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青石铺就的墙垒,光滑而冰凉,在幽暗的火把照耀下,青宓细细打量着天牢的环境。
还不算太坏……心中如此暗忖,他扬声对着左边墙壁说道:「这就是天牢啊,真的不怎么吓人,还以为会有老鼠枯骨什么的……」语气中居然不无遗憾。
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因为石质格外沉闷的声音:「这个时间你还有这等闲心,是笃定我皇兄不忍伤你?」语中不无酸意。
青宓报以冷笑:「我当然很有闲心,清者自清,事情总会弄清楚。再说,我这般的孑然一身,就真是被冤枉到底,不过是一死罢了。」他停了停,带笑的语音中,竟是多了几分恶意和俏皮:「倒是诚王殿下你,真要好好烦恼一下了……太初子母连环剑、混元紫晶棱……你今日毁了多少珍品?昆仑那群老头,怕是要伤透脑筋了!」
清脆的声音穿过重重障壁,立刻,让墙那端的不羁男子变得呆若木鸡。
沉默良久,才有那熟悉的声音,满是不敢置信:「你……到底是谁?」
少年悠然轻笑,漫不经心的问道:「你的道法,是师承昆仑广成子的吧,那老头最近还好吧?」
诚王暗自惊骇,却恭敬的答道:「师祖一向云游四方,我们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和广成子那老头下过几盘棋,他的棋品很臭,输了居然要耍赖。」语气越发熟稔。
诚王尴尬的笑,身为徒儿的他,也早就见识过师父悔棋的丑态了,但是让外人点出,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
和师祖下棋的,也只有几位世外高人,还有就是……
心中隐隐有数,诚王嗫嚅斟酌着,却终于忍不住试探对方的身份——
「您是……?」
「我乃幽冥之人,你叫我青宓就是了。」
黄泉十殿之首的秦广王青宓!
深吸一口气,诚王终于问出了口:「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短暂的沉默后,青宓终于开口了:「你身为昆仑门下,应该知道九天外的势力分布吧?」
「我听师尊说过,除了神仙们,还有脾气古怪的羽族,以及黑暗势力——妖族……」青年的语气充满向往,注定只能修成地仙,享受人间富贵的他,对那天外天的憧憬,实在非笔墨能形容。
「实话告诉你吧,仙界,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从青宓那端幽幽传来。
「怎么可能……」诚王简直不能置信,自幼就把昆仑诸仙视若日月般的存在,却乍然听见这等骇人言辞!
青宓叹息道:「神仙们素来与世无争,这次却快要被人欺上门来了,那些长翅膀的羽族,和妖族结成了联盟,连连向金阙宫施压,神仙一族内部也起了纷争,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啊!」
「那这些,和今天的行刺事件有什么关联呢?」听了半天,诚王觉得自己还是一头雾水。
青宓叹气,咬牙:「广成子怎么会收了你这个笨蛋徒弟……如果让人以为神仙们要对宸帝不利,那流花大陆就要大乱。这里一直是神仙的门徒来源地,到时候,神仙们到哪去补充新血呢?」
「那不就糟了?皇兄一定误会了……」诚王有些发急,虽然和兄长有些隔阂,可多年亲情总是在。
「我看你最要担心的不是宸帝陛下,而是欣王。」青宓冷哼道。
「三弟?这又关他什么事?」
青宓的声音,越发沉重:「那天的拉扯之中,我在你三弟,欣王殿下的身上,看到了属于妖族的契约印记,于是我就留上了心。今天的事,可以肯定是他的手笔。」轻幽飘忽的声音,由石壁的另一端传来。
什么……
那个打小就是老好人一个,动不动就会害羞的小三,会是妖族的……
诚王死死盯住铁窗外渗进的水滴。
滴答……滴答……
「这……这不可能……你骗我……」
声音虚弱,然而狂乱。
有如,飞蛾扑火般的轰然绝灭。
诚王,在恍惚间,想起了童年时候……
流泉叮咚,在庭院中央流淌,廊柱上也爬满翠绿的枝蔓,一簇簇鹅黄、墨绿的藤萝飞瀑似的垂落……
这仙境一般的宫中,却传来凶狠恶毒的咒骂声:
「凭你也配作我们的兄弟,你那死鬼母妃,不过是个浣衣局的粗使丫头……」
三个华衣锦服的少年,在恶意推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
粉嘟嘟的,弹指可破的,团子一般的小脸涨得通红,黑曜石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气,却怎么也不肯哭出声来。
只那一眼,自己,就彻底沦陷。
「你们在做什么!」还是少年的诚王,抛下了书本,疾步来到眼前,冷笑着指点着作恶的三人:「你们很厉害嘛,对自己弟弟逞威风!」
庶出的三位皇子顿时吓白了脸,皇后的爱子,太子殿下信任的弟弟,是自己得罪得起的么?
磕头如捣蒜后,三人一溜烟地跑了,诚王心疼的扶起那孩子:「别哭别哭,二哥在这呢……」
那孩子迟疑着,却在看到他温柔诚挚的眼光,身体不再僵硬。摩挲着少年挺直的背脊,「哇……」的一声,他终于哭出声来。
「别哭……宝宝不哭哦……」诚王手足无措的哄着孩子,一边命令旁边的侍从:「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太医啊!宝宝,你有哪里受伤了?」后半句,轻柔温存,却是对着那未曾谋面的幼弟说的。
「呜……这里疼……」那孩子呜咽着,怯生生的指着心口:「母妃她……到天上去了……」
没娘的孩子啊,怪不得受欺负……诚王沉吟着,打量着周围虽然雅致,却是寒酸的布置,在心里,做了某个决定。
西琉历七百六十五年,由二皇子提议,皇后把年幼无依的欣皇子收为螟蛉义子,那个如仙童一般的孩儿,由庶出之子,一跃而成为具有正式排名的三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欣王殿下。
记忆葛然而止,诚王摇摇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长久的死寂过后,诚王的声音镇定若常:「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愧是皇家人啊,见惯了翻云覆雨的诡谲权谋,这么快就冷静下来了……少年的眼,在黑暗中闪光。
「我希望……你能阻止欣王……」青宓的声音,从黑暗中缓缓传来,带上了几分阴冷肃杀:「不计一切代价……让他消失在这个世上……」
「你要我对自己的弟弟下手?」诚王愤怒的低吼:「我不是刽子手!」
「我也不是!」骤然升高的声音,把他的愤怒压了下去,诚王被那强烈气势一连惊退好几步。
「这样的阴谋杀戮,是有伤天和的,就算我身为天地正神,也照样会遭到天谴!可是……要是我不做,那两方联盟,就将取得完全的胜利,到时候……」青宓吟出痛苦的梦呓:「黄泉、昆仑……所有的仙境都将灰飞湮灭!哦,对了,这流花大陆,也将不复安宁!这里,会成为神界大战的最前线,你仔细想想,那会是怎样的修罗鬼域!」
冷汗,一滴一滴的从诚王的额头掉落,在冰凉的石板上,回响着巨大的轰鸣。
清冷声音继续着,一点一滴深入骨髓:「我知道,你很在意欣王,看似戏谑捉弄,其实最关心,最疼爱他的人,就是你。」青宓叹息着,唇齿间隐忍,然而残酷:「可是,你也看到了,今天,他是何等娴熟的借刀杀人!醒醒吧,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羞怯纯良的孩子了……」
「你是昆仑一脉的传人,也是西琉皇朝的诚王,这双重身份,早就注定了你的责任!」青宓最后的结语,力道千钧。
诚王的心,被这最后的一句,压得沉甸甸的,感觉……喘不过气来。
责任……吗?
艰涩的,他终于开口了:「三弟要真是妖族的人,我又有什么能力杀了他?」
「你皇兄也知道蹊跷,但还是把你我下狱,就是想麻痹对手。这个你拿着——」
一道青色光符穿过石牢,来到诚王手中。
「虽然威力不足,但欣王惟独对你不会防备,近身贴在他身上,立刻就能致命。」
「惟独对我不防备?为什么会这样?」
叹息声。
「你还不明白吗,那孩子……他爱你呵……不是以弟弟的心情……」
「这不可能!」
「是你自己迟钝罢了!」
良久,那边才传来喃喃:「怎么会这样……」
缓缓的,如狼一般的哭嚎声。
撕心裂肺。
青宓用沉默着,仿佛无动于衷。
也只是仿佛。
利用别人的情感,这样的暗黑心计,这样的自己……让他憎恶。
双目紧闭着,用一无所有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感受着,虚幻的温暖。
低低的喃喃自语,湮没于厚重的石壁下:
「闰……我已是,满手鲜血了……」
想起还是人类时,那为自己而死的红发少年,那生动的一颦一笑……
哽咽着,浓重的悲哀,在黑暗中肆虐,袭卷了一切。
眼前越来越模糊,在空气中,隐约飘忽着迷香的特殊气味。
青宓初是一楞,接着,带着明悟的神情,陷入了昏睡。
……是谁……在温柔的擦去我的泪痕……轻轻的……吻上了我的眉心……
……怜惜宠溺的……是梦吗……
青宓用眼神迷蒙地笑了,张开双臂,迎上了那让人心醉的魔瞳……
就让我,在这梦里,放纵一回吧!
*
从晕眩中醒来,眼睛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明黄色帷幕。
暗自探视自己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内丹甚是混乱,经脉纠缠成一团,虽然没有性命之碍,却是法力大退。
旧伤未愈,却强行催动光符,再加上内郁胸口,这已然犯了幽冥道法的大忌。
青宓苦笑,自己仍是做不到心如铁石,身为加害者,真的很不好受。
巨大的阴影罩在头顶,青宓抬眼,如意料中那般——
「醒了吗,感觉怎么样?」身着天青色便服的男子俯身,热热的气息喷薄在少年的颈项。
「情况如何?」
「诚王被人劫走……你也被迷香迷倒了……」宸帝好整以暇的答道,明显是有所保留。
「你必定是昭告天下,说他是畏罪潜逃。」青宓了然一笑,神情漠然。
宸帝伸出手,强硬的抬高他的下颚:「你是在怪我铁石心肠?」笑声中带着戏谑。
「……毕竟我自己也是共犯。」
「秦广王被称为仙界最正直无私的强力人物,谁敢认为你做得不对?」
「我的良心。」
「呵呵……真是意外的回答啊……」
「你问完了吗?那轮到我了。」青宓的目光忽然锐利:「你为何对一切了如指掌?」
「呵呵……我也有位师傅,虽然是世外散仙,可我还是从他那得到了很多关于神仙的故事……」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真是爱说笑,你和那个什么少主的,在洛邑皇宫中打地天崩地裂,修道者都能感应到,再加上洛邑皇子与传说中不符的言行,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
真是厉害的思虑!
「呵呵,是否觉得总有一天要被我暗算啊?」
调侃声迅速接近。
青宓一凛,诧异,而又有些许颤栗的,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仿佛被雷电击中,青宓觉得自己居然移不开目光。
宸帝缓缓接近,小心翼翼的,恍若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似的,吻上了他……
青宓觉得自己被蛊惑了,居然没有把他扔出九天外。温热的,柔软的……
「现在相信我对你的心意了吧……就算我骗尽天下人,也会对你有七分真心。」
「还有三分假意是吧……你……你去死……」
气喘吁吁的咒骂被封住,只剩下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不如……今天就给了我罢……」
「色胚……」口出恶言的某人又被封口了事。
「你怨我对你欺瞒,自己也不甚诚实呢……如果我没察觉,你是否永远不会对我说出真实身份?」
宸帝趁青宓喘息的当口,得意洋洋的宣布起了他的罪状。
「你……你居然跟我秋后算帐!」青宓怒极反笑,膝盖有意无意的一抬,很轻松的命中对方的要害。
惨叫声响起。宸帝幸福而痛苦的卧倒,顺理成章的把少年压在身下。
两人正打闹成一团,青宓的身躯突然一僵。
「两百里外,有妖族人物飞速接近!」
他继续神识感应,漠然双目睁开,说不尽的凛冽冷怒。
「是宣灵少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惜目前……青宓和宸帝对视一眼,默契立生。
「别挣扎……」冷酷傲慢的声音,伴随着衣帛的撕裂声。
「你……放肆……啊……」清冷的声音,染上了痛楚。
君王的大掌,轻而易举的把少年的双手反制,随手扯过丝带,把那皓白玉腕,牢牢的捆绑于床栏。
又是一撕,衣物化为碎片,白皙纤瘦的少年躯体,完全展露在眼前。
象牙般的润泽光亮,因为狂怒而微微颤抖,胸前两点嫣红茱萸,在寒冷中瑟缩着……
青宓憎恨的目光,如火花般,在孔中璀璨飞扬,狠狠射向那漾起邪恶笑容的男人。
宸帝狷狂大笑,一把扯过少年的黑色长发:「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眼神!」
身躯重重压下,青宓的身体痛得一颤,「呀——!」痛呼被强压在喉中,少年的眼神愈加不屈。
阴冷诡异的窥探视线,目睹着这一室纠缠——
那眼光,有惋惜,有胜利的得意,还有审视的怀疑……
凝视片刻,眸光一冷,终于安心离去。
「宣灵少主已经离开了!」
感知到对方气息的撤离,少年蓦然睁眼,轻声说道。
青宓一把推开宸帝,神情恢复清冷,他伸手虚指,从宸帝的衣橱中凭空唤出两件衣袍,潇洒的转身,已然衣着齐整。
宸帝闪着晶亮的黑眸,含笑道:「戏虽然演完了,却又何必急着穿衣呢,如此美景,我真是情难自禁!」
「若你不想变盲,最好少看为妙!」一边结上荷包,少年头也不抬的答道。
「好狠啊……」宸帝叹息着,踱步来到他身旁:「要是——刚才我假戏真做,把你吃了,会有什么后果?」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情色暧昧。
少年闻言,也不恼怒,微笑着,模过桌上的某物,温柔答道:「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大概已经让你的某部位离开身体了!」他的眼,染上了调皮的邪恶,刻意瞄向宸帝的胯间。
爽朗的大笑声响起,宸帝一把把他带入怀中:「我一直以为你乃是天生的冰雪之姿,不可轻亵,没想到啊……你居然会有这等出人意料的言辞!」
青宓也不推开,呼吸着自然清冽的男子气息,恍惚道:「我未得道以前……曾经混迹街头,什么毒辣的污言秽语,都很是熟悉……」
压抑,沉淀,然而仍是隐隐坐痛,那红发的伙伴,却是永远湮没于记忆流沙中,再不能重见……
温暖的怀抱猛然收紧,把他牢牢包围,宸帝俯,轻轻的,吻上了他的唇。
小心翼翼的,细碎绵密的亲吻,带着无言的安慰,这一刻,那紧密拥抱的两人,不带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