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王爷的手中还牵著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唇红齿白,仿佛是粉团子捏成似的,人还不及宁熙烨一半高,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你们瞧瞧他像谁?」辰王爷把他推到二人跟前。
那孩子也不怕生,抬起头来老实不客气地把陆恒修和宁熙烨打量个遍。
这脸型这眉眼,还有这颊边似现非现的两个酒窝,都分外的熟悉,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是谁。陆恒修看看那孩子,再看看宁熙烨,烛光下还真有几分想象,可又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像。眉心微微聚拢,陆恒修盯著宁熙烨出神。
「你别看朕,除了你,朕连小母猫的爪子都没碰过。」宁熙烨见他揣测自己和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孩子间的关系,忙撇清道。
陆恒修却眼中一闪,是了,就是这点不像。相似的脸型相似的眉眼,只眉宇间的这点神情不像,一个嬉皮笑脸没有半点正经,一个却稳重老成,平和中见几分锋芒锐气。
这样的性子就不由让人想起另一个人来:「太子熙仲……」
「还真看出来了。」辰王爷含笑点头。解开了孩子的衣襟给两人看,背上后心口处有嫣红一点红痣,陆恒修记得宁熙仲也有这样一处胎记,这孩子应是大宁王朝正统嫡孙无疑。
「熙仲……」宁熙烨蹲眼对著眼仔细研究这孩子,「还别说,真像。喂,小鬼,你真是我侄子?」
那孩子眉一挑,眼中满是不屑,脆声答道:「我爷爷是一代明主,我才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叔叔。」
辰王爷「噗哧」一笑,道:「说得好。不愧是熙仲教出来的孩子。」
前太子宁熙仲,温良谦恭,老持沉稳,虽不及宁德帝精明干练,但以其为人品性,当能成一代守业之主。宁德帝在世时便常对众人道:「过后有熙仲在,朕自可放心。」众臣皆点头应许。印象中宁熙仲身体不是很好,脸色不及宁熙烨红润,连唇色也有些苍白。太医说,是体虚,慢慢调理调理便无大碍。经年药物调养,身遭常带著淡淡的草药香,衬著他淡定的笑容,不显孱弱,反让人觉得安心宁神。同他闲话,总有如沐春风之感,丝毫不觉彼此间地位隔阂。
那时年幼,陆恒修奉召入宫跟随在太子身边伴读,二皇子宁熙烨总要搀合进来,今儿写字时扔了笔去逮只小鸟,明儿习武时趁人不注意一回身抱回只兔子,后天念书时又念著念著蹿上了窗外的大树,授课太傅被他气得七窍生烟,陆恒修也看得哭笑不得。只有太子熙仲不轻不重训他几句他还肯听,回过身又拉著陆恒修哭诉,那边太子咳嗽一声,他立刻闭了嘴,眉梢一低,唇角一撇,偷偷做个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陆恒修见了摇著头笑,那边的太子也笑了,眼中别有深意,带著几分了然的戏谑,陆恒修心头一慌,脸上就烧了起来,当著宁熙仲的面再也不敢对宁熙烨多吐半个字,宁熙烨著急得跳脚,宁熙仲将他俩笑话得更厉害。
曾有一夜东宫遭袭,第二天陆恒修问起,宁熙仲笑著说:「没事,一只小野猫。」唇角边兴味盎然,陆恒修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态,仿佛正懒懒戏弄著幼鼠的猫咪。
有一日他忽然对陆恒修道:「今后就要有劳陆大人了。」
陆恒修惊讶他怎麽好端端地说出这样如同诀别的话语。第二天一早便听说太子离宫出走,抛下了老父慈母家国天下。
辰王爷道:「宁氏子孙哪个是真正和顺的?」满朝文武望著新太子笑得难看。
这些年音讯两隔,连面容都记得有些模糊,却突然间冒出了个前太子之子,陆恒修不禁有些呆楞。
宁熙烨瞪著眼睛,提起那孩子的衣领问:「喂,把话说清楚,朕哪里没出息了?嗯?」
那孩子丝毫不惧,伸出了手指戳他的额头:「我爹说,你登基三年什麽正事都没干。」
「你爹说的不算数。朕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听说南方的水患没有?朕把那些扣灾款的贪官全办了。」
「我爹说,那是方青天干的。」
「朕把北方蛮子赶跑了。」
「我爹说,那是秦老元帅的功劳。」
「西边的月氏族原来想打咱们,是朕吓得他们不敢打的。」
「我爹说了,那是黄阁老干的,没你什麽事。」
「喂……你这孩子……」童声童气的话,还努力模仿著大人说话时的鄙夷神态,说一句手指头就戳一下宁熙烨,宁熙烨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闷声道,「一口一个我爹说,还真跟你爹一样讨厌!」
「辰王爷……」陆恒修不明白这孩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辰王爷便徐徐对他说道:「熙烨一登基,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有那麽一天,所以就一直让人留意著熙仲那边。也是这两年才有了他的线索,派了人去找,他不肯见我,只留了封信,信上说那小子当年离宫是为了一个情字,具体怎样他不肯说,只说已经有了个儿子,还挺聪明。宫里他是不愿再回了,也让我们不要牵挂……那小子也不知道现在是干什麽的,行踪飘忽不定,本王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落脚。这不,前两天我出京就是为了去见他。」
「其实,这皇嗣的事重在皇嗣不是皇后,只要将来有个人能继位,朝中也就太平了。熙仲的这个儿子是正统嫡孙,也聪明,是最好的人选。他一个在外头飘荡,身边带个这麽小的孩子总有不便,再如何,宫里总是能照顾得更好。何况以这孩子的性子,和这些年在外面的见识,或许又能成一代明君也不一定。这些他也明白,他也说了,这皇位让熙烨来做本来就有些为难他,也是他亏欠他的,所以就让我把孩子带回来了。谁想到你们怎麽那麽心急,本王要是再晚来一步,你们是不是就跑了?都磨了快二十年了,这时候倒知道急了?」
辰王爷把缘由一一道来,还不忘教训他们几句。
陆恒修细细听著,待他说完,便问道:「按规矩,当年陛下如果不继位,承接大统的该是王爷您吧?」
辰王爷料不到他有如此一问,脸色一僵。
陆恒修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如若陛下和我真的走了,新君按理也是王爷您。您何苦再千辛万苦把熙仲找出来?」
犀利的问句下,辰王爷咳嗽一声,含糊道:「这个……呵呵,有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宗皇帝等等和我大哥这麽多个圣君在前头,本王哪能比得上呀?陆相您说是不是?」
见陆恒修不信,只得苦笑道:「陆相,本王能看出您,您就看不出本王麽?嗯哼,那个……那个谁您也知道,脾气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本王比陛下还难呐。你们年轻,身子骨好。本王都一把年纪了,哪里经得起这麽折腾,您说是不是?再说了,你们现在……本王也出了不少力,是不是?怎麽著也是我侄儿啊……呵呵,呵呵呵呵……」
「若熙仲无子呢?」陆恒修道,这一关过得实在是侥幸。
「赌的就是各人的造化呀。」辰王爷微笑,「你们的运气,也是本王的运气。」
宁熙烨也听见了,放开了孩子,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别说的你那麽好心,当年要不是你千方百计地骗著我,朕哪里会落到今天这样?」
「笨!」小东西戳不到他的额头,就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才笨呢!」宁熙烨回头瞪了他一眼,继续对辰王爷说道:「咱们说好的,你帮著朕,朕也不亏待你,明天早朝朕就把方大人召回来。」
「怎麽要明天,现在下旨不成麽?」辰王爷怨道,「本王当年低估你了,别的事迷糊,这种事你怎麽一点都不糊涂?」
「丞相教导有方。」宁熙烨揽著陆恒修得意地笑,「这麽多遍的帝策朕可不是白抄的。要不,皇叔您也回去抄几张?」
***
这一年除夕,瑞雪飘飞,宁宣帝於广极殿夜宴群臣及各官眷。
檐下有琉璃灯迎风摇曳,熠熠如地上银河。九臂缠枝灯下,珠翠绕席,金银闪耀,满堂富贵。
依旧请了戏班在殿前表演,大红吉服的小生,头蒙喜帕的花旦,羞羞怯怯唱一出洞房花烛。风声曲声笑声,嘻笑玩乐,怕是九重霄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瑶郡主与徐状元夫妻情浓:「他待我很好。」偷眼看他,红煞了一张粉脸。哄笑声中有人忆起,当年是谁,也是这般小儿女情态让众人一直取笑到了三月后。
陆家二少女乃女乃顺利产下一儿一女一对龙凤,襁褓中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露著一模一样的笑。众人抢著来抱,羡煞了一众儿女未成亲的。
刚册封的小太子也来凑热闹,歪著头打量著小婴儿,忍不住伸出手戳戳他,小婴儿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
「定下来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宁熙烨笑著问他。
陆恒修在他身边低声道:「这个是臣的侄子,小侄女是另一个。」
「笨!」小太子冲他翻一个大白眼。
凌晨时,街上寥寥无人,从酒宴上偷溜出来,牵著手走在无人的街上,谁也不说话,寂静得能听到门内人的鼾声。
老伯的小吃摊还亮著昏黄的光,坐下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温暖而美好。
春风得意楼前依旧很热闹,春风嬷嬷楼上楼下脚不沾地地跑,见了他们就挥著手绢来招呼:「啊呀呀,两位公子怎麽来了?不是听说宫里设了宴麽?哎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多有什麽好?来来来,进来进来,嬷嬷给你们找间房,保管又安静又好。什麽?没带钱?这个……那个……哎呀呀,我命苦啊,我的飘飘啊……我养了她这麽多年,又是学穿衣打扮又是学琴棋书画,居然、居然抛下我跟各穷书生跑了!哎哟,我命苦啊……您看看您看看,我这春风得意楼的生意少说也少了一半呀……哎呀,王大爷呀,好久不见了,可想死我们家小红了……」
两人相视一笑,牵著手继续往前走。
「恒修,等小鬼长大了,朕就逊位,我们一起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好。」
「恒修,等朕逊了位,朕也在巷口摆个小吃摊,专做馄饨面。」
「好。」
「恒修,我们还是开妓院吧,小吃摊赚不了几个钱。到时候,把春风得意楼里的那些小红翠翠都招来,朕跟你说,那里头的花娘长得美,嗓子也好,唱起曲来真叫勾人,让你来了还想来……呵呵……」
「陛下。」
「嗯?」
「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
「小修……喂,小修,你等等我呀……小修……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