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一年五月十一日伦敦
菲碧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则模索着找寻她的手帕。她找不到手帕,但这一点并不让她惊讶。过去的十三年中,她似乎总是在掉手帕。她打了个喷嚏,悄悄地离开婚礼的人群。宾客的欢笑声和河对岸远处传来的暴民呼喊声,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幢高雅的木造房屋。那是她的家,坐落在泰晤士河畔的南边,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伦敦市区及附近郊区的景色。午后的阳光照耀在窗户上,里面的宾客正在尽情地庆祝狂欢。
没有人注意到她。当然喽。谁会对她感兴趣呢?自从那件意外之后,黛娜就经常要她离得远远的。回忆让菲碧畏缩了一下。她还是不明白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但当时她的灵魂仿佛飘离了她的身体。像是变成两个人一般。而从那之后,她所到之处,灾难和混乱似乎总是跟着她。
不过现在她安全了。她快步往船库走去。那里是她的秘密避难所。当她父亲把水门移到河岸边后。这个船库就荒废了。这里的屋顶已经残破不堪,木板墙壁也因雨水和风而腐蚀。
但这里是菲碧唯一能够独自舌忝伤口的地方。她不知道家中是否还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但当她走过去时,却发现门是半掩着的。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有人私自闯入了这个属于她的圣地。然后她的第二个反应是恐惧。这个世界上充满了野兽,包括人类和动物在内。而任何一个都可能私自进入这个荒废的地方。此刻,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伺机等候着。她迟疑地从门缝里望去,然后愤怒取代了她的怔忡。这个船库是属于她的。如果有人在里面,她会不顾一切地将他赶走。
她转身在船库外面找了一根旧的桅杆,上面还有生了锈的钉子。全副武装之后,她一脚将门踢开走了进去。
“你是谁?”她盯着里面的人问道。那个人惊讶地抬起头。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腿上放着一本书。
菲碧走了进去,放下她的武器。“哦。”她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葛爵士的女儿。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没有在婚礼的宴会上呢?你不是应该留在我姊姊身边帮忙的吗?”
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小心地合起她的书。“是的,我是莉薇。”她说道。“我……我……不想留在——在婚礼上。我爸爸说如果我……我不想的话,我……我不必留下。”说完之后,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菲碧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孩。她的年纪比菲碧小,不过她很高,而且和自己圆胖的身材相比,显得十分纤瘦。“这里是我的避难所。”菲碧说道。在一块木板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不过,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不想待在婚礼上。我本来也应该替我姊姊料理一些事情的。可是我打翻了她的香水瓶,然后又踩了她的头纱。”
她打开手上的小包,拿出里现的一小块姜汁面包,咬了一口,然后递给莉薇。她摇了摇头。“黛娜不停地咒骂我,说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我了。”菲碧继续说道。“她恐怕真得再不会看到我,因为她就要搬到约克郡去了。那里离这里很远很远。不过,就算我再也看不到她,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我……我不喜欢她。”莉薇说道。
“换成是我,也不会想要她当我的继母……那简直是个梦魇!哦,对不起,我总是说错话。”菲碧抱歉地说道。“我总是不经大脑就开口说话。”
“反正这是事……事实。”那女孩说道,打开她的书继续阅读。
菲碧皱起眉头,她的这个继侄女,似乎不是一个十分友善的人,“你说话一向口吃吗?”
莉薇的脸红了起来,“我天……天生就是这样。”
“哦,当然,我了解。”菲碧很快的说,“我只是好奇而已。”莉薇没有回答,菲碧又拿起第二块姜汁面包吃了起来。将裙子上的面包碎屑拍在地上。那件粉红色的丝质礼服是特别为了她姐姐的婚礼订制的,原本的目的是为了搭配黛娜那件镶满了珍珠的象牙色婚纱礼服。不过,正如黛娜所说的,穿在菲碧身上似乎完全破坏了效果。
突然间门被猛然打了开来,一个人冲了进来,“天啊!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婚礼!”一个活力充沛的声音说道,这个新进来的人倚靠在门板上。她的呼吸急促,用一只手抹去额上的汗,她的绿眼睛审视着屋内的另两人。
“我不晓得还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我昨晚睡在这里。”
“这里是属于我的地方。”菲碧说道。“你是个不速之客。”这个新来的女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婚礼上的宾客,她的一头红色卷发看起来好像一个月没有梳过的样子,她的脸上沾满灰尘,虽然和她的雀斑混在一起,很难分出什么是什么,她的礼服是粗制的毛料,袖口上还有破洞。
“哦,才不呢。”那女孩说道,坐在一艘翻过来的小船上,“我是婚礼上的客人,至少,”她诚实的补充道,“我爸爸是,而我和杰克是寸步不离的,所以我没有选择。”
“我知道你是谁。”莉薇抬起头说道,“你是我爸同……同父异母哥哥的小孩。”
“蓓莎。”那女孩愉悦地说道。“温杰克的私生女。那么你是莉薇了。杰克曾经提过你,我猜,如果你在这时里,那么你一定是新娘的妹妹菲碧了。对不对?”
菲碧又坐了下来,“你似乎对我们很了解嘛。”
蓓莎耸耸肩,“我只是睁大眼睛观察……并伸长耳朵倾听。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被恶魔侵袭的。”
“什么恶魔?”
“男人。”蓓莎说道,“虽然不会有男人对我感兴趣,看看我,瘦得像稻草人,不过,只要是免费的,男人都会不加思索地夺走。”
“我痛恨男人!”莉薇说道。
“我也是。”蓓莎同意道,然后,十四岁的她又老成的加了一句,“不过你还年轻,小家伙不要这么早下定论的,你几岁了?”
“十一岁。”
“哦,你会有机会改变想法的。”蓓莎说道。
“我才不会,我永远也不要结婚!”莉薇睁大眼睛说道。
“我也是,”菲碧说道,“现在我爸爸已经为黛娜安排了一桩好婚姻,我相信他不会烦我的。”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呢?”蓓莎感兴趣地问道。“每个人都必须结婚,尤其是像你这样出身良好的女孩。”
菲碧摇摇头,“没有人会娶我的,我总是笨拙地掉东西。或是不经大脑思索说错话。黛娜和我父亲都说,我是他们的负担,我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决定成为一个诗人。”
“当然会有人要娶你的,”蓓莎说道,“你很漂亮,又有身材,而且很有女人味,我才是个没人要娶的女人,看看我。”她站起身来指指自己,“我身材平板都像木板一样,我是个私生女,我没有钱,没有财产,我根本不是个好对象。”她又坐了下来,愉悦地笑着,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菲碧思索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道,“你要找个丈夫确实不容易,所以你要怎么办呢?”
“我想当个军人,我希望我天生就是个男孩,我确定我应该是个男孩的,只是上帝弄错了。”
“我要当——当一个学者。”莉薇说,“等我大一点,我想请我父亲替我请一个家……家庭教师,我想搬去牛津,并且住在那里。”
“女人是不能去读大学的。”菲碧说道。
“我会。”莉薇固执的说道。
“天哪!军人,诗人,学者。我们三个女孩真是不平凡。”蓓莎笑着说道。
菲碧也笑了起来,突然感觉道一股温暖。她想要欢唱,想要站起来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跳舞。连莉薇也笑了。之前眼中的阴影似乎完全消失了。
“我们必须支持对方的理想。绝对不要成为平凡的女性。”蓓莎站起来说道,“莉薇,你的小皮包里有没有剪刀?”
莉薇打开她腰间的小皮包,她拿出一把小剪刀,将它递给蓓莎。蓓莎剪下她那三根红色的发丝。
“现在,菲碧,剪下你的三根头发,还有三根莉薇的头发。”她替两个女孩剪下了头发。
“现在看我怎么做。”
两个女孩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蓓莎。她瘦长、肮脏的手指开始用不同颜色的发丝编成一色的手环。“好了,我们一人保留一个。我是红色在外面,菲碧的是金色,莉薇则是黑色。”她将手环递给各人。“将来,每当你忘记你的志愿时,就看看这个手环……哦,还有,我们必须混合我们的血液。”她那像猫眼一般的绿眼睛中,闪烁着淘气和兴奋的神情。
她用剪刀在手腕的皮肤上刺了一下,挤出一滴血。
“该你了,菲碧。”她把剪刀递给她。
菲碧摇摇头,“我做不到。不过你可以帮我。”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伸出她的手臂。蓓莎刺了一下她的皮肤,然后转向已经伸出手臂的莉薇。
“好了,现在我们互相摩擦我们的手腕,让血液混合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结盟,发誓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会支持对方。”
莉薇知道蓓莎只是在玩游戏,但当她的肌肤碰到其他人时,她却感觉到一股奇妙的颤抖。
“如果我们其中一个人有了麻烦,我们可以想办法送手环向其他两个人求救。”菲碧兴奋地说道。
“这样听起来很傻,可是也很浪漫。”莉薇说道。
“浪漫有什么不对?”蓓莎耸耸肩说道,而菲碧则露出一个微笑。
“学者通常都不浪漫的。”莉薇说道,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该回……回到婚礼上去了。”她把手环套在一个手腕上,然后走向门边。
当她打开门时,听到河对岸传来的叫喊声,那嘈杂的声音令莉薇颤抖。“你——你们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他们在喊着‘他死了,他死了!’”蓓莎说道。“他们刚处决了史伯爵。”
“为什么呢?”菲碧问道。
“天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吗?”她们的无知真的让蓓莎吓了一跳。“史伯爵是国王最亲密的顾问,而国会公然违抗了国王,囚禁了他的顾问,现在他们刚砍了他的头。”
暴民们粗野的叫喊声,以及如此血腥的事实,令莉薇感到头皮发麻。
“杰克说就要有内战了。”蓓莎说道。“他一向很清楚这种事……不过其它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她补充道。
“不可能会有内战的!”莉薇害怕地说道。
“等着瞧吧。”蓓莎耸耸肩。
“如果有,我希望现在就发生,这样我就不用回到婚礼上去了。”菲碧说道。“你要一起来吗?蓓莎?”
蓓莎摇摇头。“你们去吧。那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菲碧犹豫了一下,然后跟着莉薇走了出去。她的手上紧抓着那个手环。
蓓莎一个人坐在阴暗的船库中。她倾身拾起菲碧忘记带走的姜汁面包。然后她缓缓地捏着面包,愉快地吃了起来。城市中传来的呐喊,以及屋中的欢乐气氛氛,随着夕阳西下逐渐消逝。
一六四三年十一一月苏格兰爱丁堡
壁炉中的炭火冒出浓浓的黑烟。站在炉火前搅拌火堆上方锅子的老妇人不停地咳嗽着。窗外的世界一片雪白,雪花从灰暗的天空飘落。
一个男人蜷缩在破旧的毯子下,申吟了一声。然后蠕动身子说道:“拿白兰地来!”
老妇回头望了他一眼,在火堆中吐了一口唾液。柴火顿时发出吱吱的声音。“那女孩已经去买了。天知道她要拿什么去付钱。”
被单下的人又申吟了起来。然后,温杰克勉强用一只手臂撑起身子。他望着这个烟雾弥漫的房间。和他上一次看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于是他又躺回草席上。地板又硬又冷。而单薄的草席则发出恶臭,紧贴着他骨瘦如柴的身躯。
杰克想要死,但最后一丝的生命力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如果他死不了,那么他想喝白兰地。
蓓莎已经去替他买酒去了。但她到底在哪里呢?他不记得她是何时冒着暴风雪出门的。外面的雪花让人根本无法猜出现在的时间。
他的四肢疼痛不已,他的眼睛,以及他身上每寸皮肤都刺痛不堪。他不禁叫喊出来。
但炉火前方的那个老妇人,却头也没回一下。
门被打了开来,冷风灌进屋内,几乎将炉火吹息。那女孩用脚把门踢上。她虽然纤瘦,但却带着一股惊人的活力。
“杰克,你的白兰地。”
发酸的酒精味和这个男人腐烂的身体臭味,令她皱了一下鼻子,但她依然伸出手臂,撑起了他的身体,从外套底下拿出一个小瓶子,然后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她父亲的身体擅抖不已,令她几乎无法将酒瓶拿到他的唇边,他的牙齿打着颤,抬起头用无神的双眼望着她。
他勉强喝了一口酒。当酒精滑下喉咙时,他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不再颤抖,并且能够自己拿着酒瓶,直到最后一滴酒被饮尽。
“该死,我总是喝不够!”他咒骂道。“为什么你不买多一点呢,丫头?”
蓓莎蹲在一旁,用厌恶和同情的眼神望着她父亲。“我的钱只够买这么多。你很久没有出去赚钱,而我们的钱已经都不够用了。”
“放肆!”他怒道,然后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此时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给了他平静。然后他的眼睛又猛然睁开。他开始口吐白沫,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蓓莎用她的外套擦拭着他的脸。她的肚子饿得不得了,而那肌饿带来的恶心感觉令她头昏目眩。她站起身,走到炉火旁。
“那是粥吗?”
“是啊。不然还会是什么?”
“的确。”她说道,在大锅旁蹲了下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到,乞丐是不能挑剔的。从那个大锅中勺起的稀饭,对她而言则是国王的美食一般美味。
“蓓……蓓莎!”他喊着她的名字,她立刻来到他身边。“在我的盒子里面……有一个封信……去找……快一点。”每说一个字似乎都令他痛苦不堪。
她找到了那个皮革的小盒子。除了他们身上的衣物之外,那是他们唯一的财产。她打开那个盒子。盒子里面的内容物品,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已被变卖,拿去买白兰地了。
“在后面……在丝布的后面。”
她把手指伸到破旧的衬布后方,发现了一张破旧的羊皮纸。她将它拿出来递给她父亲。
“我走了之后……你要……”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当咳嗽结束时,他已虚弱得没有力气继续说话。片刻之后,他才又开始说道:“把……这封信寄到葛氏城堡去。读上面的地址。”
蓓莎将信封翻了面。“什么?上面写了什么?”
“读上面的地址。”
“约夏·葛氏城堡。”
“等我死了之后,把这封信寄出去。”他的声音虚弱下来。他伸出手,蓓莎则握住她,然后,他的手便垂落了下来。
一个小时之后,温杰克,葛凯托侯爵同父异母的哥哥,便这样一文不值地死去了。
蓓莎合上了她父亲的眼睛。“我必须埋葬他。”
“外面的土地硬得像铁一样。”老妇人说道。
蓓莎抿起了嘴唇。“我会想办法的。”
“你没有钱请人埋葬他。”
“我会自己挖个坟墓埋葬他的。”
老妇人耸耸肩。这个男人和他的女儿已经住在她家一个月,而她十分清楚这女孩的脾气。她不是个轻易被打倒的人。蓓莎手上拿着那封信,她没有钱买邮票,也不认识任何人可以给她钱,现在苏格兰的边境又有内战,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邮政服务,但她不能不理会她父亲生前所交代的事。他希望把这封信送到他弟弟手中,而她必须想办法做到。
然后她该怎么办呢?她望着这间小屋子。她可以在这里待到冬天结束。她可以在附近的酒馆里工作。只要她能够付得出每天一碗粥和床位的钱,老妇人是不会赶她走的。加上她不再需要替杰克买酒,或许她还可以存上一点钱。等到春天到来……她就可以离开。
不过首先她必须埋葬她父亲。
“爵爷……爵爷……抱歉,爵爷……”
葛凯托侯爵望着那那个气喘吁吁,朝他跑过来的人。葛侯爵正在马厩中检视着他的马匹。
“什么事?”他对那个小伙子扬起一道眉毛。那男孩将一封信递给他,然后把冰冷的双手夹在胳肢窝下方取暖。
凯托接过信。他不认得上面那不工整的字迹。歪曲的笔迹。仿佛写信的人连笔都拿不稳一般。
他将信封翻了面,倒吸了一口气。上面的封印是他同父异母哥哥的。“我决定今天早上不去骑马了。吉尔。”
“是的,爵爷。”马夫接过侯爵手上的马缰,将马匹带回马厩中。
“哦,小伙子。”伯爵回过头,看着那个脸被冻得通红的男孩。“你是从约克的邮局来的吗?”
那男孩猛然点点头。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辨法傅递邮件。”
“并不是每封信都可以送得到。不过,这一袋邮件是跟着雷爵士的军队一起通过过境
的。”
凯托严肃地点点头。“到厨房去吧。好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回城里去。”
侯爵走进城堡中,往他的私人书房走去。他月兑上的斗篷和手套。壁炉中火焰熊熊地燃烧着。他弯去烤他的双手,然后才又站起身来,打开他哥哥的信。
一六四三年十二月爱丁堡东帝文街
我亲爱的弟弟: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应该表示我已经死了。大概是下地狱去了吧!不过,因为我过去所选择的生活,我想是罪有应得。(啊,我可以想象,你现在一定皱起眉头,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无法了解生活在罪恶之中的喜悦。),我知道你一向仁慈善良,而且拥有一颗慈祥的心。我的女儿,蓓莎,她一直和我一起在受苦。而今我死了,她不该再活在苦难之中,你会愿意接济她,好好对待她吗?她和你虽然没有太亲的血缘关系——可怜的小私生女——但你是唯一能够救济她的人。
你那不成才的哥哥杰克
凯托将信合了起来。他可以想象到杰克那嘲讽的语气。无疑地,那个男人现在一定在地狱的烈火中翻滚。
他弯,本来想将那封信扔入火焰中,然后又停顿下来。他叹口气,将纸张抚平放在桌上。杰克是什么时候死的?那封信的日期是上个月。从那里到葛氏城堡,起码要三个星期的时间。那个女孩还在爱丁堡吗?可以在东帝文街找到她吗?现在边境有战乱,他要怎么把她接过来呢?
两年半之前,在他自己的婚礼上,他就知道内战是必然发生的。查理国王太急于想要牢固他的权力,现在国会反对的声浪已经越来越高。两年来,整个国家开始分裂。在众多家族中,兄弟父子也因此反目成仇。从一六四三年起,国王的军队已经占领了英格兰北方。但现在他们面临了新的挑战。苏格兰的军队宣布支持国会,在雷爵士的带领下,已经穿越了约克夏边境,抵抗着国王在北方的军力。
凯托走到窗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军队。一个原本支持国王的军队。大部分的士兵依然相信,他们随时准备为查理国王效命。只有少部分的士兵知道,他们的主人已经不再对国王忠诚。
在内战一开始时,凯托是一心向着国王的。他招募了军人和金钱。继续为国王捍卫着疆土。然而,渐渐地,国王的所作所为似乎不再令人信服……他开始无谓地滥杀无辜,摧毁子民的土地。他显然是昏庸地被他的顾问所蒙蔽。没有一个深爱自己国家的人,能够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国王如此无视于子民的需求和权利。因此,在战争的第二年,葛凯托决定背弃国王,转而支持国会和民主。
但这么做,在每一方面都与葛家的传统背道而驰。他甚至还没有和自己的家人谈到换盟的问题,更别提要公然宣布加入国会了。然而,等到他别无选择的那一天到来,他会毫不犹豫地行动。
凯托从窗边走了开来,摇了摇头,再次拿起杰的信。
他只看过那个孩子一次,是在他自己的婚礼上。他对她记忆十分模糊。纤瘦、肮脏、满脸雀斑、一头红发,以及一双和杰克一样,像猫一般的绿眼腈。他还记得她说话的口气也和她父亲一样。唇上总是带着一抹嘲讽。
目前他已经有够多事情要烦心,实在没有余力接济一个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的孤儿。他再次将信纸揉在手中,准备扔到壁炉里。但他又停顿了下来。他无法拒绝他哥哥临死的恳求。
这是良心问题。尽管他百般地不愿意,他必须为那个女孩做些什么。
他离开书房往饭厅走去,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儿正坐在那里吃早餐。当他一走进去。就感觉到气氛有不对劲。
黛娜抬起头来。她的双唇紧闭,眼中露出斥责的神色。双眉也紧紧地皱了起来。但当她一看到她的丈夫,整个怒容就立即消失了。
莉薇看到父亲走进来,马上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行了个屈膝礼。
“早——早安,爵爷。”
“早安,莉薇。”凯托皱起眉头,心想不知他的妻子和女儿之间有什么不愉快。莉薇对她的继母似乎总是保持着距离,但在他眼中。黛娜对这个孩子简直关心得无微不至。
黛娜说道:“爵爷,你通常不和我们一起用早餐的。”虽然她的声音很轻柔,但依然听得出语气中微微的不悦。
莉薇经常想道:不知她父亲是否知道,黛娜非常不喜欢北方阴冷的气候,成天关在防守森严的城堡中。远离宫廷的社交活动。对于他妻子每天唉声叹气,谈论过去参与宫廷中的宴会,以及懊恼自己无法陪伴在皇后身边,凯托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不过,有太多事是他没有注意到的,莉薇又想道。就算他知道他妻子和女儿之间的嫌隙,他恐怕也不会有所行动。
“我本来打算出去骑马的,但我接到一封从爱丁堡来的信。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死了。”凯托坐在一张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麦酒喝了一口,然后切着盘中的沙朗牛排,并将女乃油涂在面包上。
莉薇突然感到一阵颤抖。她冲动地开口问道:“那是蓓莎……蓓莎的父亲吗?”
“样爱的莉薇,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如果你先深呼吸一口,我相信你可以控制你的口吃的。”黛娜甜甜地微笑道。“如果你无法与人自在的交谈,怎么找得到丈夫呢。”莉薇猛然抽回她的手,将它放在膝上。她抿起嘴唇。眼睛盯着她的盘子,不想再说话了。
“我哥哥信中的内容和蓓莎有关。”凯托说道。莉薇抬起头来,她无法装作漠不关心。凯托继续说道。
“他死前的请求,是希望我能够接济那个女孩。”
“你没有义务抚养那个私生女。”黛娜温和地微笑道。
“这点我哥已经提到了。但在良心上我实在不能弃这个女孩不顾。毕竟她还是我的侄女。”
莉薇既急切又兴奋地说道:“我希望她能——能够来。”她喘息疲乏。她的脸红了起来。
黛娜的眉头不悦地皱了起来。“亲爱的莉薇,她对你而言,并不是个好同伴……想想她那个糟糕的父亲。”她嫌恶地颤抖了一下。“爵爷,请原谅我这样批评你的哥哥,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凯托点点头。“我了解。”
“我真的很希望蓓——蓓莎能——能够来。”莉薇重复说道。兴奋的情绪似乎让她口吃得更厉害了。
黛娜打开她的扇子。“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亲爱的。”她说道,在扇子后方狠狠地瞪了莉薇一眼。
凯托似乎没有听到他妻子的话。“我几乎忘了,你们曾经见过一次面,在婚礼上,对不对?莉薇?你很喜欢她吗?”
莉薇点点头,不再开口说话。
“或许你可以教她一些礼节。”凯托说道。他一直想要为女儿找个伴。他曾经多次暗示,希望黛娜的妹妹菲碧可以来这里长住。但每次他提起这件事,黛娜似乎都有理由反驳这个建议。凯托知道她并不太喜欢她妹妹,觉得她既笨拙又惹人厌,因此凯托也就没有再提这件事。
“那孩子几岁?”黛娜问道。
凯托摇摇头。“我不太清楚。应该比莉薇大吧。”
“是的。”莉薇大胆地开口说道。她知道如果她不参与这段说话。凯托就会被黛娜说服
,那么蓓莎也不会来了。她父亲曾经常用妥协来处理事情,因为他实在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忙了。莉薇总是觉得,在她父亲眼中,似乎每一件事都比她重要得多。
莉薇不自觉地抓紧了她脖子上的项练。在那个小饰盒坠子中,放的是那个头发编成的手环。想到那个五月的下午,那段友谊长存的回忆,就令她勇气十足。
“现在要她学什么礼节,恐怕太晚了吧?”黛娜带着她一贯的虚伪笑容说道。凯托皱起了眉头。“你真的很反对这件事吗,夫人?因为我真的觉得,我有义务做到我哥哥死前的要求。”
“当然。”黛娜很快说道。“我也认为你应该那么做。我只是担心,或许那个女孩住在其他的家庭会比较适应——比如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这样她可以安度生活,能够找一个和她同样阶级的丈夫。”
莉薇看到她父亲已经接受了黛娜的说法。他就要被她说服了。于是莉薇开始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求——求你了,爵爷。”
凯托似乎被莉薇吓了一跳。他忧虑地望着她,想着过去她曾径是个甜蜜、外向、开朗的小女孩。然后在某一个冬天,她突然开始口吃。从此之后,她就变得有些封闭。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她开口求他是什么时候了。
“好吧。”他说道。
黛娜突然把扇子合了起来,不再开口辩驳。莉薇的脸则亮了起来。她眼中的险影消失了,唇上也露出开朗的微笑。
凯托转身面向他的妻子。“我相信蓓莎会试着适应我们的礼节,黛娜,如果有你帮忙的话。”
“当然,爵爷。”黛娜服从地低下了头。“或许她可以帮忙做一点事,比如说帮忙照顾婴儿,或是一些家事。我相信,她一定会想要报答你对她的慷慨。”
凯托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照顾婴儿,当莉薇的玩件,这真是太好了。亲爱的,那么一切就交给你了。他点点头离开了饭厅。
黛娜脸上甜蜜的表情消失了。“莉薇,如果你的早餐已经吃完了,你可以离开了,练习一下你的仪态。看书会让你变得有点驼背,来吧。”她优雅地站起身来,挺直了她的背脊和肩膀。
不过,反正葛夫人从来没有看过一本书,当然不会有驼背的问题。莉薇在心中默默想道。她不情愿地跟着她继母走到卧房。黛娜把一块木板绑在莉薇背上,矫正她所谓的驼背。
凯托一点也不知道他女儿每天所受的折磨。他走出城堡来到外面的庭院,当康吉尔上校看到葛爵士的到来,立刻停止训练,走到他面前说道:“早安,爵爷。”
“我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吉尔。我不知道还能托付谁。”
“我是你的手下。爵爷。一切悉听尊便。”
“我知道,但这不是你所习惯的那种任务。”凯托说道。“甚至可以说是保姆的工作。而且来得不是时候。因此我才必须拜托你。”
“请说吧,爵爷。”
“我需要你去爱丁堡,把我的侄女带过来。”凯托解释了整个情况。吉尔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说完。
“您要我今天就动身吗?”
“越快越好。目前在边境尚未有动乱。雷爵士的部队依然在那里防守。”
“我们会加入他们的阵营,是不是,爵爷?”
“是的。等到你把那个女孩从苏格兰带回来之后,我们就会宣布支持国会。”
吉尔的脸亮了起来。“那将令许多人大吃一惊。”
“你认为部下们会服从吗?”
“是的。他们会服从命令的。大部分的士兵已径有支持国会倾向了。”
“很好。”凯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沉重的皮包。“这些钱应该够你在路上花费了。”
“如果那女孩不愿意……”
“那么就别勉强她。如果她已经有自己的计划,那更好。”他哥哥只是希望他能够给那女孩一个栖身之处罢了。
吉尔点点头。“反正我会走荒原的路。这样应该不会遇上敌方的军队。”
“不过会有更多机会碰上那群荒野亡命之徒。”凯托严肃地说道。“狄瑞夫会派他的间谍在外寻探,而他一定会伺机拦截葛家人的。”
“我听说他自己在招募军队,准备为国王效命。”吉尔说道。
“他会参与战事,这我一点也不惊讶。”凯托说道。“烧杀婬掠本来就是他的本行。”
葛爵士回到城堡,皱起双眉思索着,但脑中的思绪只让他更加沮丧和愤怒。二十六年来,狄家手下的亡命之徒一直生活在荒原之中,处处与葛家作对。
在依莉莎白女王和詹姆士国王任内,北方边境已经不如过去一般危险。但狄家的人马依然存在,孤立地生存在他们自己的区域,自由自在地往返苏格兰边境,不时掠夺葛家的财产,但总是逍遥法外。
这群亡命之徒的首领是狄瑞夫。他在乡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且流传着许多英雄事迹。虽然他是一群盗匪的领袖,但人们都很敬爱他,而他也慷慨地回报他的人民。他只接纳人们自动献予的东西,而每当有人需要帮助,他总是义不容辞地伸出援手。
自从成年之后,凯托和狄瑞夫就成了敌人。他们的年纪相仿,而两人都继承了父亲的头衔。不同的是,凯托在他父亲去世时,继承的是贵族的地位以及大笔的财富和家产,而瑞夫拥有的只是空的爵位和荒废的土地,以及自己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死在牢狱中的痛苦记忆。
凯托知道在狄瑞夫眼中,他和他父亲一样罪孽深重。他父亲是个正直的男人,在荣誉和良心方面,把一切都看得黑白分明,当狄威廉大胆地关押了詹姆士的顾问,并谴责国王顾问的不是,葛乔治便毫不犹豫背叛了他的老朋友。逮捕叛徒替国王效命是他的职责。
凯托不知道,倘若换成是自己,他不知是否能够做到和他父亲一样。虽然他同样是个正直的人,但他知道狄瑞夫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狄威廉死了。他的家族也蒙受被驱逐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因为葛乔治,而瑞夫想要报仇。他和乔治的儿子之间的这场战争,完全是私人的复仇行动。不管凯托愿不愿意,他都别无选择。
如果狄瑞夫要加入内战,并与葛家相持敌对的立埸,那么只会让这场战争打得更加激烈。凯托心中有一部分十分渴望与狄瑞夫在战场上相见。因为,那将会是一场极富具有挑战性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