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从窗棂射入,轻尘在光亮中旋舞飞转,飘飘然地不肯落地,执意浮在半空。
婵娟坐在床边,纤手执针,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已渐渐成形。
“婵娟!”床上的人霍然一惊,从梦魇中摆月兑。
她吓了一跳,立刻丢下针线,扑到他跟前,“我在我在!师父,我在这儿!”
屈恒长长吁了口气,手掌缓缓模索,婵娟立即伸出手握住,看他将她的掌背轻柔地贴上他汗湿的额头,不禁脸红了红。
他终于意识到武功的好处了,可以佑他大难不死,可以护住婵娟与寒儿,比起这些需要,那三个徒儿的区区荼毒又算得了什么。
他闷声地笑,放开手,“你在做什么?”
“端午快到了,小豆子不喜欢小凤姐缝的荷包,央我给他做一个。”婵娟捡回丢在一旁的红色小香囊,递到他面前。
“你的玉佩好像也是装在这样的荷包里……”他住了口,看见婵娟已经泫然欲泣。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已经……被那个人砸掉了。”她的声音怨气不浅,想来是气极,连成淮名字都不愿提。
屈恒知她向来极珍视那块玉佩,被成淮砸掉,必定又是因他。他撑身坐起,微笑着看向婵娟,柔声道:“玉佩和我,哪个重要?”
“当然是师父。”她不解抬头。
“那么,就当是那块玉佩换我一条性命,你说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你的命,百块、千块玉佩也换不来!”她急切地叫,顿了顿,忍不住羞涩地笑起来,“玉佩碎了没有关系,只要师父平安就好了。”
“玉佩碎了没有关系,只要婵娟平安就好了。”屈恒笑吟吟地,见她又脸红,不由咳了咳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带过荷包。”
“啊?”婵娟怔了怔,师父是个孤儿,从小就没见过娘亲,这她是知道的。
“也没人给我缝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怜兮兮的。
婵娟抿着唇笑,垂下水汪汪的眸子,轻声道:“我做一个给你好不好?”
屈恒展颜一笑,“多谢你啦,小妹子。”
她的脸腾地烧起来,像红红的苹果。
“咳咳,打扰了!”陈顺贼头贼脑地探进半个身子,“婵娟妹子,小风有事找你。”
“哦。”婵娟垂着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咦,她干吗不抬头?也不怕撞到门上。”陈顺笑得很贼,“你对她做了什么?”
“哪有的事!”屈恒失笑,“应该是你要来问我什么吧?”
“嘿嘿嘿,被你猜到了。”他左顾右盼了下,见周围确实没人,立刻凑到床前,叽叽咕咕了一阵子。
屈恒沉吟了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比划示意给他看。
“这样啊,能成吗?”他惊奇万分。
屈恒忍笑,“应该不会有问题,医书中有记载,大致就是这样。”
“真的?”他不怀好意地瞄了屈恒一眼,“你有没有试过?”
“呃……”屈恒立刻涨红了脸。
“大家都是男人,你羞什么?哦哦,你是老实人,又没成亲,应该是没试过,我明白,我明白。”
屈恒有些懊恼,怎么会扯上自己?
陈顺用力咳了一声,非常正经地道:“你虽然是个大夫,懂得自然比我多,可是要论起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你恐怕半点也没有,这样是不行的,将来你真正上阵出了糗怎么办?你看,要不要我这个过来人指点你一下……”
“不用不用,将来再说,我……我自己能解决!”屈恒立即推辞掉他的好意。
“真的不用啊?”陈顺有些泄气。
“真的不用,祝你连生贵子,至于我……”
“师父,你们在说什么?”婵娟挑帘走进。
“没有没有,研究一下医理。”陈顺忙摆手,急匆匆出了门。
婵娟莫名其妙,陈大哥也懂医理?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师父,什么医理,你也教我好不好?”
当然不好!陈顺跑来问妊娠期间怎样同房,这怎么能教她?
屈恒尴尬地披衣下床,“这个……目前你不宜学。”
“那我什么时候能学?”婵娟走过去扶他在椅上坐下。
等你成了亲之后。他心中暗道,赶紧转移话题:“凤姑娘找你有什么事?”
婵娟不答,古怪地瞥他一眼。
“怎么?”他不禁纳闷。
“她……她问你要不要纳妾?”她说得极快,几乎要听不清。
“什么?”他愕然。
“她说她还没嫁人,问你要不要纳妾。”这回说得清楚明白,眼泪却掉下来了,奇怪,她哭什么?
屈恒叹了口气,轻轻擦掉她的泪,“婵娟,你说我当初连夜离开陈家,该是不该?”陈家……不,整个陈家村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有点过了头。
该吗?师父在说什么?她不明白。
“最近有没有人总绕在你身边?”他看到了,婵娟的美丽吸引了不少年轻小伙子有事无事地献殷勤。
“有啊,做短工的阿勇、阿强,张家的三哥、四哥,村西的阿泽哥和阿根……”
“好了好了,不用再数了。”他越听越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最近,也有人跑来给我说媒,可是我妻都没有娶,还纳什么妾?”
“哦。”她敛着眉,小小的喜悦冒出心头。
“所以,我想咱们还是早日离开的好。”村人好心做媒,却令人难以招架。
婵娟怔了下,“可是你的伤又没好。”
“二十来天了,该过的关头都已过了,剩下三四成,需要慢慢调养,从这里到宁县大约要半个月路程,我们不急,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你说好不好?”让那三个徒儿等着罢,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
“我看还是再缓几天好了。”她还是很担心啊。
“也好。”屈恒站起身,温柔地看着她的发顶,“你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嗯。”她轻轻地应,跟在他身边,悄悄扯住他宽大的衣袖。
屈恒含着笑,同她一起出屋来到后院。后院颇是宽敞,虽然已是孟夏,院里仍是堆着冬天的干草料。
“等治好大师兄的病,我们要去哪里?”婵娟侧过脸问。
瞥见她细腻如同凝荔鹅脂的肌肤,屈恒心头突地漏跳一拍,转头别过视线,随手扯了一根干草,心不在焉地答道:“也许,到江南走走罢……”
“快快快,有没有看到婵娟?”嘈杂的响声从前院传来。
“她答应要去我家吃粽子!”一个粗壮的嗓门高声道。
“呸,她什么时候答应的?我猜她多半会陪着屈大夫,你乱放什么风!”尖锐的女声响起。
“吵什么,先看看人在哪儿,人还没找到就在乱嚷嚷!”另一个略带些稚气的声音道。
“就是就是,这里没有,后院呢?”
“糟了!”婵娟恼叫,迅速推着屈恒躲在草料堆后,这两日阿泽哥和张三哥抢着要她去他们家里过端午,几乎争得打破头,她吓得不敢出门,只好日日躲在师父房里。
“你别慌……”才说了几个字,嘴就被一只软软的小手捂住,他无奈,只得靠着草堆坐下。
人声渐消,婵娟小心地探头瞧了瞧,见人已走光,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她转过头,正对上一双凝视的眼睛,呆了一下,她立刻撒手跳开。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师父的眼睛真好看……啊,她在想什么?
屈恒莞尔一笑,站起身拨掉她发上的草屑,柔声道:“不要紧。”目光稍闪,又轻道,“真的要留下过端午?好像……挺吵的。”
婵娟从地上拾起外袍,仔细掸净,重披在他肩上,想了一想,抬眸浅笑,“好,你说走就走。”
……(*……(*……
宁县郊外,十里长亭,绿荫蓊郁,草长莺飞。
“我们耽搁了这么久,师兄师姐会不会等我们?”娇柔的话语中带着疑问。
他们要各奔东西更好!屈恒有些坏心地忖着。
“师父?”
“嗯?”他微笑看她。
“我……”婵娟犹豫半晌,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屈恒柔声道。
“我还能……跟你多久?”声音有些颤,小得几乎听不见。
屈恒轻轻拉她坐下,温柔地看着她,“你喜欢跟多久,就跟多久。”
“啊?”她惊讶地抬眼瞧他,“不不,我知道你不喜欢徒儿跟着,我只是想问……”
“屈恒。”冰冷的熟悉嗓音响起。
来得真快!屈恒从容不迫地拉着婵娟站起,望到远远的人影时,却不由怔住。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梅竞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奇怪。
庚娘,一群佣仆——应该,一向是这种阵势。
两个不肖徒儿?梅竞雪向来不为难他们哪,怎么这次被一同捉了来?还好,没有一网打尽,笑寒没在。
成淮?这就奇怪了,他怎么寻来的?还好像被制住的样子。
一群人慢慢走近,聚在长亭周围,还颇有气势。
“师父,您怎么才来?我们等了都快两个月,您是不是又故意丢下我们……”师兄激动地抖着花白胡子。
屈恒皱皱眉,“笑寒呢?”
答话的是庚娘:“那丫头又奸又猾,早就溜了。”
还好,虽然这个徒儿没事爱算计他,却最不用他操心。
“屈恒,你竟敢骗我!”下一个接话的是成淮,他咬牙切齿地怒吼。
“我何事骗你?”屈恒冷淡地道,侧过大半个身子挡住有些吓到的婵娟。
“你敢说你没去过成家堡?”他横眉立目。
“去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何时的事?”成淮的脸色越来越黑。
“七八年前,我经过成家堡,为令堂诊病时曾住三天。”一次说个明白,免得-嗦,多费口舌。
“果然是你!”成淮恨声道,看了一眼无意中告知他屈恒常易容的庚娘,“原来你素行不良,难怪现在又同徒弟不清不楚……”话未说完,脸上微痛,多出一道血痕。
屈恒长袖微展,露出指间一片绿叶,“成堡主,你声名不弱,说话要知分寸。”
“你敢教训我!”成淮目眦欲裂,“有个女人为你郁郁而终,你却在这若无其事,毫不愧疚!”娘亲惦念多年不忘的男人居然是个比儿子还年轻的小鬼,怎不叫他恨意彻骨!
“你说什么?”屈恒愕然。
“我……”成淮顿住。他怎能说啊?七年前他在外巡查商行,堡中母亲病重,恰逢屈恒途经成家堡,为母亲诊病三日后离去,却不料他可怜的母亲从此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大夫念念不忘,他并不介意守寡多年的娘亲再嫁,却一直寻不到要找的人,数年后,娘亲郁郁而终,年仅四十出头。原本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如今他怄啊!母亲倾恋之人居然同是夺去心上人的家伙,叫他怎不恨恼欲狂?
梅竞雪冷冷地望了成淮一眼,长剑出鞘,缓缓架在二师兄颈上。
屈恒叹了口气:“梅姑娘,你就算杀了他们,我也找不出那两具骸骨,难道非要我编个谎骗你不成?”
梅竞雪恍若未闻地望着他,淡然道:“万丈高崖你也敢跳,的确很像,不愧是同出一门。”
成淮在一旁暴喝:“你这疯女人,赶快放了我,你要杀屈恒就算我-份……”倒霉啊,他亲自带人四处寻找屈恒与婵娟,却不料莫名其妙撞到这个有些尖心疯的女人,可恶,要不是被屈恒以重手法封了血脉,又怎会轻易教这女人擒住?
“谁说我要杀他?”梅竞雪森然一笑,美丽的脸上现出煞气,“我捉过的鸟,不会再让它振翅高飞,我要困住的人,就一生一世也逃月兑不了。”
“难怪师伯不要你,你歹毒阴狠,谁见不怕?”栾杉向来寡言,但比起毒舌来也不弱人后。
庚娘重重敲他一记,“笨蛋白痴你是猪,你知不知死活?”
真是……混乱!屈恒很想仰天长叹。
“梅姑娘,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早说不要他们拜师,偏没人听,现在被人扯人浑水,还不是得他救!
“我现在才知道人质这么好用。”梅竞雪脸上的笑意达不到冰寒的眼底,令人不寒而栗,“十五年的痛苦,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被追击十五年,他也很痛苦啊!屈恒无奈抚额,“师兄师嫂的骸骨我是没有,我的骸骨你要不要拿去?”
“师父!”三人齐声惊呼。
啧,说说而已,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鉴于距离问题,他只能象征性地拍拍身边的婵娟以示宽心。
梅竞雪目光冷冽,凝视了婵娟一会儿,缓缓开口:“我要你的骸骨有何用,你若活着受苦,我才满意。”
他现在就在活着受苦,受这女人长年荼毒!屈恒皱着眉头,明智地不与她争辩。
“梅姑娘想要怎样?”一贯的沉静,是十五年的风风雨雨磨炼出来的。
梅竞雪盯着他,一字一顿地:“你若娶了你身边的小丫头,我就放了你两个徒儿,如何?”
众人惊愕,成淮第一个暴跳如雷;“我不准!”
“你算什么东西。”梅竞雪瞧也不瞧他。
什么东西?他算什么东西!他堂堂成家堡一堡之主,名扬四方,声震中原,怎么会栽到这么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手中?
“小姐,您可得考虑清楚……”庚娘的话被一记冷眼瞪了回去,她叹口气,屈小鬼,你自求多福吧!
“你……你叫我师父娶徒为妻?你安的什么心!”二师兄身在砧板上,仍是不畏恶势力,眼睛瞄瞄未易容的屈恒。哟,多年不见,他都忘了师父实际这么年轻啊!
梅竞雪美目阴邃,冷然道:“天下人耻笑喽,他自命清高,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面对人人唾骂的情形!”
“你这疯子!”成淮咬牙道。他也曾道屈恒与婵娟关系暧昧,但多半出自妒火,口不择言而已,这个女人却是真正的歹毒心肠。
“我疯?”梅竞雪忽然柔媚一笑,瞧得成淮竟有点怔愣,“你不是不准吗?我偏要在你成家堡大摆宴席,让他们两人风风光光结亲!”
“你休想!”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转眼竟算计到他头上。
“那可由不得你。”梅竞雪手指一拂,封了成淮哑穴,随即长剑一沉,在二师兄颈上割出一道长痕,凛然道,“屈恒,你应是不应?”
屈恒沉默如山,半晌后忽然应道:“好,我娶。”
“师父,那怎么行……”婵娟抖如秋叶,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心乱如麻,是要师父声名俱毁,还是要师兄命丧黄泉?这般两难,该如何是好?
屈恒深深望了婵娟一眼,温然一笑,转向梅竞雪,“我会娶婵娟,你放了他们两个吧。”
“话不是说说就算的。”梅竞雪冷笑。
屈恒叹了一口气,手掌举起,穆然起誓:“皇天后土见证,我屈恒愿娶婵娟为妻,从此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发此重誓,绝不言悔!”
梅竞雪冽声长笑,蓦地止住,恨声道:“好,十天之后,就在成家堡宴宾行礼!”
……(*……(*……
屈大夫,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
他从不在某地长住,而是游走四方悬壶济世,他治过的病人数不胜数。自江湖到民间,从朝廷权贵至贩夫走卒,凡经由他诊治的人,无不交口称赞,甚至有人将他奉为神明。
只是,关于他的年纪,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个中年人,有人说他是个俊秀的年轻小伙子,也有人说他是白发苍苍的老翁。
只有一点相同——他身边有个小徒弟,从婴孩慢慢长成少年,他跟着屈大夫,已经足足跟了十五个春秋。
现在,屈大夫要娶妻了,成亲地点设在北方最大的商贾世家——成家堡。
传闻,成家堡前任堡主的夫人曾是屈大夫的病人,于是,现任堡主为感激屈大夫,自愿在成家堡为屈大夫打理一切成婚事宜……
……(*……(*……
“胡扯,这消息是谁放出去的?”
成家堡里,目前已受制于人的当家主子咆哮怒吼。
“镇静,镇静,你再不控制一下,万一毒性发作,遍布经脉,你想求屈小鬼给你治吗?”桌旁,一位六旬左右的老妇凉凉提醒。
“谁会求他,我不稀罕!”成淮仍是大吼,声音却降了许多。
“那是当然,你的心上人就要嫁给他,你当然拉不下面子喽。”庚娘闲闲地嗑着西瓜子。啊,有个人抬杠真是幸福唷!
“婚事总共才准备四五天,怎么会有这么多宾客送来贺礼?”梅竞雪冷冷地道,随手翻着礼单。
“咦,居然有这么多了!屈小鬼的名头有这么响亮吗?我看看,哟,塞北于将军,金陵聂家,北定王府,南海世外隐者,江南流阳山庄,蜀中唐门,还有华山派掌门……天哪,飞鸽传书果然非同小可,消息竟然传这么快!”庚娘喃喃地,“十天的确太仓促了,不能一一都赶来,但就近送礼的也真是不少……”
“是你发的贴子?”成淮怒而拍案,震得西瓜子乱飞。
“当然。”庚娘讨好地看着梅竞雪,“知道的人愈多,屈小鬼就愈名誉扫地,小姐,您说是不是?”
梅竞雪冷哼一声。
“呃……我看我还是去瞧瞧新娘子好了!”庚娘聪明地退避三舍,转身就走。唉,屈小鬼,她也只能暗助他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她不幸被小姐撕掉,千万要记得给她上炷香让她不必在阴间挨饿啊!
“婚宴上用不用我说几句场面话?”成淮瞥了梅竞雪一眼,没什么诚意地建言。
“你爱说便说。”梅竞雪瞟也不瞟他,“你只要记得解药就好了。”
可恶!成淮暗自咬牙,眼睁睁地瞧着她翩然而去。
……(*……(*……
镂栏长廊,小楼石亭。
她停下脚步,望向身着喜服的年轻人,挺拔的背影熟悉而又陌生。
他到底是谁?可是当年那个向她温暖微笑的稚真少年?还是她梦里执意追寻却终也模不到的那个影子?
鲜红的颜色刺痛她的眼,十几年来,她的嫁衣在哪里?
“梅姑娘,你的脸色很差,你不舒服吗?”
温和的声音响起,谁在唤她?
是他,他依旧沉静恬淡、平和温煦,他十几岁就是这副模样,到现在似乎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为何不恨她?
“梅姑娘?”
“你为何不恨我?”她喃喃出声。
屈恒淡然一笑。恨吗?对于她这样一个人,恨她什么呢?恨她情深一片,还是恨她执着不悔?他只求安乐度日,没想过要恨,那太辛苦了。
她的迷茫与脆弱令他想起婵娟,都是死心眼的人,婵娟悠然自乐,她却苦成这般,自己已负了太多枷锁,又何须他人来恨。
“挫骨扬灰!一个埋在塞北,一个抛进南海,永生永世不得相聚!”语声幽幽,长剑出鞘。
她不会来不及等到礼成吧?屈恒皱眉,他现在穴道被封,虽可行走自如,却使不出什么招式。
剑光一闪——
啊哟,她来真的啊!他疾退两步,撞上石亭的望柱栏杆,下意识转头向身后栏外一望,又赶忙转回来,一怔间,梅竞雪已拉住他手臂稳住他身形。
梅竞雪无神地望着握在手中的红色衣袖,精致的刺绣璀璨夺目,像是一片旖旎云霞。
屈恒不动声色地斜移两步。唉,说实在的,他有点怕。
“梅姑娘,你何时放人?”都是这两个人害他缚手缚脚,不敢妄动。
梅竞雪回过神,冷然道:“礼成之后,当着你的面放人,你可满意?”
“好。”这两个徒弟被藏得不见踪影,他也被盯得极紧,无法随意走动,至今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小姐,客人来得差不多了,该拜堂行礼啦。”远远的,庚娘在唤。
“走吧。”梅竞雪放开手,转身离去。
屈恒苦笑,跟在她身后。
……(*……(*……
“原来,屈大大这么年轻,不是中年人,更不是老头子……”
“那他多年前医我的病时,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为何要易容,是怕因为年纪太轻不易令人相信他的医术么?”
“不知新娘是哪家闺秀……咦,为何成堡主脸上僵得像抽筋?”
“各位有没有发现气氛着实诡异?”
行礼过程中,众宾客议论纷纷,倒显得别有一番热闹。
“礼成——”司仪高声而歌。
屈恒轻轻揭开锦帕,一张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娇颜映入眼帘。只是,那眉是蹙着的,眼是红的,没有半点新嫁娘的喜悦。
他忍不住失笑,“婵娟,你可莫要哭得冲跑了宾客。”到时,谁来助他们月兑身?
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她泪盈于睫,怯怯地道:“师父,我们该怎么办?”
屈恒微微一笑,握住她的纤手,婵娟只觉一股浑厚的内力源源输入体内,瞬间就冲开被制穴道。她又惊又喜,悄然抬眸,接到一抹安心宽慰的笑。
宾客哄然道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祝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佳偶天成,相敬相亲!”
“屈大夫,请到敝庄做客——”
咦,这句是淮说的?
一道苍老的女声响起:“恭喜屈大夫娶徒为妻。”
“什么?”满座顿时哗然,“屈大夫居然娶了自己的徒弟!”
“这像什么话!”
“简直胡闹!”
庚娘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做坏人啊,可是主子有令,她有什么办法?
“师父!”婵娟紧张地偎近屈恒。
屈恒不动如山,面上微笑俨然,手臂缓缓举起,不消片刻,满座沉寂无声。
“梅姑娘?”
梅竞雪脸上异样的苍白,她一示意,一个佣仆迅速退下,不一会儿带上两个人。
“师父!”二人急如惊风地冲了过去。
屈恒双手分别按住两人脉门,确定无恙后才放开手。
“你这恶毒女人,抓了我们逼师父娶自己徒弟,真是丧心病狂!”二师兄被困多时,几乎已气得昏头转向,早就不顾年纪偌大,破口大骂起来。
“原来,屈大夫娶徒是被逼的!”
“那个梅姑娘是何许人也,怎会这般歹毒?”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场婚事不能算!”栾杉怒吼,怎能陷师父于不义?
梅竞雪一声长笑,阴冷地道:“不能算?笑话!堂都拜了,你说不算就不算?还是……”她转向屈恒,“你要立即休了她?”
“你……”二师兄指着她说不出话,是罢是休,师父与婵娟将来都难以做人啊!老天怎会如此不开眼,让这女人逞凶十几年也不劈了她?
“这场婚事当然算数。”清朗的声音悠悠回响,“我心甘情愿娶婵娟,没有人逼我。”
连梅竞雪也呆住,“你……你说什么?”
屈恒扬眉一笑,牢牢握住婵娟的手,“我并未收婵娟为徒,为何不能娶她?”
堂上再次哄然,这次却有了笑声。
“你胡说!”梅竞雪恨声叫道。
“你问他们。”悠闲地将问题丢给两个徒儿。
二师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才回想起来,“对啊,婵娟是我们几个弟子三年前自作主张替师父收下的,师父一直也没答应,但她已经习惯同我们一样称呼了……”
婵娟轻掩唇,讶然地望向屈恒,他温柔地看她一眼,袖中手掌轻抚她指尖,又惹她红了脸。
梅竞雪怒极,拔剑欲刺,屈恒衣袖一挥,卷走她长剑。
“你……”她愕然,他何时解开了穴道?
“吃一堑总要长一智的。”他温吞地笑。他内力恢复了八九成,岂能轻易让人制住穴道,要不是为救人,又怎会忍到今日?
梅竞雪眼波一转,疾退一步,以指为剑,袭向栾杉。栾杉怒哼一声,双掌交错推出。
一道蓝影闪过,替下栾杉,接过梅竞雪凌厉的招式。
“多谢流阳庄主。”屈恒微扬唇角。
流阳庄主抽空答道:“屈大夫若应允到敝庄做客,就算谢我如何?”
原来当时出声的是他。
见两个徒儿已聚到身边,依旧满眼崇敬地望着他,屈恒又忍不住有些头痛,心思一转间,决心已下。
“从今以后,你们二人不再是我门下弟子。”
“什么?”两人大吃一惊。
“我们以平辈论交,以后不论任何武功,只要你们想学,我必倾囊相授。只是,要在三年之后,这三年内你们若寻到我,我也是避而不见的。”他要与新婚娘子双宿双栖,旁人怎可打扰。
两人不知该喜该烦,半晌都做不得声。
屈恒环视四周,恭身施礼,“多谢各位前来观礼,屈恒感激不尽。”顿了顿又道,“若是哪位自愿要还人情,请助我这两位朋友避开梅姑娘。”他向来不讨人情,今日却不得已了。
“屈大夫放心,我们自当略尽薄力,保你这两位徒……朋友平安。”蜀中唐门的一位老者抢先替众人应答。
“那就有劳各位了。”屈恒手牵婵娟,缓缓步出宴宾厅。
“且慢!”几已被人遗忘的成家堡主人面色青白地冲出人群,“婵娟她……”
“罗敷有夫,内子闺名不宜出于外人之口。”屈恒头也不回,冷冷淡淡地道,“成堡主,七叶一枝花三剂,连服五日,即可解毒,多谢你将成家堡借我一用。”
“你……”成淮恨恨地瞪他,但屈恒告知他解毒之法,却算救他一命,他又怎能恩将仇报。
“哪位好心,送在下一匹马代步。”屈恒朗朗一笑。
立即有人奉上一匹骏马,他扶了婵娟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朝众人一拱手,“各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屈大夫,你何时到敝庄做客啊?”声音从喜堂内夹着刀剑铿锵声隐隐传出。
“改日罢。”屈恒轻笑扬鞭,火红的婚衣瞬时扬起,翩若惊鸿。
“叱!”
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天清云淡下,一道瑰丽霓影迤逦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