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简直是人间仙境!
她过得却是战战兢兢,就像是一个穷了好久的人,一旦得了财富,日日夜夜都被惊醒,怕一朝醒来只是好梦一场。
只怕……好梦还没醒,她就被恶梦活活吓死了。她吓得坐起来,大眼不动声色望着四周,确认这些时日与五哥的好生活不是作梦,这才松了口气。
她又看见柜上徐家的白衣白裙,想起今日是夏王的大婚之日。
她赶紧赤脚跳下床,月兑上的衣物,迅速换上她梦想十几年的颜色。昨日她洗了好久的头发、好久的澡,就为了今天徐家的颜色。
南临皇室子孙大婚,与民同欢,车辇仪仗会绕京而走,所经街巷挑重臣住所,重臣须换上他们家族的颜色,全门敞开,恭礼祝贺,待到绕街完毕,再入宫大宴。
这样的婚事有够辛苦,所幸,不干她事。那日,五哥牵着一直傻住的她回府后,曾与二哥谈了许久,最后连二哥都发话,叫她这一、两年少在京师走动,若受陛下召见,也尽力回避夏王,以免拖累徐家。
最后那句话,真真她的死袕。
在她心里,她就算死,也绝不要累及徐家。
她自认从未得罪过萧元夏,他那神来一箭令她耿耿于怀。她左思右想,最多,萧元夏是改变主意想与罗家小姐成亲;最多,发现她是劣民身分……后者可能性大些,皇室对劣民皆无好感,如果萧元夏发现她是劣民,说不得会割袍断义,但……真有必要置她于死地吗?
他……不是性格这么激烈的人啊……
她心里虽然疑惑,却遵守承诺做到完全避开两字,之后在宫里远远见到他,就先拐到转角等着,等他离去再去见陛下。
他也像有默契,陛下在见她时,再也不似以往会主动见陛下。
陛下这两个月身子越发的不好,政事几乎全交给大凤公主与夏王,由这一对姐弟共同监国,至于她呢,就当个小佞臣时时说趣事给陛下听。
陛下听闻她与萧元夏的友情破裂,也只是一笑地说着:无妨,以后他就想开了,小烈风以后还要靠他罩着呢。
想开?他怀疑陛下讲的,跟萧元夏想的完全不是同一码事。
她将长发梳得齐齐,挑了根简单的红色簪子插妥,不再着其它发饰,接着,她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细心上着妆,务求能够配得上今日的徐家白。
有人敲门。“阿奴,好了么?”
“好了好了,四姐请进来。”她连忙转向推门而入的徐四。“四姐,可以么?会不会不配衣色?”
徐四一怔,冷冷道:“那种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为他费心妆点么?”
徐烈风一头雾水。“我是想不辱徐家……就算外人知道徐六没什么建树,但至少外表别丢徐家的脸……”
徐定平沉默一阵,哼上一声。“好,就是叫他看看,徐家人好欺负么?”她上前,接过墨笔,在徐烈风眉上轻绘着。
徐烈风几手是屏住呼息,大眼望着她专注的四姐。这是第一次,她与四姐如此贴近……如果此时抱上四姐,不知四姐会不会一把推开她?
“好了,走吧。”徐烈风临走前匆匆再看镜子一眼,暗暗惊叹。那张脸谁啊?
府里洋溢着喜气,偶尔远方有炮声,她瞟着四姐定平的背影,无论何时,四姐穿徐家白就是那么有气势,不知何时她才有此等功办。
她心思胡乱转着,眼波流转着,看着徐府忙里忙外。这阵子的生活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过着,不时回味着,就怕哪日发现又是自己一厢情愿……她知道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她还不是一次被咬着,她这只穷青蛙实在无法控制那偶尔浮现在心头的恐惧与恍惚。
……会不会有一天她又误会了?会不会哪一天她一觉醒来发现,五哥还是那个两年不看她信的五哥,而学士解非是她幻想出来的人?
每隔几天,她总要定定神,细细回忆一下那几日的生活,确定不是幻想出来的才安心。
现在的她,规规矩矩生活,白日随五哥上学士馆,到最后五哥不在时她也打从心底盼着去。
那些外国来的学士知识浩瀚似海,她从一开始好奇旁敲击他们的出生国家,到后来忙着学习都来不及,还管他们是哪里人?以前她自学,只盼能帮助眼力不清的五哥,上了学士馆后才知自己的渺小,每一天她都觉得追不上,五哥那双翅磅飞得太高,她快要追不上了,这些学士怎么懂得这么多?都给她吧!都给她吧!她隐隐约约地明白,五哥时常与其他学士接触的原因了。
一个人走不到的地方,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由他人的眼跟脚来补足;一个人无法全才,那就夺取他人的专才。布兵战略之道,原来不单单调兵遣将上战场打一场就没事,而是各国的气候、地形,风俗民情、历史、生活,甚至他国细微的时局变化都得纳入考量……五哥在利用他们,他们也在利用五哥的专才成就他们自己,只是看谁厉害些。
原来,她一直是小穷人,她想着。
这里也穷,那里也穷,现在忙着塞饱自己,哪还有余力惹麻烦?连前阵子去学士馆的途中,遇见罗家小姐的轿子,她都恭恭敬敬跟着其他人在旁等着。
但,她不想惹麻烦,自有麻烦惹上她。罗家的丫环经过她时,忽然跟轿里的罗小姐说了什么,轿窗的薄纱掀了一角,她与罗家小姐对上目。
她也不是没见过罗家小姐,如今瞧她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丰腴不少,想来萧元夏与她两情相悦,这……也算不错吧。
“六小姐近日可好?”罗秋萝问着。
她一句好字都还没答,罗家婢女就趾高气扬道:
“徐六小姐好得很呢,眼见夏王就要跟小姐大婚,六小姐失了良配,天天耗在学士馆那种良家妇女不会去的地方,听说近日还与一个生得像妖精的美丽男人厮混在一块,好不快活呢。”
徐烈风瞪大了眼,发现这婢女说得甚是流畅,仿佛说上过千百次了。该不是这阵子的流言都是出自这丫环嘴里吧?
说她与夏王青梅竹马十多年,夏王终究择上罗家重臣千金;说她素行不良,与男子厮混,败坏门风……嘿,她居然不生气呢,随便这丫头吧。
那罗家婢女见她不以为意,还要开口,忽见人群里走出一名年轻男子。
他行到轿前施礼,虽然窗纱迅速被放下,但徐烈风隐约可见轿里的人正隔着纱瞪着她五哥。
“方才小姑娘说的男子是指在下吧。在下徐五长慕,是徐六的五哥,近日返回南临,拉着徐六上学士馆见识。现时各国相互学习风气正盛,大魏贵族、皇室子女皆上学士馆习得知识,南临风气尚不盛,实是可惜之至,若然他日小姐愿与夏王同来,徐五必当扫榻以待。”
徐烈风还是瞪大着眼,心里骂着:五哥你这妖精人……人家都发不出声音了,看看那趾高气昂的丫环像没了舌头似的,小脸跟煮熟的虾子没两样!看看罗家小姐只发了一个“嗯”,就起轿走了……那“嗯”多气虚啊……
她心里不快,想要抱怨,却不知要从何抱怨起,难道要她跟五哥说:请你恢复原样,你生得太好看,阿奴不舒坦!
远方的鞭炮又起,令她回过神来。徐府正门已是半开,徐二在旁指挥,徐四朝他走去,徐烈风瞥见转角一抹白迎面过来,连忙背过身去。
“阿奴?”
“……五哥,你可不能笑。”
他一怔。“我不笑。”
“只能赞美。”
“……当然。”那声音已有轻浅的宠溺了。
她脸颊微红,转过身面对他。
良久,他没有答话。
“五哥?”她抬眼对上他的俊目。
“阿奴,这……怎么办呢?”他轻轻抚上她的眼角。“我想将你……藏起来……不让旁人看见你一丝一毫……”
她眼儿又微地瞪大。
我想将你身心都藏起来,只让我一人独占着,只有我能碰着你模着你,不让旁人看见你一丝一毫……
五哥他……话没说全,有些话他是含在嘴里的气音,她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现在是怎么了?五哥他……他……
他掩去眼底所有夺目细碎光采,轻笑道:“阿奴今日真是漂亮,这妆真是点得极好,将好好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原形毕露在大伙面前,旁人不知情的还当你不甘心夏王呢。”他打着趣,见她整个人呆住不言不语,问道:“怎了?”
“……没……没……”她的神魂好像整个从躯壳怞出,飞出南临找不回来了。“五哥……对,我只是想说……别……别……老是熬夜……小心眼力……”
“你不是也陪我一块熬么?”他笑。他在府里续写《长慕兵策》,有时写得太快那字乱到一如目力不清时,全仗她一字一字重头抄写。
她神魂终于拉回一半,想起他刚才未说全的话,面腮又红。她连忙改话题,说道:“容生也说,将来要有机会,他希望我去小周国一游,他会随我去尽地主之谊。”
徐长慕闻言,轻笑道:“那只怕,你没有机会再出小周国。”
那语气,带点对学士容生的不以为然。她诧异地看向他,问道:
“他想杀我?”
“傻子才杀你。”他笑,弹了弹她的额头,慎重地说道:“阿奴,各国各管各事,唯独兴建学士馆是各国共同的作法,你懂么?那正是各国极需专才之故。诱之威胁之收买之,无所不用其极,只有南临,尚不知人才的重要性。”
她一怔。“我……能对小周国有什么帮助?”说得好像她也有能力一样。她只是一个替陛下解闷说趣的小丑而已。
“阿奴,你看轻自己了。”一顿,他又道:“小周国最需替换的,就是君王,人才次之。容生他们动不了君王,以为送上军事专才,就能护住小周国周全。他岂会不知,君王不重用,就算送上千万人才又有什么用呢?”
徐烈风抿抿嘴,瞄着四周,确定没有仆役听见他的前半句大逆不道的话。她有点不好意思,上前搂了一下他的腰身,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又迅速退回原地。
她低声道:“陛下将五哥呈上的建言全都锁入宫里不采用,没关系,将来……陛下一定会明白的。”她知道自己说得很空泛,陛下怕是一世都不会用五哥的建言,她只是想……再让她多作作美梦吧。她没忘了他在牢里薄情的那番话,如果家人有愚忠,君王也不肯用,那他就谁也不欠地一走了之。
他留在南临,只会令他的才能被抹煞,她也不认为她自己真比他的前程还重要,他没法等她太久的,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先走……
“不就说了,我不会先走,等到你能离开南临了,我再带你一块走。”徐长慕看穿她神色极力掩饰的脆弱,不容置疑道。接着,他轻弹了下她额头。“走了。晚些时候还要让阿奴替我抄写呢。”
她跟在他身后,忙着用内袖抹去脸上一些胭脂,不让自己太过美色。现在她……她也觉得干嘛妆得漂亮给外人看……给五哥一人看见……好像就足够了……
她手里忙着擦,嘴里应道:“没问题。五哥,别再写得太晚了,我都觉得干脆我搬去你房里睡算了。”
走在前头潇洒的男子足下几不可见地一顿,让此刻敏感的她马上胀红脸。
蠢阿奴,你在扯什么啊!她想着。
徐二领着徐家上下在门口,徐家人在门外,奴仆在门内全数跪着。徐二与徐五在前,徐四与徐六双女在后。
夏王与王妃的车辇仪仗快接近徐府了。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里,她听见徐二轻声跟徐五说道:
“年后我跟定平将回去边关,府里大小事就交给你,阿奴……陛下不会让阿奴出事,但最好别让夏王再靠近了。”
徐烈风瞄瞄徐二的背影,又看向身侧的四姐定平。四姐一点也没反应,是没听见么?怎么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呢?
她听见五哥一口承担下来。徐二接着道:“你再想想,如果心里决定了,无论如何我们先让定平回来与你成亲。”
徐烈风垂下目,盯着自己的衣角。都不是亲兄妹……是不是因为她是劣民,所以二哥从不考虑她吗……她傻了啊,她在胡想什么啊,五哥是五哥啊……
车辇仪仗已至徐府面前,她微微瞟着,入目尽是绵绵不绝的大喜色。
“臣,徐姓一家,恭祝夏王与王妃,百年好合。”徐二高高朗道。
她的声音混在其间,不算特别明亮,没有任何恨意,就当是祝贺以往自己认定的朋友。
良久,她腰都有点酸了,才听见萧元夏道:“原来是经过徐府了啊。”
“正是。眼下正是徐将军府邸。”她听出这是附马的声音。她又偷瞄着,骑马穿着绣有银线的红袍,原来附马是婚礼的开道人。
开道人是每至一府,替皇室新郎倌解说此处住的是哪位重臣,新郎倌须感谢这位臣子为南临的尽心尽力,才有今日的皇室,彼此礼尚往来一番。
果不其然,白马上一身喜袍的夏王,说道:
“快起来吧。这么多年多亏徐将军一族给南临百姓安定的生活,本王一直没有好好谢过徐将军呢。”
她的腰板终于可以挺直了,但她目光还是依着礼俗不能直视皇室新郎倌。
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去,她前头的五哥动了一步,巧妙地掩去那道目光。
“走吧。”夏王淡声道:“别误了时辰。”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跟萧元夏说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能穿上徐家的白色,定要他看看好不好看。
原来,还不用等到人老,物是人非就已经先到了。
“哎啊,瞧我忘了什么。”附马俐落地跳下马。
随行的公公立刻送上圣旨,附马接过笑道:
“徐二公子接旨吧。开道郎君多半是选择与皇室亲近之人,夏王这一回婚礼的开道郎君是本附马与王妃的堂兄,但,陛下也不舍徐家,所以,由此开始,咱们换手吧,接下来的开道就交给你们了。”徐家四人同时抬头。
她正巧对上夏王的目光。
他撇开头。
徐烈风心里恼怒。什么陛下下旨!陛下不但早已交给这对姐弟监国,连夏王的婚事都是大凤公主一手躁办的,居然让徐家当开道人!
“别动怒。”徐定平轻声道。“别丢徐家的脸。”
“……阿奴懂得,阿奴再怒也不会自找麻烦的。”她回以同样的低声,只让徐定平听见。“就算父兄跟四姐都不喜欢阿奴,……阿奴也不会为了再引起你们注意而惹麻烦。这种事本也简单,何苦痛了这么多年?你们不喜欢阿奴,阿奴喜欢你们就够了。”
徐定平一怔,转头深深地看着她。
附马笑着让太监呈上银盘。盘上,两件是银线绣着的鲜红大袍。
“请。”方附马微笑。
徐二凝目盯了半天,再抬眼看向夏王,夏王皱着眉头却也没有多说话。他嘴角隐约带讽,恭声道:“谢陛下恩典。定平,你跟我……”他伸手欲拿其中一件,徐长慕轻笑地取过另外一件,道:
“二哥,咱俩一块吧。我不从军,无所谓的。”
“你怎可……”徐二话还没说完,他指头下的那件也被人取走了,他转头一看,正是笑脸盈盈的阿奴。
“二哥,我来吧!”她爽快道。
“阿奴你……”她不以为意说道:
“只要南临人都知道,徐家人从不穿红色,因为那是鲜血的颜色。迷信也好,触霉头也好,怎能拿南临开玩笑?徐家人要全身是红,那只有流尽鲜血的时候,到时受苦的将是谁呢?二哥是要去边关守护南临百姓,怎能穿上这颜色。”她声音清脆悦耳,并不高声也无激动,但长街之上,人人皆得闻。
一时间,鼓锣乐音尽停,就连未来的王妃也自车里掀了一角,往这头看来。
她一律视若无睹,又道:
“但,此番既然是夏王大婚……”她终于与萧元夏目光交接。“我与夏王,勉强算是青梅竹马,曾在宫里见过几次面,曾在京师里说过几句话,那,由我这个还没上过战场的徐六烈风送夏王一程,也是合理之至。即使要见血,大不了也是我顽性,跟人闹闹事受点小伤罢了。”
夏王微微一笑:“六小姐此法甚好。”
徐烈风走到徐长慕面前,低声说着:“五哥,阿奴总要陪着你的。这都是迷信,我不信的。”
徐长慕眉目沉静似水,凝望着她无比明亮的眼神。
“正是如此,不过迷信而已。”他清声道。
两人相视轻笑,抖开大红长袍,双臂一扬,衣袂翻飞,顿时一身红袍套在身上,甚是喜气。
徐烈风走回自己的开道马匹前。她这头,正是附马所骑,她见这年轻附马还怔怔看着自己,她一脸莫名但仍是笑道:
“附马爷儿,你不把缰绳让给我,我怎么上马?”他面上抹过狼狈的淡红,一连退了数步。
徐长慕跃上另一匹马,朝这头微微颔首。“请附马见谅,徐六虽是不拘小节,但男女毕竞有别,这马鞍还是换新的好。来人,去拿六小姐平日的马鞍。”
徐烈风又想瞪大眼了。这五哥,是替她生洁癖呢,还是……其实是个独占欲很强烈的人呢?她嘴角很想扬起,但此时此刻她实在怕人友现她的害羞。
附马本要讽刺几句,但徐六此刻就站在他的身侧,隐隐带着香味。阳光照在她丽容上,流光荧荧,居然色艳异常,让他一时间说不出半句损话。
附马又往徐长慕看去。一身红袍衬着徐长慕好生的潇洒风流,明明他正心不在焉抚着马背,举手投足间却是舒畅悦目。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附马心里十分不甘。徐家子女骨子里个个是脓疮,却在外貌上硬生生抢了丰采,公平么?这徐五明明出国了,如今回来却变了个样,又要跟他抢去南临第一的锋头吗?出去了就死在外头吧!居然也没人提他劣民身分,真真火大!
马鞍送来,徐二亲手接过,上前道:“附马借道。”
附马忍气吞声,多看徐六一眼,才退至夏王身侧。
萧元夏淡淡地扫过附马一眼。
徐二替她换好马鞍,平淡道:
“阿奴,今日你不辱徐家之名。”
她瞪大眼。二哥……这是在赞美她吗?有生以来第一回啊!怎么跟脸部表情一点也不搭?
“你这身白衣留着,不必归回。父亲那儿我说去。”
她已经目瞪口呆了。二哥你是被谁打傻了?我去替你报仇!
“当然,没有徐家主事的允许,你平日是不能穿出去丢脸的。”
“嗯!”她偷偷对上五哥那灼光里带着明显怜惜的目光,掩不住灿烂一笑。
徐长慕转头朝着夏王,漫不经心恭声道:
“那么,就请容徐家二子为夏王开路吧。”
夏王微地点头。“有劳二位了。”
徐烈风翻身上马,轻柔红袍飞扬,与底下白衣交叠翻腾,那样鲜目似血的璀璨光芒,灼入长长车队每一个人的眼底,成为他们这一生记忆里最难忘怀的画面。
“好!开路了!”
一年后——
徐烈风匆匆随公公入宫,迎面而来的是余延显。
他一看见她,先是一呆,而后低目考虑半天,对着领他来的公公说了什么,随即朝她走来。
“徐烈……六小姐!”他叫住她,再对她身边的太监施礼。“公公,廷显与徐六小姐有话说一说,不知可否?”
那太监机灵,笑着道:“怎么不可以呢?余大人将要入朝为官,是南临国之栋梁,自然是可以的。”
余延显挑眉笑道:“这大人公公是喊早了些呢,将来延显定不忘公公的。”语毕,往另一头走了几步,但不月兑那太监的目力范围内。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余公子,有事么?”
“以往不是叫我油炸鱼么?”余延显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每隔一阵子,你身上的躁气又少了些,这要怎么惹是生非?”
她轻轻哼了一声。“余公子你每隔一阵子,身上贵气也多了些,想来贪赃……大富大贵指日可待了。”
“是啊,眼下我将有大富贵。我与方家、罗家走得近,这两家是大凤公主与夏王的背后势力,当年你真真可惜了,否则如今的王妃怕是你了。”
“你少乱说话,我跟夏王清清白白,对他并无任何想念!”
他勉强一笑,嘴里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她读出他的话来,微地一怔,又听见他心不在焉道:
“这事,尚在保密。王妃有喜脉了。”
“哦,恭喜。“
“一年多来没有一点消息,怎么到了最近忽然有了?这么巧合?”
徐烈风古怪地看着他。她都快十九了,该懂的都懂了,这不算巧合吧?该来时就来,不该来时求也求不来。大凤公主一直没有子息,如今夏王有了,南临皇室将有延续,这是值得高兴的吧。
余延显见她不开窍,又看了远处等候着的太监一眼,道:
“夏王是刻意的。徐烈风,你注意了!过去一年多,夏王是故意没让他的王妃有喜讯,却在最近有了动作!南临皇室子息过少,因此曾有一名朝臣重罪受剐刑之罪,碰巧遇见皇室中人有了身孕,为让皇子顺利诞下,便赦免那重罪碎尸之苦,改为保全尸。”
“……夏王……想对付徐家?”她简直一头雾水。这人的话能信么?没了徐家,谁来守护南临,谁敢害三百年前的胥人一族?又不是傻了!
余延显淡淡道:“陛下这两日召你的次数未免多了些,你心里早该有底了。现在就等遗诏了,但,将是谁继承大统,你我心知肚明。徐烈风,你时常骂余家是猪狗不如不尽忠的臣子,眼下,余家将被保全,徐家呢?你好自为之吧。”他转头即走。
徐烈风隐有不安。余廷显的话哪能信?夏王这事太牵强,就算被萧元夏发现她是劣民而拒绝往来,也绝不可能想害徐家吧?他心里该有底的,谁都能对付,谁都能整,但不能动摇整个徐家,动摇徐家就等同动摇南临!余延显真真莫名其妙。
现在京师里的徐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主子,前几个月五哥暂时离开京师,她知道他心里有事,他一直在追查如何破解西玄陰兵,三百多年前的神话军队令他如此执着,早已出乎一个学士所追求的程度。
她又想起五哥离开前的那一晚,她抄写熬不住睡倒在他房里,早上她醒来时却在他床上,双手居然还紧紧攥着被包好的暖石。可能是她作梦,她梦见……唇上有点疼……有点……有点温暖……
至今一想到,她仍是脸热无比,无比脸热。前两年她还小,以为五哥在巷里那句不再飞,等着阿奴这只小青蛙一块走的话,是兄妹间的承诺,但这一年多来,她反复地想着,觉得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是另有含意。
五哥他根本是……另一种承诺……不只兄妹……还包含了……
“到了。”领路的公公轻声道。
她微一施礼。“多谢公公。”
那公公受宠若惊,回礼道:“陛下这几日直想着六小姐,这才一天连召两次,六小姐如今如此大家,陛下这从小看到大的,想必宽慰不少。”
她微微一笑,入了陛下寝宫。
“都下去吧。”南临帝王有气没力道。
宫女太监无息地退下,只留一名年迈的公公立在角落。
徐烈风不由自主地紧绷了。
“过来,小烈风,朕总觉得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徐烈风寒毛直立,眼眸却是无法控制热了起来。她上前柔声道:“陛下才见过我呢,哪有很久。”窗口大开,明亮的阳光在寝宫里打着转,眼前坐靠床头的男子才四十多岁,却是无比削瘦,面容有病气,却比昨晚的精神好上太多……太多了!
“坐上床,没关系的。”他笑道。
她仍是轻轻颤着,坐上床缘后,任着这位南临陛下拉过她的双手。她不懂,真的不懂,这种最后时刻理当找那对姐弟来,为什么找上她?
他又嘘寒问暖一番,她一一做答后,他望着她老半天,笑道:
“小烈风这两年,真是越发的沉稳了。朕本以为你那外向的性子,会到老也不变的。”
“人总要长大的,烈风今年也要十九了,再不稳一稳,怎么对得起徐家列祖列宗呢?”
“你够对得起现在的徐家了。”他不以为意道。又朝她慈爱地笑着:“都这么大了,可有中意的人?”
“唔……还没有。”
“从你十六开始,朕就极想为你婚配啊,但,放眼南临贵族,哪个男人能配得上你徐烈风呢?”
她笑道:“陛下真是宠我。这说起来,其实是我心野,还没有想要为人妻呢。”外头多少有些流言,说她是被夏王抛弃不要的人,谁敢碰夏王不要的人?多亏这些不三不四的流言,她这才能安安静静地追着五哥走。
“朕,替你下了道手谕。自今而后,没有人能为你婚配,只有你选中的人,没有人可以为你代选。你要一生不婚,徐家人各自成家,皇室可养你一世,直到你终老。”
她怔怔地看着他。陛下怎会力她做到这地步……
“小烈风,你大可放心。将来的天子,决计不会违背朕的手谕。他对你,或者心里还调适不过来,但他绝不会违背朕的话。”
角落里的老太监眼底抹过一道光。
徐烈风心一跳。这句话……分明在对她暗示下任的君王!她不及多想,自床边退下,跪在地,清楚地说道:
“烈风愿一生不婚,只求守护南临,请陛下撤去烈风不得出京的旨令,烈风愿一世驻守边关,为南临尽忠。”
床上的人沉默一阵,带着怒气问:“是徐家人要你这么说的吗?”
“不,是烈风衷心之言。这两年烈风时有所感幼年张狂无知,所幸陛下容我……烈风心里始终忠于南临,但性子直冲,不管将来是哪位皇子……烈风留在京师,迟早会冒犯天子而获罪,还不如在边关尽忠,不负徐家之名。”
“你坐上来。”
她心里闷着气,恨这个老人一点也不干脆,垂首坐在床缘。
“当日,夏王娶罗家小姐,你气么?”
她答道:“不气。”
“抬起脸,让朕看看。”
她无惧地抬眼,让这老人好好打量着。良久,他才满意地笑道:
“小烈风莫怕,以后你照样叫他元夏哥哥,他也会当你是妹妹看待。他有王妃后过得甚好,还将京师里的文人园子给封了起来,他已经明白罗家对他日后的帮助,以后,他只会代朕替你顶天,不会再胡干一些事了。”
徐烈风很想用力啊他一声,想问问这个老人是怎么了?就算她是货真价实的徐家人,也不必疼她至此,逼自己不情愿的儿子替她顶天吧?
他再度拉起她的双手,轻轻拍着。“你记不得你娘,是不?”
“我娘难产,烈风自是记不得了。”
“是啊,你怎会记得呢?瞧朕说的。”他微微笑着,痴痴看着她的面容。“你跟你娘生得极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只是没你飞扬跳月兑的性子,她总是体弱多病着,南临标准的身子骨。这一年你稳上许多,眉目更似了。”
徐烈风闻言一呆,下意识回头看看角落的老太监,再看看眼前这老人。她娘……在陛下眼里她娘该是爹的妻子,娘亲哪体弱多病了,哪跟她眉目相似了?这老人开始胡言乱语,怎么这长久跟着他的江公公不去请太医?
“那徐家,就算存心纵容你又如何?一心想让你有辱徐姓又如何?朕巴不得他们这样做,你愈是骄纵朕愈是开怀,朕要你无忧无虑一世,为所欲为一世,快快活活的,难道,朕这个南临天子就护不了你吗?”
徐烈风心头一跳,猛然怞回双手。“陛……陛下或许累了……烈风、烈风先行告退……”
“别走!朕还想跟你多说说话。老江,把那东西拿过来。”
她心头颤得极快,一时间只觉这老头昏头了在乱七八糟说话了。现在是怎么了?说得她好像……好像……
真是笑话了,她要是公主,又何必把她送到徐家去?
老太监将锦盒呈上,取出里头的丝绢。丝绢一层层地铺在陛下腿上的棉被。徐烈风本以为里头藏有东西,哪知丝绢长及垂地,上头居然是一副画。
南临帝王问道:
“小烈风可听过西玄陰兵?”
她不知为何转移话题,照实答道:
“听过。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
他淡淡地说道:“前两日,八百里快骑捎来消息,小周灭了。”
她一震。原来……五哥这一年多来一直在赶……就是为西玄陰兵已现世了吗?
南临陛下又道:
“说灭了也不算,小周国国主自请降郡,愿从此依附西玄,与西玄共为一体。”
“……自请降郡……”
“小烈风知道一个国家自请降郡的下场吗?”
她咬咬牙。“国主亲自出城门送降郡书,可保皇室所有人的性命,让他们虽无实权但仍可一世无虞的生活,可是百姓就要凭运气了。西玄作风强悍,曾在战场上失去多少士兵,就会从人民身上双倍讨回来,也许……一场屠杀免不了。陛下,小周之下就是南临,请允烈风去边关尽一己之力……”
“当年,胥人一族在战场上,南临君王在宫里不出,你道他是在做什么?”
“……烈风不知。”她实在不知为何他还要扯陈年旧事!
南临帝王冷笑一声:
“朝臣跟皇族在逼他写降书啊!南临过了太久的太平日子,已经不知道战争为何物了,大魏大军一来,居然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将军,胥人一族实是南临百姓的恩人,历代的先皇都因此感念徐家,盼他们能永远保家卫国,但,就连在宫里安稳生活的南临皇室都少有子息,驻守边关时时生死一线的徐家子息又能丰厚到哪去?到最后,徐家只剩下一个多病的女儿而已。”
她心里咯噔一声,颤声道:“陛下!”
“南临怎能没有徐姓?没了徐姓,南临还会存在么?于是先皇做了点手段,让胥人将主身边跟随的劣民改姓徐……”
“陛下!”她大叫。
他枯瘦的手想要抹去她滚落的泪珠,她直接闪避。
“……你是货真价实的胥人,是货真价实的徐烈风。你身边的,都是代替品,都是冒充的。他们三代为徐,也许,早以为自己真姓徐,而曾轻辱你,但你身分何其高贵,若然真有一日,非我所愿,你穿上战袍,徐家将主唯你而已,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南临胥人了。”
……这就是徐家一直被赐将军之名,却无将主的原因吗?她心里发着颤,连牙齿也颤了。
劣民?那该是她啊!替代品?那该是她啊!怎会是她的父兄?怎会?
“你娘多病,所以,她一直在深宫里,没有出过宫门一步,知她的人甚少,如今,只怕屈指可数了。你……愿不愿意唤我一声……”他猛地咳了几声,被称老江的公公立刻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振作了下,见她往床尾退去,忍住未竞的话语,抚过摆在被上的丝绢。
“小烈风听过南临云山神佛的壁像吗?”他有些气虚地问。
“……嗯。”
“你……过来些看看,这是自云山洞壁上照实描绘下的。”她犹豫一会儿,有些颤抖地凑了过去。“这是……是地图……”
“嗯?就这样吗?平常好奇的你,不是该要追问,明明是神佛壁像,怎么变成地图了呢?”
“……是啊,怎会是地图呢?”她魂不守舍地喃道,一点也不想关心那个南临平常人无法进入的云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都是骗人的。那里长年派兵驻守,不准平常百姓入内,诓骗天下这里是神佛飞升地,只允南临皇室参拜,其实里头,是永远不能让人得知的秘密。”
“那让我先离……”
“你仔细看看,这是四国啊,四国还没有分裂前的地形啊!”
徐烈风勉为其难地瞄去一眼。确实是四国合一的地形,里头没有四国的边界之分。绢布之上,不只有地形,还有其它,例如几个显眼的人,例如几幕生死一线的画面,又例如一个女童跪在庙前,金刀由天空落下。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满脑子发胀得好痛。
“金刀真是神物,是不?”他轻声道,拉过垂地的绢布让她看最后的画面。“而当年胥人一族能挡得住大魏金刀,也算是神人了,是不?那朕是否,因此亵渎了神人,这才让西玄平了小周,下一个是已经没有胥人的南临么?小烈风,你知道为什么历代君王守着这个秘密吗?他们找了许多神师来解读,最终只有一个结果——四国本是一姓天下,那一姓的天子才真真正正是上天派遣下来的人,金刀就是她所持的神物,只是不知为何,最后被凡人夺去四块天下,而金刀落在大魏国土上。等到有一天,那个神人将归来,四国将合一,再也没有南临萧家天下了,凡人的帝王就此命亡。神师们怀疑,神人将会转世在能持金刀的后代人身上,也许在大魏,也许在西玄、在北塘,更或者,她将出现在南临。你,来看看,就是此女,将来你若看见她,你这胥人不见得能再一次挡得了持金刀的人,还是避开吧……”他看向那最后画面上的女子,咦了一声,对上徐烈风惊惧的美目。
画里最后的那个女人,坐在地上,抱着金刀,身穿古时男子衣物,长发飞扬。她的面目其实有点模糊不清,仅露侧面,像是正在回头看向画外头,与徐烈风目光交接,明显可见她鼻梁横至右颊有道平线的疤痕。
但,更明显的是那侧面,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啊!
“不对啊,朕几年前才取出看过一回,根本不是你啊……”他喃道:“怎么转眼成了你?”
徐烈风反应极快,立时退到床边,跪伏在地上。她惊魂未定但语气坚定道:
“烈风从未对南临有不忠之心,我父兄也始终忠于南临,绝无二心,请陛下放宽心,烈风愿在京师留作一世人质,再也不提离京师之事,请莫要将劣民之罪冠于他们身上。”她心思混乱,一时实在想不透为何陛下要如此栽赃他们徐家,这是杀头的死罪啊!她急切月兑口:“若是因夏王之故,烈风对夏王确实没有非分之想!如果夏王尚气烈风,陛下要为他出气,烈风愿在他面前行磕首……烈风绝无谋反之意,若有此意,出去遭雷劈,遭万箭穿心!还请陛下宽恕!”如果因为她,为徐家带来灭亡,她死也赔不起。
“你!”他闻言,恼怒了,又咳上数声,才勉强道:“你以为朕在骗你吗?朕骗你这个小丫头做什么?神师早就怀疑神人姓徐,但历代南临君王将转世的毁灭神人与胥人分开得清清楚楚,我们从不动他们、信赖他们,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正是胥人把命都送给南临了,我又怎会故意栽赃你这个胥人?朕根本不把你父兄放在眼底!如果不是为了安抚南临百姓,朕早就叫这群世代劣民滚回他们自己的地方,他们姓你娘的姓,简直是侮辱了胥人,侮辱了你娘!”
“陛下!”她又大声叫着:“我娘姓杜!我爹姓徐!他们若是劣民,徐烈风必也是劣民!不管我们祖先是谁,我爷爷我父兄事事为着南临,守护南临,陛下怎能如此侮蔑他们?就连……就连……宫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也早已远远不如我父兄他们了!”说到最后,她声音剧烈颤抖,几乎不成句子。
“你在辱骂你娘?”
“烈风不敢!我娘为我难产,我……我……”她在地上的双手成拳,泪珠滑落,仍是大声说着:“请陛下守住秘密,不要将此事宣扬天下。他们实不该……不该受此委屈……”
“你可以放心。这些事我都写在遗诏上,只有继位的君王才能看到,这必须历历代代传下去,胥人的血统不能被混淆,将来继位的皇子也不会将你父兄是劣民说了出去,我选的人,对你,只有好处。将来,倘若南临真有不幸,朕……想保住你,他个性温和,必选择降书……朕下了秘诏,要他到那时恢复你公主名号,全力保你。这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你出生即在南临,去哪都生存不了……不如让你兄长保你一世……”
徐烈风浑身忽冷忽热,仿佛冰火交缠,让她一会儿痛得想哀嚎,一会儿又茫茫然地不知身在何方。兄长?她的兄长有四个,陛下是说哪个啊?降书?为什么要为她宁可送降书?这又干她什么事了?
“西玄陰兵如何破解至今仍无人知晓,但朕已下旨,你父兄曾送秘摺要重守边防,徐五长慕所列军策皆可一试,若在以往,朕是连理都不会理的,要不是为了保你……嘿,朕居然要听这些劣民的话……”
“……烈风代父兄……谢陛下恩典……”一颗颗泪珠轻轻击在地面上。那些军策、那些秘摺,早在许久以前就已呈上,盼能慎防杜渐,陛下却不闻不问,直到现在才……又是为了她……她何德何能啊?
“老江,去烧了最后一幅画再收起来。”老太监恭敬地出去了。
“当年,真是我看错了么?怎么画上会成你呢?明明你娘只想生一个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孩子啊。你要真是画上的人……也罢,原来我们这些凡人帝王只是在替神人守江山啊,我们这些凡人帝王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就只是替神人守住天下吗?如果让其他三国知情,怕也是自觉讽刺一场了。”一顿,他又道:“小烈风,你留在京师,不是很好吗?你的胥人祖先已经为护南临天下牺牲许多了,我绝不让你步上你祖先的路,你比南临的任何人都有权利过上世上最无忧的日子,所以,我左思古想,不让你成为一国公主,我要那些劣民……我是说,你那些父兄好好保护你、宠着你,让你顶着南临子民最尊敬的姓氏,让你无忧一世,这西玄陰兵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来二十年,朕必要与他一拼……你奉我口谕,一出寝宫就去见夏王,就说,朕下秘令要江公公立时走,早朕一步吧。”
她怔住。
“他与你感情曾是那么好,自然明白你不会无故害人的性子。他会照做的,我何尝想害人呢?但,那画上是你,让我怎么也不安心,要是有人泄了出去,这岂不是害死你娘的孩子吗?我怎能允许!就算画上将成真实,我也绝不允任何人伤你半分毫发。”他累极躺了回去。
她嘴巴动了动,仍是没敢抬头,瞪着冰冷的地面,泪珠滚滚直落。
“眼下,朕的子女都不在身边,朕忽然想听听有人喊朕一声爹,你……喊一声吧。”
她没有答话。
“连这……都不肯吗?”
“……陛下要烈风现在心甘情愿地喊,那自是不可能……烈风自幼就一直认定自己的父亲是边关的徐将军,从来没有想过……喊别人一声爹……如果陛下……要烈风虚伪地喊上一声,那……也是可以的……”
“是么?你不是已经稳上许多,怎么还是这么直……将来夏王护你费心了……你娘……我若敢公诸天下,你娘是徐家人,将她封后……若敢让人知道南临边关已经没有胥人庇护了……是不是今日咱们就能一家三口呢……”语毕,长长叹息,再无声响。
她眼眸紧紧闭上,闷声痛哭着。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这场梦作得未免太久了,她一直以为她是劣民出生,是真正徐六的替代品!搞了半天,根本没有徐六!替代品是五哥!是其他父兄!
难怪父兄这么恨她怨她!
不管他们做了多少事,永远无法留名,因为他们不姓徐!不管他们牺牲多少,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只会记得所有的功劳恩情都是胥人的!
她宁愿自己是劣民啊!她怎会不是呢?必是陛下病重了,昏头昏脑的!她从未当陛下是父亲过,从未怀疑自己是公主,现在她该怎么办?
能不能出去后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还是过去那个阿奴!什么都不要变动!
脚步声停在她颤动的身躯旁,接着,有人走到床边,良久,诧道:“父皇驾崩了啊!”那声音微微哽着,却又无比的理智。
是大凤公主,她想着。然后,她意识到驾崩两字,吓得傻了,连忙抬头的同对,锵的一声,瓷碗碎落在她身侧,汤药洒了一地。
有几滴热水掠过她的颊面,让她一阵生痛,但她无暇顾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萧元夏。
“夏王……”这又是怎么了?他在她身边摔破碗,有何用意?
萧元夏漠然看着滚烫的水珠在她颊上印成小小的红印子。他温声道:
“徐六,你……怎会想毒害父皇呢?”
“我毒害陛下?”她迷惑着。“不,陛下是自然……”
“人证物证都在啊。”他轻声道:“你怎么可以……因为陛下阵前换将,就这样冲动呢?”
“什么……等等,什么阵前换将?”她扫过四周,只有大凤公主与夏王,还有角落的……江公公?
她看见他怀里的锦盒,心头剧烈一跳。他没有去烧掉那幅最后的图,也没有收起来?
大凤公主自袖里取出圣旨,道:
“徐家烈风,这不就是阵前换将的圣旨?”
“你伪造圣旨!”
“什么伪造圣旨?近年父皇已将许多事务交予本公主与夏王,这圣旨即便是本公主写的又如何?南临徐家居然是劣民,这事你们隐瞒了多久?你这劣民,取代胥人,享尽了多少荣华富贵?你生性骄纵,一年多前怨恨陛下赐婚夏王与王妃,已是心怀歹毒恶意,如今查清你们徐家不过是劣民假冒欺君,下旨阵前换将,你居然恶胆顿生,想毒死父皇,幸得天可怜见,不教父皇死在一个劣民手上,人证就是目睹一切的江公公。徐烈风,你的胆子究竞是谁给你的?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大凤公主咬牙切齿道。
现在是换戏了么?怎么她认不出眼下唱的是哪一出呢?徐烈风恍恍惚惚地想着,当她听完大凤公主罗织又臭又长的罪名后,已是错愕地无法言语。
“来人啊!”
“不对!”她大叫,连忙揪住夏王的袍袖。“萧元夏,为什么要栽赃我?我不计较你怎么对我啊!你大婚时我替你开路便是两清,我不恨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徐家为了皇室做了这么多,为什么要害他们!”萧元夏一时推她不开,大凤公主跨步向前一脚踹向她的肚月复。
大凤公主转头朝他冷声道:“你对她心软的话,就是自己找死!”她上前又狠狠踹了痛得滚在地上的徐烈风两脚,恨声道:“就是你这般狂妄,才叫人恨之入骨!南临皇室是欠了你什么?什么叫徐家为了皇室做了这么多,即使是真正的胥人一族为皇室做牛做马都是理所当然,怎么?给了一个梯子就想爬上天?小小的劣民也敢争宠!来人!把徐家老六关入天牢!”
有卫士将她拖了起来。她不甘心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刹那风云变色了?今早她还想着年节将至,今年不知谁自边关回来?徐府大小事她也在帮忙打点着,她得再用点心,好让父兄无后顾之忧,好让五哥尽心他自己的事,怎么转眼间成这样了?她拼命挣月兑,一个接着一个卫士试着押住她。
“用力抓!都不敢抓么?她意图谋害陛下,你们是想跟她同罪?”
一个卫士拖她走过夏王身边,拉扯着她的长发,拽下她的耳饰,让她活生生耳垂裂开,鲜血直流,萧元夏眼底微缩,道:“连抓个人都没有点诀窍吗?”他直觉伸手要让那卫士放松力道,哪知她猛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他袖里臂肉。
狠狠地,没有余地的咬。
他的面色蓦然发白,却没有怞回手。他对上她燃满恨意的眼眸,轻声道:
“你,不该出现在山壁画像里。没有人,可以允许,自己足下的王土,到头只是一场笑话,是为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神人守护。”
有人卸去她的下颚,痛得她神智遽散,松了口中利齿。
她顿时失去声音,无力地被拖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床边,淡然地看着父皇遗憾的合目神色。
他又唤来江公公摊开绢布,再次确认最后一幅那个带疤的女子就是烈风。
他轻轻抚过那女子的脸失了神,臂上时鲜血滑落,滴在那女子的衣裙,他一愣,连忙要拭去血珠,哪知愈是用力擦拭,鲜血愈是晕开,一时间,仿如……仿如女子坐在杀戮战场间鲜血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