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着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着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着,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
“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鬓角,只觉得模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
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作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着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贴。
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月兑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
“是。”颜珠说:“民女以前在青楼为生。”
“那颜珠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吧?原本姓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颜珠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便岔开了:“你到底是含了什么冤呢?”
颜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说道:“民女确实有冤要诉,却不是为民女自己。”
“为谁都不要紧,你直说好了。”
“是!”
颜珠随手抽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后轻巧地一挥,顺势又收在袖中。这一个青楼女子惯有的动作,在邯翊看来,却是十分新奇,双眼一直跟着转了过去,等再回过神来,已经漏过了她前面的一句话。
“……她是民女在楼里时候的姐妹,后来她嫁了齐大老爷,来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拦着她的话,问:“你是为了齐家那个命案?”
“大公子明鉴。”
邯翊淡淡一笑,说:“这不该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该到仓平府大堂上去说。”
原以为她会大失所望,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答声:“是。”顿了顿,又说:“民女有样东西,想要呈给王爷、大公子。”
“是什么?”
“是几本帐簿,王爷、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点头说:“拿来看看吧。”
颜珠走到门口,叫一声:“红袖!”门外候立的丫鬟红袖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小箱子,颜珠打开拿出两本双手递了上去:“这都是从齐家得来的,请王爷、大公子过目。”
邯翊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陡然间吸了一口气,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坐着思忖了半天。猛抬头见兰王正望着自己,便将帐薄递了过去。
兰王粗粗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口中说:“你看着办。”
邯翊又随手翻看了几本,将帐薄都收到箱子里,交给孙五,吩咐他:“好好收着。”
“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颜珠问,“这些帐薄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不敢瞒大公子,这是徐淳徐大老爷交给我的。”
“哦?”邯翊更觉诧异,“徐淳为什么不等我们去了,自己交给我们?”
颜珠垂了头,低声说:“徐大老爷没法子自己交给王爷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狱了。”
邯翊脸色一变,良久,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么罪名?”
“说是户籍上出了些什么岔子,督抚嵇大老爷命人来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问:“那又是谁给你们出的这主意?”
“是徐大老爷身边的幕客,萧先生。徐大老爷下狱的时候,他把这箱子偷了出来,要我在这船上等,说王爷和大公子必定要从此地过,只有交给了王爷、大公子,徐大老爷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说的这个萧先生——”邯翊顿了一会,“莫不是萧仲宣?”
颜珠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头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颜珠说:“萧先生说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轻轻笑了几声,“他——”
才说了一个字,船身微微一震。孙五快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来禀告:“到岸了,请王爷、大公子示下。”
兰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说:“你已经得了宝贝,回去尽可以交差,还要不要去仓平?”
邯翊一时没有说话。
颜珠在一旁等着,从容自若的神态中,终于显出了一丝焦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回身对兰王说:“还是去吧?”
兰王打个哈欠:“随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对颜珠说:“有什么事,不妨到了仓平府再说。”
“是。”颜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门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颜珠问:“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是。”颜珠回答:“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挺好的。”说完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想说句什么话才好,然而想了半天,只说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实在未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好。”
听得这话,颜珠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邯翊脸上一绕,然后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谢大公子。”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微风从花间穿过,枝桠摇曳,牵动了阳光。斑驳的光影掠过大公主瑶英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那当儿,正有一片白云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过,从指缝中望见,就像是缠绕在手指间。
这景象让瑶英的心头泛起淡淡的喜悦,她伸直了双臂。流云从指间淌过,她无声地笑了。
走过御花园小径的宫女们,都看见了花树后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只翡翠的玉镯,绿如春水,仿佛将满园苍碧的枝叶都给压了下去。
宫女们自然认得那是谁,却全都恍若未见。
瑶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时走出去,站到她们眼前,她们也会呆着目光,一脸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万万不能被扫了兴。
想是小时候的发作哭闹吓怕了她们?瑶英想着,不由得又笑了。
也罢,这样倒清静。
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仿佛一夜醒来,瑶英便突然厌倦了幼年时的一切游戏。拔鸟儿尾巴上的羽毛,折断花枝、翻起石块找虫子,放出猫儿、狗儿去吓唬宫女,这些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
如今她喜欢独处。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花香、鸟鸣、流云,都能让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点儿明白她的母亲虞妃在世的时候,为何总喜欢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了。
想起母亲,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来,娘亲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头极黑极浓的头发,披下来,直垂过腰际,每天早上,要三四个宫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宽厚,一时弄不好,也从不怪嫌,只是一手支着下巴,似看非看地瞧着铜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瑶英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很静。所以在母亲身边,她便不大闹。
可是在她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宫里忌讳提“死”字,乳娘只告诉她“王妃去了”。她再追问“娘去了哪里?”,乳娘不肯说,只是给她换了素白的衣裳。
她没见到母亲,父亲在房门口便一把搂住了她。搂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后来宫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她父亲怀里拉出来。父亲已经晕过去了。她那时似懂非懂,只觉得心里害怕,却不十分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头七那天,她终于知道,她是再也见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时,她才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
又一阵风,瑶英敛起思绪,捋开额前的发丝,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脑后像有什么硌了下,一模,原来是压发的金钗松了。
她索性扯下了钗子。
几绺头发跟着散落下来。瑶英无所谓地看了看,“叮”地一声,随手将金钗抛在一边。
她想起前几天,也曾这样抛下钗子。
那时,有人叹息着替她拣起了发钗。
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着能再看见那双玄色缎面的鞋子。然而身后空空地,只有脸色木然的宫女玉儿。
她无声地叹口气,斜首靠着廊柱。
她那时从眼角里瞥见了邯翊的身影,便没有回头。
邯翊隔着廊柱,与她并肩坐了。
他问:“作甚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不响,过一会,转过身来。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张脸,另半张脸则被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着眼睛,依旧是一副仿佛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时候,听见朝臣恭维:“大公子气度非凡”,也有的时候,嫔妃们暗地里议论,会说:“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显得恭谨些。
然而有几次,她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傲意。她想连她都看出来了,阅人无数的父亲,一定也看出来了。但他视若无睹,眼神平静如无澜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问:“凤秀宫等着你开筵,为什么不去?”
她皱皱眉,“哼”了一声,说:“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就像是将时光扯回了好几年,又成了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儿。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那样。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片刻,将悬在半空的手又缩了回来。
“其实……”
他这么说了两个字,却又停下不说了。
她问:“其实什么?”
“没有什么。”他摇一摇头,转开脸,望着眼前那一丛石榴,说:“过几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两个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来。”
她耳根发烫,飞快地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还是虞妃过世的那次,八岁的孩子终于明白,无论什么许诺和安慰,都不能换回自己的娘亲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时白帝也正病着,所以她就连父亲也见不到。
可是,也不怎么寂寞,因为每天醒来,都看见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几个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论她要什么,他都悄悄地给她弄来,也不欺负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还开心些。
直到见不到邯翊了。
头几天还没什么,后来天天都问:“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乳娘锦娥给宫女们打眼色,只告诉她说:“大公子出宫办事去啦,过两天就回来。”
她不信,拉着最亲近的小宫女玉儿追问。玉儿终于说了实话:“王爷让大公子到东府去了。”
“东府?那是什么地方?”
玉儿咬了半天手指头,末了摇摇头:“听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过世的时候,乳娘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王妃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现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么邯翊呢?
锦娘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回来。”
锦娘问明缘由,狠狠扇了玉儿一耳光,骂:“作死的小丫头,你看看你惹的祸!把你的舌头割了也不够赔的!你自己说吧,怎么办?”
玉儿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锦娘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得告诉给白帝知道。
权倾天下的摄政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儿,也只能露出一丝苦笑。
瑶英想着从前的事,笑了一会,问他:“你去作甚么?”
“办个案子。”
“什么案子那么要紧?”
邯翊想想,说:“一个人命官司,牵扯了好些人,说了你也不明白。”
“噢。”瑶英应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问了。停停,又说:“你一个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兰王禺强惫赖的模样,有点儿想笑。“怎么父王让你跟他一块去?”
“谁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转回脸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种熟悉、却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神情,正是邯翊从东府归来的那天。
其实他都没能够到达东府,刚过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头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瑶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过对她来说,哥哥回来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现在宫门口的刹那,她挣月兑了锦娥的手,径直扑进了他怀里。
邯翊有些惊骇,然后微笑地搂着她,模着她的头发:“好啦好啦,我回来啦。”
那时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过、睡过。她捉着他的衣襟,真像是捉着一根救命稻草。她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然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来了,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头,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对他说几句悄悄话。然而,她却注意到,邯翊的眼睛并未看着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前方。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前方的石阶上,父亲静静伫立,也正注视着他们。
在那一瞬间,她从两人的眼中,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她所完全不明白的东西,仿佛她最亲近的那两人,突然远去到了一个她无法捉模的地方。这感觉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恐惧。
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初夏的阳光下,瑶英想起他清隽淡漠的容颜,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寒意。
才几天的时间,廊下的石榴便开败了。
远远地望去,荷塘已经绿起来,风拂来,带着些许夏天特有的郁热。
瑶英站起身,懒洋洋地挪动脚步,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忽然,玉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瑶英有些奇怪,回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这时才看到,从回廊那一端,一群宫女簇拥,走过来的女子。
瑶英站住脚,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条道,然而女子头上硕大的金凤,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着那女子走过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瑶英福了福,漫不经心地问。
姜妃说:“是我娘来看我,王爷特地赐宴。”
瑶英看着她眼底若隐若现的一丝得意,淡淡地说:“一年半载就这么三五回,挺难得的,是该好好聚聚。”
姜妃脸色微微变了变。
宫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过世之后,她的义母虞夫人还是时常能进宫来看望外孙。
站在姜妃身旁,瑶英故意装作没看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施了一礼:“大公主。”
妇人仿佛很亲热地笑着,瑶英想,她女儿还真像她,连笑也笑得这么像。
瑶英还了一礼:“姜夫人,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书达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瑶英将手向身后一藏,眼睛望着远处,说:“哦?我知礼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该叫了我去,说我不知道礼数了吧?”
说着,也不看她们,便径直去了。
低声的议论从身后传来:“第一次看见,还真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然而瑶英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直到绕过尽头的假山,脚步才慢了下来。
母亲过世之后,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那些因为虞妃的专宠,而长年受着冷落的女人们。几年中,他好像补偿般,册封了十多个嫔妃。
然而,他眼里依然没有她们。所以她们除了名位,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要娶她,但她听说他要从宫外娶一个女子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与以往那些不同。
那时她不管不顾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说:“公主该懂事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过问这些事情?”
她愣了。
后来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宫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宫里,不肯去看。那时候玄翀还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问:“姐,怎么了?”
要是以前,她会赌气地说:“父王不要我们啦。”
其实她心里,也正这么想着。
可是看见玄翀紧张的模样,她却很轻松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姐躲着他们玩呢。”
第二天,她见到那个女人,便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边,羞涩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给那女子见礼,但她的脸一直拧着,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略带烦恼地看着她,便觉得一阵委屈。
白帝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一直很小心地尽量避免让她们见面。可是终究免不了要见到,瑶英便总感到姜妃故作亲热的笑颜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看见假山顶上,沐光亭里,她双目失明的弟弟,正冲她微微俯子。
有的时候,瑶英觉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翀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迟疑了一会,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翀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翀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翀,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说话。过一会,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着,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愿就馆,一口回绝了。我当时也没勉强他——”
“如今他就了别人的馆,你不舒坦了?”
见兰王神情讥诮,邯翊脸上微微发热,掩饰地说:“那也不是。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如今徐淳下狱,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没我的事。”兰王站起来说:“听说此间有座揽苍崖,景致很不错,你要不要……”
邯翊一听就笑:“小叔公,你老饶了我吧!”
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跟去的人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挥手,一笑作罢。
午后兰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便叫过六福来,吩咐:“去打听打听,此地有哪里热闹?咱们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爱玩的年纪,答应得格外响亮。不多时,就满脸笑容地回来,说是东市有庙会。
“那好,”邯翊兴致勃勃地嘱咐:“别告诉别人,咱们悄悄地溜出去。”说到这里,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幸好把孙五打发回去了。”
孙五原是白帝身边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让他跟了去。他为人十分稳重,但凡邯翊做一点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会劝阻。邯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白帝教子极严,所以他住在宫外,受的约束也不少。
此刻鸟儿出笼。
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经叫好了车在后门等着。两人悄悄出门上了车,往东市来。
一路人声喧哗。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车窗伸长脖子看。邯翊却矜持,只挑起半扇车窗帘。仓平极富,热闹也与帝都不同,尽是窄路,两边摆的满满的摊子,大人领着孩子来逛,手里举的玩意儿、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认得。
邯翊看了一阵,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车。
车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么事,紧跟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张望着,口中说:“快帮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谁?”
“颜……”
话未说完,就见颜珠折了回来。邯翊张口想要喊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回去。六福会意,嘻嘻笑着说:“公子,就我一个在,王爷不会知道的。”
说罢,未等邯翊回答,便扯开喉咙喊了声:“颜姑娘!”
颜珠仿佛怔了怔,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来逛庙会?”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觉得,民间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颜姑娘,我们不认路,不如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颜珠。
颜珠恭顺地一福,“民女从命。”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剔透的颜珠,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能说出好些道道来。加上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叫邯翊直是乐不思归。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问:“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将手里的影戏人往摊板上一抛,转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颜珠的袖子。
颜珠笑笑,冲他摆了摆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站住了。摊板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女圭女圭,最绝的是一个三寸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摊主本人。
颜珠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转,笑吟吟地走上前,“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脸上已不见愠色,只神色淡淡地问:“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当即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吧。”
于是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勾了几笔,忽然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着别的心事。颜珠正奇怪,他却又不停笔地画了下去。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月兑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颜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画完,轻轻吹干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没说话,出了会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莞尔一笑。
颜珠怔了怔。自从见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气。”颜珠轻叹。
邯翊不解,“怎么?”
颜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这样的兄长,可不是好福气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良久,他轻喟着说:“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这样的回答,叫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听泥人汤叫道:“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问:“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女圭女圭,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记着,这个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
邯翊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颜姑娘,你住哪里啊?”
小丫鬟插嘴:“我们大娘如今不……”
“在那里——”颜珠很平静地打断,用手遥遥一指,“隔了两条街。”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公子,要不到颜姑娘那里去坐坐吧?”
颜珠看着邯翊,福了福,问:“民女可有这个福分?”
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撵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
“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默然一会,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转回了笑脸,“大公子,怎么你总叫我‘颜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颜大娘’呐。”
“颜大娘?”邯翊跟着笑了,“这是怎么说?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还是个‘姑娘’。”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
邯翊笑道:“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颜珠一怔,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然则邯翊这样的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肯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