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并不是个好主意。
狗栏不是个特别令人愉快的地方,那一排排小笼子使凯瑟琳想起动物监狱。头顶上,电灯发出眩目的荧光,脚底下,破损的瓷砖劣质而缺乏特色,足有四十年的历史。
那位管理员领着他们到处粗略地看了看设备,显然,她已劳累过度。她在解释自愿遛狗者的工作时明显有点敷衍了事。
“恐怕最近的公园大约在五条马路以外。不过,领着狗围绕一个街区迅速遛一圈倒是每条狗所渴望的。朝南,然后朝北。邻居们有点儿……紧张。当然,那是你们牵着一条大狗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吗?”
凯瑟琳看了看道格。
他反过来看了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们先遛哪条狗有什么讲究吗?”她问。
“检查一下每条狗的签字放行条。”管理员已经开始走开了,和善的脸上露出歉意,因为她的一位同事在大房间的另一侧拼命地向她挥手想引起注意。“如果它们在过去一两天内被遛过,那么,最好选择一条最近没被遛过的。”
道格走过一排排笼子,蹲到一只笼子前,两手放在链环上,几乎鼻对鼻地与里面的狗对视着。
这是一条辨不出什么血统的老狗。一条杂种狗,体型很大,两只大耳朵耷拉着,友善的尖脸上一双老眼透着温柔,透着智慧。
“这条狗没有签字放行的记录。”凯瑟琳朝着管理员的背影喊道。
“哦,那些狗不需要遛,”她大声回答道,“嗯,那整个区域恐怕都属于等死区。靠着另一面墙的那些小狗最需要关照。它们是最有可能最终被人领养的狗。”
等死区。
哦,天哪!
凯瑟琳从道格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对管理员的话并没有理解。那大概应该算是件好事。
“弗里曼太太要我们去遛那些小狗,”凯瑟琳告诉道格,“她让我们不要遛大狗,因为小狗正在长身体,需要多遛遛。”
道格回头看了看那条老狗,只见它费力地勉强站了起来。它轻轻地摇了摇尾巴,把头伸出,用鼻子碰了碰孩子的手指。
道格大笑起来。狗尾巴摇得更欢了。
“了不起,”斯塔茜说,“他爱上了一条即将被杀掉的狗。”
道格默默无语,眼睛瞪得好大。
凯瑟琳试图干预,说:“斯塔茜……”
她蹲到弟弟旁边说:“难道你不知道等死区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摇头。
“谢谢你,斯塔茜,”凯瑟琳又开口说,“不过,我认为……”
“你难道不认为他应该知道?”她转身对弟弟说,“很可怕,道格。房子里这个区域的所有狗按计划都要被杀掉。他们称之为‘让它们长眠’或者‘接受安乐死’,这样听起来就不那么恐怖,不过,这与睡觉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狗要被杀掉,因为再也没有人想要照顾它们了。”
道格抬头看着凯瑟琳,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哦,凯茜,”他说,“哦,求你啦,我们不能让它死。”
这是个句子,一个完整的句子。甚至连斯塔茜都感到惊讶不已,她一坐到了自己的脚跟上。
凯瑟琳明白,尽管她并没有这样计划过,她今天下午给特雷带回家的将会是一个更大的惊喜。
特雷今天什么事也没干成。
他坐在塔楼办公室里,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心中想着……
想着他不该想的事情。
他今天早晨有意呆在楼上,等到听见凯茜和孩子们出门后才下楼。
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四肢,走过去瞧着窗外。既然什么事也干不成,他还不如设计一个行动计划:既然对凯茜-温德动机不纯,那就想想自己该干些什么。
一想到这个,他就会纵情大笑起来。
那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到底他要做些什么?
凯茜不是那种纯粹为了而发生关系的女人。如果他让她知道自己被她的魅力吸引住了,那她也不会满足于短短几星期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而会期待从他这里得到更多。
不过,如果他们成了情人,她就很可能在一月份以后继续呆下去。
这个主意真是太可笑了,特雷把它放在一边。他无法那样利用她,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讨厌戴安娜这种女人的行事方式,她们出于明显的动机和他相处。她们想要他的财富、他的权力和他的社会地位。他究竟是谁,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的口袋里装着特雷的钱包就行。
不,他不是因为凯茜是他认识的最好的保姆,也不会因为要让她继续留下来工作才想到要与她睡觉。
他是有充分理由的。
事实上,他想这么做就是因为他想要凯茜-温德。他对她惟一的要求就是性。
当然,那坏透了,不是吗?
但是,特雷明白,他除此以外,无法给她更多的东西。而且,他清楚,最终她会得到的是伤害。
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伤害她。
他必须做的就是仅仅欣赏她的魅力。认清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只许看,不许模。天晓得这是否能持续到永远,既然他渴望去触模这个女人。明白自己的在开始慢慢浮出水面,他心里感到十分愉快。
不过,像任何其他事一样,解冻需要时间。从冰箱到火炉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但是,从情感上来说,巨大的反差可能会使他感到筋疲力尽。
当然,除非凯茜来敲他的门,宣布她想从他这里得到纯粹的、自然的性生活,并且绝对不附带任何条件,只是相互间真正的享乐,心照不宣,决不会有错误信息传达。
如果她那样说,他会立即在她身后锁上办公室的门,开始用牙齿去月兑她的衣服。
他翻了翻眼睛。是的,他根本无法做到只是坐在那儿“欣赏”,用眼睛看着她。
不过,他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砰、砰、砰。
门上突然响起的敲击声使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他自嘲着,这决不可能是凯茜。很可能是阿妮塔送信来了,或者是园林工来问如何处理后面的那棵死树,或者……
他打开了门。
是凯茜。
她那红色法兰绒衬衫的纽扣几乎扣到了脖子,下面则塞进了牛仔裤。她看上去精明能干,也十分性感。天哪,他看到她时,头脑中竟闪电般出现了她身穿睡衣时的模样,而且驱之不去。
“我们可以进来吗?”她问。
我们。特雷这才发现道格站在凯茜身旁,斯塔茜站在他们身后。
“当然,”他说,清了清喉咙,接着后退一步,让他们进来,“请!嗨,道格,斯塔茜,怎么啦?”
“其实,”凯茜说着,领着他的儿子进了门,“道格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哦,对了。特雷今天早晨刚刚与一个专家在电话上交谈过。他最终妥协了,安排好来为孩子检测,看看他的听力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问题,以此来排除其他可能性,看看是不是不必进行其他各种可怕的精神疾病的检测。
凯茜捏了捏道格的肩膀,他向特雷走来。
“爸爸,凯茜今天带我们去狗栏了。”
哦,我的天哪!这孩子开口说话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清晰地说出。绝不只是通常那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嘟嘟囔囔地回答简单的问话。特雷伸手去身后拖椅子,他得坐下来。
不知怎的,道格的话他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轻轻一笑,说:“狗栏,哇,太好了。”他抬头看看凯茜。他明白,自己的所有感受都会在脸上一览无余。即便他想隐藏也隐藏不住,“太好了。”
她微笑颔首,眼睛熠熠发亮。
特雷回头看着道格,“你玩得痛快吗?”
孩子猛烈地摇着头说:“不好。太可怕了!他们那里有个等死区,而且我们发现,明天就要给德克斯安乐死了。”
德克斯。他抬头看了看凯茜,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道格。
“凯茜告诉我,德克斯已经很老很老,而且可能活不长了。”道格继续说,“但是我说,我不管。她告诉我,如果我要养它,我就需要在大多数情况下表现得像个男孩,而不像我现在假装的小狗模样,因为德克斯需要我做个男孩,这样我才能照顾它。”
太出众了。凯茜真是不可思议,令人啧啧称奇。特雷想要纵情大笑。他要放声痛哭。他要紧紧搂住凯茜。但是,道格正站在一旁,满脸的严肃,满眼的热切。于是,特雷没有别的,只有点点头。“好,没错。”他说,“当然,她在这件事上完全正确。”
“凯茜说,即便德克斯不能和我们呆在一起,她也会付钱让它从此以后在养狗场愉快地生活。我们可以在附近找一个养狗场,这样,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它了。她还说,我得问你,征得你的同意才行。不过,哦,求求你,爸爸,它是那么可爱,难道我就不能把它养在这里吗?”
一条狗。养在这里,苏德兰庄园。
道格以这样热切地目光盯着他。甚至连斯塔茜也倚在开着的门上,等待着他会说些什么。
“它长得什么样?”他问。
“丑陋无比。”斯塔茜说。
“混血狗。”道格认真地告诉他,“我想,它至少有点德国牧羊犬血统,一点爱尔兰谍犬血统,和大量其他血统。”
特雷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那么多种不同血统的狗?
“它体型很大。”道格承认道。
特雷无法相信自己正坐在这里与他的儿子谈话。这个孩子在过去两分钟内说的话远远超过了过去两年内说过的所有的话。“不过,它友善吗?”他问。
道格点点头,说:“哦,很友善。”
特雷看看凯茜,“没有过攻击行为?”
她摇摇头,“没有过。它的主人是一位可爱的老太太。她不幸得了中风,四个月前住进了私人疗养院。没有人照顾这条狗,也没有钱送它到养狗场。实际上,再过几个小时按计划它就要被处理掉了。我不忍心让它留在那儿。我对道格说的话算数。如果你不想在庄园里养狗,那么,我很高兴付账单……”
“什么,你在开玩笑吧?”特雷说,“这主意很不错。”他回头看看道格,“真有听起来这么好吗?”
道格点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一直想要条狗,”特雷说,“一条真正的狗。看来我们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狗。”
道格一下子窜到特雷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哦,谢谢你,爸爸。”他仰起头说,“我能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它吗?”
“当然可以喽。”特雷禁不住大笑了起来,心里在想象着他那一度闭口不语的儿子对着一个叫做德克斯的狗滔滔不绝的场景。
“走吧,斯塔茜!”道格在出去的路上几乎撞到了凯瑟琳的身上,不过,她毫不在意。毕竟他是用两只脚跑出去的。
特雷仍然靠坐在一张皮椅子上,看上去仿佛不敢肯定该怎么办才好。凯瑟琳盯着他看时,他将一只手抬到额前挡住眼睛,轻轻地揉着,就好像头痛欲裂似的。
哦,天哪!儿子开口说话了,他欣喜若狂。凯瑟琳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也不排除他讨厌在家里养狗的可能。
她向他走去,“实在对不起,我没有事先给您打电话。我知道这一定是个有点过分的要求,而且……”
“过分的要求?”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他潇洒地站起来,向窗口走去。“我正在担心……”他声音一颤,停了下来。“他进来告诉我你带他去了狗栏时……”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或者说是激情迸发更贴切。“我一下惊得不知所措,完完全全被震住了。凯茜,我以前对他多少有点灰心失望。上帝,坦率地说,我还以为已经失去了他。”
他转过身来,令凯瑟琳惊讶不已的是,她居然发现特雷眼里噙满了泪水。“就在这个时候,他回到了我的身旁,而且又是那样突然,让人意想不到……”
他又大笑起来,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他用手掌将它拭去,这时,凯瑟琳再也忍不住了。她走上前去抱住他,全然忘了雇员一般不拥抱雇主的常规。
不过,他同样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双臂搂着她,感到无比快乐。凯瑟琳心里明白,这对他们俩来说都同样重要。她的眼泪简直就要流出来了。
他全身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古龙水味,衬衫上淡淡的洗涤剂的气味,尤其是他身上发出的隐隐约约但又确实存在的男人味。这样的味道令人晕头转向,不能自持。她能听到他的心在怦怦跳个不停,他大笑大喊时,她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怎么谢你呢?”他嗓音粗哑地说,呼出的热气直喷在她的耳朵上,“你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重新得到了孩子。无论付你多少钱我也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真的,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运气好?傻瓜。”他头向后一仰,两眼注视着她说,“如果那里没有椅子的话,我当时就会跌倒在地的。天哪,我在此前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说话的声音。”
凯瑟琳无法动弹。在两米远的地方,特雷堂堂正正,英俊潇洒;在相距十五厘米的地方,他漂亮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令人怦然心动,简直激动得让人会犯心脏病。
“只是因为你略施魔力,”他说,嘶哑的声音富于感染力。他托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他回到了我身旁,凯茜-温德,你施了什么魔法?不管怎么说,你让我们大家都倾倒在你的魔力之下了。我该怎么对待你呢?”
她嫣然一笑。她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微笑或亲吻。她明白自己不该亲吻。但是,看见他眼睛俯视她的神情,双臂紧紧搂住她的架势,以及他的目光仿佛要抚模她脸颊的模样,这一切都使她心荡神移,身不由己地向他靠去,并且抬起了诱人的嘴巴……
他在耳边窃窃私语,但声调却显得高昂清晰。
凯瑟琳一下愣住了,“对不起,您说什么?”
“一年,”他说,“如果一月份以后你还能继续呆下去,每隔两年加薪百分之二十,第三年和第六年加薪。”
她退后一步,摆月兑了他的双臂,理智迅速恢复了。他在谈论工资。那不可思议的大嗓门在谈着年薪收入。“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在说真的。你看如何?”
她的嘴刚才还张着,这时,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虽然她依然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但心里却惊诧不已。她耸了耸肩,有点不太理智地说:“我说……不行。”
这下轮到特雷感到惶然不知所措了,“不行?”
“当然,我感到十分荣幸,”她说,“但是……”
“加倍!”他说。
凯瑟琳转过身去。天哪!这简直是愈发不可收拾了。
“这还不包括那套免费提供的住房,”他往下说道,“我还要给你一辆汽车,为你买医疗保险。你的所有生活费用都由我包了。你可以用你的钱来投资,七年后你就可以退休了。”
她又转过身来面对他,只见他一副认真的神情。其实,他确实是一本正经。“无论如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是绝不可能付保姆那么多钱的。”
“这么说,我可能是神志有点不清楚了。”特雷看上去没有半点神志不清的模样。他站在那里,从俯瞰庭院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身上。“如果双倍还不够的话,请你开个价。”
“打住!您让我感到不舒服极了!”这事几乎有点荒唐。她刚才还一直站在那里,在他的怀抱里,准备接受他的狂热拥吻。不过,那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一点也没有。完全不像现在。
“我不会开什么价,”她语气稍微温和一点说,“请不要误会,我爱您的孩子们。”上帝,请帮帮她吧!尽管有了这次令人无法容忍的金钱冲击,但是,凯瑟琳心里明白,要开始爱上他倒也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当道格开口对他说话时,当道格对他说他们去了狗栏时,他脸上呈现出的那种欣喜若狂的神情凯瑟琳永生难忘。“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显然不重要,”他恳切地伸出两手说,“不过,总得有些什么东西让你留下来吧,你总得需要点什么吧?”
她需要他亲吻她。她已经到了几乎渴望的地步,刚才自己差点就冒失地先去吻他。哦,天哪,幸亏没有那样,否则的话,该是多么让人尴尬啊。他就在面前,试图将他们的老板与雇员关系再维系七年,而她却一直想在他身上赌一把。
好久好久,他可能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的那种想法。他确实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没错,他是给了她许多信号,让她感觉到接下来就会有亲吻了,但是,这些在他那里很可能只是受本能驱使的行为。在他遥远的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他还清楚她是个女性。
不过,当他的眼睛最终从幻觉回到现实时,他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的拥抱引向了一种商业性的会晤。
她不属于他们的圈子,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们甚至连生活方式都完全不同。她转过身来,说:“我该去看看道格和斯塔茜到哪里去了。”
“凯茜,如果我得罪了你的话,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特雷清了清嗓子,“谢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如果你至少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会非常高兴的。我会……我会在晚餐时见到你吗?”
“您今晚会在家吃晚饭吗?”她声音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快乐,“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迅速地补充一句。哦,天哪!她该穿上一件印有失败者字样的衬衫。她用手指了指门说:“我该……走了。”
她匆匆走出特雷的办公室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她随手关上门,在心里狠狠责备自己。难道她还能表现得比这更热切吗?
当然可以,但那样只会更糟。
她可能已经表现得过于热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