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经知道自己不被周遭的人喜欢,他一直都知道的,小小的墨色眼眸里,有着如大人一般的敏锐,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族中被视为祸星。
自己是源家的孩子,是源家被平家击败的象征,更是母亲的拖油瓶。
义经知道的,所以他知道要怎么保护自己,他知道不被喜爱,所以更加小心言语与举止,不让母亲成为平家人耻笑的标的。
也小心着态度与礼貌,他在平家是处处受限的囚犯,即使没有被监牢关着,那一道道评论的视线与言论,却比监牢还要让人难受。
他明白即使平家的人待自己好,也绝对都不是真心的。
「义经……千千万万,不可以相信平家的任何人喔,只要他的姓氏是平氏,就全部都不可以相信……」
母亲曾经这样对义经说,义经牢记在心,他绝对不会相信平家的任何人,也绝对不会真心看待平氏的人。
正确而言,他恨平家的每个人。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被带到平家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也没有喝水,平家的人就只是冷冷的在牢房外看着他,冰冷的视线让他不寒而栗。
母亲没有待在他的身边,他觉得很害怕,却没有一双温暖的手与怀抱让他依靠,他无助的靠在墙角边,望着在牢房外的每个人。
「是源氏的孩子吧?」
「是啊,源家的孩子,是祸星,不能留的啊……」
「清盛大人不可能杀了他的,他早就想把那个女人纳为妾了。」
「不杀他是为了讨好那女人吗……真是妖女。」
「这孩子是妖子、是妖怪的孩子啊,他会给平氏带来灾祸的……」
义经有些听得懂,有些却不明白,但是他知道牢房外的那些人,都对自己有着危害,他刚刚好像听到「杀」这个字,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人想杀了自己,他害怕的低下头,将头埋在双膝间,无助的发抖、哭泣着。
渐渐的,牢房外的围观人群变多了,似乎是听到敌方的孩子被俘虏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义经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一个劲的哭泣,嘴里喃喃的念着母亲,他好想要母亲,他想要母亲的怀抱……
义经那时不过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哪承受得了如此巨大的人潮,甚至是恶意的言论?
没有放声大哭已经显示义经的无比胆识了,他用啜泣取代了大声嚎哭,双肩无助的抖动。
随后,牢房的锁被打开的声音,让义经暂时停止抽泣。
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温柔的按摩着他的肩膀,像试图减轻他的紧张与不安一般。义经愣了一下,他还是不敢抬起头,他好怕这里的每一个人。
「景时啊,你在干什么?他可是源家的妖子。」义经听到有人这么说。
「清盛大人要我过来带他过去啊,你们都吓到他了啦!一个小孩子干嘛叫他妖子,都散开散开,不要围观。」
接着义经又听到这样的话,他知道模着自己肩膀的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可是他依然不敢抬头。
然后是好大一阵脚步声,夹杂着「真是扫兴」、「了不起啊……」诸如此类的抱怨声,四周归为一片寂静,义经知道牢房外的人都散开了。
「没事了,把头抬起来好不好?一直低着头不好喔,那些大人都走了。」
那道声音温柔的在耳边响起,义经咬着下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抬头,搞不好这一切都是假象呢?说不定这个人根本不是真的这么好心呢?
义经犹豫着,但是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好温暖,让他有点不想相信对方不是真心对自己温柔。
考虑了好半晌,义经还是抬起了头,他想相信一次看看。
一抹鲜蓝色的颜色闪入眼内。
「啊、好漂亮的眼睛……」义经在心里说着。他的双眼瞪得很大,他惊讶于眼前这个人的眼眸与笑靥,为什么有人的眼睛可以像他这般漂亮?为什么他的笑容会让自己觉得这么有安心感?
一头短短的深蓝色发丝,颜色跟眼眸的暗蓝色是一样的,眼前的少年笑容相当温柔,义经看得傻了,一时之间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一直到他伸手在义经眼前挥了几下,义经这才恢复神智。
「都哭花了,对不起喔,那些大人不懂礼貌,不要哭了好不好?」伸出手拭去义经眼角的泪珠,那人相当歉疚的说。
义经眨了眨眼睛,突然他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明明心里记着母亲对自己叮嘱的事情,不要信任平家的人,但是下一刻,他惊讶自己做了什么。
义经伸出双手,像是在海上抓到浮木一般的抱住他,接着害怕的放声大哭。
他先是愣了一下子,然后淡淡的笑了,双手改而抱住义经小小的身躯,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尽情哭泣,他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受太多苦了,若是这个时候还不能大声哭泣,岂不太不人道?
「乖--尽量哭吧,哭完就没事了,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温柔的在义经耳边哄着安抚着,少年的嗓音听在义经耳里,有如母亲的摇篮曲一样能让他放心,他更加无法克制的嚎哭着,痛快的将连日以来逃命与害怕的难受,都发泄出来。
后来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停止哭泣的,他只知道那个人没有不准他哭,也没有放开过他,一双手一直陪伴到他哭完,才改用衣角将他的脸抹干净。
「好乖好乖,不要哭了唷,你叫源什么?」他笑着问,即使他早已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
「……源义经。」
义经眨着哭痛的眼睛回答,接着他看到少年的脸,拉开一抹灿烂的微笑,冲着自己而来。
「我叫你义经可以吗?还是你有其它名字可以让我叫?」
义经愣了,他实在不了解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可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敌方的孩子?明明大家都称呼他为妖子,为什么只有他没有这样叫过,甚至对于这样叫他的人都给予斥责?义经真的不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
义经的声音听起来还带着哽咽的泣音。
少年眨眨眼,歪了一下头,而后用相当愉悦的嗓音开口了。
「娓原景时,叫我景时就可以了,义经。」
听着他叫这个名字,竟然感觉到一股温柔的义经,有些不习惯的扭动了一体。
然后一路上,他都没有对这个叫景时的少年说一句话,景时也当他初到这个环境不习惯,外加刚刚哭得这么凄惨,也就没有勉强他跟自己说话了。
景时将义经抱到平家的大殿外,接着将义经放下。
「平清盛大人,娓原景时与源义经求见。」
义经看着眼前的大门敞开,一个极其豪华与奢侈的大殿,在眼前逐渐展现,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人,坐在义经与景时的正前方,在遥远的座位上,用冰冷冷的眼神看着两人,景时行了礼后拉起义经的手,这让义经有了往前走的勇气。
景时带领他走到平清盛的跟前跪下。
「你就是源义经?」平清盛开口。
景时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有伪装的热络与温柔,他知道平清盛不喜欢义经。
义经看着他,点了点头之后也不说话,有些倔强的意味。
「嗯,景时,你先退下吧。」
平清盛对景时挥了挥手,景时点头表示知道便打算起身,没想到义经却着急的伸手拉住景时的衣服,一脸怕他离开的可怜模样。景时愣住了,平清盛也愣住了,现场只有义经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失礼。
然后,平清盛爽朗的笑了。
「哈哈……景时,你用了什么方法,让这孩子喜欢你的啊?」
有些取笑的意味。
景时无奈的看着义经,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味,景时的眼眸里反而有着几抹幸福,甚至于欣喜的光芒。义经的手还是紧抓着他的衣服。
然后,义经不清楚平清盛对他说了些什么,也不想仔细去听,他只知道平清盛允许自己在平家四处走动,要自己把这里当成家,因为他会变成自己的父亲。
义经听了一些,他知道这里会是自己以后的家,唯一不同的是,自己不用待在牢里了。
稍晚时,平清盛吩咐景时,带着义经去房里梳洗,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用了晚餐。
义经一直都抓着景时的衣角,没有放开的意愿,一直到夜晚熟睡了,景时才偷偷将他的小手解了开来。
「这个孩子……」
景时温柔的伸手,将义经额前的发丝梳理整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的眼眸,漂亮得让自己眷恋。
他喜欢被这孩子依赖的感觉,大概是从第一眼看到他,就有这样的念头了吧,否则他怎么肯让这孩子抓着自己的衣服这么久?
轻轻的笑了,景时正想起身准备离去,却发现这孩子又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有些苦恼的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他却瞅到了挂在义经眼角上的晶莹:他哭了吗?
「母亲……不要走掉……」
轻声啜泣着,七岁小男孩无助的哭泣声,让景时想走却走不了,他情不自禁的坐回原位,伸出手围住义经的手,试图让他睡得安稳一点。
义经的表情随着景时的动作,而有了舒缓的迹象,最后他再度沉睡了,带着安稳的微笑。
那一年,源义经七岁,娓原景时十五岁。
之后匆匆过了五年,时间是一一七一年。
太刀的光芒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异常耀眼,挥舞着它的少年,气喘吁吁抹去脸上的汗珠,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挥舞。身畔的男人露出激赏眼神,静静的看着他。
在平家的这五年里,义经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讨人喜欢,平清盛是表面上对自己很亲切,但实质上他只是为了讨好母亲罢了,他根本不是真心的对自己好,这一点义经比谁都要清楚、都要心寒。
在平家不被重视与疼爱,义经的童年过得相当寂寞。若是少了那个人的陪伴,义经可能早就成为一个异常冷酷的少年了吧?
娓原景时这个男人,自从那一次被义经抓着不放之后,就时常到平家来看义经。
也许是为了弥补义经童年的失宠,景时常常陪他玩游戏,念故事给他听,哄他睡觉或者教导他写字。
甚至是初到平家的那一阵子,义经闹着断食不吃东西,景时就陪着他一起断食,一直到他肯咽下食物为止。
这样子的陪伴,义经很眷恋也不曾拒绝。
纵使母亲说过,平家的人不能相信,但是他不姓平,他姓娓原,这样子他可以相信他吧?他不是平氏,不是那个害自己失去父亲与家庭的可恨平家人。
他曾经想问母亲,但是母亲都未能跟他见过面,甚至可以说,他自从到了平家之后,就不曾看过母亲的容颜。
不知道是平清盛有意不让两个人见面,抑或是母亲真的没有时间见他,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是相同的,义经已经有许久没见到母亲,他十分想念母亲。
「好了。」
男人冷然的一声吩咐,划破了义经手上太刀的运行。
义经停下动作,用力的吸了好几口气,身体有些难受的轻颤。
他身畔的男人穿着一袭黑衣,脸上罩着一块黑色的布,只可以从眼睛看出这个男人的狠劲非比寻常。
他的碧蓝色双眸,是鬼子的象征,只有在强光照射之下,才看得出来那是一抹蓝色。
古时京都的人们,视金发碧眼的人为鬼的孩子,这跟迷信与信仰有不少相关联,而一直到了久远的未来,也就是现在,依然有不少人相信,金发碧眼是鬼的象征。
跟景时是一样的深蓝色,当时义经初次见到老师时,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义经静静的看着他,他是义经的剑术老师,关于来历义经并不清楚,只是他的武术相当了得,据悉是平清盛请来的,但是实际状况如何?平氏的人没有一个人有正确答案。
他的名字没有人知晓,义经都称呼他为老师。
「老师,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吗?」义经微喘的问着。
老师点点头,义经从他的眼睛里解读,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算是满意的,不禁有些窃喜:老师的标准高于常人,义经为了要达到他的标准,不知道私底下下了多少苦功,才有今日他的一个赞赏眼神。
义经就是如此的不想认输,就是如此的倔强。
「谢谢老师指导。」
义经向老师敬了个礼,老师看了他一眼后,便往远处的竹林走去,没再多眷恋于眼前这个因为他刚才的眼神而欣喜的孩子。老师的性子本来就是冰冷如此,义经相当习惯了,甚至觉得他这样的态度,相当让人崇拜。
在义经的心中,老师是与其它两个人,都一样重要的存在。
一个是自己的母亲。
另外一个是「他」,那个老是爱纵容自己任性与脾气的男人。
义经就着原地的石头坐下,太刀则重新佩挂回身侧,这把太刀是景时赠与自己的,那时自己八岁,生日那天只有母亲令人捎来口信祝贺他生辰,并送上一颗橘色的珠子坠炼,义经将它佩挂于脖子上,平日则以外衣遮掩。
那一天除了母亲,还有景时,他替自己带来了这把太刀,与一盒甜糕,陪伴着自己度过那一天晚上。
隔天清晨醒来,景时已经不在,义经却知道他刚离去没有多久,那一抹属于景时的香味,还残留在空气里。
自那时起,这把太刀就未曾离开自己的身畔,连睡眠时也是。
义经抬起头看着天色,推测现在大约才近午时,天色还相当明亮并且趋于炎热,他眨了一下眼眸,思考着下午要做些什么好。要出去玩玩吗?
小小的脚哒哒哒的跑在土地上,激起一阵阵回响,义经想先回到房内,再思考该怎么做才好,眼睛却在经过前院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蓝色发丝与爽朗的笑靥,不是景时是谁?
「景时!」
义经立刻转了个方向,改往前院的方向跑。
景时听到有人在叫他,便往叫声处看了过去,一看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看到可爱的义经正往自己跑过来,内心竟然开心得不像话了。
「义经,不要跑这么急。」笑着叮嘱,义经听话的放慢脚步,改用小跑步的方式向景时靠近,最后他整个人赖在景时的腰际上蹭着,像只可爱的小猫咪,而景时则伸手在义经的头发上模着。
「景时怎么会在这里?」义经小小声的问,他看到景时的怀里有一大叠资料,难道又是来帮平清盛的忙?
景时哈哈的笑了两声。
「来帮清盛大人的忙啊,清盛大人有很多文件都积着,没办法。」露出一抹有些无奈的微笑。
义经眨眨眼,很了解的点点头,这样的举动让景时又是一阵大笑。
「你懂啊?真是太好了!对了,下午要不要出去?」景时蹲子,让视线与义经同高,亲切的问着他。
今天下午外面的市集会特别热闹,现在正是贸易经商的季节,许多商人都会经过这附近,在这里逗留个几天,顺便做些生意。
而这个时候就是挖宝的好时节了,景时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抽空跑过去看一看,藉此挖些宝藏。
有的时候,这些商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景时就曾经在这些低价得吓人的商品中,发现了所谓价值连城的真迹,买回去之后反而还赚了一票。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可爱的小东西,都可以在这种时候以低价买进,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一个时节。
他想义经来到这里也几年了,却没有机会可以见识一下那个场面,不禁有些惋惜,前几年景时还是有报到的,但是因为公务繁忙的关系,只能让他小绕个一两圈就必须打道回府。
义经那时候也不在平氏,而被送往鞍马寺进行修行,实在有些可惜。
今年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了,他当然要好好把握了!
义经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眸闪呀闪着好奇的光芒。
「有好玩的吗?」他期待的问着,在景时给予他一个确定的回答之后,他立刻不犹豫的答应跟景时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