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刮著舱门,被吵醒的风摇蕊微拧著眉,隔著纱帘望向外头。
而在她枕畔,那被她随手放著就忘记其存在的,由自称曾老板的侍女翠云所早上的红玉琉璃烧入牡丹的挂饰,微弱地散发出艳丽的不祥光芒。
烧在其中的牡丹花瓣上,仿佛收纳了风声浪息,而养出了一朵小小的漩涡。
风摇蕊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感觉到随著船体而摇晃的地面似乎又倾斜得更陡了一点,那幅度甚至有加大的趋势。她皱起眉,掀开曳地的帘子,指尖随意放在枕上,与那红玉的牡丹琉璃只隔了一个指节的距离,那琉璃发出的红光将她漂亮如贝甲的指尖映得如同霞光一般,为那纤美的线条添其性感的颜色。
但她并没有低头,也就没有发现其异状。
“雏儿?”困惑的时间只有一个瞬间而已,她喊道。
直觉地,她感到不对劲。穿透木板而入的海浪击拍声,随时可以听见、现下却连一声都听不见的鸟叫声,和尖锐得一再回旋的风声,都不祥得让她开始不安。即使被说是过度反应也无妨,她要清楚现在海面的情况。
“风大姊?你醒了呀?”
在她喊过几声之后,终于听见她的呼唤而从发呆之中回神并应声而来的小侍女,从前厅走入,越过屏风、珠帘、偏厅,踏入她的寝房。小侍女一脸的困惑,那种迟钝地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行走间已经开始脚步不稳的样子,让风摇蕊立刻放弃询问她的念头。
“雏儿,外头有些什么事吗?”
“没有呢,”小侍女一脸茫然,回道:“午膳前,曾老板派人来过一回,被王大人的护卫赶回去了,之后又派人来了一次,说如果大姊太累的话,就让人送午膳来舱房就好,这船到了入晚时分就到中继的小岛边了,咱们终于可以下船了……”
“下船玩个三天,又要上船啦!”风摇蕊淡淡的一句,打击到有些晕船的小阵女。
少女露出要哭不哭的脸,可怜兮兮地看著风摇蕊。
风摇蕊弯起一点笑,挥了下手。“去打点水来,我要梳洗著装。现在什么时辰?”
“过午了,估计午宴差不多结束了。大姊要吃点东西吗?”
“曾老板送了什么来?”
“送了点凉菜,饭闷在锅里,现在还热著,也有翠玉珍珠汤。王大人还派人送来水果,也一样冰镇著,还没化呢!随时能吃的。”
“鱼呢?”
“有啊。鲜著呢!那个皮一剥就掉了,准是刚打上来的。”
“你呢,真是懂鱼啊!”风摇蕊望著雏儿笑了。
小侍女羞涩地笑著回道:“雏儿入三千阁之前,家里捕鱼的嘛!虽然因为身子太弱,又是女孩子,不能下海,但每天看阿爹和阿兄打鱼,家里总吃这些的,看阿娘打理久了,也会一点。”
“既然是鲜鱼,我就吃点吧!”风摇蕊懒洋洋地说,她刚起身,什么胃口都没有。
小侍女喜孜孜地打了水来让风摇蕊梳洗,没在一旁伺候,让风摇蕊一摆手赶到前厅去布菜了。
风摇蕊望著倾向一旁的纱帘,掀开了手边的小窗。
那天色灰暗得极快、飞鸟已不见,她隐隐听见外头传来船员低声的吼喝以及奔跑的脚步。
被渐强的海浪击打著,几乎要颠簸起来的船体,发出了低沉的呜鸣声。
风摇蕊才刚踏出厢房门,就看见远方急速靠近的滚滚黑云,她不禁骇然。
伏守在周边的王家侍卫看见他们奉命要重点保护的正主儿出现,立刻将包围圈缩小一分。
“请风姑娘回厢房。”
带头的侍卫在刮起强风的冲击中,踩著摇晃不已的甲板向她靠近,然而风势实在太强,被黑云吸引注意力的风摇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出现,反而往外再走出去几步。
“风姑娘!”侍卫头领皱起眉,大喊一声。
“嗯?”模糊里仿佛听见什么喊声,风摇蕊用帕子稍稍掩住扑面而来的强风,向著声音来处望去。
一个大浪打上船体,引起一阵剧烈的震动。
“啊!”她惊呼一声。
那柔软的身子便倾倒向一旁,然而还没跌在地上,就被从暗处死角里一道冲出的影子撑住。
风摇蕊惊讶地一望。那一身翠绿衣饰、闪烁不定的眼神……是晚宴前自称曾老板带上船的侍女!
“翠云姑娘?”
“你有把那朵牡丹琉璃带在身上吧?摇蕊姑娘。”
“啊……”风摇蕊微微一愣,甚无戒备地回答:“忘了拿下了,的确……是一直带著。”
“那就好。”自称是曾老板侍女的翠云,脸颊上突然笑出一朵不祥的酒窝。
风摇蕊心下一寒,她想退开,却发现自己的腰被翠云紧紧挽住。
翠云笑得不怀好意。“那朵牡丹,有个好听的名字——‘银翅蛊’,是从南洋带回来的血蜘蛛吞食九十九个处女精血、花了六个月才养出来的,是为了你而养出来的蛊毒!”
风摇蕊一时愣住,为了这莫名的深沉敌意。“你、你为什么……”
“不过只是一个妓女而已!凭什么让你抢走曾老板的宠爱?”翠云厉声大喊。“银楼里那个婆娘是不得已才娶的,是利益之下必须的,他明明这样跟我说……可是你,你这上不了枱面的窑姊儿,却不要脸地跟曾老板勾搭苟且,你想抢走曾老板,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风摇蕊苍白了脸。多么相似的情景……
她的意识有一瞬恍惚,眼前仿彿出现当年那个持刀向她挥来的青楼女子,那个为了心中的爱情幻影而疯狂的模样,和现在的翠云合成一体,惨烈地教她不忍卒睹。
“翠云姑娘……男人要变心,怎么是能够挽回的?”
“他没有变!”扭曲了面孔的女人狰狞得犹如复仇夜叉,然而那满脸的泪水却哀艳得仿佛春花,惨烈地断头落下!“我为他怀了孩子,只要生下来就可以入曾家的门,我会和那个不能生育的婆娘平起平坐,而你,风摇蕊,你休想抢走我的男人!”
怒火妒恨之下的女人力大无穷,她拉拉扯扯地将风摇蕊押到栏边,剧烈摇晃的船体让一众侍卫难以近身,混乱之中,风摇蕊勉力让自己在上下左右的颠摇中站稳,她一手抓牢了栏杆,另一手用全身的力量顶住翠云要将她推下海的力道。
“翠云!男人逢场作戏、薄情虚假,你何苦为难自己也为难我?”
“我若不为难你,那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翠云压住风摇蕊,扯著她的长发,竭尽全力要将她推下海去。
她以为这样可以绝了这个威胁,却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还有无数个威胁,而这些都是那个薄情的男人所招惹。
“我一个长工的女儿能攀上曾老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我家里还有老小靠我来养,被你夺去了倚靠的男人,我的生计要怎么办?我肚子的孩子也要去做长工吗?你一个勾栏女穿金戴银,整天伺候大老板就好,怎么了解我们苦苦挣扎的痛?”
“青楼女子抛头露面受尽数落,翠云,这些皮肉生意不是男人来支撑怎么能经营下去?”风摇蕊悍然回应,“你放开我,我为你谋一个生路。翠云,别要绝了自己生机。”
“你怎么为我谋生路?”翠云惨然一笑,“让我和你一样去做皮肉生意?让我千人压万人骑?风摇蕊,不要脸的下贱女人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我可怜你,翠云。”风摇蕊被压制著,一身凌乱、花容失色,却用著沉静的语调吐出清晰字句。“你看不起自己,也以为全世界都瞧你不起;勾栏女子尽管受人轻贱,却绝不会羞辱自己。我们有自己的骨气,能像我们一样见过世面、享尽富贵、轰烈一生的女人,你以为是随便谁都当得起的吗?”
翠云愣住了。她似乎应该要生气,但她却迷惑著。
眼前这个被她抓扯得凌乱狼狈的女子,为什么能有这样光芒四射的骄傲?
“我们为了自己活著。自己快乐,自己痛苦,自己受伤,自己振作,我们不让自己轻贱,也不让男人来轻贱。”风摇蕊正视翠云,一字一句地说:“而你,翠云。你以为自身清白,却其实将自己尊严踩踏脚底,你在作践自己,却以为是世界在瞧不起你!”
翠云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不是!我没有!没有……”她惨烈地嘶鸣出声,却浑身无力地跪坐在地,泣不成声。
风摇蕊扶著栏杆,勉力维持自己的稳定,她微微凌乱地呼吸著,目光怜悯地望向跌跪脚旁的女子。女人何苦相互为难?
她曙了半晌,紧紧抓著栏杆。颠摇得极其剧烈的船体,让意图上前来保护她的王家侍卫没有办法靠近她身边,她靠著支柱的栏杆,微微弯去扶住那个跌跪在脚边、苦楚可怜的翠云。
“那个银翅蛊……解法呢?”
仿佛失去意志支撑就浑身无力的翠云,微微张了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风摇蕊有些不耐了。“你从南洋带回来的蛊物,知道养法,也应当知道解法吧?”
“银翅……蛊?”翠云愣愣地重复,以茫然的目光瞪著风摇蕊。
“对,银翅蛊。”风摇蕊轻轻一皱眉,摇了摇翠云,“会有什么症状?解法呢?把牡丹琉璃丢掉就好?
“牡丹……琉璃?”翠云摇著自己的头,游移的目光终于看见了风摇蕊挂在腰间、紧紧随身的银翅蛊,盯著看著,她忽然大喊大叫起来,尖利的嚷嚷让风摇蕊不禁脸色苍白。
“那是‘婬蛊’!是南洋的男人拿来教青楼女人用的……它让女人只想要做不要脸的下贱勾当,让女人自己求男人来上!你中了‘婬蛊’……啊哈哈哈!你中了‘婬蛊’!你是的下贱女人!”
风摇蕊一把擒住翠云,沉声喝道:“解法呢?”
“解法……”摇摇晃晃的翠云,像是因为意志崩溃了,连带也精神恍惚起来。
风摇蕊见状,当机立断就甩了翠云一耳光。“清醒点!‘银翅蛊’的解法呢?”
“解法……解法……”翠云迷茫地摇晃著身体,喃喃自语一阵之后忽然大笑起来。“没有解法!没有解法!那是婬蛊啊!你要和男人,一直,你要一辈子都被控制,你一辈子都会是妓女,哈哈哈……”
风摇蕊忍无可忍。“你就为了一个男人疯了!翠云,你肚里的孩子难道没有比那个无用的男人还重要?”
“孩子……”翠云呆呆抚住肚月复,里头孕生的孩子还要她来保护的……“孩子……我的孩子……”
风摇蕊疲倦地一叹。“至少为了孩子,清醒一点吧!你要想倚靠男人来过活,就挑一个能倚靠的。踏实的日子,总比你如今心惊胆战来得好。”
翠云目光困惑,复又迷茫,再又清晰,如此反反覆覆,双手不断抚向肚月复,终于大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地、把所有痛苦委屈妒嫉恨意都哭出声来,惨烈至极。
风摇蕊却只能沉默了。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妒意,她所蒙受的灾难实在难以接受,这样一个蛊物,要毁掉她的后半生吗?
她眯起眼。“翠云,你说这是南洋的蛊物?你拿回它的时候,有没有记得其他的什么?例如相克的东西或创出蛊物的人?”
“我、我不记得……”翠云怯怯地缩起身体,呐呐地回话。
风摇蕊凌厉地一眼瞪过去。“你胡里胡涂就买回来了吗?既然知道养法,那养法是谁告诉你的?这么严重的蛊物不可能让你随意到手,一定还有什么你没有说的,快想起来!”
“我……我撞到一个蒙脸的男人……他、他说要来长安找、找一个叫梅晴予的女人……我、我说我从长安来的……他就给我这个蛊了……”
“找梅晴予?”风摇蕊却变了脸色,“他找她做什么?”
“找她……”翠云一见她变了脸色,也紧张起来,匆忙回想,“找、找她,说要抓回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风摇蕊低喃,复一拧眉,“然后呢?他把蛊给你,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他说……”翠云咽口唾沫,凌乱地嚷嚷几句,又清晰地说出话来。“他、他说这蛊不可遇海水,遇了就救不回,这蛊要跟一辈子,到死才……”
风摇蕊心下一凛,眼尾余光一瞟,她估计著自己临海面这么近,即使坚强如她,也忍不住膝盖无力。
但她立刻勉力振作起来,望向离她最近的王家侍卫,目测自己需要扑出多远才能构著对方的手,而又需要多少力道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月兑离对方的掌握,顺利离海水愈远愈好。
船体颠摇凌乱,晃得她头晕起来,但她双手反而更紧地抓牢栏杆,她绝不要掉进海里去!
王家侍卫头领的粗壮男人在经过跌跌撞撞的不稳移动后,终于将自己和风摇蕊的距离拉得近了,他伸出手去,要风摇蕊回握他的手。
“风姑娘,请伸出手来!”
“你能抓牢我吗?”
“在下绝不会让姑娘落海,请姑娘信任!”
风摇蕊严厉地望向对方,在男人眼里看出强烈的意志,她吐口长气,将身体的重心调整向男人的方向。
然而翠云却哭喊起来,“不要丢下我,我肚子里还有孩子……”
“你决定要推我下海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肚里有孩子不能冒险?”
风摇蕊气极地头也不望向翠云便怒喝一声,承了责备的女人哭泣著不敢回话,然而她就算心中有愧疚,也依然还有求生意志,她看著风摇蕊往王家侍卫靠近,手搭在了一起,她一著急,突兀地在颠摇甲板上站起身来,却立刻不稳地向海面倒去,她忍不住大声哭叫,风摇蕊下意识地伸手一拦,拚尽力气把她挽在怀里,翠云紧闭眼睛,怕得不敢再睁开。
此时甲板剧烈地上下震摇,大浪打来。
风摇蕊看著迎头而下的大浪,骇得心都凉了,她不可遇海水……而就在这失神的瞬间,一股大力将她撞开,她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握住王家侍卫头领的手,向下坠去。
美目睁得大大的,撞得她坠海的人,竟是翠云……
哭得狼狈不堪的女人,由上而下地注视著她,惊惶地将自己尽力攀附在懊悔的王家侍卫头领身上。
风摇蕊苦笑了。美艳无双的牡丹头牌,如同大雨中被打落的春花一般,无比惨烈地落下。
而后,冰冷的海水顷刻将她吞没。
眼见这一幕的王家侍卫都愤怒地大吼起来,但没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入海救人。
失责的王家侍卫头领,后悔得肠子都打结了。可是更糟的还在后面。
“头儿!”身后的部属惨叫。
侍卫头领错愕,还来不及回问,眼角余光就瞥见一道影子紧跟著那朵华艳牡丹落下的角度、坠入海去。
王家侍卫头领这下不仅心都凉了,连命都去了半条。
“大人?!”他不可置信地惨呼,却没有任何办法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