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迫不及待想知道昨晚他离去之后有什么发展的曾老板,便派人来厢房前敲门。
“怎么呢?”隔著门,里面传来初醒而慵懒动人的嗓子,骚动得让门外的侍卫忍不住胯下一紧,暗暗想道:这个女人,到底用她那张嘴哄得几个男人为她勃发?
他脸露婬笑,轻浮地道:“老板要召小娘子到他房里,听听小娘子唱曲儿,小娘子要唱得好的话,侍卫们也会伺候得更有劲。”
门里传来一声轻笑。
那侍卫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推著门就要闯进去。
忽然,门旁那扇小窗开了。“就你一个啊?”
那诱人的嗓子从小窗传出,侍卫连忙探头过去。
还没看到人,就先闻到幽甜的女人香气。但他还没来得及晕头,迎面一桶冰冷的水,便淋得他一头一身。
小窗刷地一下关紧了。“滚回你老板那儿去,就说姑娘我今天身子不适,要休息。”
侍卫傻了眼,那一身的冰凉,让他一股火气全烧上来了。“你不过一个窑姊儿……”
他一拳正要擂上那厢门,却被一股大力握住,一抽一折,骨折的脆响清楚地响起。
侍卫痛得叫不出声地惨号起来,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股迫力,竟让他完全不敢回头。
“牡丹头牌要伤了一根头发,你赔上一辈子金银也还不起。”
那声音,曾家侍卫是认得的……他冷汗淋漓地湿了衣服,浑身抖得难以站稳。
那是东海霸主——王尧东!
“小、小的冒犯、请、请原谅……”他说话抖得像是散架一样,抱著骨折的手,连滚带爬地逃离。
动手折断他唐突手骨的康虎皱了眉,冷眼看著对方逃走。这么没有气势的部属,会有什么样的上司也是可想而知,那个曾老板能请得牡丹头牌出海来玩,该不会是下了什么邪术,才得来这种好运吧?
王尧东却没有理会那种小人物,他吩咐康虎,“抽一队好手过来,刚才曾家侍卫那种举动,不要再犯。”
“专门保护风姑娘的?”康虎愣了一下,慎重地确认。不是吧?这个女人究竟不是他们请上船来的啊!
“怀疑?”王尧东冷冷一睨。东海霸主决定的事情,居然还能质疑?
康虎心下一凛,立刻低头接令。“属下马上去布署。”
他匆匆忙忙地退下,身为多年心月复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近身攻防战况激烈,他还是能闪多远是多远。
冷眼睨著部属逃离的身影,王尧东不用想也知道这混蛋打著置身事外的主意。主子要追女人,他不过来提供点子、想些花招,居然掉头就跑?亏这家伙从小伺候他到大,名为主仆,实际上几乎可以算是兄弟了……
算了,追女人这种艰难任务,要求救于一个还没破处的小子。倒不如他自己来。
王尧东站在厢房门前,没打算吭声,他在等里头的女人自己出声打招呼。
方才门外这么声势浩大的驱逐害虫的举动,门里的女人不可能没听见,更何况她才刚推开窗,泼出那么一桶冰水来,那柔女敕的雪臂一挥一振,极其漂亮的线条,果决流畅的弧度,如果无视那其中明显到嚣张的轻蔑的话,倒也不失为一幅美图。
从刚才的举动,王尧东确定了,这个被称为牡丹头牌的女人,是个泼人冷水的好手;大抵她看不顺眼的客人,不论是否位高权重,都是这么一泼了事吧?
他想著,又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男人是落不下面子的生物,被一个女人这么不客气地泼水,任是哪一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得罪了人,她要怎么收拾呢?
那三千阁的主事者,应该不会打杀她这个为阁里赚进大把金银的摇钱树吧?
这个女人,说不定就是用著一半为她著迷疯狂的男人,来压制另一半为了她的嚣张行径而抓狂的男人吧?
然而有意无意之下,王尧东理所当然地无视于自己“也”是被她泼过水的男人之一。
他在门外站了好半晌,站到他那双冷厉的眼愈眯愈细,直到眯成一个杀伐的极限。
他在忍、在等,他要看看这个女人能够挑战他的限度到哪一层!
而门内,被那穿透门板而来的凶狠兽类气势给吓得缩在角落,打死也不肯靠近门边的小侍女,脸色惨白地看著半卧在贵妃椅上的主子,那若无其事的优雅和自在,简直令她想哭。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磨出这种不动如山的本事,一定是她已经月兑离雏儿的位置,往上爬到十二金钗之一的名额里;但是,她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没有破处过的小侍女啊……
她哀叹地掩住脸,只差没有脚软地跪地求饶,拜托门里门外无声大斗法的两位大神能够移驾去其他地方斗,别在这里吓死人啊!
淡淡瞥了一眼那缩在角落要哭不哭的小侍女,风摇蕊摩挲著手心里捧著的茶盏,轻轻一口气吹散茶汤上浮著的茶瓣,目光望向那扇险些被曾家侍卫擂破的门。要是再放任门外那个不请自来的狂妄男人不管的话,那扇刚逃过一劫的门,很快就要面临粉身碎骨的下场吧?
到时候,恐怕门里的这雏儿,要被吓到从此不敢接近男人了啊……
她叹口气,放下了茶盏。
长发如瀑,直线地披落在肩后,绣著牡丹的暗红肚兜下是曳地的长裙,一双绣鞋只隐隐露出个尖儿,窥见她小巧的足,而外罩了一件薄氅,那半是透明半是绣满繁复图纹的衣袂,将她身子勾勒得风娆诱人,无比魅惑。
她的手搭在门栓上,那样娉娉婷婷,如同一只白蝶停伫著。
微掩下来的长睫,将她那双烟媚的眼,柔化成水般的美丽婉转,娇滴滴的,像会说话一样。而那未上胭脂,却嫣红得有若晚霞的芳唇,勾引得人一心只求吻得天长地久。
她很清楚,她有著什么样的外貌。
轻轻呼出一口香郁的气息,她拉开了门。
盈盈秋水般的眼睛,自下而上的,宛如仰望良人般的,凝住了门外那个聚足了怒气的伟岸男人。
男人看见她的眼,看见她柔软的腰肢,看见她美丽的胸形,看见她微仰的颈项,看见她长发掩下,那如同瀑流般将她笼罩的柔细夜幕。
这个女人不开口的话,真是个绝对的美人。
王尧东并没有马上张嘴,说出任何破坏气氛的话。
而开了门、用那柔软腰肢倚在门上的女人,也没有故意挑拨地说些什么来气死他。
那样娇滴诱人的微笑,出现在风摇蕊的唇边,立刻便让王尧东深刻了解到,她为什么能是牡丹头牌的原因!
柔软时那样乖巧,但当她吊起那双烈如野葛般的眼睛时,便要气得人断肠。
他真的想要这个女人吗?会不会只是一时受色相迷惑?或者只是被其烈性蛊惑,未有征服便有其吸引力?王尧东扪心自问。
而那倚著门的妖娆女人,则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男人是容易被迷惑的生物,她很清楚;而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一时迷恋而已。
她微笑著,轻轻地掩下长睫,款款地倾身施礼。
“摇蕊应曾老板邀,上得这艘船来,得王大人诸多照拂……”曼声婉约,那一字一顿,甜如歌吟一般,“十二日转眼便要逝了,摇蕊纵使心有眷恋,无奈身在烟花之地,万般不由己……将来若王大人入得长安,还记得摇蕊分毫,前来三千阁一探,摇蕊便心满意足。”
她目光轻轻探向男人,望见他动摇的模样,款款又道:“摇蕊昨晚失态,冒犯大人,还望大人怜惜摇蕊一介女流,莫要记恨才好。”
王尧东愣愣地,竟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才是。
他这个纵横商场、指挥海战果决杀伐的男人,居然不晓得怎么应付一个女人?
王尧东对自己呆怔的反应,几乎要感到困扰。
他居然没办法反驳这个女人!他直觉地知道这个女人满口鬼话,完全是青楼女子对恩客的欲擒故纵,但是当他看著她在他面前款款施礼而软语呢哝时,他却彻底地发不出任何脾气。
他甚至没办法对这个女人说:“我知道你在扯谎!你将天下男人都瞧不起!”
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还想跟这个女人说:“我喜欢你……”
他以为他只是模糊的喃喃,只是一种恍惚的梦呓。他以为他没有说出口。
王尧东觉得自己简直著了这个女人的魔,彻底地一败涂地。
他把手覆在脸上,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开。
但他如果回过头再看风摇蕊一眼的话,他会错愕于她脸上的惊讶,然后自觉他刚才说出了多么禁忌的告白。
然而他没有回头。
于是他不会看见,风摇蕊在瞬间惊讶得近乎害怕、困惑,她掩住了自己的唇,避免呼唤他的名字。
这个男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吗?
那样寻常的四个字,却让她对男人一贯的轻蔑受到了动摇。
我喜欢你……
寻欢客不会对窑姊儿这样坦率地告白,因为他们知道这只是金银的交易;窑姊儿要这么跟寻欢客不知轻重地告白,那就是比落入地狱还不如的痛苦。
那样的四个字,却勾起了风摇蕊藏在心底的创伤。
她也曾是对著寻欢客动情、告白的女人,换来的是靠近心脏的乳首下,那一道割裂至腰侧的刀痕。
那个男人在另一间青楼的痴情女人找上门来,当著男人的面,让她一刀见血;而那个男人却沉默地,在她哀切地痛缩在地的目光里,让那个杀伤她的女人搂著臂弯,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界。
那一天,她的爱情死去;而在艳姊姊的抢救之后,她在一众姊妹的哭泣声中,知道自己还失去了初孕的孩子。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等她出了房门之后,她就成了性烈如火、妖娆如魔的牡丹头牌。
她再也听不入寻欢客口中一声一声的喜欢你,也无视那前仆后继为她赴死、为她散尽千金的男人。
然而为什么,此刻她却为了这个笨拙狂妄、轻蔑她的男人失态地说出“喜欢”而动摇昵?
风摇蕊那苍白的脸庞里,有著一种紧绷的尖锐意志,张扬成她的防护。
她绝对不要相信,绝对不要动心,绝对不要软化!
身体不能自主的话,那么更不能将心丢失!
她只有尊严……绝对不能失去!
她是玩遍男人的牡丹头牌,是她来挑剔男人,不是男人来轻贱她。
美丽的女人用那双纤白柔软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闭紧眼睛,她用全身在抗拒、在拚搏。
“风大姊?”小雏儿以颤抖的声音呼唤著。
成为牡丹头牌之后便伺候在风摇蕊身边,从来不曾见过她失去从容不迫优雅神态的小侍女,惊慌失措。
“雏儿,”背对著小侍女的美丽女人,慢慢挺直了背,那随著深长呼吸而缓缓放下、安静地置于身侧的双手,自宽大的袖里露出那么一小截的纤白指尖。她的声音有一丝疲倦。“大姊今天不舒服,无论来者何人,都不见。”
“曾老板亲自前来,也不见?”
“不见。”
“那……”小侍女咽了咽唾沫,“王大人呢?”
“不见。”美丽的女人静静旋身,如同一朵花落下了一般的,衣袂绽成盛开的华瓣,她淡漠的眉眼,有著月下冷昙的幽静之色。“谁来都不见。”
“是。雏儿晓得了。”
“守在门内,有人要硬闯,外头王大人派来的侍卫会收拾。”
“是。”小侍女福身。
风摇蕊款款移步,犹若行于水面上流畅而无声,入得里处寝间。
床前垂地的珠帘沙沙响著,昭示她躺入的动静。
雏儿纵使再困惑不安,也只能强自镇定心绪,守在前厅里,为主子挡下打扰。
海面上缓缓航行的大船,原订是要自港口出发,前行到中继的环列小岛上,那里有著曾老板预先订下来的别庄,他们在那里下船,而王尧东一行人则继续他们原本的行程。至于曾老板等人在那里休息三天之后,再搭上由小岛出发的船只,回到港口。
照船行的速度,那么在黄昏之前,便能顺利地到达中继的环列小岛,曾老板等人已经由侍卫在收拾随身物品,准备要向王尧东辞行了。
由曾老板做主举行的午宴,派人来找风摇蕊,却被王尧东的侍卫半是威胁、半是打杀地逼退,而牡丹头牌的舱房门从头至尾都没有打开过,全由小婢传话发落,曾老板为此向无功而返的侍卫发了一顿不小的脾气。
“为什么风摇蕊的门前会有王尧东的侍卫,啊?”
“早、早上就派出来了……”侍卫忍耐著顶头上司随意的踹打,小声回道:“也许王大人也看上了那个窑姊儿……”
“她是牡丹头牌!”曾老板愈打愈生气,下手更重,“你知道我为她花多少钱吗?近七百万银啊!七百万啊!”
“是、是……”侍卫忍耐忍耐忍耐,忍到整张脸都涨红了。
曾老板犹不解气,想到那个花了大把金银还模不了几下、甚至没上过一次的风骚尤物,更是感到吃亏,于是怒道:“王尧东!你想仗著东海霸主的身分,来抢我买下的女人吗?”
“可是老板……”那挨揍的侍卫小声地回覆:“听说那个牡丹头牌也没有接客的意思;王大人一早去的时候,牡丹头牌也只是出来见个面,王大人就走人,留下护卫守著而已,那个牡丹头牌说是今天不舒服,所以不见人……”
“今天不舒服?”曾老板眯起眼睛,忽然想起昨晚他提前离席,把风摇蕊单独留下了,她那么一个窑姊儿,跟王尧东这种大客户在一起,想必滚上床去了……“哼!要能伺候得好,给曾记银楼抢下生意来的话,今天就放过她好了!”
曾老板的心情突然变好了,眉开眼笑地去主持下船前的午宴,与王尧东应酬往来。
除了掌舵的人以外,没有人看向甲板外的海面。这时,船体摇摇晃晃的行进,在如同被海水拥抱的气息之中,风向微微改变了,远方一片灰黑的云体,飞快地向著这艘船体而来。
群飞的海鸟集体改向飞行,而海浪稍微开始了较大的波幅起落,沙沙的海水声响融入风声之中,变成刮著船体的尖鸣。
散在各处的船员,脸色慢慢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