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继承大笔遗产的年轻寡妇,成了近日北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讨论焦点。
人人都说,坐落在北京城里、占地广大的那个宅第,在荒废四十多年之后终于有人搬进去住了;但这人却不是简亲王的子嗣,而是简亲王一年多以前娶进门的福晋,还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女子。
这名女子不只继承宅第,简亲王一半以上的财产也都指名留给她,听说那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由镖局护送到北京城里时,总共装满超过二十个箱子,单单看镖师们吃力的表情,就知道那沉甸甸的箱子装得有多么扎实了。
又听说这个年轻寡妇就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里庶出的么女,至于闺名什么的,可就没人知晓了。不过,其实名字不重要,反正现在人人一说“那个有钱的年轻寡妇”就知道是在说谁了。
不只是平民老百姓讨论得口沫横飞,就连王宫贵族彼此之间也嚼起舌根,毕竟,还有什么比独居且富有的年轻寡妇更稀奇神秘的?
“听说简亲王遗孀前日大举招聘数十个长工,说是要整理那座荒废己久的宅院。”
“那宅第虽说己废弃四十多年,但当初建造时可都是用了最好的建材,听说几个院落都保存得挺好,只要清扫整理就行了。”
“那个宅子这么大,我看也没多少王爷的府第比得过了。听说简亲王祖父一辈曾经挖矿挖到发大财,这传言肯定是真的。”
花厅里,十来个年轻男子正举行棋艺社聚会,参加者都是八旗贵族子弟或是官宦书香世家之子,有人喝茶吃点心,也有人凝神下棋。
通常这样的聚会少不了聊些朝廷或是贵族之间发生的大小事务,而今日的话题显然都围绕在简亲王遗孀返京这件事情上。
“搞不好当年简亲王的祖父就是因富可敌国遭人嫉妒,才被派去边疆驻守皇陵,呵呵。”
“我对简亲王的祖父什么的没兴趣,倒是那个继承大笔遗产的遗孀,你们有谁知道什么吗?”
“好像说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庶出的女儿,这儿有谁见过她?”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发现大家都一致摇头。
可却忽然有人拍了额头一下。“我想起来啦!简亲王过世时知道是谁去吊唁吗?那个……对啦,兰泗!兰泗,你不是亲自去吊唁吗?”
所有人全停下手上动作,纷纷转头去看此刻正在举棋的人,只见被点名的人维持着一贯优雅的姿态,神情认真的轻蹙他那极好看的眉毛,正盯着棋局研究,仿佛方才大家讨论的事情他完全没听见。
兰泗将一颗黑子缓缓放入棋盘后,总算抬起了头。
“我的确亲自去吊唁,怎么?你们想问福大人女儿的长相吗?”
几个距他比较近的人热切的靠过去他身边。“快说快说!她长得什么模样?”
“知道她的长相又怎样?”兰泗反问。
“你这人真不干脆,问你你就说一下吧。”
兰泗勾起一抹浅浅微笑。“让我想想。不就是穿着丧服,全没任何装扮,也就是寻常家里办丧事的模样吧。”
“你这人还真会打哑谜,咱们是要问问她那五官样貌到底如何,你倒是说说啊。”
兰泗又下一子,吃掉对手一颗白子,这才又开口:“其实,那日灵堂之上人太多了,我虽是打过照面,却没看仔细,真要说也说不出来。”
众人一阵喧哗。“你这人搞什么呀!该看的不看,真是白去一趟了。”
兰泗哑然失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不期然,一张坚强又带点固执的小脸浮上脑海。
“对了对了,我二妹说以前在茶艺社见过她!”忽然又有人扯着大嗓门大叫,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转移。
“说她名字叫做初荷,荷花的荷。至于长相,我再回去问详细点儿。”
兰泗听着,略感讶异。她竟会参加贵族以及官宦世家女儿举办的茶艺社?还以为她向来不热衷此类社交活动呢。
驿站一别,返回京城后也己月余,他没再见过初荷,对方也没主动联系过他,只不过拜周遭朋友所赐,他最近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有人谈论她的近况。
有人说她足不出户,就连抵达北京下车时都用面纱遮住脸。
有人说请了好几个园丁清扫废弃的花园,还命人种植许多珍贵的花草树木在园子里。
有人说她将脏污的水池清扫过后养了好几条色彩鲜艳的鲤鱼。
有人说她花钱如流水,砸下重金要重现简亲王府辉煌时期的门面。
有人说她将大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桌子椅子屏风全都镶金贴银。
有人说她要造一个超大冰库,好在盛夏时期享用冰镇甜品。
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兰泗倒是肯定初荷从来不想引起讨论,甚至不想有人注意到她。
不过,看来她这心愿已经不可能达成。
倘若一言一语能够化成一刀一剑,那么此刻简亲王宅第应该早就刀光剑影了吧。
幸好关在这座超大宅第里的正主儿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空打听京城里的人对她有何评论;反正,根据她的经验,大部分贵族说起别人的闲话,总不会太悦耳就是了。
“小姐,这是咱们府里长工和丫鬟的名册,总共九个,都照您吩咐的整理妥当了。”丽儿自离开王府后,就又初荷为小姐。她总认为小姐还这么年轻,现在就要背负着王爷遗孀的身份过日子实在太沉重了,因此她不再喊初荷福晋,宁愿重回尚未出嫁时期的称呼。
窗明几净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纤细单薄的人,脸上毫无半点胭脂,五官与脸型不甚出色,却也不丑,那张白净的小脸此刻看来透着一股恬淡自如的气质,接过丽儿递给她的名册细细翻看。
“小姐,您找来的长工年纪都挺大,怎不找些年轻力壮的才好做粗重工作?”丽儿不解,哪有人找一堆四、五十岁上下的长工?
初荷笑了一下。“年纪大又需要挣钱的人还是挺多,要是人人都找年轻壮丁,那这些人不就没事情做了吗?何况等咱们宅子都整理妥当,他们可当园丁或是打扫看门跑腿之类的,这些事情有他们都行的。对了,记住要他们每日傍晚就离开,别在这宅子里逗留,知道吗?”
“是。”天黑之后府里只留下丫鬟,这是小姐订下的规矩。大概是小姐不想落人口实,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入夜了家里还有男丁走动。
“下午派两个丫鬟先将书房整理出来,要留哪些、要搬动哪些,我会亲自过去看,你也一起来吧。”书房清扫过后,就有地方作画写字了。
况且书房里还留有简亲王年轻时期的书册收藏呢,她想将这些都收藏妥当,要是能找到简亲王亲手写的一些文字就更好了。倘若不是简亲王,她也无福使用这么大的宅第。在初荷心中,早将他视为再生父母。
“小姐,我听几个丫鬟说,外头好多人都爱胡说八道。”丽儿忽然嘟喽着。
“都说些什么了?”早料到以她继承大笔财产的身份回京,肯定会引人说长道短。
“说什么小姐大手笔整顿这座宅子,什么搞得金碧辉煌,阔气得不行了;说您要弄个大冰库,才好冰镇甜品享用。说得好像您挥金如土,是个奢华浪费之人似的,听了就让人不舒服。”让她听了就光火。
初荷摇摇头。“咱们知道这些全是捏造就行了,没什么好生气的。咱们不理会,行事低调点儿,久了也就没人会说了。”
她早就告诉自己,凡事都得忍着点,别抛头露面惹人非议,反正当大家觉得己没什么可说,也就会渐渐淡忘了。
“对了,还有件事儿……”丽儿犹豫着,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怎么?是否最近忙着打扫太累了?要不要让你歇个一两天?”瞧她小脸挺不高兴呢。想来,要丽儿小小年纪就做这些相当于总管做的事情,的确是太重了。
丽儿连忙摇头。“才不是呢,小姐教我写字又让我打理下人,我感激都来不及,这儿人人喊我丽儿姐姐,我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初荷微笑。“那么丽儿姐姐在烦恼什么呢?”
“就是早上啊,夫人又派人传口信,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说有要事商量。”
她们主仆俩搬回京城隔天,初荷的母亲就找人说要见面,初荷勉为其难跟福夫人在府里约见,哪知道这个从不关心女儿的福夫人竟说想念初荷想念得紧,还抱着她哭了好半天,说什么我苦命的女儿啊,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这可怎么办啊!
天知道当初是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年纪足以当祖父的老王爷;又是谁连嫁妆都没帮忙准备,冷冷清清就给嫁了?更别提初荷嫁人后连封信都没写,现在却来呼天抢地,岂不怪哉?
初荷沉下脸,大感头痛。她回京隔日虽然见了母亲,但只是觉得既然都回来了总要见上一面;但是,母亲夸张的言行让她难以消受,尤其是摒退丽儿后,母亲竟然开口说穷,说福大人一直缩减她的月例,要初荷替她作主。
“先不要派人回话,如果她又派人来,就说我最近抽不开身,就先这样子吧。”那日她明白告诉母亲,她只是保管简亲王的财产,倘若日后简亲王的后代有任何需要,她就得代替简亲王处理,这些财产怎能随意挪用呢。
结果母亲哭得几乎晕厥,说自己孤苦无依,连女儿都不理她,最后初荷冷着脸坚持不理,母亲才尴尬的擦擦脸说改天再来。
“不只呢,刚才初莲小姐也派人来问,说想亲自到府上找您,说姐妹好久没叙旧了,我也是让对方先回去。”讲到这个丽儿更气!小姐还没嫁人前,初莲凭着自己是正室所生,对侍初荷时常冷语嘲讽,从没给过好脸色,现在竟然说什么叙旧,简直是笑掉人家大牙!
“是吗?”竟连初莲也想找她?
初荷记得初莲当初下嫁端重亲王府,夫婿还是正室嫡长子呢,那时听府里人都说端重王爷的长子年轻有为,受到朝廷重用,莫不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吧?否则初莲向来视她如敝屣,怎可能主动约她!
“我暂时谁也不见。若再有人来,就说王爷才过世,我不好随意走动。”就这样吧,反正这些人也不是非见她不可。
真正想见的,反倒不会来找她;世事总是如此捉弄人,这些她都感觉甚深。回到北京后,她将那块日日佩带的玉佩给收进盒子里,那年出嫁时兰泗在驿站写给她当作临别赠礼的字句,以及她在简亲王府收到兰泗写来询问敦华行踪的信,也一起收进盒子里。早该这么做的,关于那些痴心妄想,早该藏进盒子里,再无开启之日。
礼亲王府敦华格格和醇亲王府云海贝勒大喜之日。
据说新娘子过了吉时还不肯出来,惹得礼亲王夫妇极为不悦,反倒是云海贝勒老神在在的等着候着;好不容易请出新娘子了,却说原本苗条的身材胖了不少,人人都说大概是云熙贝勒死后敦华格格自暴自弃每日以吃来折磨自己。
不仅如此,成了胖新娘的敦华格格拜别父母后忽然踉跄几乎绊倒,结果被云海贝勒当众一把抱起来,在敦华死命挣扎以及众人傻眼之际,几乎是被强行塞进花轿里去的。
这些初荷都是从丽儿那听来,丽儿则是从府里长工那里听来的,因为府里一长工的女儿在礼亲王府当丫鬟,据说还是敦华格格的贴身丫鬟,敦华嫁人后还跟着过去醇亲王府服侍呢。
至于特地从边疆返回参加小妹婚礼的兰泗贝勒,听说被圣上留下来在礼部办事,不回边疆营区了。
他要在朝廷做事儿了?记得他以前是不喜欢在朝廷走动的啊,那年礼亲王为了逼他接下边疆巡视的职务还大动肝火,累得他哮喘发作……
初荷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人的事,还是留点精神,今晚皇太后召见呢。
上个她风尘仆仆回京,才发现郑奇山大人所说再不上路会赶不上皇太后召见云云,根本全是为了助她尽速离开王府而捏造;当然,皇太后的确有意接见她,不过却没有这么急迫。算算日子,她都回北京逾三个月了,早上才收到皇宫里派人来传话。
她从没进过皇宫,也不知道皇太后为什么点名要见她,只知道简亲王和皇太后是旧识,年轻时似乎十分相熟,仅此而己。
过了三个多月足不出户的日子,这下子被迫一定得踏出府了。
傍晚,初荷穿着洁净素衣,坐上皇太后派来的轿子,忐忑入宫,一个貌美宫女客气有礼的领她进入偏厅等候。
厅内明亮宽敞,几个矮柜都摆上花木盆栽,还备有多个暖炉,似是怕这些花朵因为受冻而凋谢。
初荷在简亲王的教导下知悉眼前这些可都是品种珍贵的罕见山茶花,其中一盆花大色艳的红棕色茶花共开了七朵,朵朵艳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她怔忡看着,一时间目眩神迷。
“小丫头,你也爱茶花吗?”
悦耳开朗的声音,初荷回神,连忙转身,却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在两名宫女随伺下站在她身后。
“初荷拜见皇太后。”她恭敬跪下磕头。
“起来吧。”皇太后指着文教那盆茶花。“你觉得这盆好看吗?”
初荷压根没想过皇太后竟问她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移回那株茶花上头,又看了好半晌。
“同一株茶花可以开出七朵,而且朵朵同样大小,十分罕见,初荷曾听简亲王说这样的茶花叫做七仙女。”
“那色泽呢?你刚才只说了形状,没说到颜色,说说无妨。”
初荷迟疑了一会儿。“这花的颜色红中带点棕色,却又不是朵朵如此,倘若七朵颜色全都是大红色,或是朵朵都是红棕色,那肯定就是茶花中的极品了。”
皇太后点点头。“你曾见过朵朵大红色的七仙女吗?”
“老王爷本来是有这么一株,可惜在他死前一天,无缘无故七朵全都枯萎了。那时为了怕老王爷伤心,我就命人偷偷藏起来。”初荷老老实实回话,却也发现皇太后不住盯着她脸上瞧,瞧得她有些羞涩,毕竟从来没人如此仔细看着她的脸。
“茶花,尤其是越珍贵的茶花,也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老王爷不久于人世,全都哀痛的陪着凋零了。”皇太后小声叹口气。
初荷默不作声的微微低头。
“你这孩子,我瞧着倒是挺善解人意,说起话来也还踏实。记得那时简亲王要续弦,我还写信骂他一顿,现在看来,他晚年遇到你陪伴,也算走得不孤单。你回来北京多久了?”
“三个多月。”
“那座荒废的宅子,应该都清扫得差不多了吧?”见初荷点头,皇太后又问:“你可知道今日为何接见你?”
“初荷不知。”
“简亲王是我旧识,年轻时就认识了。那人的个性我是知道的,他学识丰富,又很喜爱那些画画儿,种种花、养鸟养鱼这些风雅之事,偏偏他只懂得独善其身,结果养出一大家子不长进的儿女。你别惊讶,这些我老早就知道了。总之啊,这人过世前写了信给我,要我代替他顾你护你。丫头,你过来我身边。”初荷讶异得说不出半句话,她完全没想到竟是此番情况。她愣愣的站到皇太后身边,被这个当今最尊贵的妇人给拉住手,暖暖地握着。
“说说,今后有何打算?”
“初荷早打定主意守寡一辈子,替老王爷看守那座宅子,算是报答他的恩情。”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傻丫头,老王爷在信中都告诉我了,你跟他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没说错吧?”皇太后边说边看她的反应。
初荷一下子涨红了脸,完全没想过皇太后会如此轻松说出这么直接又私密的事实。
“他说将你当成孙女一样怜惜,心疼你无依无靠,怕你傻里傻气的耗尽一辈子为他守什么不知所谓的,所以要我作主,在他死后三年,你就另觅良人。”
初荷惊得不知所措。“这不成的,这怎么行呢!这、这个……”
“咱们大清旗人也没规定不准改嫁,为什么不成?”皇太后哼的一声,显然对于那些世俗礼教十分不屑。
“反正这是两年多之后的事情,到时再说吧。”看她愣傻得说不出话来,皇太后挥挥手。
初荷却是思绪纷乱,一时间理不清思绪,只能愣愣的杵着。
“对了,你是否曾经替简亲王照顾茶花?”皇太后忽然问起,初荷直觉的点点头。
“那你以后每隔三五天就来替我照顾这里的茶花,你愿意吗?”皇太后定定的看着初荷,虽说是询问,但表情却有着不得拒绝的威严。
除了点头答应,初荷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就这样,她成了皇太后这儿固定走动的人,不得推辞。
原想躲在自己筑起的井里,无声无息的过完一辈子,但如今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了。
时序入冬,初荷每隔三日就进宫替皇太后照顾茶花;这一个多月来,她每逢入宫那日必定一大清早就起床准备,然后早早进宫陪同皇太后用早膳,有时陪着老人家说一会儿话,不过大多时候用完早膳就是她独自到偏厅照顾茶花的时间。
每年正月到二月是茶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皇太后瞧她照顾得认真,又命人从大理找来好几盆珍贵茶花,叮嘱她得好好照顾,务必在下个月农历大过年期间让所有来拜年的皇亲国戚大开眼界。
尽管照料茶花的差事占去她不少时间,但忙碌反而让她觉得日子过得较为舒坦,尤其这一个月来母亲从没放弃要见她,又听丽儿说除了福夫人,竟还有好多人递口信说要约她小聚,而那些人全是以前茶艺社不熟的豪门千金,根本没有交情可言,想必只是找借口想进入她宅第一探究竟,然后回去有话题嚼舌根吧。
这些虽然都是小事,但每隔几天就来这么一次,也真够烦人的;如今至少她忙着进出皇宫,也就少了点时间烦心这些琐事。
只是近日天气倏地转凉,初荷返回京城时因为走得极为仓促,压根没带走御寒衣物,丽儿虽然紧急张罗了一件披风,但昨晚开始,初荷就觉得自己有些着了凉。
搓搓冰冷的手,初荷今日也是早早来到偏厅,但才走到长廊上,就看见好几个宫女笑意盈盈的端着茶具正准备走进去。
“皇太后已经在偏厅用膳了吗?”她今日还特地早来叫,不料皇太后竟有比她更早。
一个皇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笑着。“里头有客人呢!而且还是贵客。”
哦?初荷狐疑不解。
“皇太后说你将这些茶花照顾得极好,说要趁这时找人将这些茶花都画下来,等花期过了,也还可以赏画思花。”
“找了画家来临摹吗?”肯定是十分受皇室赏识的人吧,初荷想着。
宫女摇摇头。“才不是。是当今最会画画儿的才子,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皇太后老早就想要他来作画,偏偏礼部前阵子事务繁忙抽不得空,最后好不容易挪出一大清早的空档,说是要来画个十天呢。”
当今最会画画儿的才子?谁啊?说是礼部的人,怎么和那人一样……
“不但是才子,听说还是八旗贵族里头相貌最斯文俊雅的呢。你不知道吗?就是礼亲王府的大贝勒,今天他二弟也来了,听说这个二贝勒棋艺精湛,皇太后早想跟他对弈一局……”
是兰泗!初荷心头一震。果然,走近偏厅就听到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正和皇太后聊得开心。
“是不是初荷来了?怎么站在门口?进来啊。”皇太后唤着。“跟你们说啊,这里所有的花都是初荷这丫头替我照顾的。初荷之前有一段时间都住在边疆,几个月前才返京,你们没见过吧?”
初荷心跳乱撞的缓缓走进来,就见皇太后命人搬了圆桌正在用早膳,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个年轻男子。
“初荷福晋是我小妹的挚友,之前曾见过几次。”
和煦如春风般的清磊脸庞,俊雅斯文的神态与笑容,始终好听的嗓音,正是阔别好几个月的人。
“原来你们认识,那就不用介绍了。初荷过来,一起用点早膳。”皇太后示意她坐在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身边,看来应该是兰泗的二弟,记得敦华说过,好像叫做梅沁。
“今天我命人做了点鱼片粥,上回瞧你吃得香,这次可要再多吃点。”皇太后对着初荷说。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寡——”原本坐着不吭声的梅沁忽然眼睛一亮。
“梅沁,不得无礼。”兰泗连忙打断他的话。
就是那个年轻又有钱的寡妇。
梅沁硬生生把话吞进肚子里,但仍是一点也不客气的盯着初荷看,仿佛她是稀罕少见的珍奇动物。
初荷抿嘴笑了一下。尽管梅沁的举措十分无礼,但表情却生动有趣,而且她看得出来梅沁只是直肠子憋不住话,并无任何轻蔑之意。
皇太后大摇其头。“怎么两兄弟差这么多!兰泗,你回去禀告你阿玛,好好处罚这个小子。”
“不打紧张的,这没什么,不用告诉王爷了。”初荷看梅沁一听到要禀告礼亲王就吓白了脸,连忙笑着摇头。
兰泗瞧着初荷。方才梅沁这么一喊,他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弟弟竟如此唐突,虽然那一声“寡妇”没全喊出来,但根本是人人都知道他要喊什么了。
这让兰泗十分过意不去,还好初荷始终神色轻松,似乎真的不介意,这才让他稍稍放心。
“兰泗啊,等会儿你先陪我到前厅,我有点事儿跟你说说。”皇太后说完,就转头佯装发怒地瞪着梅沁。“你别跟来,好好给我在这儿向初荷赔不是。”
“是。”梅沁苦着脸。
他早上翻黄历,就说了今日不宜外出,偏又找不出借口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入宫,这下子果然没好事。
“在礼部办事还习惯吗?”皇太后问。
兰泗微微笑着。“总能习惯的。”
“你这孩子,前几年让你阿玛额娘十分操心,但看你从边疆回来后,整个人都是不同了,我也是越看越欢喜。”
兰泗的祖母在世时,经常到皇太后住处走动,近几年则是改由兰泗的额娘偶尔前来请安,也因此,皇太后对于礼亲王府诸多事情知之甚详。
“让长辈们担心,是我不好。”他应着,知道皇太后指的是什么。
皇太后叹口气。“你们王府啊,连敦华都成亲了,这哪有大哥尚未娶妻、小妹却先嫁的?但你阿玛额娘心疼你,所以这两年始终没开口催促;但是身为人子,总要替父母分忧解劳,你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兰泗垂下眼帘,向来清朗明亮的眸子显得有些落寞。
其实他早猜到今日皇太后特地要他来,肯定不是画画这么简单,也约略猜到是要跟他谈什么,只是,他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我前几日跟你额娘说了,他们心疼你、舍不得催促你,偏偏心里又着急得要命,那好吧,就让我来开口。”皇太后挥手命宫女取来几卷画轴。“这儿总共五个人选,全是我跟你额娘细心挑选过的。”
兰泗讶然看着皇太后将画轴一一摊开。
“这是豫亲王府的六格格,上个月刚满十六岁,生得娇小可爱,还弹得一手好琴。”她将画像搁在兰泗面前,示意他细看。那画中女子瓜子脸,相貌秀气,笑意盈盈,但皇太后旋即又打开另一张画。“这张是蒙古扎萨克亲王的小公主,是我的外孙孙女,性子直爽,喜爱打猎,长得也很标致。要我说啊,让她来做贵妃都够资格了,你瞧瞧……”
兰泗大感头痛,没想到皇太后早有准备,而且这件事竟连自己额娘也参与其中,他看着眼前画像,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呢?”皇太后催促。
兰泗脸色微变,想了想,干脆直接跪在一旁叩头不起。“皇太后,求您了。”
皇太后将手中画像搁着一旁,蹙眉不悦。“怎么好说歹说都没用呢?这么多女子让你挑选,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吗?”
“事出突然,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他鲜少结巴,此刻却是脑袋一片空白。
“总之你今天非得挑选一个,不然我就要皇上绑你去宗人府,治你个不孝罪名。”皇太后板起脸来。
兰泗猛一抬头,愣了一下,双眸蒙上一层郁色。“我的确不孝,倘若治我个罪名,我也无话可说。”
皇太后瞪了他一眼,好半晌却又叹气。“你起来吧,跪着有什么用,叫你起来就起来。”
兰泗心神不宁的坐回位子,仍是没看那些画中人一眼。
“我问你,你该不是还在痴心等着那个人吧?”皇太后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语气放缓:“傻孩子,人家都怀上第二胎了,你这脑袋,怎么会平时这么精明,偏偏对这个事情死脑筋。”
兰泗摇头。“不是的。真的不是。”
他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己好久没想起那人了,真的不是还在痴痴盼望。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她又叹一气。
“我……”他说不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尽管不再痴情苦恋,却也没再有过心动怦然的感觉。
“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通了再来跟我说,这些画像我先替你收着。”皇太后挥挥手。“你去偏厅吧,看看你二弟有没有闯祸。今天也晚了,你就明早再来画画吧。”
兰泗慢慢走回偏厅,却见梅沁和初荷竟然下起棋来。
梅沁手拿白子,眼睛盯着棋局,像是要把棋盘看穿似的,神情紧绷又严肃;初荷一手支着手,也是两眼死盯着棋子。
兰泗悄声走近。他不知初荷棋艺是否高明,但是梅沁这人虽然孩子气,却对棋局颇有钻研,他曾和梅沁对弈多次,胜负都在五五之间,可说是难分高下,他阿玛就曾笑说梅沁大概只剩下棋艺精湛这个优点了吧。
眼看梅沁想了老半天终于下了一子,竟然连额头都冒汗了,看来初荷也不是省油的。兰泗盯着棋,却又想起方才皇太后的话,一时间满是不解。
“你来了?”初荷下了一子抬起头来,赫然发现兰泗不知站在他们身边多久了。
兰泗没说话,看到初荷望向他之后,随即像平日那样勾起笑容。他不要旁人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模样,和煦如春风的笑脸是他的防护,也是他安慰家人的方式,向来如此,也没人看着他的微笑后还会猜疑他内心有其它情绪。
他有心事?是否皇太后说了什么?为何一副强作没事的模样?那清朗的脸庞分明就跟先前不同,情绪也沉了许多……初荷心里有好多疑问,不由自主的望向兰泗。
兰泗原本己将目光转开,却忽然察觉有一双眸子仍旧盯着他,于是他又看向初荷,正好对上她一串疑问且又忧心的讯息,他一怔。
这女子看穿了他的掩饰!她,竟知晓他的伪装!
看见兰泗眼神微变,初荷忙又低下头,不想让他太过尴尬,干脆佯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兰泗心中掀起一阵不小的讶异。初荷适才匆忙低头的举动,分明是知道了他不想显露真实情绪。
“我怎会不在这里?这走法如此粗劣,跟刚才差太多了。”梅沁抬起头来。“咦!大哥你回来啦?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故意让我的吧?”
本来惊叹着棋逢对手,毕竟他除了自家大哥外还没遇过能厮杀如此激烈的能手,哪知道初荷明明布了精妙的局,却在方才忽然乱了步调。
“哪有人会故意输的。”兰泗替初荷回话,其实他心知肚明初荷骤然失常的原因。
初荷笑着。“是你赢啦,我甘拜下风。”
梅沁抓抓下巴。“最后赢得没啥意思,咱们再来一盘。”
“改天吧,今天时间晚了,初荷还得整理这些花呢。”兰泗瞧着初荷搓搓手呵气,精神似乎比早上略差。
“你还没画画耶。”梅沁摆明了要拖着初荷再比一次。
“皇太后让我明儿个才开始画。”他得去圣上的书房等候差遣了。
“你明天还来吗?”梅沁问初荷。
“我三天来这儿一次。”怎么觉得一直冷起来?看来等会儿回府得赶紧喝点热汤祛寒。
“好吧,那今天就没办法了……”梅沁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
兰泗走前看了初荷一眼,瞧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浅浅一笑,这才拖着二弟离开。
他怎会?初荷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断回想兰泗那抹笑容空间是为哪桩。
初荷中午回到府里就撑不住了,连午膳都没吃,就只是倚着窗台看向花园,喝着丽儿给她端过来的热茶。
“都怪我没能早点替小姐准备御寒衣物,寒您受凉了。”丽儿看着初荷面有倦容,难过自责不己。
“我也没料到天气会变化如此之快。”她将手靠近丽儿准备的暖炉,试图让冰冷的手心变暖。
“我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下午煎药给您喝。”她边说边整理今早采买来的围巾。“您快围上吧。”
“在屋里有暖炉就够了,围巾就等大后天去皇宫再围吧。”瞧着丽儿竟然弄出这么一堆厚重衣物,不由得扬起嘴角。她要是真的都穿上,恐怕重得连路都不能走了吧。
“您都病了,还得去照料茶花吗?”难道那些花草树木比小姐还娇女敕?
初荷笑着没说话。
再过半个月就是农历过年,皇太后最近就是盼望着佳节期间好好展示那些茶花,为此,那间偏厅日日夜夜都有宫女准备暖炉,就怕冻坏了那些珍贵茶花呢。
她怎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告假。
“福晋,门外有人说是来拜会。”一个担任守门的长工跑来禀报。
又来了!初荷蹙眉。
“这些人还真是烦耶。”丽儿火大。“你就说福晋守丧期间不想见客。”
长工为难的踌躇着。“但这回不是传话的下人,我瞧对方身份似乎不同,我不敢叫他走。”
“什么?到底是谁不请自来啊?他可有报上名号?”丽儿真不敢相信那些跟小姐压根不熟的人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一位爷,自己骑着马过来,没带随从,说是咱们福晋的旧识,我问他名号怎么称呼,他说是礼亲王府兰泗贝勒。”
长工还没说完,丽儿就夸张的张大嘴,几乎要掉了下巴似的,初荷更是一震,好半晌才回神。
“你请他到前厅候着,记得要经心点儿,别冒犯人家。丽儿,命人准备暖炉还有茶具,茶要最好的白毫乌龙。还有,去把我从简亲王府带回来的薰香点上,快快去。”初荷连忙起身理理衣裳,霎时心跳加快。
从没想过兰泗会亲自驾临她这儿,初荷走到前厅的路上都在揣测他造访的原因。
进入前厅,就看见兰泗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在中央打量,似乎对厅内摆设十分有兴趣。
看他穿着月牙色缎面衣裳,腰间系着宽面黑色腰带,身形更显修长劲瘦,身上则披着黑色绒面滚紫边的披风,此刻他正解下来搁在椅子上;而那张俊秀的脸庞让月牙色衣裳给衬得更加清朗明亮,黑白分明的细长双眸灿亮有如星斗。
那一身风采,刹那间令人心折不己。
初荷回过神来,缓步悄声走入厅内坐下,没说话,只是一脸不解的看着兰泗。
你怎会来?皇太后要你传话吗?还是又想问什么跟敦华有关的事?初荷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保持沉默,因为她不想说出一堆像是傻子说的话,干脆等他先开口。
“传言说简亲王遗孀将这座修整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见流言蜚语之可笑。”兰泗微微笑着,这才坐下喝了一口茶,上等白毫乌龙的香气让他怔叹的深吸一口气。
“我这儿简陋得很,且我向来不懂什么风雅,让您见笑了。”初荷瞧他态度轻松,也扬起笑容。
“我倒觉得这儿很雅致。”几幅意境深远的挂画加上含蓄的兰花摆设,入眼极为舒服;茶几上竟还摆着一口宽口浅身的水缸,水面缀满女敕青翠绿的浮萍,里头养着两只橙橘色金鱼,鱼在浮萍间穿梭起来显得缸里又绿又橘,鲜丽的颜色搭配起来趣味盎然,兰泗盯着水缸看了许久。
“这不值一提的。”初荷想想早上在宫里兰泗带着心事的从皇太后那里过来,此刻脸上挂着笑容研究那缸子里的事物,看来心情好多了。
似乎是看够了,兰泗忽然将茶杯搁着,把刚才就擒在手上的一包物品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初荷不解的接过包裹,拆开来看,竟是件貂皮暖手围套,黑亮细致的暖毛看来十分珍贵,她讶异抬头看向他。
“这是上个月皇宫里送来的,不过还没有任何人使用过,你可放心拿去。”他从来不觉得手冷,根本用不上这样的物品,偏偏额娘定要给他,看初荷此刻一副比早上还要明显的受寒模样,这种保暖物品还是让她使用比较适合。
“你怎么会拿这个过来?是皇太后要你送来的吗?”她将两手放进套子里,果然觉得暖多了,手心一暖,身子也就没这么寒了。
兰泗摇头。“这是来跟你赔不是的。”
赔不是?初荷想了想。“因为梅沁说的话吗?我真的没放在心上。”
原来是代弟弟前来赔罪。
“还有,为了我害你输掉的那盘棋。”他轻轻说着。
初荷看向他,想起早上两人对望的尴尬,顿时脸颊有些燥热。
“那是初荷自己棋艺不精。”
“其实我本来就有打算来拜访。”兰泗忽然道:“敦华的事,谢谢你守口如瓶。”
“她如今顺利成亲,想必你们也已经都知道了。”
兰泗摇头。“我阿玛额娘仍以为她胖了。敦华在成亲前坚持不肯露面,这也是对的,倘若在长辈面前作呕,就什么也瞒住了。”
“你阿玛额娘全然不知,那你又是如何猜到的?”
“我从边疆回来后,连续几晚观察,结果被我看到云海贝勒几乎每夜翻墙进入敦华院落,再加上闻到酸梅汤的气味,还有作呕的声音,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不过,我当然不曾当面问过她。”发现真相后,他惊讶之余,不禁对初荷兴起感激之情,感谢她守口如瓶。试问,有哪个格格是大着肚子出嫁的?这消息倘若走漏,可真是不得了。
尽管弄大她肚子的罪魁祸首就是新郎官,但无论如何还是会让礼亲王府颜面尽失啊!
初荷听着,不由得脸红。她从敦华书信中得知她怀有身孕之事,但可不知道云海贝勒竟然为了见心上人,甘愿每天爬墙。
“我替礼亲王府谢谢你保守秘密。”兰泗着实感激。要知道那日他提出交换条件,初荷竟然宁可自己身陷险境也不愿透露敦华的秘密。
“原来你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竟只给人一样礼物。”
不该说的。初荷月兑口而出这话后极为懊恼,她其实只是想开点玩笑,但说出来后,怎么觉得像是厚脸皮在讨东西似的。
瞬间,她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那我一定补齐歉礼和谢礼。”兰泗笑着,没想到初荷竟然也会开起玩笑,尽管此刻她自己尴尬得几乎要躲进地洞里。
“别了,我只是说笑而己。”他一定觉得她像小孩儿一样幼稚吧?
兰泗对此却十分坚持。“就让我送吧,我该给的。”
不说还好,一说又让初荷尴尬得无地自容,这下子她成了真真正正的脸皮了!
“敦华能得你这样的知己,真是有福。倘若咱们王府还有人能结交你这般知己,也可说得上是极之有幸。”他看着初荷,想起她认真照料花朵的模样,以及她谈吐文雅、言之有物的才女内涵,深觉有此知己实在是人生乐事。
初荷不是傻子,也从来不会故作娇憨,她懂当兰泗说出这句话时,是真真切切想结交她这个朋友,再不当她只是小妹了。
“能跟礼亲王府大贝勒结为知己,是初荷的福气。”她开怀笑了。
从没起过自己竟然可以成为兰泗的知己,从今尔后,她不再只是被他隔得远远的,苦苦观望了,她能够畅快的跟他面对面谈天说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欣喜的呢!
初荷绽开笑靥,这可以说是她返回北京后唯一的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