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难眠的一晚。
想起方才罗琳的眼神,心中便忐忑得厉害。他想起一年前的某桩毒品案,为了抓住幕后黑手他孤身一人独闯毒穴,在身份暴露后被十几个高手带枪追杀,事后回想起来可谓惊心动魄,但和现在的情形此起来,他忽然发觉前者解决起来要轻松得多。
棘手的事总是与耶理有关,还是一牵扯上耶理,自己就变得不知所措了?
这个世上,他最想保护的人就是他!如果真的要走,至少要帮他解决掉所有的烦扰。虽然他明白,最让他烦扰伤心的人,是自己。他不知道罗琳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只是根据被她目睹的一吻而臆测他们的关系,他有自信能解释清楚。
脑中揣摩着各种可能的状况和对策,他也在考虑行程的安排,计画总是赶不上变化的,如果事情解决不顺利,他绝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不管。
鼻息间隐约闻到烧灼的火炭味道,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情况有点不妙,他跨步到阳台上,循着气息探身望下去,东面传来的异样的火光,那应该是储藏室的位置,四十五度的拐角阻挡了视线,并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直觉的经验还是让他在瞬间判断出状况——储藏室着火了!
楼下很快传来了声响,惊慌的呼喊和凌乱的脚步声,三四个佣人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突如其来的事故,月光下他们东西乱窜,看着着火的屋子惊恐得不知如何应对。
火势比他看到的还要猛烈,康洛影打开房门才知道楼下人的惊恐并非夸张,迎面的高温让人难以呼吸,他屏气冲出去,庆幸楼梯还没被火焰完全吞噬,现在下去还来得及,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母亲的声音,他眯眼循声找过去,无措的人正像无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看到他过来,被火薰得流泪的双眼立即遇到救星般发出亮光。
“妈!”
“阿影……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赶快下去!”
扶起母亲,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碰触的地方,火热的感觉蒸腾开来,踩着着火的楼梯下来,这才发觉整所房子已经全部浸在了火里。劈啪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时还爆出巨大的声响,有人捂着湿毛巾等候在大门附近,在看到他们过来时,立即上来扑灭身上的火星,人群里发出了惊叹和庆幸的唏嘘。
“耶理、耶理呢?”罗琳拨开围在身边的人冲过来,散乱着头发对他咆哮,“我老公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把他带下来?”
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钻心的疼让康洛影的脑子“嗡”得一声爆裂开来。
他还没下来?上下楼有两个楼梯,火势从东面发起的,处于西边的楼梯的情况应该没有他们糟糕才对。如果他们都下楼了,为什么他还在楼上?
“阿影”
似乎已经意识到他的行动,母亲抢先一步抓住他拦在他面前。
“这么大的火,你会没命的!”
“耶理还在里面……”
“再等等,就等一会就好……田嫂他们已经打过救火电话了,很快就有人来救他了……”
无尽的担心和恐惧,对失去他这个儿子的担心和恐惧,从她的眼角深深地流露出来,他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跟她的担心比较起来,眼睁睁地望着耶理葬身火海的悲伤和疼痛,让他死在他能伸出援手的范围内的悔恨和自责,会让他无法活下去。
一定没法继续活下去……
“二少爷……二少爷出来了——”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像方才一样夹杂庆幸和激动的惊叹和唏嘘声,康洛影箭步飞奔过去,薰黑的脸庞和半边被烧焦的头发,睡衣上也破了好几个洞,气息很急促,但是并没有大碍,稍稍宽下心,伸手准备扶起他,却被风一样跑过来的罗琳挡开了。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是不是很痛?有被烟呛到吗?要不要赶紧去医院……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不管他是否支持得住,挂在他身上拼命地擦起泪水。多么动人的景象,为丈夫挂心到这种程度,也许大家都没想到吧,除了劈啪的火声和哭泣,四周居然一时变得很安静。
“戒指……”
“……什么?”罗琳止住哭声,抬起头来看他。
“我的戒指……还在里面……”
游走在康洛影脸庞的视线,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康洛影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但还是迟了一步,伸出的手并没有抓住他,眼看他挣月兑开罗琳的手,转身又冲进了热浪滚滚的屋子里。
罗琳尖叫起来,跟着也要追上去,康洛影一把拽住她,把她推到后面,顺手拿过佣人手中的湿毛巾,毫不迟疑地迈进了屋内。
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连最简单的裹条湿被单都没有,身后溥来了母亲撕心的哭喊,混合着罗琳的哭叫和众人的呼唤,在火光映天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凄厉。
眼睛根本无法睁开,更别说寻找耶理的身影,脸上和身上被火烤得火辣辣地痛,他凭着记忆模索着找到楼梯,刚才下楼的楼梯已经吞噬在大火中,根本无法踏上步子。
“耶理——”冲进新房疯狂地找寻着他的身影,搜寻一遍却一无所获,脑中猛然想到也许他并不睡这里,他跌跌撞撞地出来,赶紧向书房模过去。
左边靠墙竖立的书架倒了下来,书本到处都是,变成增强火势的道具;另外一边的书架倒了一半,搁在书桌上形成三角形的一扇门,就在这扇门下,他看到了他极想找寻的人。
“耶理……”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呼吸极不稳定,额上在流血,左手紧紧地拽成拳头。康洛影把他从书堆里拉出来,将快烤干的毛巾覆在他鼻息间,架起他连忙离开。
屋顶上开始掉碎片,不时砸下来,发出铿锵的声响。到处都是火,脚下寸步难行,无路可走,康洛影背起身边的人,屏住气息,再度从先前下去的楼梯冲下去。
全身都疼,可能衣服着火了,心急火燎的心情和对身上人的担心更加重了那份疼痛。脚上被什么东西绊到摔了下来,跌倒在碎裂的玻璃上。真的不行了吗?真的救不了他吗?如果他们一同死在这里的话,他或许不会埋怨,但自己,决不允许!
一股强大而冰凉的水柱忽然冲到了身上。渺茫的求生希望在这刻被唤起,救兵终于在危机关头赶到了,三名消防员出现在面前扶起他,一起把耶理背了出去。
“阿影——阿影啊……”
“耶理……”
“大少爷……二少爷……”
耳边吵得要死,康洛影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推开背着耶理的人把他抱在了怀里。
鼻间没有气息,一点没有。“耶理……耶理……”轻轻地唤着,用力掐他的人中,把他平躺在草坪上给他做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脑子里已经完全呈现空白,除了机械地重复动作,他已经没有太多其他的意识。感觉到有人想推开他,僵硬的手臂肌肉却已放松不下来,不想让其他人碰他,救他的人只能是自己,他会没事……他一定会没事!
呼气、吸气、把气息从唇间传给他、再呼气、再吸气……
再呼气、再吸气……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身下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嘴唇蠕动了一下,微微地开眼,仿佛无法转动的眼珠把视线紧紧地投注到身体上方的人,无力的而又万分真切的眼神,然后伸出手指,用力地握住了康洛影破烂不堪的衣服一角。
“先生——先生!请您放下他好吗?我们要送他去医院……”
“我陪他一起去!”
“哦,是的……当然,您自己也必须去医院检查一遍才行……”
他把他抱了起来,登上救护车之后依旧抱着他,把他紧紧搂贴在胸口,怀里人的嘴巴被装上了呼吸器,即使如此也不愿意放他躺下。他们坐在救护车的左侧,救护人员坐在右侧,两拨人之间隔着一只担架,空荡荡地摆放在中间。耶理拉着他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已经没有意识了但依旧执著地拽着。
康洛影握起他的手,触到了温热的金属质感的东西,原来是条链子,他把它从紧拽的拳头里拉出来,在末端地方遇到了阻力,似乎带有坠子。加重力气,链子在手里垂了下来,下方晃荡的镶有矢车菊蓝宝石的戒指进入眼帘,他抓着链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
那时耶里像收到一条领带般接受了他的礼物。他一直以为他是讨厌的,那么平静的反应,其实是他对自己没神经的消极抱怨吧?至少在那晚小巷子的事件之后,他一定认为这枚戒指是莫大的讽刺和挖苦。
但是现在,他知道,即便他多埋怨多痛恨自己,他对自己的情意,始终占据着心里最最重要和柔软的地位,那是他不可侵犯的圣地,可以用生命来呵护和保证。
如同他对待这枚戒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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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医生说过耶里的伤势没有表面看起来的严重,但是看到白色被单下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时,康洛影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心脏被扭曲的感觉。轻微的脚步声让床上的人侧过了头,视线追随着他的动作,看着他走近、落座,痴痴的目光几乎让人不忍看到。
“我的戒指呢?”
康洛影摊开手心,俯子小心地把链子给他戴上。
他伸出了手,被纱布缠得严实的手臂只漏出很少的皮肤,康洛影把他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握住。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到什么了?”他的气息有些弱,康洛影也跟着放柔声线。
“我梦到你吻我了。”
“那不是梦。”不过,也不是吻就是了。但是他决定省略后面半句真的。
“真的?”他轻轻笑了,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自从他回来,他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对自己笑,毫无装饰勉强,发自心底的微笑,却让人心酸。
床上的人反抓住他的手,拉近放在白枕上,把脸颊贴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柔软的脸,皮肤却凉得接近没有温度。康洛影把掌心摊开,贴紧他的脸。
许久之后都没有动静,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手指上却感觉到了异样的滚热。
一滴泪水沿着颊边,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滴在他的拇指上。
“如果那时一起死在火里,你会恨我吗?”他问,语气平静,但稍稍低哑。
“不会!”这是不需要考虑的答案,但那滴泪水仿佛滴灼在他心里一样,整个胸腔都充满了浓重的异物感。
“可是,我对你没让我一个人死在那里,却不知道是该感激你,还是恨你!”
他睁开了眼睛,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格外的明亮,亮得他几乎没有勇气去正视。包含他的深情和怨慰的眼神,让康洛影逃跑般地转过头颅。
他想把他抱在怀里,想告诉他他决不允许他死去,想狠狠堵住那张轻易吐出让人心碎字眼的嘴巴,狠狠吻他,吻得他喘不过气!他几乎花尽了他自以为傲的理智和自制力才没有冲动行事,面对他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表白,如果他再不逃离那里,他真的会无法继续控制自己!
他永远无法体会他的矛盾和挣扎,无法了解他压制得自己有多辛苦,如同自己无法理解他为何能那般感性一样:明明知道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明明清楚他是他的哥哥,为什么他能那么大胆勇敢、不顾一切地倾诉自己的情感?他们是男人,是兄弟,是同一个女人怀胎十月来到这个世上的亲兄弟……
故意漠视背后灼热的视线,康洛影转身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脑子还处于亢奋状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眼神和泪水总是让他狼狈而逃,逃避他,也逃避自己的心。
稳定好自己的心绪,抬眼间发现罗琳还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同的人还有一位,虽然只在婚礼上扫过一眼,但康洛影记得他是罗峥良,罗琳的父亲。
“他现在怎么样了?”罗琳看到他出来,急忙迎了上来。
“他没事。”
“我要见他。”
说着就想旋门进去,康洛影迅速伸手,“啪”地一声,长臂撑在墙上,挡住了她开门的动作。
“你干什么?”罗琳昂起她的头颅,双眼冒火。“我是他妻子!”
“既然知道,就该做为人妻的事。”康洛影的声音冷下三分。
“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以为,所有人都认为这次火灾是意外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咬牙。
“我知道你是真的担心耶理。”康洛影的语气淡淡的,“因为,你想烧死的人是我,对吗?”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脸色在瞬间苍白得有如墙纸。
“起火的时候你在哪里?楼上的人似乎只有你没被火困住,早早下了楼。”
“我只是肚子饿下去找东西吃!”
“我记得,你似乎不怎么吃晚饭的。”为了保持身材,她的晚饭永远只有水果和蔬菜——
“我口渴。”
“是吗?”康洛影的声音依旧冷淡。“睡觉前三个小时,你从来不喝水。”
“你……”
“火是从东面起来的,我的卧室就在东面,但是你不知道我的卧室以前是爷爷的书房,为了防止火灾而特意加了防护措施,所以你的计画,不仅没有达成,反而差点害死了你的丈夫!”
“我没想害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承认似的抖动起下巴。
“我知道,”他放轻语调,“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
她吞了吞口水,抬眼看到他的视线,那从未见过的冰冷而无情的眼神,让她浑身忍不住一颤。
“因为你的目标是我,所以我原谅你。”他收起墙上的手臂,替她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丝。“做个好妻子,你会让他喜欢的。”
他的碰触让她浑身哆嗦起来,睁大眼睛许久都无法出声。
“……我以为你们……你们……”她瘫软子,捂住了嘴巴,“……我不想的,我那么喜欢他,那么爱他……我以为他不在乎我,一点不在乎我……可没想到……我没想到他居然会为了我们的结婚戒指……”
一个凑巧的误会,康洛影没想到她以为耶理口中的戒指是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样也好,至少他能安心她不会再做过分的事。但是对于这个巧合,他相信耶理不会觉得有多庆幸。
“你是耶理的大哥吧?”一直在边上没有出声的罗峥良走了过来,看着宝贝女儿受委屈而没有阻止,康洛影敢肯定,那是因为他已经清楚了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的原因。
他稍稍点头,没有应声,就目前而言,他无法做出比较亲切的回应,尤其自己的表情天生就不太丰富。
“情况我已经听说了,我去看了被烧的宅邸,即使修复也要花很长时间,耶理和老太太都需要清净的地方休息,不如这段时间就住到我那边去吧,至少不用担心没人照顾。”
见康洛影不说话,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小女我会多加管教的,就算赔罪好了,我会派人照顾好耶理的,至于损失方面……”
“我会和母亲商量一下。”
暂时来说,也许只能这样,罗峥良的话都已经说明到这地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而且耶理出院后的确需要地方调养,母亲也不能住宾馆,康家的别墅在远郊,因为爷爷喜欢清净而特意在那里置有两套,但是毕竟太远了些。
“好,好,那我这就去准备。”
耶理对于这样的安排并不开心,从将车子驶进罗家的庭院开始,虽然眼前的布景设计无可挑剔地精巧大气层,房间的位置与摆设也极尽舒适,之前也已和他说过来罗家暂时住的事,但他的眉头却还是明显得皱了起来。而且相对那里暗自的不快,母亲的抱怨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般挂在了嘴边,这个地方和以前的卧室布置不一致,那个厨师的饭菜不合她胃口,仅仅住了一天,她几乎将罗家所有的人全得罪光了。
因为知道自己理亏在先,而且毕竟来者是客,罗峥良也不好发作,遇到老太太的刁难,都以他训斥下人告终。罗琳倒是乖巧了很多,整天陪在耶理身边,既不出去逛街也不逛夜店,可惜耶理对于她的热心并不领情,面对她的脸色总是没有多少好感。
“你是不是把那件事告诉耶理了?”
似乎再也受不了耶理的冷落,某天从耶理的房间出来后,罗琳找到康洛影如此当面质问他。
“他是你丈夫,你应该知道他并没有笨到需要我来告诉他的地步。”这是实话,耶理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个很聪明的人。以前他对罗琳虽算不上热情,但至少保持一定距离的客气有礼;和现在对比有如此落差的原因,想必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的脸顿时垮下般泫然欲泣,明知道她是自作自受,但看到那张漂亮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的模样,康洛影忍不住想劝慰她几句,可惜,他从不是个擅长言辞安慰人的人,除了递给她一包纸巾,他爱莫能助。
外出和风见尘见了一面,以为上次是临走前最后的会面,但计画总是赶不及突然的变化。康家的事早已是第二天八卦杂志的头条,他当然早已耳闻,询问过耶理的伤势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不可抗力”。
“不管人为因素还是自然原因,既然你还留在这里,就说明老天都看不惯你的仓促‘逃亡’吧?怎么样?人受伤的时候总是最脆弱的,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他唯以摇头苦笑回答他的问题,他对他们兄弟的热衷,总是超乎他的想像。
因为难得出去,不免和风见尘多聊了会,直到半夜的时候才回到罗家,母亲等在客厅,看到他回来才上楼。不忍和些许的厌烦,母亲的做法总是让他夹杂在矛盾的情绪中。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把外套扔在床上,床铺异样的鼓动让他警觉起来。他走近,坐到床沿,伸手把被单拉下,一只黑黑的头顶从被单里慢慢露了出来。
“耶理?”他猜到是他。
“……我睡不着。”他抓紧床单,把脑袋又缩了进去,暗里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一般,有点窘。“我就待一会……”
“你自己走过来的?”他皱眉。
“嗯。”
“身上的伤势不要紧了吗?今天医生过来检查过吗?”
“早没事了,如果不是你让我休息,我早回公司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疲劳性骨折……”
“你已经说了好几百遍了。”
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不是让人不快的那种,而是掺杂着撒娇的、有稍许上扬尾音的不耐烦。康洛影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人挠痒一般骚动了一下。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了。
“好吧,”他站起来,“记得只能待一会。”
康洛影为他盖好被子,去浴室冲身子。水很凉,故意设置成这样的,想到此时自己的床上躺着的人,他无法遏制身体里那股异样的蠢动。再三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估算着他离去的时间,他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
他还在,虽然有想过,不过没想到他居然和自己耍起赖来。
“耶理?”他站在床边,无奈地赶人。
床上的人久久未动,似乎想以装睡蒙混过关,但在康洛影一直矗立等待他回应的情况下,好不容易终于有了动静,稍稍探出头,他磨蹭着把脸转过来面对他。
“……就今晚……”他抓紧被单蒙紧了头颅,那颗圆圆的、有些许头发露在外的头颅,着实有让人抚模的冲动。“……我想和你睡。”
康洛影皱起眉头,看着那双祈求的双眼,他没法立即狠心拒绝。
两人在对视中僵持着。
“就今晚。”忽然地就想起风见尘的话,也许人受伤的时候总是很脆弱的吧,而自己这些天也没有多少关心的机会——罗琳几乎霸占了他所有的时间。为了让他休息好,他们夫妻二人晚上并不同房,所以,如果就一晚的话,应该没有关系才对。
如果他只是想重温儿时的时光,真的拒绝也未免太绝决。
他上床钻进被子,中间留了足够的空隙,耶理并没有越过那条刻意划分的界限像小时候一样过来缠住他,这让他松了口气。
但不免,也有些小小失落。
相安无事的一晚。以为会睡不安稳,但事后才发觉自己睡得格外香甜,如果清晨没有感觉到紧紧缠绕腰间的纤细手臂而产生的违和感,他估计还会继续睡下去。他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什么时候圈住他?这样从后抱住他抱了多久?更或者,会是自己越过了那条分界线吗?
不断涌出的问题让他皱起了眉头,他轻轻扳开他的手起床,回头看到他安稳而香甜的睡容,蓝色的大床衬上白皙的皮肤,些许发丝垂下来,和眼角下的阴影一起,在那张细致的脸孔上画上了几笔凌乱而不失温馨的线条。
康洛影伸手拨开那几缕发丝,食指的指背在犹豫中轻轻地碰触到了光滑的脸颊,怜惜而温柔。克制住上涌的继续抚模的冲动,他起身轻声走进了浴室。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伸手模上刚才被碰触的地方,怔怔地垂下了眼睑。
*F*A*N*J*I*A*N*
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的人有没有发现,尤其是罗琳,自那晚之后,耶理每晚都会钻到他被子里来,通常是在他睡着之后,即便没睡着,他也只好装睡,因为不忍心,也因为,实在不讨厌。
默许就代表接受,虽然自己没有这么以为,但是他的沉默似乎他给了他错误的信号,让他的行为日益大胆起来。起先只是脸孔,手指着迷地在他的脸部轮廓上勾画,渐渐地移到了胸口上,伴随着轻柔地而无意识地抚模,他的嘴唇有时会若有似无地碰触到他的颈子和脸颊,甚至有次直接吻上了他的嘴巴……只是骗小孩子的轻碰而已,但是,胸口异样的鼓动告诉自己,这不仅对于他,对于自己来说也都不是一句开玩笑能轻易打发的举动。
无处可躲,又要重复他的落跑,一走了之了吧?
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沉寂的夜,深沉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漂浮着如薄纱般恍惚的淡淡水汽,被窗玻璃阻挡着隔绝在室外,从里面看过去,有些不真实的错觉。
“耶理。”
在他肩膀不规矩的手指震动了一下,停下了抚模的动作。
“……还没睡着?”有点心虚的声一首。虽然背对着他,但是他可以想像出他皱着脸孔吐舌头的模样。
“我今天定好了机票。”明白这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实在不忍心说,但是,必须得说。
身后忽然间就没有了动静,包括呼吸声。
安谧得叫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床上突地响起震动,康洛影转身,发现他已经跳下了床,抱着枕头蜷缩在沙发里。
“耶理?”
“我这样睡就好,我不会再碰你……还不行的话……那我现在就回自己的房间……”
他急急地起身,等不及康洛影制止的出声,因为根本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右手在转动门锁的时候被一双大手强势地覆盖住了,背后传来熟悉的味道,他把头颅顶在了门上,整个身子慢慢地瘫软了下来。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很无力、但又是极其冷静理智的声音。
“对不起!”
“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吗?”自嘲的笑声,夹杂三分酸楚,三分怨恨。
康洛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松开覆在他拳头上的手,收回重新握成拳。我给不起你想要的,他想这样回答他,但却明白真的那样回答的后果。
敏感到一触即发的话题,虽然总被他逼到差点现出原形、露出真心,但他一再避让的事,不能由自己主动挑起。
尤其在这种时候。
“其实,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吧!”他抬起脸孔,贴着门面,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不难猜到。“你没骂我变态我已经该偷笑了。这个世上,有哪个做弟弟的会把恋爱的感情强加到哥哥身上,甚至为此离家出走十年?很困扰对不对?喜欢自己的哥哥,喜欢自己的亲兄弟,又不是什么廉价肥皂剧……可是……我也很困扰啊,我也不想啊……又有什么办法,十年了,我自认为够成熟、够洒月兑,可以自如面对你的归来,至少不会失态得像个小丑,但结果比起十年前更加糟糕……你又要逃跑了,而且这次,我知道这次你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纤瘦的肩膀细细地抖动起来,康洛影不再犹豫地伸手握住那对肩膀,紧紧地扣在掌心。
“我会回来的。”轻声但笃定的语言,他努力让他相信,
“你骗人!”他的泪水在这样的夜里依旧亮得灼人。
“我保证!”
他冷冷地扯动嘴角,“不觉得耳熟吗?十年前,你也这样保证过,你答应我会很快回来,可你真的知道你所谓的‘很快’是多久吗?”
“耶理……”
“你让我用十年验证了你的‘保证’,我如果再相信你傻瓜都要嘲笑我!”
“……”康洛影发现,像这样被他逼到无话可说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从自己回来,在他面前,他永远没法自如应接他的质问。
因为对他,自己亏欠实在太多。
“要我相信你也可以,”熠熠的黑色瞳孔,被泪水浸润的原因更加透亮,他笔直地注视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和犹豫。
“抱我!”
没有玩笑的蛛丝马迹,他的表情告诉他的认真,这样一个夜里,如此大胆的话,近在咫尺,字字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康洛影凝神看着他,用他最自傲的精锐目光,想从他脸上搜出一丝退缩与迟疑。哪怕一点点的胆怯也好,他想知道他是否清楚他刚才所说的到底是什么。
片刻的僵持,康洛影轻叹出声,宣告自己的最终落败——他几乎快要被他坚决无畏的眼神反噬。
“不可以!”他用他能做到的最温柔的话语明确拒绝。
“是不可以,还是不想!”他的目光哀怨而闪亮。
“结果都是一样,是哪个又有什么分别?”
“你知道分别在哪里!”
“耶理……”
“我只要今晚……”他伸手,指尖划过他的胸膛,冰冷的触感侵袭着睡衣下的皮肤,直接的接触,虽然只是手指,如火的感觉却从他冰冷的指尖蔓延开来,被划过的地方迅速蒸发。“就一次,一次就好……”
他的手指在颤抖,他的胸口烫得灼人。
那是缘自最原始的本能与的灼热,也是人类感情最柔软与脆弱部分衍生的怜惜与心疼。
他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头颅,把他搂进怀里。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怀里的人没有动,在颤抖了一下后,松下了死死拽住他睡衣的拳头。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恨你!”他的语调很平静,甚至算得上轻柔,与此鲜明对比的,是他身体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