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亲王府被派来驻守皇陵超过四十年。由于长年远在边疆,因此早已月兑离北京城政治核心,所幸简亲王继承前人遗下的丰厚财产,总算还能维持府里上上下下舒适稳当的生活。
不过,却也因此而养出一堆依附王府过活、有如寄生虫般没有生存能力的人,就像福端,就像众多美其名为宗亲长老的游手好闲之辈。
如今,随着简亲王那份出乎大家预料的遗嘱,让他们好吃懒做的生活受到严重波及。
“阿玛向来敦亲爱子,每月发给大家的月例银两哪有少过,谁家娶妻谁家办丧,阿玛可都不遗余力照顾周到,可怎么遗嘱竟然独厚一人,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偌大厅堂上,数名老者位列两旁,初荷寒着一张脸坐在右侧首位,不发一语冷睇着站在正前方大声说话的人。
“还有,福阳今年才十岁,阿玛以前从没提过传位的事儿,怎么会遗嘱出来就说指名要给福阳?福阳能替自己作主吗?到时要是被有心人利用,那整座王府不就岌岌可危了?”福端越说越激动,口沫横飞,初荷忍不住蹙眉别开脸。
“所以,我今天约各位长辈们来,就是要大家来断定,到底这遗嘱有没有什么问题。可别轻易就把咱简亲王府的产业拱手让给不相干的人啊!”他恶狠狠瞪初荷一眼!就是这种轻蔑的神情,这女人老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一年多来,每每让他恨得牙痒痒。
“三叔公,在座就属您辈分最长,您说话,我看没人敢说没份量吧?”福端拱手请出左侧首位的老者。
满脸皱纹的老人从方才就一直半闭着眼睛,此刻忽然睁开,只见两眼黄浊不清,要不是有病在身,就是另有其它难以启齿的隐疾所致。
“这遗嘱,姑且不问内容合不合理,我倒要先问问,当初王爷两脚一伸,是谁最先拿出来的?”老人声音略尖,听来有些刺耳。
“这就要请教咱们家最了不起的初荷福晋,我看你就当着长辈们的面交代清楚吧。”福端冷哼,硬将众人焦点集中在始终不曾开口的初荷身上。
初荷缓缓抬眼看他,然后站起身,将在场众人全部环视一遍,那冷冷的注视让不少人暗暗躲开,不敢与她眼神有直接接触。
“老王爷卧病在床期间,只有我一人服侍他跟前,两个月来没有任何人前来探病,所以他临终前当然只有我在场;而这份遗嘱当时就放在他枕头底下。”语气不疾不徐,话中讽刺整间王府无人闻问老王爷的病况。初荷说完后,定定的看着福端,眼神不是挑衅,而是很明显不屑他的所作所为。
福端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几乎要瞪凸出来。“讲话不要给我夹枪带棍的,你是阿玛娶来伺候他的人,他病了,不是你照顾,是谁要照顾?”
初荷不答腔,压根不理会他情绪性的言论。
“既然遗嘱是你第一个拿到,那就代表没人能证实遗嘱到底是不是王爷亲笔所写,对吧?”尖嗓门的老人看福端竟然说不过初荷,连忙帮腔。
“老王爷的遗嘱是他过世前两个月,在陈管家和我在场的情况下所写,完成之后还找来本地耆老,也就是顺埕学堂的徐永顺老师父作证,这些,早在老王爷过世当天,我就跟所有人说过了。”初荷看向福端,想从他老神在在的神情中找出蛛丝马迹,因为她觉得福端实在太有把握了,这让她不解。
果然,初荷话才刚说完,就看见福端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就快快去请徐师父来此,给大家好好说明一下。”坐在尖嗓子老人旁边的几个老者连忙催促。
初荷看着眼前这些人的表情,内心警铃忽然大作!太不对劲了,怎么所有人都有着看笑话的悠哉态势?这,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徐师父是吗?他老人家昨儿个说要远游,没有个三年五载不会回来,现在学堂的所有事务暂时都让他弟弟来代为处理了。”福端翘着脚,一边抖腿一边冷凉的说着,然后好整以暇的打量初荷。
哪有学堂师父放下数十个学子不理会,说远游就远游的!初荷总算知道福端的诡计,他不单单笼络宗亲长老而已,就连证人都给撵走了,分明是要她死无对证。
她定定神,知道此时不可慌张,以免真的被这群豺狼虎豹给生吞活剥。“福端贝子,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王府里的管家也刚好告假?或是刚好家中有事,返回老家养老了?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以取信于众人。”
初荷提高音量,借以掩饰内心的紧绷情绪,说完后,她冷哼一声,坐回原位。
福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早知道阿玛娶回来的这个小福晋不像普通官宦之家的小姐那么胆怯怕事,然而也没料到她竟然敢在所有宗亲面前句句讽刺,拿着任何线索就犀利反击。
好个初荷!好个贼丫头!不过这回她可猜错了,要是他福端连个小小的管家也搞不定,那还用争夺什么世袭爵位吗?
“来人,给我叫陈管家过来!要快!趁他还没告假或是回家养老之前,叫他给我滚到大堂之上!”福端开始暴躁,原本就挤成一团的五官,此刻因为愤怒而显得狰狞。
初荷微微变了脸色,当她看到陈管家在两个壮丁半拖半拉之下来到厅堂,而且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向她,就知道陈管家已经被福端威胁利诱买通了。
“陈管家,这个气焰高涨的福晋说,老王爷过世前两个月立下遗嘱时你也在场?是这样吗?你就照实说,不用说多,但也不可少说,说啊!”
福端到后来几乎是大吼了,在场几个老者只是装聋作哑的看着,就像在看场戏一样。
“我……我那日其实……”陈管家浑身抖如秋风落叶,结结巴巴说不完全一句话。
“等等!”初荷厉声制止,不用听也知道陈管家跟福端已连成一气,准备要撒起慌来。
“怎么?不敢听吗?我偏要叫他说!”福端大吼,脸上青筋凸起,看来十分吓人。
“福端,你阿玛生前就明白告知,他对你这个长子早就心灰意冷;你年纪轻轻就娶了三妻四妾,为了强娶民女而到处闹事,根本毫不珍惜王府名声,在在让老王爷痛心疾首。你说福阳不到十岁,怕他被利用是吗?继承简亲王爵位只要安分守己的驻守皇陵,何来利用之说?何来岌岌可危?
你阿玛深怕王府财产被你、还有其他闲杂人等败光,因此要我负起一半的看守责任,等哪天你坐吃山空,说不定还要投靠我来接济你们!”初荷想起老王爷过世前的担忧,禁不住越说越激动;但她手心冰冷,心跳狂乱,知道自己是在下一局险棋。
一瞬间,有个清清朗朗的人影浮上她脑海,想起他恳切的说着她有急事可到郑奇山府上找他;然而,她自己身陷这团乌烟瘴气的泥泞也就认了,无论如何不能够让那清磊飒爽的人也给污染了啊,尤其更不想让他忍受福端的粗鄙无礼,那会让他身上高雅清新的气质蒙尘。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婆娘!不过是我阿玛买来暖床的小贱货,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竟敢对我说这种话!等会儿真相大白,我定要长辈们拿家法治你,让你恨不得没顶撞过本大爷!”福端粗话连篇,完全看不出有皇室子弟的修养。
初荷皱起眉头,气恼福端满嘴秽言。她等福端喘气的当口,才开口:“说够了?换我说了吗?你硬要陈管家作证也没用,老王爷当初找的人是徐师父,今天除非是徐师父亲自站在大街面前把话说明,否则难以取信于众人。我想,各位在座的长辈们也会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倘若大家还有疑虑,就找郑奇山县令来吧,或是福端贝子要去县衙击鼓鸣冤,要告我什么,也只好由得你了。”
众人面面相对,没料到这个年纪不过十九的福晋会如此精明。
当初福端找上他们时,大家原以为把徐师父绑走,然后串通陈管家,就可以逼得初荷屈服,料不到情况会搞得如此难看。这群人本来就是倚靠王府过活的乌合之众,听初荷说要找县令来主持公道,全都默不作声,人人都不想把事情搞大,都怕到时要担上任何责任。
“这个……咱们自己的家务事,不用找县令吧?”有人忍不住小声说话,要是知道福端连个小小福晋都斗不过,他们也不想膛这浑水。
福端眼看着场面十分不利于自己,蓄积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要屈居于初荷之下。“你说要徐师父作证才足以取信是吗?好啊!那我提议,还没找到徐师父之前,遗嘱就不能算数,谁也不准动我阿玛的财产,如何?”
初荷脸色微变。要是遗嘱不能算数,那就代表她不能依照老王爷的心愿返回京城,这等同是将她软禁在王府。她从来不在意那些钱财珠宝,但是,她不想再跟福端、还有这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啊!
看初荷不吭声,福端知道这招踩到她的痛处了,顿时大手一挥。“来人!送咱们的福晋回房!徐师父一天没回来作证,咱们的福晋也不好说要回京吧?更何况身为我阿玛的未亡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看以后你最好也别四处招摇,徒惹人说闲话,就安分的待在自己房里就行了!来人!送福晋!”
这分明就是要监视她!等时间一久,福端要在自己府里胡作非为又有谁顾得了她?初荷慌了!尽管表面依旧沉静,但心底却急得发慌。她知道今天过后,自己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她不要被困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王府他,她不要成为福端的俎上鱼肉!
正踌躇着,忽然两个小厮匆匆忙忙跑进了。“贝子,门外郑奇山大人领着一个奇怪打扮的人,还带着一堆侍卫,说是从京城来的,说是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要咱们王府继承人立刻出去接旨。”
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所有人傻眼,个个面面相觑。谁都没遇过这种场面,大家听到皇太后下懿旨都傻住了,福端也是愣愣的站在原地。
“怎么如此怠慢!竟然让王公公拿着皇太后的懿旨等在门外?要不是看在你们还在丧事期间,这可是要治罪的啊!”
豪迈的声音传来,方头大脸的郑奇山三步并作两步,大剌剌走进厅堂,后头跟着一个脸白唇红、没有胡子的男人,以及一大票侍卫。
“这……我福端代表简亲王府接旨。来,大家都快快跪下。”福端慌张站到最前头,正准备跪下。
“等一下,福端贝子弄错了吧,懿旨点名了是要继承简亲王爵位的人才能领,这根据老王爷的遗嘱,不是该由福阳来继承吗?”郑奇山一手按在福端肩上,力道之大让他站不稳,踉跄之际,只得双膝直直跪下。
“郑县令怎会口出此言?”福端心里打了一个突,额头开始冒出汗珠。
“哎呀,不只是我知道,连远在北京城里的皇太后都知道啊。老王爷过世前亲自写信禀明遗嘱内容,说是怕家中晚辈治丧期间不及处理他遗嘱吩咐的事项。怎么?你们怎么看起来脸色都不大好?”郑奇山以他的超大嗓门嚷着:“总不可能你们现在才知道遗嘱吧?连皇太后都知道了,难不成你们自己却搞不清楚?”
福端脸色铁青,万万没想到阿玛竟然遗留有这一手!眼看着在场宗亲长辈全都下跪说要接旨,他颓然跪坐在地,知道大势已去。
而在听王公公细声细气的朗读完懿旨后,才更令众人哑口无言。皇太后竟要初荷遵照老王爷遗嘱,无须挂念治丧琐事,只要快快返回北京城,继承那座华丽宅第即可。皇太后还说希望在她月底去热河别苑静养之前就能接见初荷。
“初荷福晋,按照皇太后懿旨,你最好快快启程,算算时间,从这儿回到京城最快也要十五天,倘若皇太后要在去热河之前接见你,那……”
他夸张大叫:“哎呀不好了!最晚今天就得启程。我说福晋啊,你有什么要打包的赶快收拾,你要多少时间才能启程啊?”
初荷从郑奇山领着小厮们口中奇怪打扮的王公公进来后,就处在惊讶状态,不敢相信这峰回路转的变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够从这个恐怖深渊月兑困。她怔怔的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找回神智。
“老王爷过世后,初荷就是孑然一身了,何时要离开都可以。”她缓缓说着,却禁不住浑身微微发抖,激动得几乎要淌泪。
“那好。本县令替你准备的马车就在门外,初荷福晋就快快去打包,速速坐上轿子,我跟王公公在这儿等你出来。”郑奇山说完,就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咦!怎么今天王府里这么多人啊?是在商讨什么事吗?可有需要本县令帮忙的地方?”
尖嗓子老者连忙抢答,压根不管颓坐在一旁的福端。“咱们只是在商讨一些丧事细节罢了,不劳郑大人费心。”
尽管简亲王府具备世袭爵位,然而,说穿了,不过是没有实权的没落贵族,因此没人想跟县令对抗。
不到半柱香时间,初荷便领着丽儿出来,仅带了简单的一箱行李。
“就这些?老王爷不是留给你丰厚的物品吗?”郑奇山看向福端。
“大概你一时半刻也整理不完,那这样好了,初荷福晋先行返京,我会按照遗嘱上的内容帮你清点后,命人运送上京,这样可以吗?”
福端呆呆的听着,仿佛忽然老了十岁,整个人泄了气似的仍旧瘫在地上。
“有劳郑大人了。”初荷斯文有礼的欠身致意。
郑奇山瞄了福端一眼,再看向初荷。“那就……启程吧。”
深夜,月暗星稀,县令郑奇山骑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一行人直至城外驿站才歇脚。
初荷看着小窗子外头,两手仍是紧紧抓着,直到此时此刻,她都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初荷福晋,天色已晚,今晚就先在驿站歇息,明日一早再上路,可好?”郑奇山站在马车外头客气有礼的问。
初荷一听,连忙掀起帘子。“听凭郑大人安排即可。”
方才在车内仔细盘算,心知皇太后的懿旨来得如此凑巧,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相助,而此人不但知悉福端找来宗亲要为难她,更对北京城里的风吹草动知之甚详,这么一推敲,初荷心底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郑大人,今日的大恩,初荷谨记在心,先在这里谢过。”她在丽儿搀扶下盈盈拜谢,郑奇山见状,连忙阻止。
“福晋不用多礼,其实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真的别谢我。”郑奇山本想和盘托出,但偏偏有人在返回北京前就已经千叮万嘱要他别多嘴,他也只好搔搔脑袋紧闭嘴巴,只是觉得憋得好难受,明明大恩人另有其人,他只是遵照指示配合演出罢了啊。
初荷点头。“适才王公公专程送懿旨过来,我一时慌乱,竟忘了给谢礼,我已经命丽儿备妥,只是要劳烦郑大人命人代为送过去。”
倘若说这一年多来跟在简亲王身边的最大收获,除了琴棋书画更臻一层之外,再来就是学习到许多豪门贵族的规矩了。简亲王闲暇时最爱跟初荷说些年轻时期在北京城里与皇宫往来以及与其他八旗子弟交往的细节,因此初荷深知宫里太监传旨传话都要给礼金才行。
郑奇山呵呵笑着。“初荷福晋果然兰心蕙质,不过这笔钱你可以省了,这些都已打点好了,连同这辆马车和马夫以及随行人员所需要的银两,通通都不用你付。”
“不成,还是得给才行,丽儿。”她连忙示意丽儿。
“嘿,别拿钱给我,反正不是我付的。”郑奇山说完,就用力拍了一下嘴巴,懊恼至极。
初荷忍不住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郑大人真是瞒得好苦,其实初荷知道是谁打点这一切,大人不用再瞒了。”
郑奇山尴尬的干笑着。“这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说的啊。”
“初荷明白。”她微微笑着。“郑大人,今日之事安排得极为巧妙,想必那人暗中费了极大一番功夫,初荷不想做个不明事理、不懂感激之人,还望郑大人愿意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才好让我日后有机会回报。”
“但是……”他犹豫着,深怕某人不悦。
“他不会真的为这等小事发怒。再说,这是好事,我受人之恩,怎可佯装不知?拜托大人了。”初荷实在没法接受明知道是那人救了自己,却默不作声。
郑奇山叹气。“好吧好吧,反正你已经猜到,再瞒也没多大意义。他那日与你驿站一别,回到我府上,就要我将三个月来所有驿站送出去的信件记录都调出来;他整晚没阖眼,一一翻阅,竟然查出两个月前简亲王曾经命人送信至京城,于是他立刻领着小总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返京,然后就在方才将气喘吁吁的王公公给送到我府上。听说王公公领着懿旨才走出皇宫大门,就被他送上马车,你没看到刚才王公公还一脸没回神的样子?”
他整夜没阖眼翻阅资料,然后又快马加鞭往返京城……
初荷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满脑子都是那抹清俊身影策马狂奔的模样。那日驿站相会至今也不过短短六天,任谁也吃不消在这极短时间内往返的啊。
“那他、他此刻在何处?”初荷确信他绝对不可能又迅速踏上归途,问着的同时,她心跳剧烈得几乎要蹦出胸口,激动得难以自己。
“在……”郑奇山苦恼抓头,然后低吼:“算了!我不管了!他此刻就在驿站后方那间最大的厢房。他要我别说,他说什么你是他小妹的知己好友,尽点绵薄之力也是应当的。不过,我得说这可真不是好干的差事,哪有人日夜赶路赶了六天,听说小总管沿路撑不住颠簸都不知吐了几次,我看他这种高贵贝勒爷大概也……”
初荷心绪波动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多谢郑大人相告,我一定得当面致谢才行!”
“喂喂!”郑奇山想阻止,但初荷已经领着丽儿快步走进驿站,转眼间就冲往后方最大厢房。
算了,不管了,就像初荷说的,那是好事,瞒什么瞒啊!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兰泗一手拿着书本,另一手正任由小总管包扎。赶路六日,竟让两手手指摩擦破皮多处淤血;他是觉得无妨,不过小总管却坚持这得上药,兰泗反倒觉得沿路狂吐的小总管比他需要治疗。
“贝勒爷,怎么晚膳才用了汤?您好几天没好好进食,这怎受得了呢?我看我去打点厨房另外煮些清清淡的给您……”
“别。”他连忙阻止。“说了不吃了,我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看着临康苍白虚弱的脸,兰泗希望自己看起来没这么凄惨。这趟赶路也不求别的,只是无法冷眼看着简亲王府欺负一个弱女子,更何况那人还是小妹的挚友。
“那好吧……小的先告退。”临康才想转身,不料大门忽然一连串轻拍。
“怎么回事?不是都说了别来扰咱们贝勒爷吗?”拍门声音虽然不猛烈,却听得出来十分急促,临康拉长脸过去开门,正待发作。
“兰泗贝勒睡下了吗?我一定得亲见你们贝勒爷!”初荷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看到开门的是临康,她连忙探头往里面望。
果然看见了坐在书桌前览卷阅读的身影。
兰泗听到身影,愣了一下,将书放下后叹口气。“初荷福晋请进来吧。临康,你退下无妨。”
看来千叮咛万交代完全没用,这么快就被拆穿,还找上门来了。
初荷独自一人入内,乍见兰泗,他明显两颊略瘦,嘴唇发白的模样让她心头一紧!更别提两手多处严重擦伤瘀血,那是提笔翻书的手,是翩然作画的手,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以往从没这么凄惨的上了药还包扎。
“初荷何德何能,让贝勒爷费这么大心思,当真无以为报。”她眼神波光闪动,说着就跪倒在地。
兰泗连忙起身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呢。”
初荷仍是激动难平。她自幼在家里人微言轻,父母不疼,手足不护,嫁入王府后尽管简亲王待她极好,但除此之外,哪个人见了她不是冷嘲热讽大摆脸色?她从没想过竟有人为她设想如此周到,而且对方还是个地位尊贵的贝勒。
是她即使痴心也不敢妄想的对象!
“初荷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贝勒爷根本无须费心思营救,倘若将你累出病来,该如何是好。”她看着眼前人,尽管清磊朗然的笑容没变,但真的是瘦了,也憔悴了;她如今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寡妇,值得谁如此费心了?
兰泗忍不住浅浅微笑。“你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吗?赶个几天路而已,不碍事,你也别放心上。就算我没将王公公带来,过半个月他还是会抵达。”
“半个月后说不定我都给他们扔到井里了。”她太清楚福端有多恨她。
“现下没事就好了,你别认为欠我什么。”
他和煦的面容仿佛能够抚慰人心,初荷怔怔的看着;自从老王爷过世后就揪着的心,在这一刻总算缓缓稳定下来。
“但我听说小总管都吐了好几回。”你呢?是否也如此难受?她不要兰泗受如此折腾。
“怎么郑奇山连这个也讲了?这人的嘴巴还真不牢靠。”兰泗笑着。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就这样。”
“我、我会将这份恩情摆在心上。”她迅速垂下脸,希望兰泗没看见她臊红的脸颊。
兰泗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红潮,以为她是因满怀感激而过于激动,又想起初荷是他小妹的闺中好友,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而已,当下涌起一阵怜悯。
“记得那年在驿站巧遇,我曾要你喊我大哥,就像敦华喊我那样,在我心中,已经将你看作和敦华一样的小妹。”兰泗轻轻说着,语气满是安抚与劝慰。
初荷抬起头来看他,心头涌起复杂情绪。她知道兰泗是真心当她是妹子,她该开心才是,可为什么她的心却一抽一抽的像在哭泣?
“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向你所求情报。那日会提出交换条件,实在是太过心急,你别见怪。”他清楚而温婉的可说。
兰泗的声音仍是如此温柔好听,但是,她的心却整个濡湿。
“我知道。”初荷许久之后才能以平稳的嗓音回话。
她确信兰泗别无所求,倘若他真要交换什么,也不用刻意躲着,甚至还要郑奇山帮着隐瞒。
“晚了,你去歇息吧,明天开始你还要赶路,日后倘若在北京遇见,别装作不认识就好。”兰泗微笑,笑容就像以往那样好看。
日后还有可能相见吗?恐怕此生是没有机会了吧?
初荷看着他,那清雅好看的脸孔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但她知道兰泗的温文有礼其实也是一道墙;他让人靠近,但又会隔出距离,让人自知,不可妄想,仅能站在稍远处看着他。
就像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敦华,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女子。”推开门,临去前初荷想了想,还是转身相告:“她既已挑选了成亲对象,就代表这桩婚事是可以说服她自己的,你们给她点时间吧。”
兰泗愣了一下,没想到初荷忽然主动谈起;他思索片刻,旋即扬起释怀的笑容,对初荷感激的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初荷缓缓走到外头,抬眼看着夜空,稀稀落落的星光着实黯淡,看了好半晌,眼前浮现简亲王慈爱的脸庞,以及老人家临终前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还要她别傻傻守寡一辈子,要她勇敢积极的寻找幸福。
她眨眨双眼,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眶,叹出长长一口气。
就算老王爷要她日后再嫁,但是,她知道自己从今而后只能顶着遗孀身份,度过缓慢而寂寞的下半生。
星月无尽,她的心事就只能诉说给天上的星星和月儿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