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夏!萧元夏!萧金凤!你们合谋害我!我没有要害陛下,你们丧尽天良!居然敢在陛下驾崩后残害忠良!”她紧紧攥着铁栅栏,对外大喊着。
天牢外的狱卒俱是一颤。
“萧元夏!你嫁祸我!你嫁祸我!那碗毒汤药是你带进去的,与我何干!萧金凤!你怎能假冒陛下阵前换将!小周灭了啊!你换下我父兄,谁还能去打?萧元夏!”她用力摇晃着铁栏杆,费尽办气嘶叫着。
狱头面色越发地白了,带着几名狱卒进来。他叫人点燃角落火把,陰亮的光芒让他一眼就看见徐家第六女衣衫略为凌乱,一如她被关入天牢的时候,她的面色愤恨,发间头饰尽皆散去,实是狼狈至极。
他微微颤抖,低声说着:
“六小姐,就算有冤屈,你在这里说……那些大人们哪儿听得到,是不?”
徐烈风怒声道:
“我就是要喊得人尽皆知!让人知道萧家子孙干了什么好事!萧元夏拿了毒药在我身边砸下,萧金凤自认圣旨是她所拟,我不是罪犯,我是人证……”
“六小姐!”狱头喝住她。“你在此吆喝什么?你再吆喝,就能清白么?你关在此处足足三天了,你可知外头已生南临女帝!”
女帝?她一怔,月兑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陛下遗诏已宣,大凤公主继位!”
“绝不可能!”她叫:“陛下遗诏该是夏王!绝非萧金凤!陛下亲口对我说,怎会有假?”
狱头的面色已如死人般的苍白。徐家人一向忠心,怎会说谎?徐六名声虽不如她其他兄长,但也只是打架闹事,没有耍过说谎离间的陰招。他牙齿打颤,试着和缓说道:
“六小姐,我们只是替皇室做事的奴才,只是守着天牢的小人物。不管曾发生过什么,如今大凤公主继位是事实,请你念在小人以及这些奴才家里还有人要养,不要累及咱们,行么?闭嘴吧!你说得愈多,我们这些人会没有生路啊!会被灭口的啊!”
徐烈风冷笑一声。“你要我忍着冤屈为你们着想,那你们有为我想过么?如今萧金凤继位,我要不闹个人尽皆知,只怕就这么默默给害了,你们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却要我为你们想?”
狱头有些狼狈又恼怒,最后,他气愤喊道:
“姑女乃女乃,你姓徐啊!你就不能为南临想,为咱们想想吗?不管谁对谁错,谁害了谁!眼下南临新王登基,手足和顺,一切太平,为什么你非得揭破它,闹个不安宁呢?”
她闻言,瞪大了眼。
狱头不敢直视她那仿佛在说“原来我姓徐是错的,原来我姓徐,生来就是为南临做牛做马,至死方休,哪怕被人栽赃也要一口忍下”的眼神。
“姑女乃女乃……”他有点恼羞成怒,但语气勉强放轻:“请你,饶过我们一命吧!你住了嘴,咱们天牢里所有的兵卒都会感谢你的,我们还想……想活着回去见一家老小。你或可等等,也许徐将军返京后,可救你一命……”
她嘴角微微掀起,眼眸却慢慢转红。“他们回来,只怕也是死路一条,是傻了才会回来。”所以,别回来,不要回来!
连五哥都别回来!
他们,不会回来了。
“那你到底想怎样?”狱头大骂:“老子还怕他们回京呢!皇室怎会无故害徐家?只有你这个徐六!只有你才会闹腾出事,令皇室不得不下手!要说害徐家,你徐六就是罪魁祸首!你为南临做过什么事,凭什么要我们为你赔命!”
他见徐烈风仍是冷冷笑着,一咬牙,吩咐手下取来锁链。
“六小姐,请容小人冒犯,你或许想保命,但小人也得护住手底下的人,各司其职,请六小姐见谅。”他叫人打开铁门,同时怞出长鞭,预防她意图逃命。
徐六从未出过京,也没有官职,但军人世家出身的子弟,哪个没有一番好身手?他在京师几次节庆活动里,见她一马当先使刀弓马,大出锋头,丝毫不懂韬光养晦,事事优于方、罗两家,当下他是叫声好身手,惋惜她不肯去边关过苦日子守南临江山,但,如今他恐怕是要吃到苦头了。
他一步入铁门,就敏锐地发现她自铁栏前转过身来。他心里骇然,以为她要扑过来,于是挥鞭击向她。
在天牢里,他时常遇见这种事,犯人扑向他想挣扎月兑逃,所以他这一鞭早有经验,算好了她的反应。
一般人会直觉连避数步,那时他们趁机上前替犯人扣上脚镣手链。
徐六身怀武艺,必会避得灵敏,所以,当他听见鞭身划过皮肉的声音时,不由得一怔,又听她闷哼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没避没闪,只是转身面对他而已。此刻,她双手捂住着脸,鲜血自指间缝里流出。
狱头吓得落了鞭,不知这算不算闯了大祸。他咬牙,叫道:
“快替她上手铐脚镣,锁她到墙角,拿棉布塞住她的嘴巴。”傻住的几名狱卒反应过来,拖她到墙角。可能是她痛得受不住,居然没有挣扎。
大伙发着抖,取过棉布硬生生塞进她的嘴里,锁紧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把火炬都灭了吧!”片刻,尽黑。
眼不见为净,可以当那一鞭没有落下。
“都出来了吗?锁门吧。”铁链发出巨响,紧紧扣住铁门。狱头在此处待了许多年,即使黑暗一片,仍能行走,他疲倦道:“走了。”
“……头儿,她姓徐,徐将军一直守护南临,这是他的女儿……咱们……是不是不该……”有人低声问着,在空荡的长道上显得异样清晰。
“想想你家老小吧……只能怪徐将军教女不严,让儿女败坏他的名声。当今陛下怎会有错呢?走吧。”
嗤的一声,闷闷的,像在塞满柔软布料里发出的,充满嘲讽,如影随形地缠着他。
他行至天牢大门口,回头看着漆黑陰森的天牢一眼,随即重重关上门。
再无声响。
夏园……
墙上挂着一幅南临巨型地图,萧元夏凝目良久,又行至桌前,掀开《长慕兵策》下册。他一页一页翻着,翻到西玄陰兵部分时,下头写着:无解。
他本是神色凝重,忽然注意到解下牛字微地勾起,正是徐烈风惯用写法。他又多翻几页,详细一看,字字都是她写的。是了,她说过徐长慕眼力不佳,都是她代笔的……
“都下去吧。”外头女声低喝。
萧元夏拢起眉头,看向那被打开的书房门口。
“王爷!”
“本王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入园子的么?”他语气不厉,但已叫人听出他的不悦来。
“王爷!妾身有急事……求王爷饶命啊!”罗秋萝,即是夏王王妃,面露急切上前,看见书房桌上墙上的摆设,她微怔。边关已有方家人守护,为何他还在看徐家的兵策?
“饶命?饶谁的命?”
“是风儿啊!”见他神色刹那僵硬,她连忙再道:“是跟着妾身十多年的丫环啊,她快被打死了!王爷,就算她千万个不是,也不至误国误民,要上她一条小命,这罪罚未免过重了!”
萧元夏终于想起今日出王爷府前,听见她身边一个丫环口无遮拦,便教人拖下去打死为止。他眼色微暗,说道:
“眼下,她的命叫王妃拖着?”
“是,请王爷……”
“来人。”他叫来侍卫。“奉本王命令回府,谁敢停手,谁就跟她走吧!”
“王爷!”罗秋萝尖叫:“风儿陪我多年啊!我跟她感情如同姐妹,如我臂膀,这不是活生生断我臂膀么?王爷……”
萧元夏及时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跪求情。“王妃莫跪,你肚里有孩子呢。人道,姐妹相互影响,如果她真等同你的亲姐妹,那还是早早断了她好。”
她深深看他一眼,眼泪滚了出来。“因为风儿……说徐六的不是么?徐六意图谋害陛下,就算是说上两句……那又如何呢?”
萧元夏微微笑道:
“我哪是为了徐六,是为了王妃你啊。你可知你丫头说了什么?她跟府里的下人说,人的一生是要跟对主子的,徐六就是不要脸,处处勾引夏王乱轮,要不是我家小姐令得夏王转移心思,今日南临皇室就生了天大的丑事,我家小姐实是南临的大功臣。”
王妃瞪大了眼。
他淡声道:“王妃,你是从谁的嘴里听来我与徐六之间是兄妹呢?”
她惊惧答着:“不……妾身没听过……这是子虚乌有……”
“那就是了。一个贱婢居然敢造谣,她是想说先皇侮辱了徐夫人还是暗示徐将军戴了绿帽?有这种人在你身边,我怎么能够安心呢?听见那些话的下人都先她一步走了,她得下去赔罪啊。”
“……王爷……王爷……那,割了她的舌头,从此以后,她不再造谣,将她送到偏远地去……妾身……妾身有了身孕,南临史上不是皇室有了子息,可以求得一人轻罪么?那就让风儿……”
他冷冷看着她。“她不值得。”
自成婚以后,夏王最多是漫不经心,时时看着远方,虽有笑容却未达眼底。他个性偏温,与她相敬如宾,平日却是分房而睡,行房自有每月特定日。这本就是南临皇室仿自大魏的行房规矩,没什么好不喜的,直到几个月前他忽然在非特定日前来她的寝房,她这才有了身孕……当下她想着,母凭子贵,再也不怕夏王它日纳侧妃。她的家族将因这个孩子而稳固,或许,夏王也会因为这个孩子与她更加亲近……如果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难保他不会发现其实她共谋……
“王爷,徐五长慕在夏园外求见。”外头侍卫禀报。
萧元夏怔了下。“他……居然回京了?”他寻思片刻。“让他过来。”
他回到桌边坐下,又看一眼兵策,眼露惋惜。
侍卫将一名白衣年轻男子领了来。
“草民徐长慕,特来请罪。”语毕,年轻的美丽男子毫不犹豫地撩袍跪下。
萧元夏亲自上前扶起他来。“长慕何罪之有呢?”徐长慕顺势而起,看了在场的王妃一眼。
萧元夏微笑:“无妨。王妃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闻言,心一凛,低下头去。
徐长慕铿锵有力道:
“草民一家都有罪,其中以草民罪最为重。当年皇上下秘旨令草民本家冒充胥人时未曾拒绝,草民有罪,罪在知道此事后没有劝告父兄违背当年秘令,将此事尽数告知大凤陛下与夏王;草民有罪,罪在明知他们劣民出身,却没有辱骂他们不知量力居然想为国尽忠;草民有罪,罪在先皇将小公主交给我们代养时,没有讨个信物证明,如今累得她在天牢里吃尽苦头。”
“哈哈,徐五长慕,你这罪,真真厉害。如果你这都叫有罪了,那,谁还敢为南临尽忠呢?南临皇室现时只有一女一子,哪来的小公主,以后你不要再提了。”
“夏王若是不信,或可以滴骨之法以验正身。”
萧元夏眯眼,厉声问道:“她也知道了?”
“徐六尚不知情。”
他低低松了口气,叹道:“正因不知情,才会毒害先皇……徐五长慕,我与陛下都目击了,还会有假?”
徐长慕沉默片刻,嘴角隐有极端讽意。他道:
“那便请,王爷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请看在边关徐家全灭的份上,饶过徐烈风一命。”
萧元夏扫过他一身的风尘仆仆。那几乎是连夜不歇地赶了回来吧,靴上尘土积厚,一身白衣早是灰尘遍布,连束起的黑亮长发也微微乱着。这徐长慕真是聪明,今日他不是以学士解非的身分,而是用徐家长慕……
这脸,尚带着丧父兄之痛,却还是风华绝代,完全不复过去那个相貌平凡的男子。烈风她……曾跟学士解非关在一块过,这一年多来日夜与这张脸相处……
他攥紧拳头,随口问:
“你怎么来夏园找本王呢?去夏王府等着,本王也会见你的啊。”
“草民在夏王府外足有三日不得见,因此今日得知夏王来夏园,便赶过来一试。”
萧元夏眯眼,看向一旁不敢言语的王妃。
“你打算怎么保她呢?”
“长慕愿以命易命。”
他一怔。“你……”
“小公主是先皇要我们保的,长慕实不愿父兄下九泉见到先皇,掩面而愧,不管小公主做了多少错事,只要先皇没有收回成命,长慕就必须保她到底!”
“就为这个理由?不枉她一直念念不忘你啊。”
“小公主也时时在长慕面前提及王爷。这一年多她也是真心诚意盼王爷早日当个闲散王爷,她心头所爱除了徐家,就是王爷与南临,她也曾言道,若然一日能出得京师,留在边关,必要守住南临,给王爷一片自由天地。”
萧元夏双手遽颤,良久,他勉为其难笑道:“好个高招,徐长慕,你这学士的口舌真厉害,居然想动之以情?当年我那一箭下去,她只怕恨我都不及了,还会为我守住南临?”
“长慕实言实语。当年长慕也伤过小公主,但她仍是心无介怀,处处为长慕设想,何况王爷只是错箭?王爷当知她良善个性,有人待她一分好,她惦记百分:有人待她一分恶,只要回头与她重修旧好,她便忘却恶事。她真不介怀王爷所为,否则当日绝不会为王爷大婚开道。”
王妃见夏王非但沉默不语,双手还微颤着,她心里恨不得能入宫找陛下……这徐长慕存心以巧言动摇夏王,王爷怎会不知?
“徐烈风她……是非死不可,今日你怨本王,改日你就知本王为护南临用心良苦。你告诉我,西玄陰兵于你,至今无解么?”
“长慕尚未找到破解之法。”徐长慕垂着眼。
罗秋萝轻声搭腔:“王爷,南临国运昌隆,小小西玄陰兵怎能毁南临大好江山?徐将军他们是劣民,比不得真正的胥人,这才落得尽亡。方家是真正的南临名将世家之后,名声虽略逊胥人,但方三郎已接帅印,定可将西玄打退。”
萧元夏淡淡看她一眼,她立刻噤声。
他又朝徐长慕说道:
“本王看过你近年呈给先皇的边关建言,你兵事眼光极好,难怪能成为一方学士,我都转给陛下,请她务必广纳建言。真可惜,你要不是劣民之身,今日本王就可重用你。这样吧,这阵子,你将未完的《长慕兵策》下册全写完,可不受阻碍离京。本王会让陛下下一道圣旨,杜绝百姓再谣传你们是劣民,保全徐将军最后的好名声。”
徐长慕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平静道:
“敢问王爷,徐家烈风曾与你提过《长慕兵策》下册并非结束么?”
萧元夏一怔。“没有。”
“那就是王爷看出来了?”他轻轻一笑,神色清傲:“《长慕兵策》下册留在宫里六、七年,原来,只有夏王认真看了;原来,只有夏王看出下册并未结束。”
萧元夏撇过眼半天,才又调回目光继续说道:
“徐将军就照徐姓厚葬,胥人会有的,你父兄一律会有,这点本王可以作主。”一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面比美玉更胜三分的年轻男子,忽然涌出些许妒恨。他道:“徐烈风罪名意图毒害先皇,陛下坚持凌迟碎剐。本王跟你做个交易吧,徐五长慕,这世上冒充徐姓的劣民只剩你一人,为防将来你的子息被人误认为真正胥人一族,如果你甘愿受阉割……王妃愿积德,以她肚里的孩子来换徐烈风不受凌迟之苦,让她好走些,也方便你去收尸。”
王妃闻言,瞪着他。
徐长慕静默了一会儿,而后嘴角渐渐挑起,最后纵情放声大笑,教人难以调开视线。他笑声渐停,举动容止独秀,甚是优雅地撩过衣摆跪地。
他一字一语满溢欢喜笑意,眸里碎光无比明亮,将他眼底的感情毫不保留地泄露出来。
“谢王爷愿将徐家烈风还给徐五。徐烈风是徐家第六女,阿奴是徐家的,是徐五长慕的,与他姓再无关系。生前死后,她只姓徐,她只属于徐家,她只属于南临徐五、学士解非的。”
“阿奴。”巨大的双臂难得把她抱了起来。大哥看着父亲的背影,冷淡说道:“谁都可以忘记,就你不行。你仔细看着爹的背影,此番他是去边关打战。”他慢慢转头凝视着她。“我们,绝不会,愧对徐姓。”
“阿奴也不会!”她跳下大哥的怀抱,追着几步,大声喊着:“父亲要保重!父亲等阿奴长大,保护父亲跟南临!”太远了,父亲根本没听见。她闷闷地走回来,看见大哥错愕的表情。
“……阿奴也不会……”她喃着,自梦里慢慢醒来。幼年,父亲、大哥、二哥、三哥去边关时,总会有一位兄长抱着她,对着她说同样的话——我们,绝不会,愧对徐姓。
原来,那不是自我的要求,而是用怨恨的语气跟她宣誓。
父亲他……原是姓什么呢?如果她跟他说,她不要姓徐,跟着他们姓,不知他们愿不愿意?
嘿……他们会愿意的。她觉得,这一年多她与父兄的感情有进展的,以往她十分在乎他们喜不喜欢她,惹是生非引他们注意,现在,她学会不要刻意在乎他们喜不喜欢,她喜欢他们就够了……她反而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进展,至少,二哥在京师里,对她从三句变五句,果然有进步。
轻微的脚步声仿佛自极远的地方响起,一步接着一步,来到铁门前。
“怎么不点火把?”来人问着。
狱头立即燃起火把。
来人往牢里看去,只能看见黑漆漆的角落隐约有个人靠墙坐着。
“这……”
“余大人,罪犯徐烈风身怀武艺,迫不得已将她锁在墙角。”
“她试图月兑逃?”
狱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徐烈风,你傻了呜?你以为外头没有重兵守着吗?逃出天牢就自由吗……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罪犯徐烈风不停地诅咒陛下,所以……”
他定定注视狱头,唇边勾勒出一抹笑。“你做得很好。不过,眼下公公是来宣读圣旨的,她得领旨,去拿开。”
狱头迟迟不敢有动作。
“你饿她几顿了?”
“……这些时日,小人不敢饿她,也不敢随意放她说话,只好差人强喂她,这才喂得几口。”
“这都多久了,连个大男人早撑不住了,她哪来的力气叫,去拿开。”
狱头只好胆战心惊地打开牢门,靠近那黑漆漆的墙角。
她仍是动也不动。
狱头模索着,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取出她嘴里的棉布。他低声道:
“六小姐,你不再喊叫,我们就不塞你嘴。这样,大家都好过。”
“……我叫了也没有用,不是么……”那声音低哑,失去往昔生气。
“正是。你能想开最好。”狱头总算松了口气。
余廷显笑道:“还活着啊,公公,宣旨吧。”
在旁跟随的太监摊开圣旨,道:“奉天承运……”
余延显插嘴:
“不如简单点,她连跪着接旨都熬不住呢。”
“是是。徐烈风意图谋害先皇,大凤陛下本要赐凌迟之刑,但念在夏王妃已有身孕,及徐将军有过的汗马功劳,徐六得以不公开、不受痛苦的处决。请六小姐放心,此次刽子手乃南临第一刽子手,这是夏王恩准的,不会有任何痛苦。”
“……徐六领旨了……多谢大凤陛下……夏王的恩德……”她气若游丝道。
“公公,圣旨颁完了,但有些事没写在圣旨上,不知廷显是否能告知她?”
“请,请。”余廷显笑着看向那乌漆抹黑的墙角。“你也有今天啊……”
“人生悲喜不就如此……余大人恭喜你了……”
“当初你要是肯讨好大凤陛下,今时也不会落到这番下场了。”
“像狗一样讨好么?那便算了……你今年不过二十多,还有大好日子……这狗日子不短啊……”
“到现在你还懂得牙尖嘴利,可见这牢里生活还不足以使你体悟。徐烈风,你可知道小周国国主交出降书了?”他忽道。
“……你们都知道啦……先皇提过……”
“西玄陰兵攻小周,是想籍小周之道直攻南临,你知道么?”
“……知道啊……”
“为何你不早说?”
“……早就说了啊,我五哥早就一直在说了……先皇驾崩前才下旨加重边防……大凤公主又召回我爹……大人,不是没有人说……是没有人肯听啊……”
余延显脸色微微发白,垂目丰天,直到身边的公公喊着:“大人!”
他忽而轻笑一声。“你五哥回京了,你知道么?他直接求见夏王哪!”
她猛地张眼,铁链锵锵剧烈响动着。
“他怎会回京?他回京做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徐家没人了,他回京想力挽狂澜救你这个妹妹。”
“救我?”她喃着。“他要怎么救?他能怎么救?”这不是把他一块拖累了吗?她以为……虽然五哥对她似乎有那么点喜欢,但遇到这种生死交关的事,他会跟其他父兄一样,不会回来。
没关系,她在牢里这么告诉自己,并庆幸他们不会回来。为什么……他会回来?她……她是阿奴啊!她不是五哥其他兄弟,他是不是搞错了?
余延显面无表情地说着:
“你本是凌迟之刑,他以阉割杜绝徐家传承的可能,换你一刀不痛苦。徐烈风,你……即使拿徐家有过的功劳,也救不回你一命啊!”
“什么?什么!”锵乡锵乡的,她拼命爬向铁栅栏,但铁链长度有限,让她受阻在角落里。“他怎会允?萧元夏在想什么!徐家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要传宗接代不止五哥……”
“都没了!”余延显咬牙切击,怒声道:“全都死在战场上了!他们违旨没回来,西玄陰兵过小周国,突击南临,徐家军死伤大半,徐家父子没留一个活口!”语毕,他用办击向铁栅,发出巨响。
“大人!”公公吃惊道。从未见过余家这个后起之秀发怒过!
徐烈风傻住了。现在又在唱哪一出了?怎么最近人人都爱唱戏,还唱得她一头雾水。
余延显恢复极快,他模模发疼的手背,笑道:“你放心,还有方家人呢,没了徐家,还有方家军,早该换人了啊,胥人一族算是灭绝了吧,他们辛苦太久,也该好好休息了。走吧,公公。”
“等……”她急切又虚弱地喊道:“……公公……公公,他没骗我么?我父兄都在沙场丢了性命吗?”
公公低头,哽咽道:“是。”
都……丢了性命,一个也回不来了……她是在作梦吧!她不要过去一年多的美梦了,不要五哥回南临的美梦了,拜托,让她回到那个一厢情愿的阿奴,这一次,她会踏踏实实过日,绝不再多做奢想。她就是徐家的替代品,徐家的小青蛙!他们是尊贵的胥人,所以……所以……拜托!让他们活着!
余延显平淡地补充一句:
“听说,徐将军一些的老部属想救下他的女儿,正想跟徐长慕连系,眼下京师戒备得紧呢。”
“……不……不要……”
“不要?你不想活下去吗?”他轻声问着。
“不……我是自作自受,都是我的错……余延显……”锵锵声不绝,她一直试着爬向铁栅门,她极力对铁门求着:
“余大人……求你告诉他们……别去找徐长慕……我……我不是徐六……”
“不是徐六?”
“对,对,我不是徐六……我只是徐将军同情收养的孩子……我是劣民出身……不值得救的……请他们别去找徐长慕……大人,求你……”
余延显诧异。
公公连忙低语:“大人该走了。这话……不该听的还是别碰的好。”
他回神,又看了铁门最后一眼,应了一声。“走了。”
“余大人……余大人……求求你……请你传出去……我不姓徐……不要去找我五哥,他无辜的……余大人……余大人……别找他……”
苦苦的哀求一直在他身后。
他步出天牢后,神色不动道:“关吧。”
狱头眼眶泛红,颤抖锁上天牢大门的刹那,里头发出一声凄厉大叫——“啊——啊啊啊——”直冲天际。
“六小姐,时候到了。”她茫然地张开眼,转向黑暗暗的身侧。
女声轻柔道:“有人托我,替六小姐做最后的整理,这样上路也好看些。”她没有说话。
“你放心,这里只有你跟我,就算是要走了,也不能让其他狱卒看见六小姐半点肌肤,是不?五少托我问你,你愿意穿白色呜?”
“……五哥……他还好么……”她声音粗哑,像破锣嗓子。
“他约莫是好的吧,夏王将他软禁在夏园,好像在写兵策,不允其他人进入。等到他写完,就能离京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缓慢地模上一直藏在袖间的蝙蝠帕子。
她喜欢五哥,心里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她不想留话给他。他离京后可以成为学士解非,重新再展翅,真真好极了。
只是,她害得他无法有子息,她……她慢慢拿出帕子小心折好。“金儿……既然……五哥跟你们连络……他是要跟春莲姑娘一块走么……”
“原来六小姐听出我的声音啊。”那声音勉强带点淘气。“咱们干这行的,都是有理智的,明白那些人不能碰就不会去碰。这几个月,一直有个劣民想赎春莲姑娘……五少?排着吧。”
“……那五哥怎么办……”
“自然会有人陪着他。好了,你还没回我呢,你要穿徐家白色吗?”
“……好,我生是徐家人,死也是徐家鬼……金儿,请你告诉他……我对不起他……下辈子阿奴还他……再做兄妹,不叫他再为我躁心……”
金儿勉强笑笑,模到火摺子,亮起想点上火把,才这么一个光芒,她与徐烈风打上照面,吓得落了摺子。
她赶忙踩灭火苗,心神未定。“你……”
“……嗯?我脸上的伤还没好么……你别跟五哥说,我见过南临处决……面上罩着麻布砍头的……请收尸人不要动麻布……就这么掩埋……五哥不会看见的……”
“不是,不是!六小姐……”金儿用力吸口气。“这是连老天也帮忙了……你等等……”她迅速镇定,模黑奔出天牢,对着狱头大声道:“你们是怎么了?居然让六小姐的眼睛见不得光了!你们是多久没让她见光了!”
“这……”狱头心虚了。
“亏徐将军保家卫国,你们是这样待他女儿的!就算要她死,也得让她好好的走,这样整她吗?”
“不,正是想让她好好地走,才让你进来为她整理……”
“算啦,你去找个帷帽,纱长些,愈长愈能好好遮阳。”
狱头啊了一声,面露疑惑,接着,他垂头沉思半天,才道:“好吧。徐家一门为南临留不得全尸,就当……感念徐将军吧。”
他好不容易找到适合的帷帽交给金儿。她又匆匆回到铁门后,犹豫一会儿,对她道:
“我怕有人忽然进来瞧见六小姐。我模黑替你换衣梳头好不好?”
“……都可以……谢谢你,金儿。以前……除了五哥外……其实我是没将劣民放在心上的……现在才发现……如果我跟你们一样就好了……”
金儿眼里有泪,拿起梳子小心替她梳着长发。“是吧,我就说嘛,当劣民是苦了点,但命长得很,跟皇族的人来往才危险呢,都不知道人家要怎么捅你……你根本没要害先皇,对不?”
她没有答话。
“你怎么不说呢?让大家都知道啊!我替你传出去!你怎会去害皇帝呢?”
“……金儿,我不想害你……你出去后……别提我……别要抱任何不平……”
“怎么你都不像你了?”金儿哽咽。“怎么徐家一下子全没了?怎么五少也……夏王不是曾跟你交情很好吗?怎么不救你?今日明明是你处决的日子,南临余家的长子居然在你砍头的日子定下后,求请陛下,也在今日亲自游街接官帽。这根本是在示威啊!”
“……他高兴……就好……以后金儿也要保重……你比我世故……这种话不该由我说……”
金儿忍着泪,掏出钥匙解开她的手铐,再替她月兑下衣物,换上白色的衣裙,她碰到她手上紧紧握住的帕子。“这是……”
“这是我……喜欢的人送的……等我走后……请收尸人不要动它……我想让它陪葬……”她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放入衣里胸前,极度希望它能跟着她一块走。
在南临,除了五哥外,她丝毫没有留恋了。等到了九泉,她有许多人要见,她的父兄们,还有四姐……也许,还有陛下跟那个……一直在深宫没有出来看过世界的女人……怎么到最后大家都齐聚一堂呢?
那……是不是几十年后,五哥下来了……她能笑着上前跟他说……再一次兄妹好不好……如果他说不好,那她就厚颜说,改成白首夫妻好不好……一世就好……让她这个小青蛙得偿所愿……
“原来六小姐有喜欢的人了?那人好不好呢?”金儿柔声问着。
“……好……很好很好……他是在天上飞的……我现在只怕……万一他飞得太高,没人陪他怎么办?我一直在地上追他,可是……现在我必须停下来了……春莲姑娘真的不行么……我五哥值得的……”
金儿啊了一声,只觉她思绪好快,怎么从喜欢的人转成五少了?她小心挽起她的长发,替她戴上帷帽,确定没有一丝头发露了出来,才道:“六小姐,自己能走么?”
她试走两步,有些气虚。“……可以……”
“六小姐,别让那些狱卒碰到你,那些人手脏,别人不知情,但我们都知道你绝对没有做对南临不忠不义的事,你靠自己走,连帷帽都别让人撞到。”
“……最后的路,我自己抬头挺胸的走吗……这是当然的啊……”
金儿上前用力抱住她,低声道,“六小姐,今日一别,永无见日。请……偶尔想起……我们……”
她戴着手铐脚镣步出天牢,刺目的阳光隔着面纱仍然让她缩了眼睛。
金儿冷冷看狱头一眼。“那面上,我看见了,要别让人知道你干的好事,就不要取下帷帽。连往日好听的声音,都是你们害的吧!”
“不不,不千我们的事。是那日罪犯得知徐将军他走了,叫破喉咙的……”
金儿冷笑一声。“罪犯?往日大伙见了她喊她一声六小姐,今日知她没有价值了,便转口改罪犯。原来你们比我们这些下等劣民还不如。”
徐烈风疑惑地看向金儿。金儿满面的泪,满面的不甘。这又是怎么了?这都是一出出的戏,等戏落幕了,就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她哭什么?
“……金儿,这是好事啊……我是去见我父兄的……我很想他们……以后他们都可以好好休息了……”她转向狱头,微微施礼。“往日是我不好,没有细想,差点连累你们……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受我连累?徐家六女烈风,先前失礼,尚请见谅。”
狱头低着头,挥挥手。“带她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金儿姑娘,你留步吧,要出了什么事,你被误会可就不好了。”
金儿心一跳,往垂首的狱头看去,偏偏一时间看不出所以然来。
一名狱卒将徐烈风领去。她足下有脚镣,速度奇慢,那狱卒居然配合她,过了一会儿,她被领到墙边一角,她面前横着一格格的长板,恰恰掩去她的身影。
“徐将军刚走,陛下不忍六小姐囚车让人瞧见,便允夏王,以轿子取代。”
“……多谢陛下与夏王恩典……”
未久,一顶轿子停在长板之前,她本要等狱卒领她坐进去,哪知狱卒放她在原处,她前头那一格的罪犯坐了进去,狱卒对她微一施礼,跟上那顶轿子离去。
徐烈风略略疑惑。今日砍头的不止她一人吗?刽子手也真是躁劳。再过片刻,另一顶轿子来了,轿夫朝她说道:“快上来吧,赶时辰呢。”她没有吭声,直接入了轿。轿子小些,轿椅上有着厚实的棉垫,连足边也塞满了棉垫。
轿夫在外轻声说着:
“请将棉垫塞在铁链间,披风盖住手铐脚镣,莫要发出半点声音。”
她微地一愣,下意识听从这人的提醒。
轿子行进一阵,停在一处。她又听见轿夫说道:
“是空轿,要出去接人的。”
“方才那顶,是徐家老六的,这顶不是空轿还是什么?不过,照惯例还是要查看的。”有人笑答。
她诧异地看向轿窗。
说话的那人打开轿窗,对上面纱后她的视线。接着,他合上车窗,笑:
“行了,是空的,走吧。”她傻眼。
轿子静静地行走着,转眼间,已上闹街。异样的吵杂声令她有些疑惑,那哀哀泣泣的哭声,似有人出丧,她目光移到轿窗外,又是一怔。
轿子混进披麻带孝的人群里了?
轿子略停,轿夫低声道:“请快出来入另顶轿子。”她起身要出轿,脚镣锵的一声,淹没在哭声之中。轿夫心里一急,将她扭了出去,另一名轿夫蹲下迅速将棉垫缠上脚镣,再将她用力推进另一顶小轿。
她扑进轿子时,撞上里头的男子。那人低叫一声,立刻将她搂住,让她坐稳。“六姑娘还好么……”
“……容生……”怎么好久不见,连他也变苍老许多?
学士容生微微一笑,低头忙着解开她的手铐脚镣。“你莫说话,先听我说。待会儿,我们要出轿,你得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城,不管如何走不动,想活命都得出去。”
“……会连累你们的……我……不想再害死人……”
“能够顺利出入各国的,唯有学士。如果南临皇室想抓学士,一个两个也罢,胆敢当众处理数十个学士,那真真是想惹众怒了。你忘了吗?或许你在南临没有多少朋友,但,你出入学士馆一年多,比谁都好学,每个学士都是你师傅,徒弟有难,师者岂能不救?”他解开她的脚铐,又迅速替她披上麻衣,见到她帷帽阻碍,一把掀了。“不能戴女子帷帽,换斗笠……”他的声音顿时消失。
她嘴角轻轻上扬。“还好……果然见多识广的学士……不一样……没被吓跑……容生……你说我这样还能活多久呢……何必为我……冒险呢……”
他撇开目光,再转回时轻笑:“我不能瞒你,我没在其它地方见过你这模样,但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一顿,他苦涩失笑:“原来,南临跟小周国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
他将她单边耳环取下,替她束起男子长发,接着,帮她戴上斗笠,掩去三分容色。他自怀里取出红木牌子,改挂在她的腰间,柔声道:
“这是解非的学士牌子,只要不细看,是可以过关的。”
她一震。“五哥他……”
“这牌子不能借为他用,否则将丧失学士的资格,但,这是不得已之举,就算将来让人知道又如何?这世上多少国家想私用解非,唯有保住他的学士之名,他才不会被其他国所用。你放心吧,他自有法子离开京师。说来今日真是走运,南临有人求官帽,绕京而行,处处都是鞭炮,满天的炮烟,多少掩去面目。六姑娘,得走了。”
趁着轿子一停,他立即硬拉着她出去。徐烈风几手要扑倒在地,但她忍着想吐的虚弱,慢慢地走在这群学士之中。
这些学士人人披麻带孝,都是她在学士馆学习的良师。
她垂下眼,只觉自己过往真是白活了,让这些不是南临的人来救她……
“奇怪……”容生注意着她的行进,对旁边同伴道:“今日过城门的人如此之多……不对,是进出的人被严加盘查!我认出来了,那是南临罗家的人!”
“这是在干什么?一个个,全把斗笠面纱拿掉!”前头的官兵喝道。
“这是怎么了?在查什么啊!”排队的百姓起了蚤动。
“今日方帝夫自请监斩罪犯徐烈风,行刑前他福至心灵掀了麻布,这才发现有人李代桃僵将徐烈风换了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谁要敢窝藏,绝不轻饶!”
“徐烈风不就是徐将军的女儿吗?”
“大人……徐家真是欺瞒我们的劣民?他们真不是胥人?”
罗家的武官嘿笑两声。“那还用说……”话还没说完,便被长鞭狠狠击中背脊。他痛得叫出声,拔刀转向骂道:“是谁……王爷!”
夏王骑在马上,淡淡道:
“徐家乃胥人一族,与劣民无关。若是以后,再听见有人造谣,一律抓起鞭刑二十。”
“……是。”
夏王略略扫过城门里长长的队伍,招来守门人。“没有可疑的女子么?怎么守这城门的人少了?”
罗姓武官殷勤代答:
“想自天牢逃出京师,由此出距离最远,所以方才都调到另一个城门守了。”夏王应了一声,再看向城里百姓,忽地他目光停在披麻带孝的这头。他沉默半天,道:“今日是哪家人出丧?”
容生走到前头,淡淡一笑:
“我们今日暂且成为徐家的家人,在徐六处刑的这一日,一并送徐家一程。”
夏王打量他一会儿,又落在他腰间红牌。“都是学士?”
“正是学士!这里的学士,没有一个南临人,个个都听说过南临徐家的威名,不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放弃的南临徐家,一生性命尽献南临的南临徐家,连我们这些没有出身国的学士,都心甘情愿来祭拜一番。”
夏王扫过每一名戴着斗笠的学士,蓦然间,他看着被容生遮掩半身的那个腰身纤细的学士身上。
那学士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色。是谁曾跟他亲口说过,不管他在宫里哪里,她总会找到他的。
他跟她说,那是心有灵犀。
……茫茫人海里,他也找得着她的。
他为此心喜,以为那是人生另一半的圆满所致,哪知,是讽刺的血缘。
“王子!”
夏王看见一人匆匆奔来,跪在容生面前。他认出这人是小周国使节李默,那此人是……“小周国皇子?”
容生低头看着李默,笑道:
“被你认出来了啊,李大人,别回去了,就留在南临吧,反正小周已经成为西玄附属,南临不远矣,都一样的。”
夏王眯起眼。“小周国皇子说话可要小心了。”
容生哈哈大笑。“现在哪还有什么小周国皇子?眼下我将出城遥祭徐家后,直回小周国。夏王,请看在容生曾是皇子的份上,听过来人一言。小周国灭,不是因为它没有良臣,而是君主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不是他们不肯牺牲,而是君主蒙蔽他的双眼。小周紧邻南临,南临无数的传说,小周国百姓都一清二楚!南临有徐家良臣,南临有不忌臣子掌重权的君王,南临有相互信赖的君臣……小周国国土狭小,百姓不多,但,每个人都盼如果能分得南临传说的一半都好!分几个徐家人给小周国吧!分几个南临君王给小周国吧!你们的传奇,我们一直在羡慕着!在看着!但,今时今地,小周已消失在历史上,南临呢?呵,原来是我们误会了,南临跟小周没有什么不同,看看眼下,我们正在走同一条路,只是小周国先行到了终点,接下来,就等你们了!”
他这话一说,南临百姓各自惊惧,守门的士兵与罗姓武官纷纷跪下,道:“王爷息怒!”
夏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
“你是学士,敢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本王是奈何不了你。敢问学士容生,你此回小周国,是以什么身分?小周国主送出降书,皇室皆得以保命,一世无虞,你想以皇子身分回去救苦救难?”
“容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放弃皇子身分,现时以皇子身分回去,纵然一世无虞,却也只是西玄附属下的一条虫,帮不了多少百姓,我将在那西玄附属之地开学士馆,以西玄人也动不了的学士之身帮助曾是小周国人的百姓。”
“真是伟大志向啊……你这里的人要出去,都可以,但,有一个南临人混在你们其间,留她下来,你们就可离去。”
“这里都是学士,没有普通人。难道夏王想犯各国众怒,押下所有学士?”
“非要我指出来吗?你非得要连累这么多人吗?已经保你不痛苦地走了,为什么还要多惹事端?难道你不知道你一死,你的五哥也能解月兑了吗?只要你乖乖出来,我不动他。”
容生身后另一头的同伴紧紧拉住徐烈风的手臂,不让她走出去。
徐烈风只觉胸口那帕子在发烫发热。她听见夏王道:
“把斗笠都掀了,本王看过才准离去,否则全城百姓一个也不准走。”
“如此皇室,如此南临。”容生轻蔑地笑了声,拉下斗笠。
一个学士接着一个,月兑下斗笠,丢至一旁,月兑到最夜,只剩容生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
夏王沉默地看着那个身影。
她慢慢地朝四周学士施上最后的师徒之礼,而后上前走出容生的影子。夏王注意到她的发色略有异样,但不是很关心,只当是阳光之故。
她甚是虚弱,举手投足皆透着一股病气。她慢腾腾地拉下斗笠,跟着丢弃一旁,一双毫无光彩的美目徐缓与他对视。
啪的一声,他手一松,长鞭落了地。
“……王爷……意下如何呢……”她破锣嗓子。
夏王几度张口,却是说不出只字片语,他喉口不住滚动,直直落在她的面上。半天,他终于发出声音,低微地清楚地——
“……走……全都走得远远的……不该回来的……不要回来……”
容生反应极快,立即拾起斗笠替她戴上,几乎是拖着她快步走向城门。
其他学士纷纷跟进,有意无意将她绕在中间。
跪在地上的罗姓武官想要抬头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那破锣嗓子是谁,夏王自马上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脚。
徐烈风经过夏王时,他也不低目看她,俊目微微睐着正视前方,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眼色。
等到全数学士离去后,他一踢马月复,喊道:
“把城门全关!今日找不着徐六,任何人都不得出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