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舟一眼望去,只见两人身处一个极大的市镇之中,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和沈园周遭的小桥流水颇有不同,和雪衣教的幽静清雅更是大异其趣。行人只穿单衣,比那天域雪山温暖的多。
曲天虹前去买了两匹马来,对沈静舟笑道:“你能不能上去?要不要我扶你?”
沈静舟平时常关在房中,精神郁郁,此时走到外面,只觉事事新鲜,说道:“我试试。”总算记得幼时是怎样骑马的,居然也轻松骑了上去。
曲天虹拊掌笑道:“好!”自己随之也跃上马背,沈静舟从未见过他骑马,此时见他衣袂飘飘,一手牵着缰绳,神态潇洒俊逸,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曲天虹对他微微一笑,说道:“走吧!”
两人缓缓而驰,骑一阵马,又下来走一段,沈静舟只觉事事新鲜,问个不住,曲天虹也是耐心回答,沈静舟越听越高兴,他其实内心深处,对娶妻生子这种事情并不在意,所忧者,只是想到自己是父母的独子,怕父母受不了这个打击而已。此刻听到曲天虹陪着自己谈天说地,那件事情便不再去想,心想天无绝人之路,哪怕是领养一个孩子都可。
过了一阵,沈静舟对曲天虹说道:“你可知我作梦都希望的事情是什么?”
曲天虹说道:“这可猜不出来。”
沈静舟微笑道:“闯荡江湖,打抱不平,人人都称我为沈大侠。”
曲天虹忽然转过头去,眼睛望着地面,沈静舟见他肩膀都在微微抖动,说道:“你怎么了?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曲天虹回过头来,正色说道:“沈大侠善人善心,乃是悲天悯人的侠士,在下佩服。”
沈静舟大笑了起来。暗想多亏是在他面前才能如此说话,若是在家中,只恐又要被痛骂一顿了。
这天晚上,两人住在客栈之中,曲天虹正拿着本书在看。一抬头见沈静舟坐在桌前,对着一张宣纸怔怔出神,心中微感奇怪,却又不好去问。
忽然听沈静舟低声说道:“你过来一下。”曲天虹闻言,便放下书走了过去。
沈静舟手上拿着那支笔,也不看曲天虹,低声问道:“你要睡了吗?我睡不着。”
曲天虹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沈静舟微微摇头,仍是坚持问道:“你要歇息了吗?”
曲天虹见他说话之时一直不看自己,正待调笑两句,转念一想,便忍住不说,只温言问道:“是不是想我陪你睡?”
沈静舟脸上一红,赶紧摇头道:“不是!我想请你给我写字,又怕打扰到你歇息。”
曲天虹听他这么说,便坐在他旁边,说道:“我不会这么早睡,你想我陪你到多晚都可以。”
拿过沈静舟手中的笔,说道:“写什么?”
沈静舟略一犹豫,说道:“那天在那琴心阁中,我见到你墙上挂着一幅字。后来又见你在树上写过。我很喜欢,只不知你那种笔法是怎样写出来的?”
曲天虹微微一笑,说道:“我的字写的又不好。也只有你才喜欢。”
沈静舟心中一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心中说道:“你的字真的写的很好。”
曲天虹拈笔在手,不多时便一挥而就,沈静舟坐在一旁,仔细的看着一笔一划,等他写完了,便拿过笔,照着那样写了起来。曲天虹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温言说道:“这只是好玩的事情,不必这么认真。千万不要太累了。”沈静舟恍如没有听见,仍是一笔一笔的照描。
曲天虹默默看着他,过了一阵,见他仍在那里仔细描画,忽然眼睛一热,赶紧别过了头。
过了半天,沈静舟叹了口气,说道:“为什么怎么学也学不像。”话虽如此说,手却始终没有停下。
沈静舟正在那里仔细的写着,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慢慢的一笔一划写了过去,沈静舟脸上发热,已经浑不知写的是什么,过了一阵,曲天虹放下了笔,低声说道:“不要太辛苦了,早些休息。”沈静舟点了点头。
次日醒来,两人又开始前行,傍晚时分,到了一座极大的市镇。
两人在客栈放下东西,吩咐店家好好喂马,便信步走了出去。
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只见这市镇很大,极是繁华,随口向路人打听,原来此地名叫石桥镇。那路人却是颇为饶舌,滔滔不绝的说道:“二位公子大约不是本地人氏?你们有所不知,明天本城最美的十二才子要在柳烟亭比试,这十二位都是这里有名的翩翩公子,不过我今天见到二位,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俊美少年。二位公子若是不信,明日就前去一看,如何?我就不信二位不比他们好一大截子。”一番话说的两人都是莞尔。
回到客栈,沐浴过后,曲天虹在那里看书,见沈静舟又打算写字,便说道:“你难得出门,明天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沈静舟也是有些心动,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你这样在外面行走,也不怕那些江湖人物认出你来?”
曲天虹笑道:“没那么容易,见过我的人不是帮主就是门主,他们也难得出来。都是坐镇一方,作威作福。”
沈静舟笑道:“你不也是一样?只怕那些作威作福的人见了你,就大气都不敢出。”
曲天虹也笑道:“我们自然都是邪恶之士。所以沈大侠更须铲恶除奸,为民除害。任重而道远啊。”
沈静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次日醒来,两人略为收拾了一下,挑了最素的衣服穿上,便前往柳烟亭。只见亭前极大的一片空地。密密麻麻的站了不少人,沈静舟和曲天虹两人刻意穿的极是朴素,又躲在人群之中,倒也没人注意。又过了片刻,只见众人一阵喧哗,原来台上娉娉婷婷的走出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虽无十分的容貌,却也有七八分的姿色,称得上是个丽人,她穿着清纱罗衣,抱着琵琶静静的坐在那里,虽不很美,却自有一种风姿。见众人喧哗之声极响,无法开唱,只掩口轻笑,登时媚态横生。这一笑之下,很多人便安静了下来。
这女子整了整罗衣,站起来盈盈一福,旋即坐回坐位,侧着头默默出神,片刻之后,戴着银甲的修长手指微微拨动,琵琶声叮咚响起,有如清泉碎玉,极为动听。
那女子曼声唱道:“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这本是一首长诗,那女子却只挑了这一段款款而唱,但听曲调柔媚,婉转动听,有如风起涟漪,水波清响。加上这女子颇有风情,天生一股媚态,台下一大半人虽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却也都是目不转睛,鸦雀无声,沈静舟默默听着,心里却是一股淡淡缠绵之意,也不知这种心思是从何而起,一转头见曲天虹看了一眼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唱完一曲,台下震天价喝起了彩。那女子又是再三万福致谢,随即退下。
接着又上来一女子,相貌却是平凡,只是肤色白皙,站在那里莺声呖呖的说道:“有请王公子。”
丝竹之声响处,上来一位少年公子,手摇描金折扇,猛一看只觉得华彩照人,细看之下,就觉得五官并不如何端正。
那公子放下折扇,手里捏着一管白玉笛,摇头晃脑的吟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念完这句,便悠悠的吹起了笛子。
沈静舟虽不是出身官宦之家,却是家世豪富,从小请的就是最好的师父,他虽然没有学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是样样精通。此时听那公子吹的过门曲调是“落梅”,不由微笑,这也是自己常吹的曲子,只是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碰过笛子了。想起曲天虹那日的神乎其技,仍是悠然神往。
听了一阵,心下微感奇怪,低声对曲天虹说道:“这个曲子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曲天虹忍笑低声道:“我知道‘落梅’,不知道这位公子吹的曲子是什么名字。”沈静舟见他这样说,微微一怔,登时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总算及时忍住。
一曲吹完,下面也是彩声一片,那女子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多谢王公子妙曲。”那王公子拱手致谢,脸上神色极为得意。
那女子又道:“有请李公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高而瘦的公子走了上来,他愁眉苦脸,那女子微笑道:“李公子长年愁眉不展,本城人尽皆知。敢问公子有什么郁郁不乐之事么?”
那李公子长叹一声,说道:“我厌倦了纷扰的尘世,只希望到僻静的山林,做那高洁的隐士。”
那女子肃然道:“公子胸襟抱负,实在是令人佩服。只不知公子今天献上的才艺是……?”
那李公子仍是一声长叹,说道:“我且画一竿翠竹,寄托此生志向便了。”他家仆呈上文房四宝,这公子便挥毫泼墨,开始作画。
沈静舟见那竹子画的奇形怪状,心里实在忍无可忍,
对曲天虹说道:“你站我前面来。”
曲天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依言站到他前面,沈静舟慢慢伏在他背上,曲天虹心中一动,不明白他一向羞赧,怎么会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中对自己如此亲密。却发现沈静舟伏在自己背上笑个不住,原来他不好在众人面前大笑失礼,只好拿曲天虹做挡箭牌。
正抓着曲天虹的衣服笑到发抖,忽听曲天虹低声说道:“好戏好戏,不要错过,快看。”
沈静舟心下好奇,探头一瞥之下,终于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见台上一位公子身上金光闪闪,闪的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面色黝黑,相貌实在说不上好看,只听他大声说道:“你们这些都是文弱公子,手无缚鸡之力,我宋奎虽非出身武林世家,却拜得名师,闯荡江湖以来,从无敌手。”
那女子抿嘴笑道:“相信不久之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也非宋公子莫属了。只不知公子今天献上什么才艺让我们大开眼界?”
那宋奎大声说道:“我自当舞一套我的惊世剑法。”说完豪气冲天的饮了一杯酒,随手把酒杯往地上一扔,砸得粉碎,口里大声呼喝,舞起了剑法。
沈静舟忍笑对曲天虹说道:“这个人的武功怎样?”
曲天虹笑道:“我教你几个时辰,你就可以打他个落花流水。”
两人站在那里一路看一路笑,乐不可支,沈静舟看了一阵,瞟了一眼曲天虹,见他仍是望着台上,笑声不绝,心中说道:“原来这个人笑起来,是这么的爽朗可爱,一点也不像是魔教的教主。”
两人看了大半个时辰,只见好戏迭起,令人捧月复,都觉不虚此行。好不容易那十二公子都一一演毕,众人一阵震天价的喝采过后,正准备散去,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这些什么狗屁才子,一个个不值一文!”话音未落,眼前一个身穿华服的人影飞身而上,到了台上。
众人凝神看时,只见那男子面如冠玉,甚是年轻,满脸意气风发,那十二公子登时齐齐露出鄙夷之色。台下站的那些人见这人说话倨傲,不留情面,不少人便开始大皱眉头。这十二公子虽说不怎样,但家里都是本地权贵,怎么说也要捧个场,毕竟喝声彩又不会将自己累死,也不是要自己的命,何苦一定要说真话?沈静舟是本性善良,又极有教养,虽说对这十二人不屑,却也不会好为人师,去当面指摘,此时见那公子说话爽快,倒也觉得颇为有趣,看曲天虹时,见他也笑吟吟的看着台上那位公子。
那公子身上衣服虽然华艳,却不俗气,他冷冷的看了眼坐在一边的十二公子,冷笑个不住,那肤色白皙的小姑娘却是丝毫不惧,抿嘴笑道:“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也请你献上才艺,好让大家长长见识。”
这话里已经颇有锋芒,那年轻公子又是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才艺,只是把先前那些才子的才艺再献上一次罢了!”众人都是一片哗然。
只见他真的从第一位开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才艺一一重现了一遍,只是此人的确是高手,那些乱七八糟的才艺到了他手下,便是精彩纷呈,尤其是宋公子那套剑法,更是让众人看的眼珠子都错不开来,舞到最后,台下终于是惊天动地的彩声一片。
曲天虹一直微笑看着,忽然对沈静舟说道:“我们回去吧。”
沈静舟也正觉得热的有些受不住,便跟了他走出人群,经过台边的时候,似乎觉得曲天虹又朝台上看了一眼。
两人回到客栈,喝了杯茶,见外面天色已是傍晚,门上忽然轻轻传来叩门之声。
曲天虹说道:“没关,请进来吧。”门被缓缓推开,沈静舟一下呆住,原来来的人正是刚才在台上献艺的那位傲慢公子。此时却是恭谨异常,他走到曲天虹面前,一拜到地,口中说道:“属下万俟云,参见教主。”
曲天虹含笑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又对沈静舟微笑说道:“这是雪衣教天云堂堂主,江湖上人称万俟无伤。”
沈静舟一听之下,不由得呆住。原来他在家之时,不止一次听过万俟无伤的名头,此人来去无踪,是出了名的大盗,且一般富豪之家他都并不下手,专去偷抢皇宫内院的珍奇宝物。等闲富豪虽知道家里的财物他未必看的上,却依然是凛凛自危,若说江湖中人是闻雪衣教之名而色变,官府富豪之家就是闻万俟无伤之名而色变。此时亲耳听到此人就是万俟无伤,一惊他是白天所见之年轻公子,二惊他对曲天虹自称属下,实在是震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曲天虹笑道:“你总是改不了那个张扬的脾性,连这种事都要掺和。琵琶圣手请了这么一堆白痴来献艺,无非就是要引你出来。果然被我猜中。”
万俟无伤笑道:“她又何尝不知道我一直在旁看着,只是这个女人很是有趣,虽说狠心起来能要人命,但是出的点子都是娱人娱己,好玩之至。”
曲天虹微笑摇头,说道:“她为了引你出来,居然亲自登台献艺,百年难得一见的自己弹了首曲子,也算不错了。”
万俟无伤哈哈大笑,说道:“要不是看在这个面子上,我就不出来了。只不知她这次是收了哪家的钱财,要把我除掉。”
曲天虹说道:“她并非是十恶不赦的人。”
万俟无伤笑道:“教主放心。属下不敢随便杀人。和这女子斗智斗勇,也是赏心乐事。”
当下万俟无伤又说了些自己经历的趣事,曲天虹也是微笑倾听,沈静舟见万俟无伤说的眉飞色舞,和曲天虹两人都是时不时的拍掌大笑,不由得心中奇怪,曲天虹那些属下个个对他恭谨异常,独独这个万俟无伤却是举止随意,再看他时,只见他一举一动都是意气风发,他笑时似乎可以令别人跟着笑,他怒时也可以令人跟着怒,张扬跳月兑,活泼之极,沈静舟也不由得被他说话吸引住了,听到好玩之处,也笑了起来。心想这个人是真的难得一见的有趣之人。只怕是连听他讲三天三夜的话,都不会厌烦。
万俟无伤对沈静舟也很是客气,三言两语就有如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般,三人又说了一阵话,万俟无伤见天色已晚,对曲天虹说道:“月黑风高,属下去对付琵琶精去了!”说着又是一拜,这才告辞。
曲天虹微笑着又对他说了几句话,这才关上了房门,脸上仍有笑意,对沈静舟笑道:“他性格一向如此,喜欢说话,何况又是很久不曾见到我了。”
沈静舟笑道:“他自然是对教主大人朝思暮想了。”
曲天虹微笑说道:“你可不要乱吃醋。”
沈静舟脸上一红,自己刚才说的这句话,虽说并未多想,冲口而出,但是回思起来,却也真是隐约有那么些酸意。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去看曲天虹,不再说话,径自沐浴上床。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却觉得身上越来越热,翻来覆去的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