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未亮,外头微有动静,玄夜爻随即张眼,看了眼依旧沉睡的晏摇光,将披风收拢,确走她不会受冻后,才走出屋外。
站在漫着浓雾的大街上,他乌瞳眯紧,没在街上瞧见任何异状,青临派驻的百位士兵还守在镇外,突地一阵马蹄声接近,白萝纵马而至。
“王爷,属下替你送点吃的来。”下马后,几个大步来到他身旁。
玄夜爻浓眉微扬。“你怎会来?”
“王爷昨儿个没回客栈,二皇子大发雷霆,吵得我耳根子发痛,所以我早早离开,顺便带了些热食。”他甩了甩手中以油纸包裹的肉包子。
玄夜爻不置可否地哼笑。“他想当皇帝,也得看我有没有兴致拉他一把。”
“是啊是啊。”白萝很捧场的点头,然后又一脸伤脑筋地道:“不过,我似乎也听见了二皇子打算对这儿的镇民做点什么。”
闻言,玄夜爻横睨向他。“难不成……”他想起玄逢之急着回西引,也恼他为了瘟疫一事耽搁。
他的怀疑,极为合理。
突地,山风刮起,似有黑影阵阵疾掠而过,白萝顺势看去,月兑口道:“王爷,鬼差到了。”
玄夜爻抬眼,什么也看不见,但思量之间,已经举步朝小镇深处而去。
“王爷,你想阻止吗?”白萝有些意外地跟上他的脚步。
“阻止得了吗?”他健步如飞地过了城镇前半。
白萝更吃惊了。“……不能。”不管他人生死的王爷,竟想要阻止鬼差拘拿!
玄夜爻面无表情地来到冶铁厂附近的住家,几名军医就守在外头,一见他来,个个闪避,噤若寒蝉,正因为如此,更让他清楚听见屋内传出的痛苦哀鸣。
他抽出白萝腰间佩剑,大步走向屋前,头也不回地道:“白萝,本王一踏出屋外,立刻点火焚烧。”
看着他的背影,白萝一叹,“遵命。”
玄夜爻步伐潜移,进入屋后,看着一张张扭曲的脸,和地上几处他们呕出的黑血,立刻确走是玄逢之要人下的毒手。
他轻扬长剑,乌眸沉不见底,锋利刃面在阗暗中进现青冷杀气。
“本王,送你们一路好走。”
剑影若电掣,一颗头颅立即落到一旁,头颅上的眼瞠得极大,像是死不瞑目,鲜血溅上玄夜爻的乌靴袍缘。他视若无睹的继续扬起剑,在屋里血腥屠杀,对上一双双含怨的眸,一张张愤恨的脸,他都不痛不痒,毫不在乎。
天未明之际,他扮演着黑夜罗刹,快剑斩杀百余村民,再由白萝放火,轰的一声,火舌窜天,赤红的火映红天际,烧出一方诡艳,吓得军医软了脚,不敢动弹,然而声响已惊动守在镇外的士兵。
骚动四起,脚步声、喧闹声,扰醒了熟睡中的晏摇光。
她疲惫地伸展四肢,直到听见外头惊喊着村落着火,她才猛地清醒,一下子冲到外头,朝镇的深处看,果真瞧见窜上微亮天际的浓烟,火花四映着周围。
错愕了下,她抓住身旁走过的士兵问:“发生什么事了?”
“胤征王发狂了,居然杀了村民,还放火烧了!”回话的百定士兵,正忙着汲水灭火。
晏摇光难以置信地踉跄了下,一股恶寒从心间爆开。
“怎么可能?有什么道理他要这么做?!”她心头发痛,感觉那冲上云霄的火,像是烧在她心坎上。
她摇摇晃晃的往起火处走去,眼前人影晃动,一团混乱,而后,她瞥见人潮定住,如浪般退开至两旁,而最远处站着的,就是造成腥风血雨的男子。
他缓步而来,神情自若,俊魅玉容上还沾着血。
“摇光,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玄夜爻淡问。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身体因愤慨和失望而剧烈颤抖,不敢相信他怎么可以在歼灭一个小镇之后,还这么云淡风轻!
她扬手,却被他紧擒住。
“你做什么?”他眸噙阴雷,冷面肃杀,神色妖诡得恍若鬼王在世。
“你混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跟你说了,他们可以救,是可以活的,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她吼着,泪水决堤,痛的不只是上百条的性命,更因为他恶意的背叛!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这是各国之间不用言明的规走,瘟疫必定以火焚,本王哪里错了?”
“可是我跟你说过了——”
“那又如何?”
“你!”她痛不可抑,心间像是被烧灼得无以复加,快要爆开,快要被撕裂,而他居然可以这么无动于衷!“你答应我了,你答应我的!”
“本王……忘了。”不擅长解释的玄夜爻不知该怎么说清一切,索性不说。
“你可恶!”晏摇光抽出腰问匕首欲刺向他,他也不闪不避,只是凝睇着她,突地一把长剑横过,挡住她的攻势。
“王爷,放开摇光。”阻止的人是获报通知赶至的青临,他冷冽地道.“就算你想要火烧鬼川镇,也该先知会我一声吧。”
玄夜爻沉如死湖的眸微睨向他,半晌才松开手。
晏摇光盈泪的水眸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眸里写满了失望。“王爷,为什么要让我恨你……”他明明知道鬼川镇与她的渊源有多深,为何竟选择了以最残忍的手段灭掉这个村落?
他沉默不语。
“我以为,王爷至少会愿意为我改变,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她深吸口气,稳住破碎的声音,咬牙低吼,“鬼就是鬼!你如果没有身为人的心,那你就是鬼!万鬼亦可成人,而你却在一念之间变身为鬼!”
闻言,玄夜爻抽紧下颚,乌瞳痛得紧缩。
“我不会原谅你。”最后,她坚走的说:“绝不!”
话落,她直朝小镇深处而去,急着要救火。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都不会放弃。
“摇光!”青临呼喊着追上她的脚步。
玄夜爻乌瞳半眯,拳头握得青筋跳颤,却终究没有追上前。
“真是个不懂事的女人,瘟疫本该火烧,有什么不对?”玄逢之不知道打哪冒出,走近的笑说。
面色肃杀地看了他一眼,玄夜爻不置可否的离去。
而那一眼,淡淡的一眼,就够玄逢之胆战心惊。
鬼川镇。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不懂男女情事,这是你最大的弱点。他对你好一点,你就真以为他转性成了大善人了?”青临语重心长地叹。
晏摇光泪如雨下,止不住内心的悲伤。
仅仅一夜,她便失去了刚动心的恋情,也失去她长大的故乡。
放眼看向四周,打火的官兵在镇上来回穿梭,小镇深处成了圮倒的废墟,早已看不出原这是她第一个家,第一次拥有温暖的地方,而那个男人,更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暖,让她懂得思念滋味的人,如今……都没了。
她捧起一把灰白尘烬,任其从指间不断滑落。
终究,她想握在手中的,还是留不住。
“回去吧,这儿交给别人处理,你回府好生休息。”
青临苦口婆心地劝她。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玄夜爻会傻得放火灭镇,但对他而言,这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礼。
晏摇光轻轻摇摇头。“我想替他们立个冢。”她对鬼川镇民有太多情感,如今因为玄夜爻而烧成一把灰,她痛不欲生,内疚欲死。
“让我帮你吧。”
“不,这是我该做的,我一个人做。”
拉起袍角,她在地上抓了把灰烬放入,走到下一户,也如法炮制。
大火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灰烬,她能做的,也只是自各户抓起一把灰烬,为他们立一个冢,刻一块碑,在往后年年祭拜。
然而,当她到了下一户时,却蓦地瞧见里头竟有具未烧尽的尸骨,但白骨上却泛着黑。
她愣愣地看向怀里黑白相间的灰烬,脑袋里,似乎有个念头快要成形。
“摇光?”青临不解地轻唤。
晏摇光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瞪着泛黑的白骨,放开袍角,任灰烬掉落一地,接着蓦地一把抓起那截白骨,快步走到外头街上。
“摇光?”
晏摇光迅速来到已封闭的冶铁厂,在外头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再将白骨敲打成灰,倒进水桶里,取下发上的银簪丢人。
青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举动,再看向水桶,见银簪迅速转黑。
动作飞快地捞出银簪,她瞪着通体发黑的簪子,双手轻颤。“……有人下毒、有人下毒!”
他闻言一震。
“这其中有问题,我要查个清楚!”晏摇光紧握银簪,神情有几分疯狂。“殿下,有人先下毒,王爷再杀了镇民放火,难道殿下不觉得这其中藏着极大的问题吗?!”
快死绝的心又恢复了脉动,她的视线逐渐清朗,脑袋缓慢运作,试图厘清整个事件的疑“摇光,你冷静一点,你该不会是想替他月兑罪吧?他杀了镇民是事实,你亲口问,他也亲口认了,不是吗?”青临抓着她的肩摇晃,眉头紧蹙。
“可是,如果他真要镇民的命,毒杀就算了,为何还要那么费力地亲手杀了再放火?”
“也许毒不是他下的。”
“好,如果毒不是他下的,那会是谁?!”晏摇光噙泪的水眸烈火灼灼。“依我方才所见,毒素已经渗透那根白骨,那代表毒早在昨晚便已落下,可是王爷杀镇民是在天亮之前,那时早该毒发,王爷难道会没发现异状?如果他的目的只是要杀镇民,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
她——推敲,蓦地顿住,解出答案,“如果他是得知镇民被下毒才去杀呢?那就代表着他是明知故做,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看向他,青临被她眼中不被任何人左右的正义凛气震慑住。
“殿下,瘟疫一旦隐瞒而导致扩散,隐瞒者依军律得处死,如果一早所有的人都知道镇民死了,却误以为皆死于瘟疫,一旦消息走漏,我是非死不可。”她缓住情绪,思绪更加清朗。“王爷先杀后烧,是在湮灭证据……他是在保护我。”
可不是吗?玄夜爻虽是嗜血狂虐,可是他一诺千金,当初她与他赌七星岩战役时,他并没有心生诡计,在战场上伺机作乱,在鬼川的赌约,他记得她随口提过她是战地孤儿,所以往后便改变战略,不再血腥屠城……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直把她搁在心上,而她……却在失去控制时,对他说了不能原谅的话!
“摇光,你又动摇了?!”
低沉的嗓音兜头落下,她不解的抬眼,登时怔住。她从未听过殿下这般阴沉的声音,也没见过他这般阴狠的嘴脸。
“动摇?”她不解,现在她纯粹只是就事论事地抽丝剥茧,想要查清楚事实的真相,虽然镇民已死,但至少她要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殿下,我没有动摇,我只是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什么?”青临寒着脸靠近她。
“这其中有误会,我要找王爷确认!”话落,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一把力道扯过,还不及防备,青临的唇已经落下,她硬是在最后一刻避开。
“殿下,你做什么?!”她惊吼。
“你是我的!你的命是我捡的,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为何现在却选择了和你最讨厌的男人相守?你怎能如此背叛我?!”青临暴咆,全然没了以往的儒雅。
晏摇光被他吼得怔住,然而当他的吻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时,她毫不犹豫地抽出短匕抵在他的喉间。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殿下,你冷静一点。”她颤抖着手,从没想过这一把打算要献给他的短匕还没来得及献出,如今却已经抵在他的喉间。
可是,不能怪她,她从没想过殿下对她是抱持着这样的情感。
“冷静?!”青临突地低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是我在鬼川镇把你带回府,是我因为你的一句话而让鬼川镇成了冶铁重镇,而你……说要一辈子服侍我,如今却为了一个男人而背叛我!”
“我没有!”
“你敢说你没有?!”他怒吼,硬是逼近她,不管短匕是否会穿透他的喉间。
因为他在赌,赌他在她心中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