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年轻男子就是祁家二子祁豫棠,身穿上好的深紫色绣银线花样的衣裳,腰间系着黑色宽腰带,兼之他肤色偏白,这深色绸缎衬得他面如冠玉,一望即知是个名门世家的贵介公子。
婂莹察觉他始终不吭声,双眉微微蹙着,显然有些不耐。曾听豫宝提起,祁家子孙里就是祁豫棠长得最像过世的祁家老爷,据说祁老爷年轻时是城里生得最俊的名门公子,祁豫棠得天独厚承袭了父亲的绝佳相貌,五官俊雅却又不会太过文弱秀气,反倒眉宇之间颇有三分飒爽英气,鼻梁高挺,脸型削瘦而好看,身量修长,肩膀与胸膛宽挺却不显得过于壮硕,难怪几个裁缝不断夸他骨架子匀称,穿甚么都好看。
只是人家可不买帐,始终冷着脸,婂莹看他眉头越蹙越紧,显然就要发作。
果不其然。
“好了吗。”祁豫棠忽然手一挥,示意黏在他身边的一堆人等全都闪开。“应该够了吧,我赶着出门。”
英俊的脸庞虽无明显愠色,下巴却似绷着。
“行了行了,你们就照着今日所量来做裁缝,倘若还得再量,那就拿你们二爷的旧衣裳去斟酌着剪裁就是了。”祁夫人似乎早知儿子脾气,不疾不徐喝了口茶,指示一干人等退下。
“咦!二哥你这条汗巾上缝的茉莉真是别致,是哪个女红做的?”祁豫宝跑过去拉起祁豫棠自腰带垂缀下来的汗巾细看。
祁豫棠盯着淡青色缎面汗巾上绣的一串白色茉莉,那朵朵小花既白且雅,有几朵看起来有如被微风吹起,花瓣微微卷着,有如实物,手工精细,确属上乘,看着,他着实愣了好一下子,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何时有这条汗巾了。
“谁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语气平冷,说着立即把汗巾抽起来,揉成一团丢给妹妹。
祁豫宝吐吐舌头接过。“娘就是偏心二哥。瞧瞧他穿的用的偏偏比谁都要精致;看看外头那些稀奇珍宝,大哥和姊姊们大婚时都没这么多,现在还给他做这么多衣裳鞋子。”
“胡说!家里哪个大婚不是这样预备了?况且每次府里有了好东西,可不都是让你先选吗!”祁夫人板着脸数落她。
祁夫人年约五十几,相貌并不特别突出,脸型略宽,但是气质雍容,举止大器;也或许是祁府家大业大,她又多年来操持家业,眉目神情之间流露出一股威严,让人一望即知是个干练的当家掌权人。
只是她对这个喜欢撒娇的小女儿显然也治不住,几次都流露出疼爱之情,任由豫宝赖在她怀里嚷嚷。
婂莹见她们母女亲昵的模样,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那外头你喜欢哪件就通通拣去收好,留着当作嫁妆吧。”祁豫棠说着,好看的脸孔总算没再冷绷着。“不过,你看上哪家公子先说来听听。”
祁豫宝一听,登时女敕脸胀得通红。“娘你听听,二哥嘴巴真坏,快大婚的人了还这样子坏心眼,小心招来报应,娶了个母老虎来治你。”
祁豫棠笑哼一声。“下回我见了惠亲王,就说她女儿未来的小姑子在问,到底他王府里养的是格格还是母老虎。”
“二哥最坏啦!老是欺负人家。”祁豫宝哇哇大叫,气急败坏地将手上那条淡青色花汗巾揉成一团用力丢过去。
祁豫棠轻松偏个身,自然是没丢着,那条方才还被称赞精细又雅致的茉莉花汗巾,登时给扔在地上没人要捡。
“走了。”不理会妹妹的娇嗔抗议,他向母亲示意后潇洒踏出暖阁。
祁豫棠如风一阵甩着黑亮辫子离开,厅内好几个年轻丫鬟却还偷偷抬眼盯着他背影猛瞧。
“娘,二哥大婚的日期可订下来了?”祁豫宝坐回祁夫人身边。
“订了八月初六。”
祁豫宝瞪大眼睛。“那不就只剩下不到两个月吗?”
“是啊,偏偏这下半年就是那天日子最好,可如今还有一大堆事情得张罗。先不说你二哥的院落得赶紧命人重新布置一番,新房床帐也得寻一块最难得的布料来做;还有这大婚礼服今天才开始裁剪,得日夜赶工才行,聘礼也得造个名册。罢了罢了,我还是回房忙去。”祁夫人边说边起身,走了几步才忽然又想起一直坐在角落的婂莹。
“既然来了,晚上就留在这儿陪宝儿吃饭聊天吧,这丫头的姊姊都出嫁了,府里没半个人陪,也是怪无聊的。”
婂莹点头应着。
祁夫人瞧她一眼,方才没仔细打量这丫头,此刻一看,模样倒是挺斯文好看,一身衣裳虽旧,却是整理得干干净净,只是真可惜了生在那个赫舍里家。
祁豫宝拍手叫好,过去勾着母亲的手。“那晚上得让厨房准备些好吃的,弄两碗上回在您屋里吃过的莲藕荷叶汤,还要两只又咸又香的炸鹌鹑,里面要塞点糯米,可好?”
“你这丫头点子还真多。”祁夫人拉起女儿的手。“瞧瞧,手指头上还弄这甚么玩意儿呢。”
“这可是极为好用的染色方法,比以往咱们府里将捣碎花瓣堆在指甲上染色后洗掉还要更有效呢。要不是婂莹心巧手巧,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法子呢。”祁豫宝连忙跟母亲夸赞闺中密友。“婂莹的手指又长又细,不知有多巧呢。”
“是吗?”祁夫人听着,也拉起婂莹的手,果然模起来又软又绵,似是极为灵巧。
婂莹小脸微微泛红,十分羞赧却又不好意思抽回手,所幸祁夫人很快就放开她。
“改日有空也来帮我做点精细的工,可好?”祁夫人随口问问,也没等婂莹应声就挽着女儿缓步走出去,后面还跟了几个贴身丫鬟。
婂莹等众人都走出去之后才慢慢跟在最后头,正要跨出暖阁时,却不由自主转头望向地板,看着那一条被抛扔在地上的茉莉花汗巾,那朵朵白色茉莉栩栩如生,像是要随风飘荡似的,不由得看呆了,愣了半晌。
祁家祖籍苏州,祖上有地有房,原本已是了不得的大地主,后又经营米粮商号有成,累积赫赫家产。原本靠着收租与米行已能富贵三代,却没想到又出了一个天生喜爱读书的儿子祁永隆,年纪轻轻就中举人考取功名,仕途二十多年扶摇直上,竟然做到了文渊阁大学士。
祁永隆膝下共二子四女,大儿子祁豫藻个性最像他,自幼甚么不爱,偏只爱读书,成天拿本册子念念有词,颇有乃父风范;原本人人以为祁豫藻肯定跟着父亲的路子步上仕途,偏偏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连个边都没沾上,最后干脆从京城搬回苏州老家,以免逢人总要被问起此事奚落几句。
尽管读书不成,祁豫藻倒是娶了个伶俐的苏州富商之女,帮着祁夫人打点苏州田产商号等等大小琐事,好让祁夫人能安心留在京城。
至于祁家二少爷祁豫棠,虽非长子,却是意想不到的天之骄子,不但承袭了父亲的俊雅外貌,更有着母亲祁夫人的聪明通透,自幼既文又能武,写字作文章不说,骑马狩猎射箭摔角更是无不精通,十五岁不到就在狩猎活动中承蒙圣上青睐,获得入宫当差的机会。
“所以我二哥十五岁开始就在宫里走动,听说好几次狩猎都受到圣上恩赐,赏了好多宝物呢。”豫宝用筷子戳了一片鹌鹑肉塞进口里。“谁想得到我父亲这样的文弱书生,我家二哥却是凭着一身好武艺封官。不过想想,也许皇上对二哥的青睐多半也是看在我父亲的颜面上。”
婂莹细细听着,斯文喝着清新可口的莲藕荷叶汤。“是啊,你二哥还差点做了皇上女婿呢。”
豫宝一听,放下筷子叹口气。“还说呢,这件事情可真是咱们家没福气,我娘如今也不想再提。我二哥十五岁时皇上将年仅十岁的德如公主指给了他,只等着公主及笄之年就要大婚,谁晓得公主大婚前急病夭折了,皇上伤心得不得了,这几年也就没人敢提我二哥的亲事,深怕触动皇上心事。”
“德如公主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你二哥当时一定很伤心吧?”婂莹放下碗筷拿了小丫鬟递上来的手帕擦擦嘴。
豫宝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二哥跟我相差了快七岁,平日又极少见面,况且你今天也看到了,他那骄傲得不得了的模样,连句话也懒得跟我说。”
婂莹细细思忖。“也不是。我倒觉得他像是心情不大好。”
“你也这么觉得?”豫宝眼睛一亮,神秘兮兮地将头凑过去,还刻意压低嗓音:“按理说我二哥订了这样的亲事,应该要很开心才对。但你知道吗?我丫鬟听他房里伺候的嬷嬷说,他最近脾气可大了,一点点小事就动怒,你看他今天连做大婚礼服都冷着脸,摆明就是心情恶劣。”
婂莹轻轻蹙眉。“这说不通啊!他得了这样的亲事,往后惠亲王就是他仕途上的后盾,等于是如虎添翼呢,还有甚么好不高兴的呢?”
“谁知道啊。总之他向来虽是高傲些,却还不曾对下人打骂,但最近听说他身边小厮们全都挨了好几顿排头,人人吓得皮绷得可紧呢。”豫宝耸耸肩。“别说他了。你来替我想想十日后的寿宴该怎么穿戴才好看。”
婂莹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还有十天吗?难道你从现在开始脑袋瓜子里就只有这件事?”
豫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却仍是起身打开衣柜以及箱子,翻出一堆衣裳。“随你取笑吧,反正我现在就只当这件事最要紧。”
“恭亲王府那位如今和你二哥是同僚,往后要是你许给了他,更是亲上加亲呢。”婂莹促狭笑闹着,豫宝一听,扑过来搔她痒,两个少女笑着嚷着,一时间闺房内十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