去。他得为我准备机票。”
庄竞之闭着眼睛,全神贯注于浴池内温热劲流的池水所能为她带来的享受与舒畅。
她以手轻轻地抚擦着自己的双肩、胸脯、腰月复、大腿、小腿,依然感触到一份滑不溜手的柔润与隐隐然肌肉因承受外来力量而作的一种回应弹力。
无可否认,庄竞之仍旧拥有美丽轻健的侗体。这对于一个有条件的女人,是锦上添花。
竞之须要从今日起,细细检阅自己手上之所有,整顿军容,重点粮草,以备决战。
杨慕天在出狱之后,不会放过她。
经过这许多许多年来的挣扎才有的财雄势大,他不甘心就这样载倒在庄竞之手上。
杨慕天肯定是枭雄。枭雄不会认为自己曾耍的手段属于狠毒,不会觉得自己背信弃义的行为应该获得报应。
纵使他承认过去彼此的恩怨扯个平手,他依然会恋战。
唯其两不拖欠,才更要一较高下。
杨慕天不是个肯认输的人。
可是,这一年多来,任教庄竞之想破了头,也无法有蛛丝马迹,让她模索到对方会从哪一方面向她进攻。
于是,竞之不能没有防不胜防的顾虑。
事实上,沦落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地步,已经先败了第一个回合。
从前的那一仗,是杨慕天在明,庄竞之在暗,她运筹帷幄,对准对方的弱点死门进发。
如今呢,情势刚倒转。
庄竞之的死门在哪儿?除了她知道自己仍然深爱杨慕天之外,没有其他弱点可以让对方利用。
在这新的一役,她犹如处于浓雾之中。
竞之张开眼睛,缓缓地站起身来,披上浴袍,从弥漫着一室的水蒸汽里,看到自己那张仍旧是红粉飞飞的脸,气息是佳妙的。她挺一挺身子,从新组织起信心来。
苏世元与邓炯同候了差不多一小时的光景,才得到庄竞之面授机宜。
“世元,劳烦你安排把香港庄氏企业上市,这其中只有一个原则我须要坚持,就是市场盈利率要订得极低,务求皆大欢喜。其余所有条件细节,你都可以拿主意。”
“我知道,庄小姐,这将是你复出的头一炮,令整个金融界的人震惊且受惠,上至承办上市的总包销,下至股民。是这个意思吗?”
“对。”竞之点头。
无疑,庄竞之手下无弱兵,苏世元一点即明,这是庄竞之以正途生意笼络民心,重建声名与欢迎度的一个招数。对于丰衣足食的人,总要找个得体的名目,把利益在顺理成章之下放进他们的口袋里面,才教对方收受得舒服而起预期作用。
庄竞之并对邓炯同说:
“你跟世元好好地研究一下哪一间商人银行做接办我们上市的生意?这也有一个原则要跟,决定了总包销,要附带一个条件,由我们来决定其他分包销,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会设法做到市场内无一怨言,个个分肥、歌功颂德。”
庄竞之笑道:
“谢谢,你们办事,我放心!”
当天晚上,庄竞之决定睡上甜甜的一觉,她知道抵菲律宾要拜见的人会很多。
临睡前,郑玉英给她调制了一杯蜜糖水,说:
“这是你的老习惯。”
“对,狱中并无此种饮品供应。”
“不要再提监狱两个字,我忌讳。”
“我不!”
庄竞之呷了一口,微笑地说:
“一位美国艳星曾在被仇家以暴力毁容之后,对记者说
“‘每个人都有疤痕,一般人的在心上,我的却在脸上。’
“如此倔强而高傲的女人,并不向恶势力、命运低头。
“我佩服。
“容我狗尾续貂,没个人都有被囚的机会。监禁一般人的各式牢狱在心上,我却同时兼有切实的牢狱体验而已。”
谁没有心魔魅影?谁没有心债?为名利、为、为仇恨、为恩义,全部一个个被锁在这等无形的监狱之中,挣扎求存,不能自解。
真能放开怀抱者,能有几人?
庄竞之与杨慕天此生此世都被囚困在他们为对方而筑的牢笼里,谁都不会真正重获自由、重见天日?
那现实里的监狱,相形之下,并不额外的可怖,何须避而不谈、心生顾忌?
郑玉英微微叹一口气,心想,盖世聪明的人,极为敏感,原来不是福分。
她半生人服侍着赵善鸿与庄竞之,均因才智与运气而拥有他们的天下,却并不能潇洒。
“我到菲律宾去后,请火速替我把竞天楼粉饰装饰,完全换过一个格调。”庄竞之这样嘱咐郑玉英。
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背景,以作衬托。
航机于翌日飞抵马尼拉,来接机的是古元佑。他把庄竞之迎回大宅之内,才恭谨地垂手而立,听候吩咐。
“元佑,这一年你可好?”竞之问。
“跟你在身边善导,完全没两样。庄小姐依然鸿福齐天,且赵先生在天之灵,一定庇护着。”
“这次回来,最重要的事之一,是把善鸿一家骨灰带回祖国去。他们的这个遗愿,早日实现,令我安心。”
庄竞之没有说出口来,她是防范未然,怕连自己都有什么不测,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赵氏平生之愿。
这个感觉实实在在地并不好。
战云未启,忙不迭地做最坏的准备。不战而败的萧煞感太浓,最能减削英雄气概。
庄竞之忽然地觉得,上天老是偏袒着杨慕天。这以前的一役,杨慕天只除了在最后阶段,彷若晴天霹雳地发现自己栽倒在庄竞之手上,急痛攻心,暴跳如雷之外,在他们重逢,以至过招的一大段日子内,杨慕天都不知陰谋已布、危机四伏,他完完全全浸浴在一段浪漫美丽销魂无比的旧爱重逢之中、辗转于汹涌刺激荡魄离魂的波涛之内,获得求之而未必可得的、难能可贵的人性欢愉的享受之中。
好比一个并不知道身临绝境的人,无忧无虑一直活至最后关头,才引颈就戮,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一刀之快而已。
她不同,冤冤相报何时了?她由这一日开始就要处处顾虑,道道防御,无时无刻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苍凉,令她惆怅而感慨。
赵善鸿去世多年,从未曾急于把他们一家的骨灰运送回国安葬,并非忘情,而是老觉得要办的事早晚办妥便成,不急于朝夕。
只有在揭起了跟杨慕天生死纠缠之战的序幕之后,发展至今日,才赫然发觉前路茫茫,万一去日无多,怎算好?
抑压在心头的压力使她有如老早发现癌疾的病人,每分每秒都在想、在挣扎、在顾虑是否能战胜病魔?
庄竞之心底里无法不承认,杨慕天在这续集里头,已赢了第一个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