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凡事都说得有理的丈夫,让人既觉得有保障,又觉得困扰,翌日,丹丝横过公园时心里这么想。
公园草坪上孩童傅戏,头顶上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花荫道上的情侣三三两两,丹丝轻盈走在小径上,和风吹动她紫色的帽带,她不禁愉悦的笑了。
洛克说得对,出来舒活筋骨,晒晒太阳,真好。
她刚和爱儿分手。她们一起去见伊先生,检视她的画册印行的情况如何,丹丝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幅幅印在纸面,几已成书,感到十分雀跃,爱儿提前为她的出书成功庆祝,特邀丹丝和伊先生到崔莫大饭店的餐厅去享用蛋糕和雪莉酒。
爱儿的妙语如珠令丹丝精神为之一振,分手时她再三向爱儿保证她独自回家没有问题,爱儿才放心让她走。她在中央公园悠闲的逛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面对灯塔街的那一侧,看见对街的罗宅。
丹丝的步伐为之一顿,不知怎地感到无力,于是找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不知道是否下意识驱策她来到这里的。丹丝怀疑的想,她随即想像自己跨过街去,叩了叩罗府的门环,进入大厅,去与爷爷握手言欢……
可是他不是爷爷,如果她只是莉莉,而不是吉姆的女儿,如赖牧师所说的那样,那么她和罗亚利就毫无关联,她只不过曾有一度,她感觉和亚利特别亲,就像一家人……
如今就算见到亚利,她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们两方各自有错,但是尽管亚利是那样一个专制的老人,她仍盼望传闻不实,他健康无恙……
“又和以前一样在发呆了吗?莉莉?”赖牧师柔和的问。“乖孩子,这不是好现象。”
丹丝捂住嘴巴不尖叫出声。赖牧师照旧穿一袭白袍,头戴草帽,手撑着一把伞挡住对他的白皮肤有害的阳光,身上一般浓烈的野姜花味儿,这使得他唤不出别的味道,包括丹丝喝过的雪莉酒味!
“怎么了,孩子?不向你老叔叔问声好?”
“西——西伦叔叔,”丹丝只挤得出这几个字,她惊骇的看着他挨着她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同时亲密的靠近她。
“我一直在等你,等得好失望。”
“我?”她迷乱的摇头。
“我刚刚在罗家的窗口看见你终于鼓起勇气来了,你也知道从罗家俯瞰中央公园视野相当好。”
“罗家?”
“罗怒基先生非常好客,留我在他府上住下。打从你在法庭昏倒之后,我对你就一直关心极了,罗先生的鼻子贴了膏药——喔,现在不提那些了,你来了就好。”
“我没——”
“不必解释你的迟到,孩子,上帝一向以恕人为本,我也不例外,你的谎言,甚至在拉哈那对我暴力相向,我都既往不咎,只要你和我一起祷告,坦承你的罪行,随我回拉哈那你所属于的地方就好。”
“什么?”她肺里的气息无法流通。“我不要!”
“你一定要,”他愉悦的笑了。“殖民地的孩子都好想念你,莉莉!你唱歌说故事给孩子们听,这是上帝的任务,把主的讯息带给失落的一群,也是你的任务,你是永远与我并肩同行的。”
他在说什么?丹丝一点也听不懂!她根本不可能唱歌说故事给孩子听,他们不放心让她和孩子接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光滑的脸庞浮现一抹同情。“你真的不记得了,对不对?你的情况一直不太好,正因如此,你才必须回去,回到真正关心你的人身边。”
丹丝一跃而起。“我哪里也不去,我已是有夫之妇——”
“那个教堂所不容许的色欲之徒,光看姓麦的一眼就知道他兽性来混,你嫁了这种人,受其宰割,真让我为你担心.你一定过得非常痛苦。”
“我爱我丈夫,你别胡说,我有我在这儿的生活。”她往后倒退。
赖牧师把伞提高,也站了起来,以责备的口吻对她说:“你脑子又不不清楚了,和那种丈夫在一起有什么生活可言?再说对他也没有保证,谁知道你哪天不会趁他睡觉的时候砸破他的脑袋,就像对我一样?”
藏匿在丹丝的心深处的妖精,开始尖嚎嘶叫。“你胡说。”
“好孩子,你没有告诉他,对不对?”他又出现同情的口气。“的确,还是别让外人知道你有暴力倾向。”
“你在威胁我,”丹丝霍然了解。“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完全秉持上帝精神在做事,我只是提醒你别再连累你丈夫了,他不小心误触你的迷惘,如果你回拉哈那,他就不会再受害,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丑闻将会危及你丈夫的事业和前途。”
“不!”丹丝的胸口一阵压迫感,她不能再给洛克带来麻烦。
“我对商场所知有限,可是我知道罗家终将并吞麦氏兄弟,这是扩充规模的途径,如果你劝你丈夫不要坚持,那么他老婆的丑闻可能就不会传扬出去。”
“放弃船厂?”
“不错。”
“那是不可能的!”
牧师耸耸肩。“你幸运的住在波士顿繁华社会,这里的人们最喜欢蜚短流长了。”
她又被套牢了。丹丝握拳按在胸口,双眼进出恨意。“该死的人,下地狱去吧!”
“你好大胆!”赖牧师向她逼近,她倒退三步,尖叫的旋身跑走,留下暴露在阳光下缩成一团,无法追她的牧师。在她头上,恐龙喷火吐焰,妖魔鬼怪厉嘶惨叫,正如在噩梦,她只有疯狂逃命。
丹丝狂奔回到杜芬街的家门,一身狼狈的靠在门扉喘气不休,戴围裙的巴太太险险撞上她。
“太太,你还好吧?那些苹果没那么要紧,你不必冲成这样子。”
“苹果?”丹丝昏眩的晃着头。“什么苹果?”
“喔,你打算拿来做派的苹果呀,你把它们留在市场忘了拿回来了,刚刚又急急忙忙跑出去找。”
丹丝扯下帽子。“我没买什么苹果。”
“你又忘啦?才刚走了这么一趟?”巴太太吃惊的抿住嘴。
丹丝的眉心纠结起来。“我今天没上市场。”
“你怎么没去?”巴太太指着大厅几上一袋东西。
“那些都是你买回来的,你忘啦?”
丹丝的脑子益发混乱。她真的把上市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几乎要尖叫起来。那是有可能的,在碰见西伦叔叔之后,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哦,是的,我真胡涂,我去找费小姐。之后……”
可能逛到别处去了,请你把这些东西处理好。”
说罢,丹丝跌跌撞撞走到画室,希望在这儿寻求到一丝宁静,可是它却让她想到诺密教她作画,而西伦叔叔发现之后的痛苦结果……
四壁的油彩仿佛在对她嗷嗷鬼笑,她再也受不了了,抓起颜料开始乱扔乱砸。
“到底怎么一回事!”
洛克的暴喝在丹丝的哭泣声中响起,他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双臂抱住她,控制她歇斯底里的挣扎。
“该死,女人!不要又发作了!”
“我告诉你嘛,看见没有,先生?”巴太太在门口儿尖喊。“她真的疯了,我不要和一个疯子待在这儿,太危险了,她拿刀想砍我!”
丹丝猛的愣住,脸色苍白。“我没有,”她抬头看她丈夫峻厉的脸色。“洛克,我没有”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太太伸出左掌,掌心上一道血痕
“不!”丹丝申吟,软瘫在洛克怀中。“我没有!”洛克把她移到一张摇椅上。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说谎!”巴太太呸道,用围裙把手包住……
“出去,”洛克命令。“我付你双薪,你走吧。”
“哦,上帝,”丹丝的牙关嘎嘎作怀“又发生这种事了。”
“阿丹,冷静下来,”洛克蹲下,捧住她的脸孔。“到底怎么一回事?”
“西伦叔叔,我在中央公园碰见他,”她噙着泪说,抓住洛克的手腕。“好可怕……我跑回来,巴太太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拿刀砍她,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幸好只有如此,”他拉住她的双手。“赖牧师对你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不回拉哈那,船厂会……完蛋!”
“别理他,你不会回拉哈那,事情到此地步,他不可能再搞出什么花招。”
“什么地步?”丹丝眨眼,极力端详丈夫的脸色,看得出来,他受到很大的打击,不止因为她狂乱的行为,而是另外有事。“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怒基要把奥德赛卖给坎特公司,我们纽约的客户!他们急着在加利福尼亚航线上占得一席之地,所以打算和我们中止合约。”
“他们可以这么做吗?”
洛克咬咬下颚。“我还不清楚,目前他们只是通知我们停止建造,想活活把我们逼到破产,怒基在玩棋局,赖西伦只不过是他的棋子,用来刺激你我,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我,不是你,麦罗两家一直在斗,只不过现在是一场殊死战。”
“我们一筹莫展了吗?”
“如果我们如约安出一艘成船,坎特就不能拒收,如此就可以阻止奥德赛的买卖,而我们也会有收入,然后再开始。”
“你的意思是……?”
“唯一的方法,先放弃亚古诺号。”
丹丝的心儿绞痛起来。“那是你的梦想广
“梦想现在只好等待,我把所有人工和资本全押上去了。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好一艘船交给坎特,破解怒基的把式。”
“你必须集中精神在这件事上,不能为了疯子莉莉分心、”丹丝痛苦的说:“把我调走,洛克,例巴队或到斯开岛都可以,别让我在这儿扰乱你。”
“你在胡言乱语,”洛克抿紧嘴唇线回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一她的身子战栗起来。“我老是失去记忆,巴太太又说……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洛克。尤其是你。”
“你好好待在这儿,你会好起来的,懂了吗?”洛克把她拉人怀抱,脸埋入她发内。“我们会表现给他们看,我们会表现给所有人看!”
丹丝攀紧他,脑中的妖精暂时安静下来,让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绝望和怀疑。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丹丝心忖,放弃梦想。
远远的一方,麦氏兄弟船厂在黑夜中灯火通明,工人熙来攘往,忙碌不堪,而亚古诺被弃置在这荒凉的一角,孤零零耸立在船架上,无人理会。
亚古话号十天前便已停工,洛克调集所有人力投入另~艘新船的工程上,好完成坎特的合约,反击怒基的计划。他们通宵达旦的赶工,进度相当惊人,住老丁也拖着狗偻的身子加人阵容,在洛克勉强同意下,丹丝每天为洛克和老丁送饭,略尽她的棉薄之力。
今晚,在赶最后一班马车回杜芬街之前,她忍不住独自一人绕到船厂另一侧去看只造了一半的亚古话号。
她缓缓沿着船架四周走,在高耸的船体前感到自己的渺小,她以艺术家的眼光观注它的每一道线条,深深被它的流丽壮美所感动,她丈夫不但是个工程师,也是个诗人与艺术家。科学与艺术之美,在亚古诺号上展现无遗。
她相信,总有一天,总有方法,就算要靠奇迹,洛克也会把亚古话号建造成功的。
木架下突然发出声响,丹丝站住,皱皱眉头,不会有人在这地方干活儿吧?
“有人在那儿吗?”
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但心中却感到困扰,那不会是她在想像吧?不,丹丝肯定的想,她是真的听到了声响,决心证明自己,丹丝进小心绕过支架,朝和船身平行的工作棚走去,在一堆机械和木头之间,她瞥见有个影子在闪动。
“什么人?”这下,丹丝紧张起来。
她的眼角一闪,旋过身去却发现空空如也,四周顿时变得黑影幢幢,她开始惊慌。
是老鼠吗?她怀疑的想,或是有人企图破坏洛克的心血结晶——亚古诺号?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惊喘,转身想去警告洛克。
不料一个踉跄,感到一股推力,丹丝“哇”一声朝一堆木材倒下,身子撞到硬物,随即一滚,朝一个黑洞摔了下去。
黑得像偷儿的帽底。
“亚利就会说这种话。”丹丝在黑洞里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真的,据木坑底黑得起初她根本搞不清楚她的眼睛是张开的,还是闭的。谢天谢地,她掉在底层那厚厚的木屑上,没有受一点伤。
她还真以她的冷静为做呢!经过几分钟的目育之后,她开始行动,设法爬出这黑洞,可惜白费心机,坑洞太深,她爬不出来,大声喊叫求援,又没人听见,时间已晚了,所有工人该收工回去了。
丹丝别无他法,只好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她并不特别紧张害怕,只担心洛克若是找不到她,不知有何反应?生气?焦虑?误会?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她是怎么摔入锯木坑的?声响?黑影是实是幻?
她反覆的想,间或打吨,终于熬到坑顶风到股股亮光。当她听见一阵啦达啪达的声音,有人接近时,她立刻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