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到了夜间。
下雪天暗得早,端妃斜倚在温暖的锦幔绣床上,神色哀凄。
那时在永寿宫里,她不敢说出自己是来「避祸」的,太后的心思又大部分在辽王身上,无暇细察。端妃一个人坐着,听他们祖孙俩亲亲热热说话,既委屈又不敢插嘴,熬到传信的小太监偷偷暗示说周丽妃已离开,她才敢起身向太后辞行。
紫苏进门的时候,见雁儿正掀开铜炉盖,便走去从架上取出香盒,拣了一块香饼递给她,雁儿用铜火箸夹了,小心地搁在香炉内的薄银片上,一会工夫,便有淡淡的香气,如丝如缕的在卧室内弥漫开来。
打发雁儿离开,紫苏一个人留下来整理东西,直到忽然听见饮泣声。
端妃一把扯开帐幔,不顾淌下来的泪水,看着紫苏,神情复杂。
她已然后悔了。
后悔那时冲动地想要跪下磕头。
纵然紫苏救了她月复中的胎儿一命,纵然她为她们母子白挨了周丽妃的一记耳光,但她终究是皇妃,她是宫婢,她对她忠心本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那时屋内若只有她们两人也就罢了,偏偏她一时昏了头,居然当着辽王的面……
这件事日后若传扬了出去,那她还有什么颜面?
紫苏见端妃泪湿了眼,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拿条帕子递过去。端妃接过,也不擦拭,只是直直地看着她,说:「明天你找机会出宫一趟。」
紫苏微微一怔,继而隐隐猜出端倪,温软地问:「娘娘可是想让奴婢去一趟城西?」
端妃出身贫微,本是城西豆腐巷里一家豆腐坊主的女儿,她被选入宫后,父母兄嫂依旧住在那里,只是买下了周围的地,改建成高门阔府。而紫苏在长两年,对这些情况已经很清楚,当下一听端妃提起出宫,便依稀猜到了。
端妃颔首,落泪更凶。「我要你代我去见他们,不用明说我在宫里的情况,只要他们小心做事做人,别出楼子,落下口舌、把柄。再者,自古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在这里真有什么祸事,我只求他们别牵累进来。」
紫苏并不知道先前端妃因跪谢之事纠葛了心情,看见她此刻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心中不忍,禁不住也有些酸楚。想要劝她,又觉得多说无益,迟疑了片刻,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收拾妥当后,紫苏服侍端妃睡下,然后轻轻拉上门,退了出去。
此刻廊檐下无风,月光满满铺在院子里,明晃晃的彷佛积了层水。
紫苏离开一室温暖,乍然触到外头冰冻的气息,鼻尖冷得隐隐发疼,脑中亦如乱麻一样,乱纷纷地缠成一团。倏而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倏而想起自己三年来的生活,倏而又想起……辽王。她的心中随即一揪。
白日里她在他面前分明是逾越了,出言不合规矩,但殿下不仅没有责难,反而还相信了她的话……
既如此,她算是欠下了辽王殿下一份人情吗?
*
夜里本没有再下雪,也没有刮风,一夜清静,但紫苏的心中进驻了一个身影,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到翌日,天才刚蒙蒙亮,她便强撑着精神起床。
匆匆洗漱完,有人轻叩门,开门让进来人,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套浅褐色的衣物。
打发走来人后,她重新闭紧门,打开梳镜台,脸上并没像往常一样施水粉胭脂,只简略地描了描眉,然后紧紧地束起长辫,最后换上那身团领窄袖衫,扎乌角带,戴乌纱帽,穿皂纹靴。
这是宫内无品级的小太监的穿着,她昨晚临睡前找相熟的小太监约好了,由他一早就悄悄送来假扮的衣物,和一块出入宫禁专用的牙牌。
紫苏在宫中三年,已养成临事不乱的习惯,独自穿戴妥当后,脸色如常地出了门。
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她顺利地出了皇宫。
虽然难得走出高高的宫墙外来透口气,但因为要赶在酉时宫门关闭前回来,她行色匆匆,一路上也无暇顾及街口巷间的繁华热闹。
在城西豆腐巷见到了端妃的双亲,交给他们端妃在宫内积攒的一些珠宝银两,又如实说了她昨晚嘱托的那一番话。交代完,连家人殷勤端出的茶也来不及喝,便急着告辞离开。
回程走至一半,紫苏忽然想起,在长共事的另一名小宫女凤娣常说,宫外有卖一种极滑女敕的糕,叫「紫凤糕」,还打趣说是结合了紫苏和她的名字才取成。
紫苏一时好奇,看天色还早,便放缓脚步,特意留心地在街边找起来。
路过一家大酒楼,紫苏忙于寻找,正心不在焉,冷不防听见不远处有人咳了一声。「你是哪一处的小太监,左顾右盼地在这里做什么?」
紫苏回过头,抬眼见对方穿着一身极华贵的沉香色织锦缎袍,头上戴着顶金丝冠,身形瘦高,皮肤略黑,看向自己的时候嘴角上挑,隐隐透着股邪气。
紫苏一见之下,掩饰住惊讶,忙垂眼恭敬地请安。「见过二殿下。」
对方她也认得的,是二皇子齐王宫栎。
齐王听她说话的声音温软,仍只当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时来了兴致,伸手拦下,嘴里问:「你还没回本王的话,你是哪个司局的?出宫来做什么?」
紫苏来不及思索什么,屏息回答:「小人是司苑局的,奉命出来采买些货物。」
她随口搬出自己以前的差使,答完心头惴惴,担心齐王再追问下去,但幸好齐王倒没有查问和刁难她的意思。
齐王这个人很,男女不忌,他的王府中不仅有大把美女,还养有不少美貌的男宠。他乍见紫苏眉目细致,俊俏可人,老毛病又犯了,不顾自己的身分,当街就想调戏她。
「哦,是司苑局,那里可都是些干粗活的──」齐王故作恍然,边说边抓过紫苏的手。「来来,让本王瞧瞧你的手,是不是也粗糙得厉害。」他边说着话,边不住拿眼角瞟过来,手上仍不忘摩挲,近乎猥亵。
紫苏只觉一阵嫌恶,忍不住僵直背脊,但又不敢抽回。
正在难堪之际,身后酒楼门口又有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二哥,你在做什么?」来人问完,走近看清楚后,自问自答。「哦,原来你又看上了一个小太监。」
齐王正调戏得不亦乐乎,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再放浪,赶忙放开了紫苏的手。
但对方还要告状,回头道:「四哥,你看二哥,家里一大窝美人,好不容易出宫来喝酒,又撇下我们,站在大街上就猴急地调戏开了。」
这话不仅齐王听见,紫苏也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她蒙对方的介入得了自在,但只觉背脊比先前更僵了一倍不止。
因为听这声音……像是七皇子楚王宫樨。
而他话里的「四哥」,分明是指辽王。
紫苏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和辽王见面,更没有想到这次会是在宫外、在这般情境之下,且不说齐王捉着手的场面有没有被辽王看到,单论她今天违反宫规、假扮成小太监出宫,若是辽王当众拆穿了自己,那……
趁着齐王招呼的时候,她暗地里吸一口气,稍稳心神,转头看去,见自己猜得没错,果然是楚王和辽王。
他们两人俱是一样的锦衣华服,其中戴着羊脂白玉冠、两旁罩一副貂鼠暖耳的是年纪小的楚王,今年不过十四、五岁。他身旁的辽王则显得沉稳许多,戴束发金冠,玉簪朱缨,穿深绦色织金蟠龙袍,系宝石绦环。
他稳稳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丰神秀雅,整个人一看便有帝王家那种威严华贵的气度。
紫苏几乎看得呆了。
昨日在宫墙下撞见,她心急得很,天色又阴沉,顾不上留心什么,今天趁着疏风淡日打量一遍,才惊觉辽王果然如传言中「生得很好」。
所谓生得好,既指内里,也指外相皮囊。
紫苏虽有些看呆,但很快回过神来,一一请了安。
宫棣负手看着她,不动声色。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额头光光的,也没有施脂粉……那副样子,想必是借穿了宫内没有品级的小太监的衣裳。
宫棣的心里随即兴起淡淡的嘲讽。假扮成太监出宫?难道不怕……宫人擅出宫禁若被发现,轻则杖罚,重则罚去掖庭西北角那块出了名的「死地」,去里面劳役的宫人,不到一年就非疯即死。
齐王在一旁教训楚王。「老七,你少管我的事!我不过同小太监说说话罢了,你冲老四告什么状?」
楚王也不服。「二哥,你心虚了。」
「心虚?心虚什么我?」
「你要是不心虚,冲我急什么?你要是只和小太监说话,那方才你手里捧着的又是什么?模来模去的又是什么?」
「老四,你听听,你听听!」齐王白长了岁数,居然吵不过,转头找人帮腔。「这小子说的什么话!天底下有他这么数落自己兄长的吗?我可是他二哥呢!」
宫棣把目光从紫苏身上收了回来,转头看向齐王。「你们吵什么?」
他的声音清朗中透出一丝低沉,也不知为何,明明大家都是平辈的兄弟,但他一开口,竟有种不怒而威的味道,而齐王、楚王一听见,立时有些肃然,彼此减了气焰。
不过一盏茶工夫,齐王又捱不住,抬手一指。「是他和我吵!」
楚王反唇相讥。「是二哥他调戏太监──」
「调戏太监怎么了?」齐王一再被奚落,面子上挂不住,干脆嘴硬地承认。「就算本王模了他的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楚王听他承认,扯起嘴角冷笑。「二哥,别看我年纪小,可你也太不像话了,且不说这当街大庭广众的,也不说你爱了女人又爱男人,只是你连不男不女的也动了兴致,若传到父皇的耳里──哼!」
齐王二度斗嘴落败,只恨恨地叫:「老四!」
他争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弟弟,只好指望辽王开腔来替他解围。
等辽王一看过来,楚王立刻换了张脸色,浮起哂笑。「四哥,我不过打趣二哥,你别被他的窝囊样挑唆,我又没平白惹他。」
他惹得起二哥,惹不起四哥,所以赶紧撇清。
宫棣本不在意他们两人的口舌之争,听得烦了,才看了楚王一眼,先止住他,然后转而对齐王道:「二哥,这种无聊事以后别当街做。」
紫苏听见,看着眼前的三位天潢贵胄,微微吃了一惊。
事情本因她而起,齐王和楚王斗嘴已让她在一旁难堪,没想到连辽王也被扯进来。
可是他说的话终究和他们的不一样,只简简短短一句,就堵了齐王的口,化解了他们的争吵,也算……也算替她解了围。
她心底漾起一种浅浅淡淡的、说不清的感觉。
齐王却在心里叫苦不迭。本指望他来压制,谁知反而数落自己,但这是他自找的,也就不好反驳,只能打哈哈。
「不过一个小太监嘛,你们也看得太严重了些。」说完还嫌不够,一把拉过站在一旁不敢走开的紫苏,笑嘻嘻地道:「也怨不得我,你们看看,长得这么细皮女敕肉、红唇白面的,不像寻常的太监,倒活月兑月兑像一个小宫女嘛!」
宫棣一听,倏然眯起了眼。
再由着二哥多瞅几眼、多说几句,搞不好会当场被拆穿了……
与此同时,紫苏的一颗心更是提在半空,一时紧张得屏住气。
宫棣故意避开齐王的话,只冷冷地道:「二哥,天色也不早了,酒也喝够了,我们回宫吧。」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随从已把马都牵了过来,宫棣见了,不动声色,忽然间却似想起了什么。「这个小太监我认得,正巧有几句话要问他,你们先行,我一会赶上去。」
齐王和楚王便都跨上了马。
紫苏见没人理会齐王说的话,稍稍安心,随后却又听辽王当众说要留下自己问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浓密的羽睫轻轻扇动,犹如阳光下蝴蝶振翅,幸好并没人看到她此刻流露出来的女儿情态。
这座酒楼临江,在离底楼门口不远有块不大的空地,形似月牙,遍植一种夏季会开紫色小花的茸草。眼下是冬天,只剩了焦黄一片,宫棣打发完兄弟,看了紫苏一眼,尔后自顾自转身朝临江空地走过去。
紫苏会意,不敢违逆,忙屏息凝神跟了上去。
齐王挽着缰绳,看得不爽快,手一指,转头酸溜溜地对楚王道:「你看,不让我亲近,他自己倒上了。」
楚王一听,乐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
二哥这话若说别人也就罢了,唯独是四哥──
他们这六、七个兄弟里,除了他和十二弟年纪小,没沾过那种事之外,就属四哥最清心寡欲了。再退一步,按孟老夫子的话说:「知而慕少艾。」若是个绝色的美女也还有理,看中这么一个小太监?嘿嘿!
楚王道:「二哥,你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好胃口,我们回去吧。」
「要走你走,我不走!」齐王仍然不甘心。
楚王纳闷。「怎么?」
齐王正经道:「我就等在这里,看老四跟小太监说些什么。」
楚王又乐得笑开一脸花。「你也真闲得慌,四哥一向正经,他就算想要说些什么,也绝不会是你以为的那样。」
齐王冷哼一声。「他人都走远了,你倒是挺会拍马屁!」
「我这是实话实说。」楚王也冷笑。「不过论起拍马屁,四哥这个人心思一向深得很,谁也模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要拍他的马屁,只怕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齐王道:「人活在这世上,谁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致?我就不信老四没有所好,美酒美色,黄金白银──」
楚王打断他。「二哥,你也太庸俗了。」
齐王刚说到兴头上,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你小子别逞强,人活着也不过这么点意思。」他说着打起主意。「过两天,陕西的蒙熊义答应送我的十个西北美女就到了,我挑出三五个最好的,送给老四。」
楚王听他三句不离一个色字,故意嘲弄。「美人如花?四哥前一阵子倒是赞过一样东西,反正都是花,二哥,你不如送他一碗豆腐花算了。」
齐王听见,恨得牙痒痒。
在他们两兄弟继续斗嘴的时候,宫棣看着紫苏,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问:「你额上的伤怎么回事?」刚问完,却又生出悔意。
别说这句话,就连当众留她下来也是他一时起意。他一向沉稳,鲜少会做出不假思索的事来,但先前第一眼看到她额上的细长伤口,他心中便存了疑问,本想装作不认识了事,可临别之际,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紫苏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她一心只担心辽王殿下认出自己,倒绝没有想到殿下第一句会问起这件事……
额上被丽妃的长指甲划破的伤口倒也不深,只是略嫌长了些,她昨晚抹了药,已好了少许,再过些日子,疤痕便会渐渐淡去的。
紫苏不敢说实话,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垂眼答道:「回四殿下,是奴婢昨晚不留神磕破了的。」
宫棣听完,似信非信,亦不置可否,只是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凭她遮掩的神色,分明在说谎。
昨天他陪梅端妃一同去永寿宫的时候,留她一个人在长里,想是要迎候周丽妃……
女人迁怒起来往往比男人更凶悍,看来她昨天吃了苦头。
只是她对端妃忠心耿耿,吃这点苦,可曾有怨言?
宫棣看着垂首站在一旁的小宫女,心中揣度,忽而拿出了一样东西,抬手静递。「这是四川进贡的药膏,叫『平肌生香蜜』,只需抹一点,伤口好得快,也不留痕迹。」
药膏盛在一个扁扁圆圆极小巧的瓷盒里,白玉一样的盒面,只有一朵浅黄色的素梅花,娇俏的花瓣和花蕊,描绘得唯妙唯肖,同眼下的节气也恰好相衬。
宫棣说完,迳自拿在手里,看着她不再言语。
这样东西本是今日出宫前太后特地赏赐给他,他才带在身上,本想喝完酒回宫让人收起来,恰好见到她额上的伤口,便拿了出来。
紫苏见辽王掏出东西递给自己,已吃了一惊,又听是贡品,吃惊的心思更甚──而殿下既是好意,她怎敢拒绝?
凭她的身分,若拒绝了,既是不识抬举,又枉自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好心。迟疑和思量须臾后,她还是收下,又赶忙跪下。
「谢殿下──」想了想,又叩谢。「昨日的事,奴婢也代端妃娘娘谢殿下相救。」
宫棣的眸光没有移开,道:「昨日的事,你昨日已经谢过了。」
紫苏抬起首,轻轻咬了咬唇。「娘娘说,殿下的恩情不单单是一个『谢』字能回报,他日定当──」
宫棣锁视着她,忽而冷冷地道:「欠下的恩情不必急于回报,但本王也不是一个大方的好人,既然欠了,迟早有一日要还。」
紫苏的脸色越白,霎时被他的话震住了!她原以为……
昨日殿下答应救端妃母子,今日在齐、楚二王面前替她解了围,方才又送她极珍贵的药膏,她原以为辽王殿下果然如人人所传言的那样,「里外都好」,不仅外在生得好,心肠也好。可眼下他的话却打破她心中所想,让她骤感疑惑忐忑。
殿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他的恩情?是让端妃娘娘,还是……让她?
疑惑归疑惑,紫苏不敢问出口,只得恭谨地伏首。「奴婢记下了。」
一时两人间的气氛凝滞,正似僵持一般,另一边齐王等得不耐烦,终于叫了起来。「老四,你问完了没有?不许我做无聊事,你自己倒耐心!大冬天江边的风吹着舒服吧?」
酸溜溜的口吻,乐倒了楚王及十数个随从护卫,人人皆偷笑。
宫棣听见,看了跪在地上的紫苏最后一眼,转身就走。
紫苏怔怔地跪着,看他的背影渐远,看他跨上马,看他们兄弟三人驰马离开,这才回过神,自己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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