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来的。”
废弃的大仓库,只有一盏孤灯摇摇晃晃。
顾明希俊俏的小脸上有淡淡的瘀青,雪白的小礼服已经破损脏污,围绕身旁的几个大汉同样孔雀好受,抱着肚子、抱着胳膊、抱着腿,哀声连连。
“真不愧是义联堂少主看上的女人,果然难缠!”
顾明希瞪着他。
“夏大德不会来的。”
恶夜帮的老大,提起顾明希以不自然姿态垂在身侧的手臂,顾明希轻哼一声,手臂似乎是月兑臼了。
“我承认,你这个女人的确有两下子,一个人就撂倒我不少兄弟,可惜,你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恶夜帮的老大拖着她的手臂甩上墙,顾明希痛得头昏眼花,跌坐在地。
她觉得全身在发烫,烧灼的剧痛一阵一阵朝她席卷而来。顾明希虽不是娇生惯养的温室小花,但也禁不起如此粗暴的对待。
顾明希小脸苍白。
所以说,人啦,还是不要太铁齿的好!
顾明希的功夫不差,真要比划起来,她不一定会输,但是,流氓打架是不按规矩的,更别提什么运动家精神了,几个大汉聚众围殴她一个,她只有月兑臼,没有缺臂断腿,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们就算抓了我也没用,夏大德也不会出现!”
“那可不一定!”
刺耳的刮搔声,随着来人的脚步,沿路冒出火花。
废仓库门口,沉睡的猛虎倏地在暗里睁开了眼睛,嗜血残酷,被他盯上的猎物一个也跑不掉,燎原的星火一旦烧起了战争的狼烟,一脚踏进泥泞里的人便再也回不了头。
“哎呀,主角登场啦!”
“抱歉来晚了,我去找个老朋友,花了点时间。”夏大德手上的铁棒沾了锈红的血迹,跪在他脚边,不断打哆嗦的男人,猥琐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顾明希一眼就认出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他不是……”她在公园抓到援助交际的男人?
夏大德貌似没注意到顾明希,一脚把男人踢开。刚获自由的男人连滚带爬,狼狈的奔向同伴身边。
“喏,还你!”
恶夜帮的老大冷冷狞笑。
“我还以为你只是靠着老爸庇护,看样子是我太低估你了。”
“废话少说,不想死就把人交出来。”
老大一把揪住顾明希的头发,狠狠甩向身后。
“那可不行,咱们还没玩够呢!”
顾明希凄惨的跌坐在地,瞧见几名大汉朝她逼近。她本就负伤在身,强烈的痛楚让她一阵晕眩,但是她仍强忍剧痛,摇摇晃晃的支起身,试图抵抗。
“凭你这个样子能干什么?”
几个大汉看着她吃力的模样,纷纷大笑。
顾明希可不是好惹的,一脚就往其中一人的胯下狠喘。
几个人见同伴疼得在地上打滚,恐怕一时半刻站不起来,不免都有些顾忌。
“你们这群饭桶,连个女人都摆不平吗?”老大气得破口大骂。
“可是……”
输给一个女人固然可耻,但顾明希的顽强却也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顾明希苍白小脸,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峰干净整齐的打扮,事到如今,全靠意志力在勉强支撑。
老大眼看着事态不妙,趁着夏大德不注意,从背后欺身攫住顾明希,手枪抵在她脑后。
“我警告你,别过来!”老大其实也怕得不得了,那枪比他想象中还要沉,他买来是想防身,谁知道真有动用到的一天。“我真的会开枪!”
夏大德根本不甩他。
“开枪啊/!”
碰!
呛鼻的火药?爆巨大声响,顾明希捂着耳朵尖叫。
饶是顾明希自认见过大风大浪,她的民办仍堪称纯良,老爸是警政署长退休的背景,让她以为自己看得够多,单纯的把自己鲁莽的勇敢当作幼稚的借口,傻傻的把黑白分得太明,忘了人生不是电影,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小孩子别玩枪,太危险了。”
夏大德像变了一个人,抢在对方开枪之前,徒手握住枪管。铁制的枪身发烫,焦灼了他的皮肉,错手的子弹偏离了方向才让顾明希从枪口下保住了一条小命。
老大吓得转身要逃。
夏大德扔开手枪,一把拦住他,就是一阵痛打。
天生嗜血的考虑露出了尖锐的爪牙,他是夏大德,义联堂未来的接班人,人称“吓不死的夏大德”,心里澎湃的是过往拳头搏命的日子,干他们这行,出来混,不怕死。
根深蒂固在他脑海里的黑白世界,是他唯一的归属,身上流淌的血液是他背负的原罪,曾几何时,他竟让猛虎收敛了利爪,伪装自己是温驯的家猫,忘了生活在黑暗里的生物,终究见不得光。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夏大德却越见疯狂,只是滴落在手背上,那晶莹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洗不去他一手的血腥?
在他的世界里,不是生就是死,人吃人是稀松平常的事,前一刻还笑脸迎人,后一刻就捅你一刀,他们这些在黑暗里生活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活下去,就得牺牲许多,是太过安逸的生活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蒙住眼睛就以为看不见脚下堆积的刀山血海,他是踩在钢索上的人,他是……“夏大德!”一双很小却很有力的手,突破重重黑暗,抓住他。
“夏大德,够了,再打下去会死人的!”
他想甩开那双手,但那温热的触感,让他留恋。
那双手将他紧紧抓牢,尽管黑暗底不是无底深渊,那双小小的手却不曾放弃,他追逐着,黑暗的尽头会有光明吗?
你真想接下我的位子吗?
谁在说话?
你可以有选择,守住黑暗或是寻找光明,不要犹豫,不要留恋,别把自己葬送了,你还年轻……可是我——一瞬间,夏大德看见了光。
微弱的,星星的光芒。
“夏大德!你还好吗?没事吗?”
夏大德似乎恢复了理智,松开已经奄奄一息的年轻老大。树倒燕飞,其他人早在不知何时,溜得一个也不剩。
他眨眨眼睛,望着眼前哭花了的小脸,他送她的耳环,在摇曳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哭了……”
夏大德伸手抹去她的眼泪,却发现暗红色的血渍,随着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留下象是血泪没落的痕迹。
他想抽回手,却被她紧紧紧握住。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这么傻?”
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发梢,夏大德脸上的酒窝浅了,低沉的嗓音在夜风里听来萧瑟,象竹泪,象鬼哭。
“吓到你了吧?”
顾明希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吓坏了……”
她从来没有看过夏大德这一面,本来以为他只打算给那群混混一些教训,没想到他象着了魔,一拳又一拳,几乎把人打得半死,禁锢在心里的野兽发了狂,獠牙再也停不下嗜血的,任凭她怎么呼喊,也唤不回那个又傻又笨、笑起来还有酒窝的夏大德。
当她死命拽住他的那一刻,回过头来的是表情狰狞的鬼,斑斑点点的鲜血染红了他一身一脸,但她却不放不开手。
因为他在哭。
恶鬼的眼泪很哀伤,哀伤得令人心碎。
“对不起……”
顾明希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无其事只是用来掩饰心慌,因为不想改变,因为害怕改变,所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的话,也许还能象从前一样,动不动就吵架,为了小事拌嘴,回头还能看见,在那个风铃清脆的地方,两个人傻傻的笑。
这是逃避!
但如果不这样的话,她又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再也不重要,当眼泪落下的那一刻,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跟着远去。
他们之间,回不去了。
夏大德轻轻搀起她。
“快走吧!警察要来了。”
“等一下!”顾明希拉住他,小脸微微泛红。“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陪我跳支舞。”
听她这么说,夏大德微微睁大了眼。
“可是没有音乐,衣服也已经破破烂烂的……”
“没关系,这样就好。”顾明希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云散了,月亮悄悄探出头,撒下温柔的光,除了呼吸,四周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相视而笑的两人,彼此行礼,在夜色下漫舞,满天的星星是他们的观众,细数的心跳在耳边叮嘱。
旋转又旋转,飞扬的裙摆,花一样的美丽。
夜的帷幕是恋人的陪衬,趁着十二点的钟声尚未响起,王子亲吻了公主。浅尝即止的吻,软绵绵的落在唇上。
“甜甜的……”
“咸咸的……”
互看一眼,少年少女忍不住笑了。
夏大德撩起她的短发,耳朵上的小星星,漾起宝石的光泽。夏大德情不自禁,低头亲吻她的耳垂,微热的气息烫红她的脸颊,顾明希缩起肩膀,偷偷掩住他的眼睛,送上青涩甜蜜的一吻。
顾明希的主动,引燃了的种子。
夏大德不满足,将她的身子搂得更紧,贪婪掠夺她的甜美,顾明希虽然吓了一跳,但并不讨厌,单手勾住他的脖子,央求承受更多热情。
没多久,警察来了。
他们俩始终牵着手,不放开。
顾明希低着头,坐在警察局的长椅上。
夏大德正在做笔录。
走廊上,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象是戴着面具,顾明希在这里感觉无助。
她第一次进警察局,她好害怕。
有人停在她面前,模模她的头,顾明希眨眨眼,瞧见夏虎的笑脸。
“小姐,一个人吗?”
她点点头。
夏虎于是在她身边坐下。
“担心吗?”
顾明希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抓住夏虎的衣襟。
“夏大德呢?他会没事吧?”
夏虎轻轻握住她的手,打量她一身的狼狈。
月兑臼的手臂已经先做固定,小脸上的瘀青也擦了药,她的衣服破了,垂头丧气的模样失去平时的生气,夏虎不忍心,月兑下外套给她披上。
“没事的,他一出家门,我就报警了。那些袭击小姐的人,都被一网打尽,一个也逃不了。因为对方有枪,所以夏大德的行为应该勉强算得上是自卫,顶多在看守所关个一两天……”
顾明希听他这么说,才终于放下心。
这时麦坤凑过来,低声跟夏虎说话。
“好象跑了一个……”
“怎么会?”
“要不要再派人去搜?以绝后患!”
夏虎挥挥手,以眼神示意麦坤。
“你瞧你,吓坏小姐了,有事待会儿再说吧!”
麦坤深淀粉看了她一眼,没作声,转身走开了。
顾明希咬紧下唇。
“是我害的吗?”
“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认得其中一个,我当时在公园抓到他援助交际,如果我不要那么逞英雄的话……”
“小姐,这个世界上,‘如果’是不存在的。”夏虎打断她。
“咦?”
夏虎从口袋里掏出笔跟纸,动手在纸上画出纵横交错的线,接着再反折回来,递到她面前。
“你玩过爬楼梯吧?”
“嗯。”
顾明希在夏虎期待的眼神下,只好随便从露出的纸头上选一条线。
“人生就象爬楼梯,每个人的开始都不一样。”夏虎沿着线条,展开折纸。
“遇到岔路就得转弯,遇到问题就得选择,起始不同,最后的结果也不相同。”
“可是……”
“当时,你会那么做,是因为你选择这么做。我觉得很好,不必要后悔。”夏虎把走到底的结果圈起来,交给她。
顾明希摊开纸泪水模糊了眼睛,圈起来的地方,只写了两个字——勇敢。
夏虎拍拍她的肩膀。
这时,夏大德正好做完笔录走出来,同一时间,接获通知的顾廉清夫妻也赶到警局。
顾明希看见爸妈,本能的迎上前,谁知顾廉清扬起手,先给了女儿一耳光。
“你丢不丢脸?”
父亲激烈的愤怒让她吓了一跳。
“爸?”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别叫我,我没有那么不知羞耻的女儿!”
不知羞耻?
是指她吗?
她做了什么让父亲蒙羞?
夏大德见她傻愣愣的,一味挨打,有些不忍,冲上前去保护她。
“为什么要责备她?”
明明顾明希才是受害者,不是吗?
夏大德心疼的拥她入怀。
“不准你碰我的女儿!”顾廉清用力分开两人。
“爸!”
顾明希被硬拖着跟夏大德分开,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遭到如此指责/?
夏虎眼看气氛诡谲,连忙出面圆场。
“顾长官,小孩子不懂事,你也用不着那么生气。”
“小孩子不懂事,难道我也不懂事吗?”顾廉清甩开夏虎搭上肩膀的手,威严的老脸狰狞扭曲。“我顾廉清一辈子清清白白,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心,偏偏生了个不成材的女儿,天天跟黑道混在一起,现在倒好,混进警察局了!”
夏虎的脸色变了。
“您现在的意思是嫌弃我们的身份了?”
“黑道就是黑道。”
“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顾明希不敢置信,自己最崇拜的父亲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夏伯伯不是坏人!夏大德也不是!”
“那你现在为什么在警察局?”
“我……”顾明希一时语塞。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懂,但是……”
“但是,你还是情不自禁?你这年纪的女孩,我看得太多了,被爱情冲昏头,分不清是非对错!”
顾廉清的话,让顾明希刷白了脸色。
她抬头看看夏大德,后者的神情黯淡,表情哀伤。
顾明希心痛的说:“一直以来,我都很拼命,拼命想弥补你心中的遗憾。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儿子,所以我不断压抑自己,只为讨你欢心……”
顾妈看了她这副模样,也很不舍。
“明希……”
“不要叫我!其实我讨厌死这个名字了!”顾明希红了眼眶。“什么明亮的希望!你根本不曾给我任何希望,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眼中永远不够完美!我再努力,也无法成为你心目中的好儿子!”
顾廉清没料到女儿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不由得恼羞成怒,涨红老脸。
“你闭嘴!”
“我不要!”顾明希摇摇头。“我不要再听你的话了,我也不要管你们任何人怎么想,就算不被祝福,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因为他是……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能够接受我、了解我的人!”
“你只是被他骗了!”
“不是!”
顾明希挣月兑父亲,快步来到夏大德身边,楚楚可怜的扯着他的衣角。
她感觉到,夏大德在发抖,顾廉清的一番话也影响了他,对他来说,身份是唯一无法改变的,但他从来不以为意,夏大德对自己感到自豪,对未来充满期待,黑道又怎么样?老大又怎么样?
他就是他!
可是,让顾明希遭遇危险、受到伤害,这并不是他所乐见的。
夏大德能明白顾廉清的愤怒。
顾廉清并不是因为不爱她才生气,他是因为太爱她了才生气。
尽管被指责、尽管被痛斥,夏大德又能说什么,他何尝不是那样爱着顾明希?
“明希……”
“什么?”
抬头望他的眼神令人心疼。
夏大德清楚看见她眼里的期待,她在等他开口,她在等他挽留,即使全世界都不看在眼里好他们,她也不在意,只要他一句话。
“我们……分开吧——”
顾明希简直不敢置信。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要分开?
顾明希心都碎了,她听见自己的哭喊声,象玻璃一样尖锐,从小到大,不管摔得再重、跌得再疼,她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却为了他,顾明希的眼泪决堤,原来背叛竟让人这么伤心。
夏大德听在耳里,心一揪一揪的疼。
其实,他又何尝愿意这样做?
然而,这是对她最好的办法!
他得狠下心,就算她的眼泪将他撕裂成片片,夏大德也只能假装他不曾在乎、不曾心痛,他说服自己,顾明希只不过是他众多女人里的其中之一,爱上她,不过是觉得新鲜,不过是玩玩而已……他可以放手!
他必须放手!
就当作他们从来不曾相爱过。
“我说,我们分开吧!”
“不要!”顾明希抓着他的衣角,用力摇头,不要连他也这样,不要不要!
顾妈知道他们两人的心酸,也清楚夏大德的无奈,但是,人生有时就是这样残酷,身为父母,宁愿自私,也不希望儿女受到一点伤害。
她轻轻揽过顾明希,将她抱在怀里。
夏大德强忍心中的不舍,眼睁睁与她别离。
“从今以后,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别再打扰她的生活。”顾廉清经过他身边时,低声对他耳语。
夏大德没说话,只是握紧拳头。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放手这么难!
“走吧!”
夏虎拍拍他的肩膀。
夏大德低下头。
远处的天空绽放花火,传来的欢呼跟嬉闹,那样的快乐却穿不透冰冷的心房,看着灿烂盛放的烟花,刹那而短暂的美丽,缤纷落下的碎花,象天上的星星。
永别吧!
回不去曾经天真无忧的日子,他们都要长大,但在此刻,抓住最后一丝青春的尾巴,让勇气乘风飞行,就算是假装也好,象个孩子,放声哭泣吧!
再见了,青春!
再见了,那年夏天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