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盐商李家
一个年轻的仆人匆匆跑进李家大院,一位年轻的姑娘见了他,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那位仆人便又匆匆离去。
身穿青衣的姑娘走进一间屋里,一进门便娇着声音说道:“哎呀,看来凌安王真的很生气呢!今天早朝还说他查获贺兰族有意归顺西羌的消息,请求皇上让他带兵攻打贺兰一族,以显天威呢!”
屋内另外一位姑娘闻言马上跳了起来,急忙追问:“那后来呢?皇上答应了吗?”
“呵呵,当然是没有啰!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只是凌安王不甘心你跑掉,想要带兵去贺兰族把你逼出来的借口而已。”白双双笑嘻嘻地说。
哈莲娜安心地吁了口气,但随即又担忧起来,“他真的很生气啊?”
“气炸了。”
“哇,真糟糕……”顿了顿,哈莲娜又说:“双双,我这样会不会连累你们?”
“不会,哈莲娜姊姊,你放心,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凌安王就绝对动不了我们白家人一根寒毛的。”白双双拉起哈莲娜的手,“别想这些了,今日外头天气晴朗,我们去院子里跳舞吧!爹爹可是千交代万交代,我一定得学上几支贺兰族的舞曲跳给他看喔。”
“嗯。”哈莲娜点点头,顺从地跟着白双双走出房间。
那日顺利逃出皇宫后,哈莲娜并没有直接回贺兰山,而是被送到苏州李家安顿。到了李家后,最先迎接她的便是白芸芸的双胞胎妹妹白双双,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白双双更爱笑,看起来更活泼。
白双双告诉她,白师傅本姓李,是盐商李家的三子,他将哈莲娜送到这儿来的目的是希望能先避人耳目,因为凌安王这阵子一定会重兵加守边关,不容易逃出中原,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先将哈莲娜送往南方的苏州避几日风头,之后再让她北上返乡。
即使归心似箭,但哈莲娜也承认白师傅考虑得有道理,于是便暂时先在李家住下,而白双双也一并住在这儿照顾她。
李家是经商世家,家里常常人来人往,仆人们招待多了远方来的客人,自然对哈莲娜也是相当热情,让她领会到和皇宫中完全不一样的人情世故。
譬如厨房的王大婶,常常会端来新鲜的羊女乃酪给她吃,如果她吃得不习惯,还会问她哪里不好需要改进,然后下次再做给她吃;管马房的杨叔叔,知道哈莲娜善骑马,有几次还冒着生命危险带着打扮成男人的哈莲娜到苏州城外尽情奔驰;管裁衣的牛婆婆,见哈莲娜这么年轻就孤苦伶仃—个人,心疼得要命,不时就做点衣裳绣花鞋手帕之类的姑娘家饰物送给她,上头的花样还贴心地绣了许许多多在草原上奔驰的各色马匹。
而白双双自幼随着白师傅学得一身好琴艺,也常常拉着哈莲娜一起弹琴跳舞,想要让她暂时遗忘思乡之苦。
有这么多的人在关心她、照顾她,哈莲娜恢复得很快,虽然依旧会夜夜想起独孤胤的身影,不过基本上,她的心情还算愉快,吃多睡饱,人也精神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
这一日,外头果真阳光灿烂,哈莲娜穿上牛婆婆为她重新裁制的贺兰族衣裳,随着白双双走到庭院中。
白双双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端起琵琶便弹奏出轻快的小曲,哈莲娜听着听着身子便跟着节奏摆动起来,脚上开始一点一跳,身体轻轻转起小圈圈,美丽清脆的歌声在琵琶声中回荡。
那歌声俏皮一如在枝栴间飞舞的麻雀,自然质朴,不加修饰,哈莲娜唱到一半甚至学起树上麻雀的吱喳叫声,草原民族与天地万物和平共存,学起动物的声音可是一点都难不倒他们。
阳光下,穿着红衣的女子双手高举,脸上满是笑意,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嘴里唱着的歌儿如小雀般轻巧可爱,几个经过庭院的家丁忍不住偷偷停下来看着她跳舞,脑袋也忍不住跟着晃起来。
庭院的墙外,站着两个人影。
“她看来快乐多了。”其中一个人说。
“没错。她本就不属于皇宫,离开了囚禁她的地方,自然会快乐。”另外一个人回答。
“你这次会不会做得过分了些?”问这话的是个女子。
“好娘子,我只是解救一只不小心被抓进笼子的小鸟而已,这算过分吗?”说话的男子虽然已经为人父,但面对自己的亲亲娘子,仍不小心流露出年轻时的顽皮神色。
女子白了他一眼,“就只有这张嘴巴厉害。我只是担心凌安王气成那样,不知道他罩不罩得住?”
“他可是皇上耶!他当然罩得祝”
“对了,芸芸还好吧?怎么你都回家好几日了,她还赖在皇宫里不回来?”
男子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女子好奇心起。
说来话长。
总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天杀的他的宝贝女儿芸芸居然好像和那个男人看上了眼!有没有搞错啊?那个男人的年纪可以当她爹了耶!而且年纪那么大了还不知检点,居然想老牛吃女敕草?
好啦、好啦,他是皇帝他最大,喜欢吃什么都无所谓,可是能不能不要吃他家的女敕草啊?他越想越哀戚,也不知道他看上芸芸到底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只是因为她长得像自己的妻子白轻风?
唉,他又长长叹口气,现在他总算有点明了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儿女总是爹娘心中的牵挂”这回事了。
“我想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年我爹娘要绑着我入赘到齐王府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忆起往事,女子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虽然有了一些细小的皱纹,却不失清丽动人,脸颊上也浮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你碍…”似娇嗔。却又带着满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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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月,白双双接到消息,凌安王最近到河洛寺静养,边疆原本加派的守军也纷纷调回京城,于是便着手为哈莲娜打包行囊。
只是短短一个月,原本一身轻的哈莲娜突然多了许多东西,都是李家的人送给她的——牛婆婆的四季衣裳和绣花鞋;王大婶的中原各式香料和腌制腊肉;杨叔叔特地打造的马蹄铁,说是能带来好运;李家爷爷女乃妍送给她的文房四宝;白双双和她爹送的琵琶,还有家里的婢女与家丁联合起来送的手染布与毛毯,其他中原小吃名产则根本数都数不清,哈莲娜最后甚至得雇一辆牛车,才能将所有的东西都装下。
她贪心地每一件都舍不得丢,因为每一件都代表着大家对她的爱与关心,让她的心好暖好暖,甚至第一次有了一丝丝舍不得离开中原的念头。
“哈莲娜,你一路要小心埃”牛婆婆拿着手巾擦着鼻子。
“哈莲娜,不要忘记我们喔。”一个家丁挥着满是汗水的手臂和她道别。
“哈莲娜,路上别饿坏了,记得多吃点哪!”王大婶不忘叮咛。
“哈莲娜,杨叔叔给你的马蹄铁不要丢了喔!将来让你家人看看我们这儿的打铁技术有多好!”
“哈莲娜……”
“哈莲娜……”
“哈莲娜……”
似乎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交代叮咛她,大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可是其中的真心真意,却只有更加清晰。
牛车渐渐走远了,哈莲娜不断回头微笑和这群可爱的中原人道别,脸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铮的一声,琵琶声响起,白双双也是眼角含泪,抱着琵琶来送行。
琵琶声带着淡淡哀愁,那是“塞上曲”,原是描写远嫁他乡的王昭君思念故国的心情,声声思念,切切私语,此刻用在送行,更是增添不舍与凄楚之意。
哈莲娜听了一会儿,也从牛车上拿出白双双送给她的琵琶,纤指一拨,两把琵琶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如同即将分离的好友,依依不舍互相在远方道别。
琵琶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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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河洛寺内
夕阳西下,秋意染红了树叶,金风一吹,红叶纷纷舞落,先是在空中随风起舞一阵后,才慢慢飘落地面。
见到那飞舞的红叶,不知怎地,他脑海里便浮现身穿红衣的哈莲娜跳舞的情形,一圈又一圈,在殿上转着、笑着……
哈莲娜。
转眼已经要半年了,他还是毫无她的下落,即使他再次暗中派人前往黑水流域寻找,但贺兰族人一向行踪不定,加以不喜外人,因此派去的人都是徒劳而返。
总而言之,哈莲娜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一开始,他气愤难平,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要如何杀去黑水把哈莲娜抓回来!但随着日子过去,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之后,他这才寻思着当时独孤靳对他说的那些话有什么意义。
爱一个人不是占有,是要让她快乐。
细细回想,哈莲娜在皇宫里的时候,的确是不快乐。虽然他一直要自己忽略这个事实,然而他此刻想起哈莲娜当时那种无奈又黯然的思乡神色,总让他的心揪痛不已。
他是傻瓜,竟以为将她囚禁在身边就是爱的表现,她不是名贵的珍宝或宠物,她也是一个有活生生感情的人,为何他那时不明白?为何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非得要等到失去了才能明了?
秋风又起,扫起纷纷枯叶落在眼前整理得相当干净的坟冢上。
这是他母亲徐贵妃的坟冢,无碑无刻,只因她一向不喜奢华,只求平乎淡淡过日子,只是身在皇宫的她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而离世。
昨夜,他梦见母亲了。
母亲依旧是面露慈蔼的微笑,像他孩提时那样走近,模模他的脸,模模他的头,然后又模模他的手。
母亲的手感觉起来竟是温热的。
他想出声喊她,却发现自己嘴不能动,声不能发,他急得想挣扎,却被母亲轻轻按下。
“胤儿,”母亲模模他的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娘当初不是要你逃,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很想说因为他要报仇,他不甘心他所拥有的一切就这样被人夺去,连他最心爱的娘亲也被人夺走,他不甘!
“不甘心,又有何用?”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母亲笑了笑,“傻孩子,皇宫有什么好?争权夺利,亲人相残,相待如冰,那里不是会令人快乐的地方埃”
快乐?为什么连母亲也对他这么说?
“胤儿,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快快乐乐,如果不快乐,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胤儿,娘知道,当你见到哈莲娜的时候,你的心中便浮现了好久不见的快乐,对不对?”
对,没错,的确是这样。
“胤儿,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如今娘走了,你在宫里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母亲伸出一只手,在他的手心上放入一个冰凉的物事,“来,带着这个去找她吧,这红玉樱桃本是一对,别再让它们分隔两地了。”
母亲的笑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的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变得像风一样,轻轻地飘远了。
“胤儿,你可知道,虽然你不能把风囚禁,但是如果你跟着风走,风会带你到它的故乡喔……”
“娘!”
独孤胤睁开眼,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而自己正躺在床铺上。
“娘……”低下头,手无意识地握了握,发现掌心里有一个温暖的小小物事。
摊开手掌,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只剩下一个的红玉樱桃。
他明明记得这红玉樱桃一直收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夜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手上?是自己无意识去取来的?还是娘亲特地托梦交给他的?
是真?是假?
也许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懂母亲对他说这番话的意思。
如今他站在母亲的坟冢前,恭敬地磕了一次又一次的头,直到夕阳完全落下,橘红的光芒渐渐在天空淡去。
“娘,孩儿要走了,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回来看您了。”独孤胤声音哽咽,但却语气坚决,“娘,您说人如果不快乐,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快乐只有哈莲娜能给我,所以我要去找她,不管多辛苦,我都要找到她,然后告诉她我真的爱她,爱到我宁愿舍弃中原的一切,只为与她长相守……娘,请原谅孩儿不孝……”
又是一阵风吹来,却不见凉意,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是他小时候常在母亲身上闻到的气味。
沙沙落叶翻飞声中,他好似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对他说,快去吧,快去吧,去找到那可爱的姑娘,去和她厮守一生,远离皇宫,远离是非,再也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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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皇宫内便不安宁。
大臣们、宫人们以及各殿侍卫都在议论纷纷——
凌安王被降为庶人,从此将离开皇宫!
据说是凌安王亲自请求皇上撤去他王爷的头衔,将他降为庶人的。
众人实在不解,为什么凌安王会作出这种决定?照理说,皇上所有的男性亲戚都在三年前那场政变被屠杀了,只剩下凌安王,将来皇上要是退位或是驾崩,凌安王可是皇帝的第一人选,他为何要放弃这大好机会呢?
不解啊不解……
尽管有少数几个人猜出凌安王的退意可能和逃跑的贺兰族公主有关,但是整个皇宫里还是沉浸在一种阴谋论的气氛中,有人说是因为皇上不想让凌安王继承王位,所以才找了个理由将他贬为庶人;有人说是因为凌安王屡次想借兵攻打贺兰族被拒,因此怀恨在心,索性预谋图反,却被皇上发现,但皇上念在他乃是自己唯一的亲弟,所以才没有处死他,只是将他降为庶人……
各式耳语不断流窜,而事件的主角此刻却一身平民布衣,牵着一匹马,带着轻便的行囊,走出了皇宫的侧门。
皇兄没有来送行,但独孤胤知道其实皇兄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尽管自己当初主动提出要降为庶人的要求吓了他一跳,但他仔细思考后便答应了,未了,皇兄还对自己说:“胤弟,我很羡慕你。”
他懂皇兄的意思,所以他笑了。
“皇兄,整个天下的责任都在你肩上,难为你了。”他第一次像个亲兄弟一样,上前拍了拍独孤靳的肩头。
独孤靳愣了愣,露出一抹苦笑,“是啊,连你也要离朕而去了,看来朕注定是要孤家寡人一辈子了。”
“皇兄,对自己的亲兄弟还不说实话,这样不好喔。”独孤胤突然露出顽皮的神色,“我一回宫就听说您和白师傅的女儿似乎互相有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堂堂皇帝后宫之事,你一介小平民怎有权利知道?”他故意卖关子。
“哎,可惜啊,我大概是看不到皇兄的孩子了。”
“这事你也知道?”独孤靳挑高了一边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倒是怕白师傅知道了这消息后会吃不消吧!”皇兄和白师傅的过往他略有所闻,如今皇兄看上他的女儿,是否说明了冤家其实也很容易是亲家?
“呵呵……”虽是笑,但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意味,“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到时瓜熟蒂落,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皇兄,再见了。”他有些不舍,毕竟是照顾了自己好几年的亲兄长。
“别说再见,我只希望你快乐。如果有空的话,捎个信给我,我会很高兴的。”他挥挥手,送走了独孤胤。
于是一人、一马、一行囊,安安静静地离开了皇宫。
大街上,人来人往,那熙攘的声调完全不若皇宫中的寂静,他突然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脚下一蹬,他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往边疆骑去。
他要回到那个他与哈莲娜初遇的地方,他相信在那里,他一定能再找回那个曾经救了他一命、有着墨绿色眼眸的贺兰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