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一点蒙蒙亮,颜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脸庞透出一种近乎婴儿的憨态,叫人一时忘却了他高贵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记。
用清水洗去昨夜残留的脂粉,颜珠坐到妆台前。
一日之中,这是唯一的一刻,她暂时回复本来的面貌。铜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憔悴不堪,苍白的肤色,几乎与她身上素白的纱衣同色。
这种白色,让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给她娘煎一帖药,饿了两天。她想出去找活干,她跟人说她什么都能干,可人家看看她,没有一个信的。连她自己也不信,她都会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花钱的事。
她在家布庄,缠着掌柜的帮人抄帐本,说她字写得好,而且要的钱少。掌柜的看她半天,说:“哪有姑娘家干这个的?”
她只好走了。
那时有个锦衣妇人,从布庄就一直盯着她看,在后面一路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要干什么?”
妇人妩媚地笑笑,说:“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钱么?你这样的姑娘,去干那些活多可惜,来跟着我,我给你钱。五十两银子,尽够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劲摇头:“我不去。”
妇人说:“那就六十两。”
“不去。”
“八十两。”
她逃了,转身就跑。妇人也不着急,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等你。记着,凝香楼。”
她跑回客店,发现她娘不在了。她到处找,她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后来她想起一个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她娘让人家给搡出来。她舅舅在门里面喊:“你也替我们想想!你一家人现在是什么身份?别给我们惹祸!”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着门,哭着说:“我死不要紧,你可怜可怜你外甥女,她还小……”
她实在撑不住,扑上去拽开了她娘。她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睡着了梦里都还在说。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楼。见了鸨儿,她说:“我要二百两。”
鸨儿想也没想,“成!”
她弹得一手好琴,鸨儿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时候,她心里面还存着一个念头,卖艺不卖身,熬上几年,自赎自身,还能跟她娘过几天好日子。
鸨儿待她真是不坏,她这么想,也不勉强她。有时候叹着气劝:“你妈妈我当年也这么死心眼过来的,结果怎么样呢?”看她不听,也就算了。
鸨儿也没亏,她十五六岁就红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别的姑娘接客身价还高。她在达贵中周旋,人家可怜一个才女沦落风尘,一直也没有人为难她。
可是到底遇上个对头。
带兵的粗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一个婊子你装什么正经?老子要睡你,你就得心甘情愿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结果,胡乱给安了个罪名,就下了狱。关了半个月,挨了一顿毒打,才给放出来。出来之后,鸨儿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苦劝:“你这是何苦?你这么僵着对谁有好处?入了这一行,你就是这一行的人。你当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谁这么想?阿珠,妈妈是过来人,掏心窝给你这句话,你呀,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吭声。
鸨儿也不说话了,过一会,试探着问:“这回,是张大老爷的公子,帮忙说通了。人家帮忙自然不是白帮的,你看……”
“好。”她闷着声音,打断鸨儿的话。
答应得太快,鸨儿倒愣了,“你是说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静地说:“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如今,又是一个十六年。
颜珠用丝帕拭了拭眼角,然后用粉黛将泪痕和细细的皱纹,小心地遮掩起来。
妆成回头,却见邯翊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颜珠先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几时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说:“好一会了,你太出神,所以没听见。”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他顺手捞了一束把玩着,问她:“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想从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不作声了。好半晌,才又说:“昨天我听你说,你和你娘住一处,她还在么?”
颜珠沉默了一会。
她到底也没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却始终沉默着。
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女儿,娘对不起你。”
“不在了。”颜珠木然地摇摇头,“两年前过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颜珠趁势站起来,想要去端水来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一拦:“等等——”
就这么一错顿的当儿,不知原本掖在何处的一方丝帕飘落下来。邯翊看见,便顺手拣了起来。颜珠陡然想起那是什么,不由心里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夺过来,却又讪讪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摊开那帕子。
原来是一幅绣像。
一个约模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随即恍悟,“原来如此!
他讥诮地笑着,将绣像抛还给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说着跪下来,“他是冤枉的。”
“你说他冤枉没用。”邯翊语气很淡,“这案子要提京会审。”
颜珠一惊,张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几声,说:“提京有什么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谁会亏待他?”
她舒口气,低头不说话。
邯翊忽然将她拉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我去,我替你救他出来。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
颜珠月兑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呐!”
颜珠死死咬着嘴唇,脸红得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尴尬许久,听见邯翊悠然的声音:“你还是不会想事情。其实眼前就有人,真能帮你,你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去笼络他?”
颜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问。
邯翊扳过她的肩来,很平静地说:“我也不难为你了,我想要一个人,只要你帮我说服他,我就帮你,如何?”
颜珠迟疑一下,问:“谁啊?”
“萧仲宣。”邯翊说,“你让他来见我。”
颜珠不解,“大公子要见他,何须我去说?”
“他要肯见我,两年前他就见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强求。不过,他肯为这件事出谋划策,不管他是为了徐淳,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缓缓地接下去:“别的甚么,我想他或许肯听你的劝。”
他弦外有音,颜珠如何听不出来?只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尽力。”
“尽力不行,一定得办到。”邯翊轻笑着,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正温存,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怯怯地响了几声,隔了一会,又响了几声。
本不想理会,但敲门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终于叹口气,松开了手。颜珠问:“谁啊?”
“是我。”六福隔着门答话。
邯翊皱了皱眉,问:“什么事?”
六福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邯翊很不耐烦地答一句:“知道了!”
六福不作声了。
颜珠匆匆挽起头发,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公子!”
邯翊没好气地说:“进来。”
六福磨磨蹭蹭地进来,却又不说话,愁眉苦脸地,拿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
“什么样子!”邯翊好气又好笑地,“到底是怎么了?”
六福看看他,小声说:“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来催问过了……”
邯翊大惊,正要细问,颜珠端着水盆进来了,只好先搁到一边。洗漱完,颜珠吩咐丫鬟给预备点心,邯翊也没了心思,匆匆吃两口,起身就走。
上了车,一语不发,脸色阴得像大雨前的天空。
冷不丁地,抬起脚狠狠一踹。
车里地方实在太小,六福躲闪不开,非常实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真不能怪我。”六福揉着腿,异常委屈,“听说是嵇大人派侍卫悄悄在护送公子,这一来才走漏给了兰王爷。”
邯翊恨恨地“哼”了一声。
“要不——”六福小声出主意,“公子就说去坐了一会,后来下雨了住了一夜,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邯翊冷笑,“这话别说去蒙他,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本来还没事,这么一说倒真有事了。”
“算了吧,什么话也不用编。”沉思良久,他说。
回到行馆,独自坐在堂上喝茶的兰王,一见他进来,就笑说:“怨不得不肯跟着我去,原来是温柔乡里好享福。”
邯翊默认地一笑,坐下来问:“小叔公可尽兴?”
“别提了!”兰王懊恼地挥手,“那个嵇远清,多事至极,非要差人跟着去,一路上可烦死我了!”
邯翊一口刚含到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
转念间又有些发愁,拧眉不语。
兰王问:“怎么啦?”
邯翊有话,可是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含混地说:“小叔公自然不会害我,不过那嵇远清……”
“就为了这?”兰王不以为然,“放心好了,他替你瞒还来不及。”
“为什么?”
“你还真是叫你老子管怕了。你想想,如果你老子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那自然是他说的,你能不恨他?嵇远清是官面上的人,没有好处的事情绝不会做。平白无故,他何苦开罪你?”
说得是,邯翊安心了。
兰王又说:“照我看,你老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有闲心管。倒是有一个人,你得好好瞒着——”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冲邯翊轻轻晃了几下。见他兀自一脸茫然,兰王微带责备地摇摇头:“你媳妇!”
邯翊一怔,没有说话。
“那孩子可怜。你老子倒真是一片好心,他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给你挑了什么样的,可惜啊!”
可惜邯翊不是白帝。
他十六岁成的亲。白帝选这个儿媳,花了不少心思。将帝都内外身份相合、年纪相仿的女子兜底挑了个遍,才选中一位。
姓杨,出身世家,貌不甚美,但气度高华。最难得的是性情,温柔婉顺,且特有一种宁和的气质,人人都说很像从前的虞妃。
像么?
邯翊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瘦弱的身影,总是低垂着眼皮,专心致志地望着面前的一把筮草。她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嗜好?他记不清楚了。有的时候,他好奇她到底窥见了什么天机?可是就连这样的问题,他也无从问起。
面对她,就像面对一池水、一朵花、一座石像,唯独不像面对一个是他妻子的女人。
“秀菱……”他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良久,叹了口气。
他岔开了话题:“我这趟,倒是无心插柳,做成了一件事情。”
“什么?”
“是萧仲宣——”
“到手了?”兰王漫不经心地接口。
“六、七分成了。”
“你身边,是也该有这样的人了。只不过,但愿这个姓萧的,不是那个什么胡山那种人。”
邯翊怔了一会,缓缓地问:“胡先生?”
兰王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邯翊倒不知道,兰王对胡山有这样的成见。
记得幼时,常见胡山在白帝左右,从来不带什么表情,总是那么一副对任何人都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的刻板模样。印象最深的,倒是那把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
虞妃过世未足半年,胡山中风了。又不过三个月,天帝也中风了。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
此刻想来,自己对白帝的这位幕僚,也不甚了解。
但兰王的怨忿,或许事出有因。
邯翊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在他心底埋藏极深的一个疑问。他忽然有种感觉,兰王必定是可以回答他的那一个人。
他遣散了侍从。
“小叔公,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迟疑了。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那是在帝懋五十五年的春天,他问了虞妃。她正病着,但是她的神情依然很温柔,他以为她病得不重。如果他知道她已经活不过一个月,他就不会问她了。
记得当时,那个恬静平和的女子,在瞬间变得脸色惨白。她张皇失措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个?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虞妃忽然将他拉到怀里,掩住他的嘴,说:“别想,别问,一辈子都别告诉别人。”
虽然她的怀抱很温暖,但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被搂着,让他觉得很别扭。所以他挣月兑开来,追问:“为什么不能问?”
虞妃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叮咛:“别把这念头存在心里,也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千万不能在你父王面前露出一丁点来。翊儿,你一定要记着!”
他别开脸,不肯点头。
“翊儿,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地……”虞妃说着说着,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最怕看见她哭,所以立刻就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
但,即使他曾经对亲生母亲般的女人,有过那样的承诺,他依旧是不甘心的。
于是,借着一股冲动,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终于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四叔公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兰王流露出些许怔忡的神情。大概,连他也要算一算,才知道邯翊所说的是什么人?
一经明白过来,从来无大事的兰王,吓了一大跳。“邯翊!”他声音大得出奇,随即又压得极低:“你问这个作甚么?”
邯翊反问:“我不该问?”
兰王接口说:“是,你不该问。这么多年我冷眼旁观,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一点也不曾亏欠过的,那就是你了。”
“我明白。”邯翊语气平板,“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以后不问了就是。”
兰王眯起眼睛看他,许久,说:“你不用玩这套,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真想知道么?”
邯翊怔了怔,半天不说话。
然后,他慢慢地垂下头,低声说:“不,此刻我还不想知道。”
隔日午后,萧仲宣果然来拜。
四十上下的文士,脸色略显苍白,眼垂极深,有些酒色的痕迹,然而一双眼眸深邃如渊。
邯翊含笑看他,说:“萧先生,我等你好久。”
萧仲宣一揖到地:“多谢大公子。”
“诶?”邯翊挑起眉,“这话从何说起?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萧仲宣从容应答:“大公子传召,原本就不敢不从。只是萧某生性疏散,赖得两年自在日子,全仗大公子宽容。这,自然要谢。”
邯翊一笑,“怎么,萧先生愿意不再过疏散日子了?”
萧仲宣瞬了瞬眼睛,笑道:“这得要看大公子喽!大公子天潢贵胄、一言九鼎,萧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扛不起哟。”
“我不欲强求。”邯翊很平静地说,“我不过是投对胎。先生是国士,我全凭先生自己的意思。”
萧仲宣略觉意外,颇玩味地看看他。
“这也不急,先生慢慢想。”这样说着,便转开话题,徐徐问起萧仲宣曾游泰器山的情景。
此后几天,兰王日日游山玩水,将仓平四面可观之处逛了个遍。邯翊却一直在行馆,每天召萧仲宣来,却只是下棋品茗,恍若无事地闲谈。偶尔提及政事,也是点到即止。让萧仲宣也不由疑惑,以邯翊的年纪,何以能这么耐得住性子?
转眼已过六月中,满池荷花,蝉声嘈杂,一派盛夏景象。
两人渐渐熟络。这天提起徐淳的案子,邯翊细问缘由。
苦主原是当地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姓齐,半年前被毒杀。疑凶是他的小妾,姓莫,原先是一个青楼女子。齐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齐世炯偷了腥却又怕老婆,收了莫氏,又不敢往家里带,便置了外宅。平常齐世炯不在,宅中除了莫氏,只有她的贴身丫鬟芸香,一个厨娘翠姑,还有门上一个打杂的小厮。
这件事倒也瞒得严实,一两年间平安无事。齐世炯不大敢在那里过夜,经常白天去。那日又去,到了中午,便留下来吃饭。那日莫氏身边专管做菜的丫鬟告假,回家去了,莫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齐世炯吃得十分高兴。
谁知吃完没有半个时辰,忽然间脸皮发紫,只叫了一声:“肚子好疼!”便一头栽倒。翻过来再看,七窍流血,已然断气。
莫氏大惊失色,赶紧遣人报官。仵作来验了尸,验得“七窍流血、口唇破裂,皮色发黑、外肾肿大”等状,又问过死前情景,毒发甚快,月复中剧痛等,有了结论,“系中紫珠草之毒而身亡。”再验饭食,那日菜并不多,荤菜只有一条红烧鱼,验下来毒正下在这盘红烧鱼里。
齐家不依不饶,要将莫氏打成死罪,然而徐淳却一直压着没断。
“因为另有隐情。”
“哦?”邯翊以目色相询。
萧仲宣笑笑,只说四个字:“醋海生波。”
邯翊轻轻地“啊”了一声,却也没显得意外。沉吟片刻,他问:“齐家那位夫人,姓姜吧?”
“不错。正是当今姜妃娘娘的嫡亲堂姊。”
邯翊不作声,过一会,说:“这层其实没什么,倒是……”
他没说下去。萧仲宣便问:“倒是如何,大公子心里可有底?”
邯翊说:“大致有数。”
萧仲宣委婉提醒:“此人不简单。”
邯翊点头,“二十多年隆宠不替,自然有他的本事。以我眼下,还动不了他。”
“诶——”萧仲宣将袍袖一甩,“虽然小心为上,但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王爷面前,终究亲疏有别。大公子又何须说这等话?”
邯翊面无表情地,默然不语。
再开口时,却说:“我已经命人先行在帝都置了一所宅子。”
萧仲宣微感意外,“大公子不是说过——”
“先生不要误会。”邯翊笑着打断,“这不是为先生预备的,是为了‘别人’。前番先生肯来见,可不是看的我的面子,这点斤两,我还掂量得出来。”
说完,哈哈大笑。
萧仲宣起初愕然,继而望着年轻的大公子,神情复杂。
又两日,孙五从帝都回来,宣示白帝手谕,命提京会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诸人都早有准备,因此只隔一日便启程。
依旧便装轻骑,不几日,帝都便已在望。
兰王忽然省起:“你那个萧先生,怎么没与你同行?”
“他么,”邯翊笑答,“跟‘别人’一路走。”
兰王不虞有他,进了城自行回府。
邯翊往天宫来见白帝。
一进乾安殿,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陡然间由夏转秋,换过了季节,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廷总管黎顺迎上来,告诉他,白帝与三位辅相在东安堂议事。
“王爷很不痛快。”黎顺小声说。
邯翊一怔,“为了什么?”
黎顺低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秋陵。”
那是虞妃的寝陵。
白帝想必是希望,身后能与那个他深深宠爱过的女人合葬,所以将那座陵墓造得奢华无比,整整五年,还未曾完工。
邯翊微一颔首,进了东配殿。
白帝还是那副略带疲倦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怒意。他含笑望着邯翊行礼,然后指给他下首、辅相以次的座位。
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森冷的意味。
“这个于定省是怎么回事?又说陵工费用不足。正月里才给过一次,这才六月,七十万两银子怎么就又没有了?”白帝目视次席的匡郢,“秋陵的工程一直是你在过问,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已近花甲的匡郢,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刚出头。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越过首辅石长德,从容地回答:“这件事不能怪于定省。送到秋陵的石料,如果用船运,要过汉沧峡。那里水势湍急,实难行舟,因此改用陆路,走朗柱山,那就必须要开凿一条山路,所费甚巨。”
“秋陵也不是这几个月才开始修的,以前的石料是怎么运过去的?”
匡郢说:“以前用的都是小块的石料,用船还能够运过去。如今都是整块的石料,非得用大船不可。大船却又过不去,只好走陆路。”
邯翊注意到首座上的石长德,低垂的眼皮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论起天下名川时,萧仲宣说过:“汉沧峡极险。如果有船要过,往往得挽上纤绳,船工下到水里,背拉而过。经常因为水势太急,或者纤绳拉断的,船工给卷走,十之八九,保不住性命。”
邯翊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岂非秋合山本不宜修建寝陵?”
萧仲宣发觉失言,含糊地回答:“但那是王爷亲往勘察,选定的地方。”
但白帝去秋合山,本就是因工部的勘合。
工部又是谁在主持?
邯翊的目光由石长德又转回到匡郢的身上,不由暗暗冷笑了一下。
白帝沉吟良久,语气和缓了些:“即便如此,一开口就说要一万人手,六十万两的银子,未免太多。”
匡郢回奏:“这里面,水分是有的,但也不会太多。这几年往秋陵投的银子有多少,工部是清楚的。朝中拿不出那么多来,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报高估计有,不过可能压不了多少下去。”
白帝难以察觉地一笑,转过脸问石长德:“你看怎么样?”
石长德慢吞吞地说:“这,等臣与户部、工部的司官们商议之后,看看能不能哪里先腾挪一下。”
是“等臣”,不是“臣等”。白帝听得很清楚,顺势回答:“好,那便依你所说。”
匡郢眼波一闪,没有作声。
陆敏毓却说:“臣以为,或许该查一查工部那些官员。”
白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工部官员贪壑难填是明摆着的,但眼下还不是整顿的时候,因为陵工正在紧要关头,不宜换人手。
石长德看看邯翊,站起来说:“陆大人,这件事不妨容后议。大公子刚回来,与王爷必定有话要说,臣等先告退。”
“好。”白帝点头,“黎顺,送三位先生出去。”
等辅相们消失在视线中,白帝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阖起眼来,不断地喘息。这副模样,外臣极少见到,然而邯翊和他身边的内侍却是见惯了的,都不敢贸然上前,只略带不安地注视着。
直到他重新坐正,内侍才过来伺候。先是一块热毛巾,白帝接过来抹了一把脸,推开了随后送上来的燕窝和果盘,只端过一盏新沏的茶,揭开碗盖。
却也不喝,望定了邯翊,微笑道:“这趟鹿州的事,办得不错。”
邯翊迟疑了一会,说:“其实儿臣去这一趟,什么也没干。”
白帝轻轻地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口,把茶盏放回案头,然后说:“得来容易也好、难也好,该做的事做成了,不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做,这就是办得好。”
邯翊低声答:“是。”
“徐淳就是不会办事。”白帝又阖起眼睛,“我叫他去,该做的事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也做了。”
邯翊说:“照儿臣看,户籍的事,他似乎是给栽了赃?”
“嵇远清是什么人?”白帝慢悠悠地说:“他会栽赃给徐淳,惹这个麻烦?徐淳抽户籍,大约是要留什么证据,这事其实他好月兑身。嵇远清的杀手锏,是他跟那个命案的疑凶,有些不清不楚!”
“啊?”邯翊月兑口惊呼。
见白帝睁开眼睛看自己,连忙掩饰地说:“这可真想不到。他怎么一点不知道检点,平白塞个把柄给人家?”
“就凭这一条,嵇远清拿他也没错。”白帝在案头翻找了一会,抽出嵇远清的奏折给他。
正在看,就听白帝又说:“这案子你去办吧。”
邯翊微微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这案子事关重大,儿臣怕办不好。”
白帝似乎有些意外,凝视他良久。
邯翊觉得心底某处被窥破了似的,逃避地垂下了头。
白帝轻轻叹了口气,说:“翊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他踌躇了一会,仿佛那句话很难出口,然而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的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
他跪下来,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轻抚他的额角,“翊儿,你娘临终之前,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她是如何真心地待你?你应该明白。”
白帝眼中,从未曾随时间衰退过的哀伤,清晰可见。
眼泪,终于从邯翊眼中滑落。
父子俩默然相对,悲伤弥漫在东安堂中,仿佛陡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许久,白帝俯,亲手将他搀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白帝说:“我想过了,让匡郢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
邯翊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问:“为什么是他?”
“你是不是怀疑匡郢是嵇远清背后的人?”白帝看着他,“说实话。”
邯翊点头,“是。”
白帝忽然一笑,说:“我也这么疑心,所以我才叫他也去。”
邯翊将明未明,正要问,白帝抬手止住了他:“为什么,你自己去想。”
停了一会,他又说:听说这几天,胡先生的身体又不大好,你回去的路上,替我看看他。”
白帝对胡山感情极深,神情有些凄然。
邯翊却没有这样的伤感,简单地回答一个字:“是。”便要告退。
白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拦住他,“前几天姜妃养的那只鹦鹉,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凤秀宫姜妃的白鹦鹉,是姜妃的宝贝,宫中人人都知道。
邯翊纳闷地说:“儿臣今天才回来,怎会知道?”
白帝将信将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