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手事件之后不久,趁着短暂的假期,我决定回国渡假。
走出机场,我松了一口气,在人群中四处找寻着父亲的踪迹。不过,父亲似乎并没有来。那么,我就得自己叫出租车了。我这么想着,再度环视大厅。
突然,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在大厅的一角,姚可威双手插在口袋里,倚墙而立,静静地看着我。
他显然是早已看到我了,但是,他不说话,等着我来发现他。我感到呼吸急促而紊乱,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拖着突然好象变得有千斤重的脚步,走向他。
「嗨,你好。」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嗨。」姚可威凝视着我,「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轻声应着,胸口蓦地涌上一股热流。「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姚可威的左手不知何时,已垂在身侧了;但很奇怪地,右手仍然放在口袋里。「我还记得很多事呢!」
「那么……我真高兴。」我勉强维持着自己平静的语气,但我知道,我们两人的心里,一定都是波澜起伏的吧!
「你好象……忘了东西?」姚可威的右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口袋中抽出。「可是我还记得呢……」
他的右手终于完全抽出了口袋。他把右手举到我面前,他手中的一个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闪闪发亮。
我闭了闭眼睛,感觉一股泪意迅速地冲进自己的眼底。一块金牌!「不,我从没忘记,只是没有提起。」
「哦?亏我还那么细心地帮你保管了那么久……」姚可威的声音带笑,但眼中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在我等待了两年之后,终于可以亲手把它交到你手里了。」
他的手落下,左手托着我的右手,而他的右手则轻轻地把那块金牌放在我的手心。然后,他的双手合拢了,轻轻地圈着我的右手,那样轻柔地握着,把我的手和那块金牌,都一起包围在他的掌心。「我真高兴……又见到你了。」
我微笑了,他掌心的温热,从我的手上一直传到心口。「我也是。我好高兴再看到你。」
「是吗……」姚可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突然,他往前跨了一步,给我一个拥抱:「落雪,我真高兴!欢迎你回来。」
我的左手松开了,背包滑落到地上。我踮起脚回抱他。「谢谢你,可威。能再见到你……多好啊!」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濡湿了他的肩膀。
他笑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把眼泪鼻涕都抹在我肩膀上!」他安抚地拍着我的背,「可是,没有人把眼泪再抹到我的肩膀上,我的衣服,也都觉得有点寂寞了……」
「那么,它们现在不会再有寂寞的机会了。」我抓起他的T恤,用力地把眼泪抹在肩膀处。「我会让它们烦到死的!」
姚可威大笑了。拿起我的背包,他转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爱哭鬼,我们走吧!」
说来也巧,我回国的假期,适逢「风采学园」我们年级的毕业旅行。其实这学校没有别的好处,但在毕业旅行里临时加一个不速之客,校方还肯通融;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大家一道出发了。
入夜,大家在海滩上举行篝火晚会,气氛非常热烈。
我远远地看见姚可威走到负责音效的同学身旁,说了几句话,就拿起了麦克风。音乐声响起,在浪涛声中,他低沉而柔和的嗓音显得格外清晰:
「大风它吹进了我想要安静的地方
白浪偷偷地翻阅了我心中深藏的过往
今天特别长因为你在远方
牵挂也变得不一样比天更蓝
大雨它带走了我想要留下的脚印
白云悄悄地遮住了我眼中明天的憧憬
孤单那么久因为有个承诺
牵挂也变得不一样比海更宽……」
唱到这里时,他突然向我这边望过来,左手拿着麦克风,而右手,则看似不经意的向我的方向一指。大家都轰动了,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我身上。
我错愕的睁大了双眼,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一种复杂的情绪浮上了我的心头,有感动、也有感伤。而在我耳边,他的歌声依旧回荡在天与地之间。
「牵挂的是我明天的梦是否依然有妳的天空
牵挂的是你许多年以后心里是否还有我
也许大风它吹散的大雨它带走的谁也不能再强留
可是岁月的浪花永远的白云谁又能没有梦……」
我的眼眶湿润。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姚可威的身上;我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心口,动容地听着他的歌——他为我而唱的歌!
我想闭上眼睛,因为这种快乐来得太快也太不真实了;可是我又不敢闭上眼睛,害怕一闭上眼睛就错过了他的笑容,他脸上绽放的光彩,和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亮晶晶的、深邃的眼睛!
此时,那对带笑的双眸正在注视着我;我屏息,感到心脏激烈地跳动,就快要跳出我的胸口。他那灼灼的眼光,正凝注在我的脸上;感受到他的注视,虽然视线已变得朦胧,但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会记得这一刻的。虽然我很想放弃这种无望的等待,但我不会忘记在这一剎那间心的鼓动。
「谢谢。」我注视着正向我走过来的姚可威,轻声说。
他没有听清楚,做出迷惑的样子。于是我微笑了,又重复一遍:「谢谢你,可威。我很感动。」
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浮起一层暗红,似是有些窘迫地咳嗽了一声,耸了耸肩。「呃……这个,不客气。」
我忍住一个笑意,姚可威似乎想转移话题,指指远处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邀请地说:「虽然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是起乩,而不是跳舞,但是,我们要不要去加入他们避邪的行列?」
我看着他,不禁莞尔。他抓抓头,换上一副很正经的样子,看着我笑说:「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共舞吗?」
好熟悉的句子!我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交往吗?
苏纬洋灿烂的笑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虽然听见了这句话,但是,他并不是我所等待的人。
只是两个字之差,但我知道,这也许代表着终此一生也无法跨越的距离。也许,我能从姚可威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是这句差了两个字的话。那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最遥不可及的承诺,是盛装之下的离别之舞,是华丽而易碎的泡沫。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手放到他伸出来的手上;他的掌心,宽大而温热。我笑着,甩开那些悲哀的情绪,雀跃地回答:「好呀!我非常愿意!」
我月兑掉了鞋袜,赤着脚在还有些温热的沙上跳舞。姚可威也月兑掉了鞋袜,踢起脚下的细沙;我的小腿上被他弄得全是沙子,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踢回去。他放声大笑着,脸上笼罩着一层闪亮的光彩。我不禁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望着他。
意识到我停住了,姚可威诧异地看向我。「落雪,你不舒服吗?还是已经跳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呢?」
一连串的问题,也是一连串的关怀呵!心思细腻如他,却不懂我的心情呵!我微笑了。「不用。我只是觉得,好象好久没有看过你的脸了……可是,还是和我们分别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姚可威微侧着头注视我。「你却变漂亮了呢!我差点认不出你!」
我笑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只不过衣着稍稍改变了一点点而已!你不要一直夸我好不好?我会得意忘形耶!」
姚可威微笑了。「真不谦虚的家伙!」他宠溺地揉乱我的长发。音乐换成了慢歌,他向我伸出手来。「一起跳吧?」
我把手放进他那厚实而温暖的手心,我的心,轻轻地起了一点波动;悄悄地瞟了一眼腕表,11点56分!预定结束于午夜12点的篝火晚会,只剩下四分钟让我体会这份虚幻的幸福了!
飘散在夜风中的歌声,好象越来越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WithoutYou」!我轻叹出声。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欢乐结束的时刻,让我听到最哀伤的歌?在歌声渐渐淡出之时,午夜12点来临了。
灰姑娘,始终,还是灰姑娘而已呵!当午夜来临时,玻璃鞋,番瓜马车,华丽的舞蹈,温柔的王子……这一切的假象,就都会消逝无踪吧!而灰姑娘,依然得守着满室的孤独和静寂,在日复一日的期待里,等待着那个遥远的王子,等待着那个虚幻的誓约——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放在姚可威的肩膀上;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当我数到十二的时候,我把头抬了起来。
从初次相遇开始,十二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害羞而腼觍地向我微笑的男孩,却依然有着能打动人心的温暖笑容。我的胸口,仿佛挤拥着无数说不出口的等待;但当音乐消逝、他松开了手的时候,我知道,那所有曾经在春日午后的微风里飘流着的温柔,是再也唤不回来了。我们也许仅仅只是错过了一次,可是却从此错过了彼此的一生。
人群逐渐散去,我在沙滩上坐下,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姚可威坐在我身旁,用一根树枝拨开篝火的余烬。我从海滩上掬起一捧细沙,然后轻轻地松手,注视着那些细沙自我指缝间流去,就像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
姚可威重新点燃了篝火。我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注视着远处波澜起伏的海面,倾听着浪潮卷拥上来又悄然退去的声音。
「怎么?不谈谈你的桃花运吗?」姚可威带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纬……Wayne?他有什么好谈的。」我在说漏嘴之前,及时改口用英文名字来称呼苏纬洋,尽管有些不习惯。
「有什么不好谈的呢?说一说嘛。」姚可威温和地说服着我。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让我说些什么?说我因为空虚,而草率地下了接受他追求的决定吗?说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今更是渐行渐远吗?你一定会问我为何会失败至此?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又怎么回答你呢?我又怎样响应你的关切呢?
「那不过是因为错误而相逢,因为了解而分开罢了。」我勉强展开一个不怎么诚恳的假笑。「早就无疾而终、好聚好散了,你现在才记起来问我吗?真是的,就算你记得,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姚可威并不怎么相信我的说法,他灼灼地注视着我的眼神,让我想找个地方躲避,却无处可去。
「落雪,你说谎了。」他低低叹了一声,却让我的心倏然一沉。
「我没有骗你,最多只是把实情轻描淡写了而已!」我心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让我无法控制自己说出来的话。
「其实我也感到很内疚,其实我也很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点头……现在想起来,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之所以答应他,只是为了想要紧紧地抓住某个人的手……」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心中,泪水沾湿了两手。「那种孤独的悲哀,那种虽然处在人群中,周围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却反而感到更孤独的悲伤……让我快要灭顶!」
是的,那是一种绝望的情绪,我突然明白了。我想求救,想挣月兑,可是却徒劳无功;在那片淹没整个世界的黑暗中,我……始终是孤独一人的。
「我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迫切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当我处在那种黑暗而冰冷的恐惧中,当我只能独自面对四周那寂静得可怕的孤独时,我曾以为,他是我所能抓得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可是我错了。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感觉更孤单更痛苦罢了——」痛苦扭绞着我的内心,我从掌心里发出低而压抑的啜泣。
我感到姚可威坐近了我,伸手环绕着我的肩,无言地安慰着我。我勉强停止了自己的泪水,转移话题似的开口:「哎,别总是说我啦!我的桃花运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是说说你的『现在进行式』吧!」
「喔……我吗?」姚可威的脸色有点发红。「我们进展得还好啦,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的内心而已……」
「这是交往的普遍模式吗?」我真讨厌自己的大嘴巴,对别人讲话刻薄也就算了,怎么竟然对姚可威也说出这种话来?就算是醒悟的话,也该让他自己觉察吧!你这样想点醒他,又算什么呢?
我掩饰的干笑了两声:「呵呵,当我什么也没说。刚刚的屁话你自动把它消音就好!」
「不,你说得对。」姚可威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表情是深思的,但还带有一丝痛苦。「我们的确是……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了,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一层隔膜在阻隔着我和她了……」他的话尾消失在一个长长的叹息中,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亮闪闪的光芒在闪动。
沉默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我。「落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我这么喜欢着一个人,我以为我的努力总有一天会有用的……可是虽然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里始终都只有那个人,那个我童年的邻居……」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雾,没有再说下去。
我震惊地看着他,心里有一丝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的「前度」男友,就是那个江诗绘念念不忘的男孩呢?而这世界,是不是也太小了呢?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我们自己的眼里,始终都还是只有那个自己最初遇见的人……
「落雪,你刚刚说,那个人名字叫Wayne?」姚可威刻意转开了话题。「他不是华裔吗?怎么会没有中文名字呢?」
我吃了一惊,仓促之间,没有犹豫地说出了今晚的第N个谎言:「他是ABC嘛,听他说中文,简直让我痛苦死了!怪腔怪调的,还提什么中文名字?那不是糟蹋中文吗?」
我的最后一句话引得姚可威失笑,但那笑容非常短促,在他脸上一闪而逝。「在你眼里,他那么糟糕吗?」
这个问题敲进了我的心底。在那句话之后,仿佛还隐藏着一点点他真正的情绪,落寞而感伤。
「不。事实上,他很优秀。」我垂下了头,「是我不好,因着自己的心灵空虚而利用了他的关怀;也许还因为虚荣心,使我想要拿他来炫耀,而不是珍惜……」
我注视着姚可威腕上的那块手表。表盘的指针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期窗口,此刻,那里面显示的数字是「四月一日」。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我的心里,悄悄地浮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大胆到……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地步。
可是,错过了今夜,我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才能遇到另外一次相同的机会?我只是想,至少能有一天,大声地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思念;那么,即使他不接受也好,至少……我就会无憾了。
「可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四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什么事?」他转过头来,微笑地凝视着我。
「其实我一直有个最大最大的秘密,一直放在心底,不敢说出来。」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使它听上去不很颤抖,而是自然轻柔。
「我一直等待着……能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存在。」
我深呼吸,暗暗注意着姚可威的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眼睛也因为过度的惊愕而睁大。
「我曾经很感激命运,让我们有机会相遇。也曾经很憎恨命运,让我们在相遇之后,却只能渐行渐远……」我的泪水快要涌进眼眶了,但是那样一来就全都穿帮了不是吗?所以我用尽自己的每一分自制力,让自己表现得轻松而不在意。
我站了起来,站在暗影里,静静地对他微笑。
「而且,我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竟然为了这样毫无理由的执着,耗去了十二年的时光,这实在太不像我自己了。」泪雾升上了我的眼中,我调开视线,注视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吗?因为我再也无法留在这里,再也无法留下来面对自己的失败。」
姚可威的呼吸都好象要停顿了,半晌,才从口中发出快要窒息了一般的低微声音:「抱歉,落雪,我从不知道你的心情是这样的……可是……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有可能会发生在我们之间……」
够了。我在心中低语。夏落雪,现在该是你退场一鞠躬的时刻了。你是彻头彻尾的输家,即使经过了那么长久的等待,你还是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丝毫痕迹,就如大海中的小水滴,渺小得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现在,该是你拿出你最后也是最好的演技,来演完这愚人节的最后一场戏的时候了。
虽然心里是如此的暗潮汹涌,但是我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迟疑。我蓦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大笑声:「哈哈哈……」还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姚可威,最后竟然笑得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上,笑得在沙上打滚。在这一连串好象显得无比愉快的笑声中,我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
姚可威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举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担心地慢慢走过来。「落雪,你还好吧?」他蹲在我旁边,看着我唱作俱佳的表演。
我好不容易停止了自己的大笑,实际上是因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自认可以掩饰住泪水的时候,我从沙滩上坐了起来。
「你真的相信啊?笨可威,你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我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笑容是一派的快乐开怀,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诡计得逞的坏笑。「可-威-!」我拖长了声音,「愚-人-节-快-乐!」
「啊?!」姚可威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死丫头,我被你耍了是不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摆我一道,把我耍得团团转!」他动手来卡我的脖子,搔我的痒,「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今天一定要整得你向我求饶为止!」
「哈哈哈……」我滚倒在沙滩上,躲避着他的袭击,「不要搔我的痒,我快笑死了……啊~救命呀~我快笑得没气了~」而眼中却悄悄地有泪水凝聚。
我左右闪躲着他的攻击,终于找了一个时机,迅速抓住他的双手。「对不起嘛!可威!我本来是想叫你开心一下的嘛!你就不要搔我痒好不好?如果我在愚人节这天因为过度狂笑而死,未免也太悲哀了吧!这是哪门子的滑稽死法?」
姚可威莞尔,「你这是什么怪话?吓得我心脏病都快发作了,你还若无其事地说是为了我好?让我开心?」
我嘟起嘴,刻意地装出一副虚假的不满。「喔?和我来电是那么可怕的事吗?我好歹也算大半个、而且是有智能的美女吧!你怎么一副随时想溜的样子?」
姚可威笑了,「来电?我和你的感觉根本就是触电!吓得我大脑短路了嘛!对于这种飞来艳福,我可是受用不起呀……」
我向他吐了吐舌头:「谁理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姚可威识穿了我的装模作样,笑着把我从沙滩上拉起来。「算我说不过你!走吧,就算你是那种『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猫头鹰,我可是要做早睡早起的健康宝宝的。」
在走廊上,我半倚在门边,凝望着门外的姚可威。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阴影,显然是几天来没有睡好的缘故;他的一只手支撑在门上,微微地对我展开一个浅笑。「再见,落雪。」
我默然地颔首,觉得鼻子突然酸涩起来了。在我转身想走进房间时,他低沉而温暖的声音拉住了我的脚步。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我猝然回头,他的笑容有一半隐在暗影里,但那种温馨的关怀,还是使我的眼中充盈了泪。
「我不在的日子,还有学妹在回家的时候尾随你吗?」
姚可威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早已料到我会问这样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微微地侧着头,脸上因为回忆而浮现柔和的色彩。
「有啊。更糟的是,连自己的脚踏车,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路,好象都有点寂寞了!」
我眨了眨眼,一颗水珠滑下脸颊。「是啊,那真糟糕,糟糕透了……」
其实,我很想对他放声大喊,请他不要再对我说这样温柔的话。这是他的关怀,却也是他的性格,习惯着用这种太不寻常的细心,去体贴着他的朋友。
可是,对我而言,这是半吊子的温柔。当我清晰地知道,这温柔并没有使我变得与别人不同,我的心底就有着一种细微而漫长的痛,不妨碍我的生命,却让我活得有一些些空洞。天是那样黯淡的灰,他那灿烂如阳光的笑容,并没有照亮我的天空。
但我舍不得对他大声吼叫,舍不得破坏这种累积了那么长久才得来的和谐感觉,舍不得冒着失去往后几十年的危险,只为了这短暂一刻的坦白——
姚可威注视着我,阔别了两年之后的重逢,我们却好象只能说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语。这是那种我曾幻想了无数次、从离开那一刻起就在殷殷期盼的重逢吗?一种复杂的情绪涨满我的心中,而我知道,那是期待落空了的失望。
「是啊。」姚可威突然微笑了,轻声说道:「虽然这么糟糕,可是,我很高兴再见到你,落雪。」
他向我一颔首,就转身走向走廊另一端,他的房间。我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但是这一次,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我视线中之前,我突然回身关上了房门。
又要离开这里了。我叹息着收拾行装。这几天家里的气压很低,愁云惨雾笼罩了全家。我锁好行李箱,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陈华蒙?」我无法置信地盯着那个人。「你怎么会来?」
陈华蒙淡淡的微笑,「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特意来对你说声再见的。」她视线四下一扫,似乎发现了什么,伸手拿起我桌上的一张纸,冲着我扬了扬。「这个是你写的吗?」
我探头一看,脸色立刻发白,跑上去想抢回那张纸;不料陈华蒙的身手比我更敏捷,先我一步的缩回自己的手;我扑了个空,生气地说:「我没有让你看这些吧!你怎么可以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还给我啦!」
陈华蒙不语,沉吟地看着手中的纸。纸上写着我昨夜失眠时,随手涂鸦的句子。
「这寂寞的天空星星不多
这离别的夜有雨丝飘落
这相遇也许不是美丽的错
但我的等待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当思绪涌满了寂寞
这份爱我还是不能说
当最后我们还是只能错过
这份爱却已失不复得
人生里不断上演着悲欢离合
缘份的来去不是我能选择
没有你之后我还是一样的生活
努力的笑着让自己快乐
虽然爱不怕世事风雨岁月穿梭
虽然爱不说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她下了个结论。「写得太平淡了吧……不像你的风格!」
我短促一笑。「哦,是吗?这种没有结果的漫长等待,也不像我的风格啊!」
陈华蒙抬起头来看看我,「喔,说得对。」她把那张纸折叠起来,径自放入口袋。「送给我吧!虽然不是什么震惊四座之作,却也是心情故事,不是吗?只是太口语化一点了。不过,我很喜欢。怎么样?送给我好不好?」
我苦笑,「你都已经放进口袋了,我还能怎么说呢?好吧,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作品。」
陈华蒙轻笑,「谢谢。这首诗的名字,可以一并告诉我吗?」
我想做出一点潇洒的神情来,却失败了。
「名字?」我的视线飘到窗边;那里原来一直挂着一串风铃——那串预示着爱如流水的风铃!
「就叫『爱不说』吧。」
陈华蒙的神色微微一动,苦涩地说:「你觉得……说与不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没有说,所以你只能远远的离开……我说出来了,所以他宁可牺牲了你来拒绝我——」
「陈华蒙!」我突然大声打断了她。她的话实在太尖锐了,也太一针见血了。我意识到这样大小声是不妥当的,就放轻了声音。「你说得没错,说与不说,本来就没那么重要。」
我走到窗边,望着那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窗框。「重要的,只有人心呵!」
陈华蒙这次,连笑容都省了。「抱歉,夏落雪,我好象刺伤了你。」
我突然笑了出来,觉得所有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我在想,这是什么连续剧的三流剧情啊?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死党、从前的好朋友、正多边形的关系……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居然只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我耸肩,想笑,又想流泪。
「你什么时候变成完美主义者了?」陈华蒙微嗤,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干嘛?还嫌别人不够嫉妒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完美无缺、让所有女生都眼红嫉恨才甘心?」
我微笑起来,虽然有泪。「如果能以一个人对我的漠视,换来所有人对我的注视,听起来我也赚到了。」
陈华蒙耸了耸肩,往外走去。「没错,至少你不是全盘皆输。」她在门口停住,语气变得有点意味深长。「再见了,夏落雪。下次见面时,我们都拿点真正的幸福出来互相炫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