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天的雨,下得整个世界都长着霉翳。整个宇宙是灰的,夜夜倾落着忧寒的泪滴。是冬季。
高阳湖倚着墙,撩开窗帘,朝窗外望了望。雨声淅沥,一滴滴地,在不远处的银白灯光映射下,泛着银亮的色泽,随着冷冽的季风歪打在雨窗上,碎裂成珠屑。
夜难眠。日子沾染了一片潮湿;心情,也如此被浸湿。
他叹口气,放下窗帘,重新回到床上。从那天起,那个该死的黄昏开始,他就夜夜如此辗转反侧,脑海中交替地浮现出朱奇磊和那个"朱儿"的影子。然后,每每,那个"朱儿"的影像旋着旋着就恍映成了朱锁锁,在他脑海里盘旋,回扩成一圈圈的疑惑。而他,就被围困在那圈圈中。
总是愈想,愈是心烦意躁,深宵难寐。
真相究竟是如何?他直忍不住地想弄清一切,又迟疑着,下意识害怕、不愿去面对;心憎爱分明矛盾得一如少男初恋的艰涩。他不知道他究竟害怕知道什么,疑惑不解让他觉得不安,偏又深深抗拒着去印证那"一切"。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瞪着天花板。四处是黑,除了帘布外那泛着银色光泽的珍珠似的碎雨。他实在无法合眼,一闭上眼睛,眼下便布满朱锁锁仿佛在燃烧的火红身影。
她老是爱穿着红,一身的红,不时让人觉得她在燃烧。那袖领、裙摆,随着她的举手投足,飘飘地,像煞火焰的须探,伴着她时而的顾盼,变幻成红红的勾引,勾带着烫心的骚动。微微地,教人感到不安。
是的,那近似燃烧的颜色,总是教他感到不安。加上内心盘旋着的那疑惑,让他更是烦躁。
他翻个身,面向窗台。窗外雨滴,丝丝的寒;窗内愁满,重重的难安。
门静悄地被推开,黑暗中,一个暗红的身影走进来。足音被厚重的地毡吸纳去,那样悄然无声,如是精灵一样的魅影。
"谁?"高阳湖又翻个身,半卧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声响,失眠的缘故。他却敏锐地感到有种异常,蓦然莫名的心跳。
那身影……是朱锁锁!
在他看清楚她的身影时,她已经窝进他的睡床上,低低地嗓音带着沮丧。
"我睡不着。"她像小狗一样,蜷曲着身体,紧偎进他的胸怀里,盲索着一分温暖。
"这么晚了……你想做什么?……"高阳湖本能地推开她,习惯性的皱眉。眉宇间,锁着些许的压抑。
她还是那样,连身的红衣长到了脚踝。赤着脚,在裙外。但在这沉夜里,没有光的映射,那红,暗化成一种奇异的黑紫色。
"我睡不着……"她又像小狗一样,贪求温暖地蜷曲在他身旁,将脸埋进他胸膛。"抱着我好吗?我一直睡不着……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好冷……"声音透着一股淡淡的烦乱,加点脆弱哀伤。
他注意到,她在说话时,眉头些微纠结着,情绪显得不宁。
"别开玩笑了!你快起来!"他还是皱着眉,再将她推开。
这冬雨,是属于季节的,大概也属于心情的,也许会下一整个冬季。他即使想如此拥抱她,也是无能为力,更何况,他心中兀自围困着那圈疑虑。
朱锁锁微微仰起头,幽幽地望他一眼,温柔而多愁的眼眸。她垂下眼睑,断续说:
"以前若是这种时候……这种雨……如果我睡不着,阿磊就会抱着我,直到我睡着……"
阿磊?
高阳湖身体微微一震。他原想回避的,她倒是主动提起。这个"阿磊",会就是朱奇磊吗?
"阿磊?你是指朱奇磊吗?朱儿——"他用一种带着酸、带着醋,带着憎厌不满和盘诘的口气,足以让她明白他应该知晓的程度。尤其那声"朱儿",他叫得怪气,别有用意。
朱锁锁默然一会,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想你迟早也应该会知道——"
这句话是承认了。高阳湖心中疑惑得到证实,却于同时,泛起更强烈的恐颤。
"你知不知道,阿磊临去前,托我照顾你?"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语调平缓没有起伏。
朱锁锁点头,同样地平静。无言地望着他。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我——"他同样望着她。话说到一半,面对她的注视,蓦然甩了甩头,再说不下去。
因为他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奇磊始终模棱两可,带着诡谲的暖昧,模糊真正的实像。而现在,这成了他最糟糕的立场。
他既希望朱锁锁是朱奇磊的女儿,又不希望——如果,朱锁锁是朱奇磊和晴美的女儿,那么,他该以什么样的面貌面对她?下意识里,产生一种身份的隔阂。那不是他所情愿的。他先遇见、认识那个"朱锁锁"的,而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她就是她自己——朱锁锁,火一样的朱颜。
但如果,朱锁锁跟朱奇磊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想起陋巷里妇人说的那些话。不!那更教他难以接受!
他实在分不清,他对朱锁锁,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了。对他心中这种复杂和矛盾,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问你,你跟阿磊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他硬下决心,又稍稍迟疑下来。"你跟阿磊……你是他的女儿吗?"
朱锁锁闻言,睁大眼睛,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但觉荒谬似的扬了扬眉角。
看见这样的表情,高阳湖心中不由得一宽。但只一瞬间,他脸色立刻阴暗下来,心情跌到谷底,沉到最深渊。
"你跟阿磊'同居'在一起,但你们却没有任何关系……"他慢慢地,试图求证什么似的盯着她的双眼。
他记得朱奇磊说过,朱晴美托付他照顾朱锁锁,但朱锁锁不是朱奇磊的女儿——那么,会是朱晴美……?!天啊!真的不敢再想下去!
"晴美呢?你跟晴美又是什么关系?你跟朱奇磊——你们……你们……"他觉得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了,简直无法完整地把话说完。
他怕她跟朱晴美有什么"实质的关系",血缘的;又不情愿她与朱奇磊有任何"幽暗的暖昧"。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如果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天啊!他真的不能再想下去!胸臆像要爆开来似,有一种原始、冲动的力量迫使他发狂。而这种冲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朱——奇——磊——从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他这么憎厌这个名字!
"阿磊就是阿磊。"相对于高阳湖内心的激昂起伏,朱锁锁的神情显得近似无动于衷。"晴美也就是晴美。"
"不要跟我扯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我要你说清楚!"
高阳湖极力压抑控制不住而提高的声调,调整呼吸,平却略显激动的情绪。
"好吧。"朱锁锁望着窗口一会,盘腿坐起来。"我七岁跟着晴美。然后,晴美病了,她叫我等她不在了,带着信去找阿磊。"
"你是说,你跟晴美不是——"问得很迟疑,松了口气似。
"没错,不是。我跟晴美没有你担心的那种关系。你的晴美一直是很纯洁的。"朱锁锁看穿他的心思似,撇嘴一笑,笑得极是讽刺。
尤其她那句"你的晴美",说得酸刺,回异她平素那种一派漫不在乎、无所谓的神气口吻,潜藏着未明的情绪。高阳湖接住她那酸刺,淡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他想,她必定从朱奇磊那里听过一些什么,有关他对朱晴美的事或者感情;而且,也跟朱奇磊一样,对这些什么有着相同错误的认知。他对朱晴美,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一种慕情,其实非关于男女,只是他年少时一种寂莫的心情。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淡看她一眼,等着她再次开口。
"我妈生我的时候还很年轻,恐怕都没有我现在这么大。她是人家外遇的对象,对方不肯认,娘家又不给养,所以我这个私生女一直是个黑户,上不了学。"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朱锁锁一脸和自己不相干的神态。"一直到我七岁,好不容易,我妈终于找到了个好户头,我这个黑户就成了麻烦。她是个未婚的小姐,我的存在对她的幸福构成了阻碍,所以喽,我就那样被送给晴美了!"
"这么说,你跟你的亲生父母……"高阳湖僵硬的表情不觉得柔和起来。
"天晓得!"朱锁锁不耐烦地皱眉打断他的温和。"我跟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就算现在在路上碰见了面,早也不认得了。对我来说,亲疏关系,不见得是那样算的——我是说血缘什么的。亲不亲——在这里!"她突然凑近他,点了点他的胸口,仰头对着他。
目光相对,互成了凝视;眼与眼交触的姿态,无疑在传诉一种古老定情的仪式,是黑夜催化的恍惚,赤果的潜意识。
高阳湖先似受不住,收回目光,挪开些身子。他觉得他跟朱锁锁太靠近了。夜半时分,如此一张床,如此男女……
突然意识起这些,他习惯性地皱起眉来。想将朱锁锁推开,她却靠挪得更近,索性依在他胸膛,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由他承担。
"晴美死后,我照她的话,去找阿磊。"她慢慢说道:"阿磊收留了我,然后就那样一直过了下来。"
什么叫"就那样一直过了下来"!?
高阳湖不禁抿紧了嘴,表情也绷得死紧。
"阿磊对我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宠我。每次我睡不着,他就会抱着我,耐心地哄着我,直到我睡着为止。"
"你是说,你们——你跟阿磊,睡在同一张床上?"高阳湖面无表情地扯扯嘴角,带着一种机械的僵硬。
"是啊!有什么不对?"
她还问他有什么不对?!还那样一脸无辜纯洁的表情——
"或许没有吧!"也许他该换一种角度看待。"我想阿磊一定把你当成他自己的女儿看待。他没有孩子,你又是晴美托他照顾的,所以对你产生移情作用,把你当作他自己的女儿。你也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看待,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不料,朱锁锁却蹙眉说道:"阿磊就是阿磊。明明就没有关系,心里也都很清楚,偏偏要假装是什么父亲女儿的,不是很别扭吗?"
"那……你是说,你跟阿磊,就那样——那样住在一起,那样共同生活,同居在一块……就那样过了下来?"高阳湖边问边寻索确当的字眼,结结巴巴地,愈问到最后,表情愈加地难看;脸色也绷得更紧,更加僵硬。
"嗯,就是那样。"朱锁锁点头,回答得一派坦然。
就是那样?!
高阳湖按捺不住,扳住朱锁锁的肩膀,逼视着她双眼,口气严厉,神态认真,说:
"你问你,你到底明不明白两个男女,所谓'同居'在一起的意义?"
朱锁锁直直对着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眸子里未言的心绪。她只是看着他,没应话。
高阳湖青着脸,自我演绎那沉默的含意,恨恨地推开她。心中顿然涌起一股憎厌,胸臆间充塞鄙夷的轻蔑。
这是他最无法释怀的——那些龌龊的暖味!这种种,让他不舒服到极点。
他简直无法忍耐再和她坐卧在同一张床上,胸中一股莫名的火在狂烧。他恨恨地瞪着她,直想将她推得远远的;面对她显得那般无邪的脸庞,迟迟硬不下心肠。他跳下床,大步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刷地打开窗户。那忿恨的姿态,无一不像是在泄愤。
天空下着雨,带着阴寒,随着季风侵打进这窗洞开的缺口。湿潮的气流,凝结起冻骨的寒,冷得教人直发颤。朱锁锁瑟缩着身子,垂下视线,避开那水光。
她最讨厌这种雨。毛毛地,细细地,又一滴一滴地,下在身上,仿如滴在心头上,足以让人冷得语无伦次,失去所有的感觉。她最讨厌冬季这种雨,这种下得让她最悲伤讨厌的雨。
跟着朱晴美的那天是这样的日子;朱晴美死了,去找朱奇磊那天,也是这样的日子。遇见高阳湖——不!只有跟高阳湖遇见的日子是不一样的。那一晚,她点了点他的胸口,红红的灯影,红红的氤氲,就此跟定了他的方向,认取了她生活的形样。轻微地,她两颊慢慢泛起了涟漪似的笑。
"你能不能把窗子关了?这么冷,我更睡不着了。"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瑟缩着,禁不住地颤抖。"我不是朱奇磊,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高阳湖粗声地回答,心中那憎厌依然挥之不去。但他话虽然这么说,还是将窗户关上,拉密了窗帘。
他走到床边,厌恶再看见她,对着墙,冷淡地下逐客令说:
"我想睡了,请你出去!"
朱锁锁默默地离开床,驻立在床边,转身回望。高阳湖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她,拉起被子,背对着她躺下。摆明了一身拒绝的姿势。
朱锁锁倾了倾头,脸庞再度泛起那涟漪似的笑容。
她站了一会,转个方向,重新窝在床上,一头小无尾熊模样地紧挨趴住高阳湖的背,寻求安定她的温暖。
"你——"高阳湖霍然坐起来,回过身憎厌地瞪视她。
"我睡不着。"迎着他的,一双无助、可怜楚楚的眼神。
他板起脸孔。"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我的手脚好冰,结冻了似……"他听着她呵气搓手的声响。低清的嗓音,直比窗外冬日季雨的凉寒。
一个知耻守礼的女孩,是绝不会半夜三更跑进男人的房里的;更不会大胆厚颜地睡卧在男人的床上——
这么想,高阳湖脑中就浮起朱奇磊勾魂含笑的神态,那股憎厌感就更加强烈。
他不想再看到朱锁锁一眉一发,重重扭开头,存心不理她;心中那股莫名的火,发狂地燃烧着。
"你不冷吗?"耳边蓦然传来朱锁锁冷柔的软语,热气呵在他脸上,感觉相靠很近。
然后,极突然地,他感到脚踝一阵冰冷,由足踝直窜到心口。
"你干什么?!"他吓了一跳,朱锁锁的双手正抚握着他的脚踝,甚且轻轻地摩搓着。
"你的脚好暖,身体也好暖。"她抬头嫣然一笑,将全部的冰冷贴向他。
她坐跪着,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脖子,脸庞贴着他的脸庞,整个身体都偎纳入他的胸怀里。他没有防备,坐姿承受不了她倾靠的重量,朝后仰倒了下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用力推开她,果肤间仍残滞着自她身上过传而来的冰冷。
他对她是感到憎厌的,嫌恶的情绪难以释怀;偏偏对她如此的"纠缠",他又无可奈何,下意识地纵容。他不愿她靠近他,又像电磁两极地拒绝不了她的靠近。
"如果抱你的人,是魏丹华,你就不会赶瘟疫似的推开她了,是吧?"朱锁锁并拢着腿,双手抱住膝盖,说得幽怨。
"什么?"高阳湖眉头微皱,没料及她会提出这么荒谬的问题。
"我说,魏、丹、华!"
"你又在胡说什么?!"表情又是一皱。他根本没想到那些。
"你爱她吗?"
这算什么问题?他别开脸,不理会。
她逼到他跟前,明明白白地望着他,要他无法忽视她。
"你爱她吗?"她追着又问。
"这跟你无关!"
高阳湖紧板着脸,愈感荒谬胡闹。这种时分,他竟跟她同处在他的房间睡床上,驳斥着她如此荒唐无稽的问题!
"其实不必问,我也知道……"朱锁锁洞悉什么般,语气拖得老长,引得高阳湖忍不住瞧她望去。她才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狡黠,半认真半玩闹,说:"她是你的女人,对吧?"
她的神态完全不像在逗趣,高阳湖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白她一眼,没好气说: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那就表示他爱魏丹华吗?什么又叫做"他的女人"?他怀疑她搞不好连这句话的真正意义都没弄清楚!
"不怎么样。"朱锁锁摇头一笑,笑得和她的话语口气一样地无所谓。"你既然已经有个女人了,就不多我一个。"
她这样胡说八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每,总惹得他有种被捉弄的感觉。尤其她惯于一脸要笑不笑的神态,真真假假,嘲讽又促狭,他看穿不透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的年纪还不过他的一半,却老是耍得他团团转;在她面前,不知为什么,他常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你别再胡说八道!"高阳湖警告地瞪她,却不是很认真。
"你明知道我不是胡说八道。"朱锁锁眨动长睫毛,黑暗中闪动着幽亮的光。"你也不是那种毛头小孩了,有一、两个女人是很正常的事。再说,你先遇到她的,我也没办法。"说得那般但是又何奈,不像在开玩笑。
"能不能拜托你别再胡扯了?愈扯愈离谱!"高阳湖显得有些不耐和无奈。
什么女人不女人、爱不爱的!这件事,他真的没有想过那么多。对女人,他一向不积极,也不会处心积虑,偶尔甚至会嫌麻烦。可就算他不说话,单凭他的外型和条件、加上那一堆房产,女人也会主动找他搭讪,编寻借口接近他。
魏丹华就是这样主动搭上他的。她从事房屋中介经纪,在众多持相同工作理由接近他的男男女女中,特别积极与锲而不舍。他烦不过,只好把一些房屋和地产委托他们代表管理经纪。而后,她没事就往他工作与住的地方跑,自动又自发,时间稍久,倒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跟她的关系,就这样形成种吊诡、扭曲又公认的情态牵系。面对她的积极,他无可无不可的,也没什么挑剔,既未排斥也没拒绝。就好像反正到了一定的年纪,该有个女人,而循此正常的程序,如此而已。
他不是朱奇磊,习惯按照秩序过他的人生,没有水手性格那种浪漫的火花。所以什么女人不女人、爱不爱情的,他根本没想过那么多。
不过,嗯……也许。魏丹华对他有种官能性的诱惑。如果,那算是爱的话,大概就是了。他不会排斥她的黏腻和挑逗,甚至,有时她多汁肉感的软触,也会挑起他动物性的冲动;那是一种成熟的骚动,一种自然的。
这都是正常的,都依循着一种"正常的秩序",所以他不会排斥。只是,如果再往前进一步,那事情就有全然不同的意义。这一步是重大的,他不能不细思考虑,因为那意味着一种最亲密暖昧的结合接触,也意味着他人生中一种关系的重组。
但关于这些种种,他实在还没想到那么远、那么多。不过,目前可确定的是,他必须尽快把朱锁锁赶驱出这房中。
他感觉她是危险的。感觉置身在危险的氛围中,不小心便会陷入情不自禁的难以自拔中。她不像魏丹华那般,会挑起他感官、动物性的冲动;但她一些不经意的小举动,却每每引得他内心乱起一阵温和荡心的骚动。
"你闹够了,该出去了吧?!"他蹙着眉,板起脸,下逐客令。
朱锁锁一甩头,毛燥的发丝藤蔓似的攀住他肩头。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爱她吗?"她说。
"你不是说,不必问就知道的吗?干嘛还问我?"高阳湖对她翻个白眼,将搁缠在他肩上的头发拨开。
那眼神瞅得悻然,朱锁锁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一会,再拿眼角去瞅他,略略的娇俏。
"你最好听我的——"她半起身,跪立在他身前,双臂平伸阁放在他肩膀上,低脸俯视,在他耳畔耳语似的说道:"不要去喜欢她的好!她说过她爱你吧?呵呵!小心喽!女人的甜言蜜语都是有阴谋的。"说罢,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
为了稳住身体的重心,以防身体朝后仰倒,高阳湖不得已伸手揽住她的腰。朱锁锁几乎整个人都倾靠向他,一大半的重量全转诸他身上。
如果就这样推开她,他怕她跌倒到床下会受伤,因而有些矛盾犹豫,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又将她抱紧了些。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那是我的事。"他感到她的嘴唇在他鬓旁摩挲,间而传触来她脸庞肌肤冰凉的感觉。
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朱锁锁嘿声一笑,双臂一紧,抱住他有脖子,脸庞贴着他的脸庞。
"你最好还是听我的话的好!"她重复又说道。
什么爱情,还不就两个男女,说些我爱你、你爱不爱我什么的空话,互相骗来骗去,舌忝来舌忝去而已。把爱情想得太美,注定要腐烂。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高阳湖顺着她的话随便捡拾着话题。这拥抱让他觉得不习惯,而这样看不到她的脸,却清晰感受到她温度的对答,也让他异常地不习惯。
他试图扳开她的手;她看着他,头一倾,浮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表情,笑了。更要为难他似的,纵身将他扑倒在床上。
帘窗外,夜雨打在雨窗上,滴滴答答,带着刺激的节奏,像慌乱的心跳。
这一次,高阳湖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很无奈地瞪着她的笑。他拿她,实在没办法。
"你以为我喜欢缠你吗?我真的睡不着嘛!"她眨动无辜的眼眸。
两人分躺在床中间两侧,侧对着;手与手相抵,眼神与眼神交缠,相互传递着彼此暖凉冷热的温度。
凝眸处,交释道脉脉无语的潺流。
"你睡不着,我也没办法。"高阳湖将眼光一垂,躲避那道潺流,也躲着那冰凉心房的渗透。
他知道她失眠苦,但他又能怎么样?!他又不是朱奇磊——他思绪乱糟糟的,朱奇磊的影子突然闯现在这混乱中,瞬即让他心情快速下沉,脸色也阴魇起来。
朱锁锁也垂下眼,忽略了他愈凝沉的神情,思绪掉得很远,低幽说:
"以前阿磊他——"
"我不是朱奇磊!"高阳湖阴沉地打断她的话,声音尖冷得像冰刺,戳刺开那脉交释的潺流。心中那股强烈憎厌嫌恶的情绪,又扑拥上来。"你就那么忘不了他?时时惦记着?"
"不,他是例外。"朱锁锁像是没注意到他阴冷的改变,若无其事地望着他。
"例外?"
高阳湖心情沉透了。那言下之意,仿佛在说她的生活里,除了朱奇磊,还有过一些"其他";她青春的容光里,还有过其他男人的驻访,而朱奇磊是个中的"特殊"、"例外",让她特别惦记。
"除了阿磊,还有别人吗?也是我认识的人吗?"他盯紧着她的眼,几乎要恨起她。
朱锁锁微微埋了埋脸庞,作态地想了想,却是不说话,只是瞅着他若有若无地笑。
"怎么?才刚提起,就这么健忘?不是牢牢惦记着阿磊吗?那些'例外'之外的呢?你倒说忘就忘?"那神态教他禁不住内心一股妒恨憎厌的冲动,语出嘲讽。
"所有的男人都令人难以忘怀,只是我记不起来罢了。"电影里让人迷魂的伴舞女郎的台词,她倒学得如此顺口,满眼睛满眼睛透明、仿佛的多情。
如此假假真真,高阳湖认真地盯着她的眼,想从那多波的涟漪中细索出什么,却始终看不透,对她真正的心思着实无法猜测。
他宁愿她是骗他的;所有的这些世故、无所谓,只是虚张声势。他也宁愿相信她是骗他的;这些言词,只是一如那些她惯常的"胡说八道"般对他的捉弄。
尽管如此,他仍忍不住涌起妒恨冲动的情绪。这股情绪让他深觉不安,害怕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朱奇磊说的那些话,蓦然在他心田响起。他说,抢走了他唯一的太阳,还他一颗最璀璨的星星——
唉!去——这些乱糟糟的思绪!
他不该胡思乱想。但他对她那些妒恨嫉憎的情绪,却又如此左右他的心情起伏!
"唉!"他下意识地月兑口叹气,不意迎上她狎闹似笑的眼神。
那眼神会说话,精灵地顽皮慧黠的促狭。
"看什么!"他板起脸孔瞪她,有点装腔作势;那双潭乌亮眼神,瞅得他心慌慌地。
"看你啊!"朱锁锁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起那脉戳断的潺流。目光相对、脉脉交缠。"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你神魂颠倒吗?"
又在胡说八道了!
高阳湖惯常地皱眉,惯常地警告般瞪她一眼,内心却有那么些微,复杂地,像是喜悦的雀跃。
"你——"
他抿住不禁地笑,才想开口,朱锁锁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抢先说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又在胡说八道了——对吧?"她翻个身,脸朝黑漆的天花板。背着他的表情,在惯常那要笑不笑的神态中布藏了浓烈的怨怼不满。
但暗色浓稠,分辨不出她表情里真正的心情。她总是露出那么一点真,一点笑,一点嘲谑和一点无所谓。
"我们说好的,我以后就跟着你,由你照顾我——"她侧过脸,对着他。"反正你已经有个女人了,也不在乎多我一个——"她顿了顿,埋怨嘲弄似的嗔他一眼,口气酸溜溜的。"现在呢,可好了,又多了一个!"
"你不要又胡说八道好吗?岑惠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我不好不答应,这你不是不知道!"说不出为什么,朱锁锁那酸溜的口气,让高阳湖觉得很愉快。他显得很无奈地皱着眉,语气里却满是说不出的笑。
"什么'不好不答应'!可听你的口气,笑得那么高兴!"朱锁锁更不满了,又嗔他一眼。"她来的时候,你忙乱得一团,欢迎都来不及,一点也不嫌她打扰。可对我呢?天天给我脸色瞧,不时要赶我出去!"酸味很浓,愈说愈酸。
"我几时给你脸色看,又要赶你出去了?"高阳湖说得冤枉,却关不住满眼满脸的笑。
"你倒很健忘嘛!不就刚刚还一直赶我出去?"声音到最后,嘟喃得全是不满和埋怨。
如此一提,又让高阳湖想起朱奇磊,散逸掉的憎厌情绪又聚拢了些。然而,望着朱锁锁那如嗔似颦、因着某种酸醋的情绪而显得娇俏嘟蛮的脸庞,他一方面既难以释怀,一方面又无法压住内心的骚动而将她推远。
那情绪,既渴望又厌恶。他既憎厌她的靠近,又拒绝不了她的靠近;两极的情绪,相互拉锯,作力相当地撕扯着他。
"你该出去了,不要再在这里胡闹!"他冷漠地,几乎生出憎恨地瞪着她,再下逐客令。但同时,却又对她再次测身与他的相对,对她冰冷的相偎,优柔地难以拒绝。
"我不是胡闹,我只是睡不着……"低低凉凉的声音,直像窗外那冬日的季雨,一滴一滴地下入他的心坎里。
他的眼光,穿破黑暗望着她;无言地,以凝视的姿态,那样望了好久好久。只听得雨声滴滴又哗哗地,夜风在雨窗外回旋伴合。
"我真的是注定欠了你的!"他叹口气,叹得无可奈何与理所当然。
她展颜笑了,蜷偎在他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