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廉贞沉声说:“这是小的亲眼瞧见的。”
“是吗?”尹子莲漫不经心地应着,专注在手中的雕刻细活上。“那丫头倒是硬骨,都没跟我提起过。”
要不是近来袖儿的身子骨抽长得多,衣裳变小,露出手脚,他不会发现她四肢上多了莫名其妙的淤痕。
“依小的猜想,也许是跟当年雁儿被赶出府有关,女婢们大概都以为是她告的密,而且又不满她受到大少的宠爱,成为大少的贴身丫鬟。”廉贞想了想,又说:“红袖在府里被欺负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是她去到女仆房之后便开始了,也许……这三、四年来一直是这样的状况。”
毕竟大少在府中最得丫鬟青睐,而她们之间有太多人都抱持着不切实际的想望,如此一来,由小男童变为女娃的红袖自然成了眼中钉。
尹子莲听着,然而入耳地只有前半段——
“我宠爱她?”雕刀顿住。
机伶的廉贞随即改口,“大少挺看重她。”
“我看重她?”他哼笑,以尖锐的雕刀在木头上刻出精细的女圭女圭面容,明明木块不过是拇指大小,却能清楚看出女圭女圭秀美的五官。“廉贞,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怎么遣词用字如此不到位?”
廉贞闻言,学红袖摆出傻笑脸。心中暗想:他哪里遣词用字不到位了?他是旁观者清。
前两天,主子还特地差人替红袖量制新衣,用的全是上好衣料,而且一直以来,红袖从不必做一般丫鬟的差活,只需守在大少身边,还有许多自己的时间,地位明显和其他奴婢不同,难免引人侧目。
“你现在是装鬼脸吓我?”尹子莲懒懒抬眼。
“……不。”他赶紧收起傻笑,再度在心中月复诽。哪有差这么多?一样都是傻笑,一个好可爱,一个就是鬼脸喔?
“我只是想教那丫头。”尹子莲慵懒地说。
这些年下来,袖儿也争气,他教了她琴棋书画,她都能马上上手,而且教十分,她便学上十分,天资聪颖得令他激赏。
“……”有什么不同?要不是能勾起大少的注意力,大少又怎会有心思想教她?好比他,大少教他一个月的字就誓言不再教他了,但他可没笨到把话说出口。“不过,我发现红袖她总任人欺负,不还手亦不还口,态度淡漠得极为古怪。”
“是吗?”他状似不在意,随即在女圭女圭上头钻孔。“由着她吧,我可没兴趣管她和他人如何应对。”
她在别人面前如何,他压根不管,只要她在他面前展现真性情即可。
“那么,大少打算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由着她,我不插手。”
闻言,廉贞不解地皱起眉,细长的眼眯得快要张不开了,还是猜不透主子的心思。既然没要插手,又何必要他私下查探这件事?
正忖着,就见红袖端着药碗而来。
“大少,药熬好了。”红袖一身交领红衣,外头搭了件银白雪袄,长发扎成双辫盘起,露出优美的颈线和细腻轮廓,秀美五官随着年纪增加更显立体,浅浅勾笑时,大眼微眯,漾出妩媚气息。
很好,这笑,是面对他时才有的。尹子莲勾笑,将木雕女圭女圭穿上红绳,巧手编了个结,递给她。“拿去。”
“这是大少雕的?!大少的手怎会如此地巧,做什么都行?”她惊呼,将药碗往案面一搁,接过木雕女圭女圭,爱不释手地轻抚。“原来在大少眼里,我这么可爱?”
她跟在大少身边多年,从没见过大少和哪个姑娘走得近,更别说其他丫鬟根本无法踏进夏荷斋,而这女圭女圭既不像夫人,更不像丹禾,肯定是她。
“你眼坏了?那是个丑女圭女圭。”尹子莲笑得邪谑。
“……明明就是个可爱女圭女圭。”她扁了扁嘴,问向廉贞。“廉大哥,你觉得我丑吗?”
“呃……”
廉贞偷偷瞥了眼主子,只见主子眸中带笑,看他的眼光充满“疼爱”,让他好害怕……他可不可以变成哑巴,干脆都不要说话?
“算了,不为难你,省得大少又欺负你。”红袖朝他嘻嘻笑,那神态有几许小姑娘撒娇的意味,柔媚中带着秀妍。
尹子莲见了,微眯起眼,心底有股异样情愫躁动着,他一时之间不明白那是什么。
“对了,大少,韦爷差人来问话,想知道大少手里那幅画什么时候完成。”红袖侧眼探去,神态收敛些许,但依旧带着笑。
韦祖灏是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画商,听说几年前见过大少的画作便惊为天人,后来听说大少因为身子问题无法上京考试,就找上门来,花费了大半年才总算说服大少卖画。
垂敛眼,尹子莲将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快掩去。“再几天吧。”
“我知道了,我会马上差人告诉韦爷。”她看着他的目光充满崇拜。
她知道大少琴棋书画皆通,但没想到大少用心画出的画,竟可以在市场上叫价上百两,有太多王公贵族、富贾达人为了收藏大少的画而远到金陵竞相叫价,让画价不断往上加,也教“夏荷解元”的名号直通京城。
这件事让老爷夫人脸上生光,就连跟在他身边的她也兴有荣焉,非常以他为荣。
“还有事?”察觉她停驻的目光,尹子莲懒懒扬笑。
“大少,你可不可以教我刻木雕女圭女圭?”红袖的嗓调偏软,细声低喃时拉着尾音,有种特别的撒娇风情。
莫名的,心底那股不满霎时消失不见,他微扬起眉。“你想学?”
“嗯。”她用力点头。
“你学得来?”
“大少,有哪件事是你教我,我却学不会的?”她扁嘴小声抗议。
每当她扁起嘴时,他就有股冲动想要掐她的唇,然而这动作太过火,他总克制着,可却随着她扁嘴次数增多而越发蠢动。
唉,谁要她是姑娘家,就算想逗逗她,也下不了手,如果是别人,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唯独她不成。
“大少?”红袖直瞅着他,不禁想,就算她跟在他身边一辈子,恐怕也读不出他的思绪。
除了他把思绪藏太深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他随着年岁增长,不见粗犷阳刚,反倒是更加阴柔,带着一抹邪味,长睫密如扇,加深了那双眼地幽邃,总教她没法子像以往那样盯着他,在他眼中找到答案。
现在,只要看他太久,她便会觉得脸热热的,心跳有点快,感觉很怪,逼得她只好赶紧转开眼,自然没办法从他眼中找到解答。
尹子莲轻托下巴,刚要开口,便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后头则是跟着平宝的足音。
他唇角微勾。“廉贞,备酒。”
“是。”廉贞也跟着笑,快步离去,刚好和踏进书房的胡大娘点头而过。
“大少,宋大人来了。”胡大娘开心地禀报。
“我知道,我听见了。”尹子莲缓缓起身,便见宋元熙出现在书房门口。“宋大人。”
红袖不解地回头探去,只见被唤为宋大人的男子身穿官服,神态疲惫,感觉上像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但他的眼炯亮有神,面貌清秀,举措儒文,给人感觉如沐楚风,相当风雅。
“嘿嘿,现在可要改了,先叫一声宋知府让我过过瘾。”宋元熙哈哈笑,态度变得很嚣张,在红袖眼里,有种凤凰瞬间被拔光羽毛,掉入凡间变成乌鸦的错觉。
正疑惑着,不经意与对方对上眼,就见他双眼突地一亮,朝她快步走来。
“小小美人,本府已经可以预见你未来肯定是金陵第一美人,不知你是否愿意——”
“不愿意,滚远一点。”尹子莲立即介入两人间,大手将他的脸推开一尺远。
“喂,我是官耶,现在可是奉命前来接任应天府的知府大人!”宋元熙佯怒。
红袖一愣,有些紧张地看着主子。知府大人?那不是很大的官吗?大少这样对他……
“很了不起吗?你当年的状元还是我让你的。”尹子莲只是一哼,笑得有点不屑。
“啧,给点面子行不行?让我要一下威风很过份吗?”宋元熙收敛没威力的怒颜,挎着嘴角,然而瞥见一头雾水的小美人,又重敛神色。“这姑娘是谁?怎么我没见过?”
“打你及第之后就没踏进尹府,自然不知道我收了个贴身丫鬟。”他边说边推着他往外走。
“欸?贴身丫鬟?!你?你不是向来不——”
“走了,到偏厅去。”尹子莲硬是打断他未竟的话,正要走出房门,却发现有人扯着自己的手臂。“……袖儿,怎么着?”
“大少还没吃药。”她急声说,赶紧跑去端药。“等我一下。”
宋元熙看着好友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她端药来,还非常豪气地一口饮尽,眼睛瞠得差点没掉下来。
“你在这里待着。”喝完药,尹子莲把碗递给她,随即推着他离开。
才刚踏进偏厅,宋元熙便一脸促狭地看着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尹子莲冷睇他一样,迳自在主位上坐下,一会便见廉贞把酒送上了。
“你这家伙是怎么了?何时变得这么听话?”宋元熙跟着在他身旁落坐,却见桌上只有一个酒杯,“廉贞,这是怎么着?一个酒杯,谁喝?”
在尚未及第之前,他和子莲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常在尹府走动,自然识得尹府上上下下的人。
两人在县府书院里彼此竞争,那一年会试,子莲拿下解元,他屈居第二,而隔年地殿试,因子莲未能成行,他便一举拿下状元,皇上赐封为七品刑部侍郎。
历经几年,他擅长察言观色,能屈能伸的态度,以致在宫中鸿图大展,如今更是蒙皇上钦点成为应天府知府,才刚回乡,他没回家,倒是先赶到尹府会见好友。
“大人有所不知,大少自从中毒之后,就不能喝酒了。”
宋元熙闻言,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尹子莲见状摆摆手,要廉贞先退下。
“这事的凶手,至今还找不着?”他沉吟着,倒了杯酒。
“找到了又如何?能还我健康?”哼笑了声,不怎么介意。
饮尽一杯酒,宋元熙微展笑意。“多年不见,你有些变了。”
“是吗?”
“要是以往的你,根本不在乎生死,又怎么会乖乖地喝药,甚至还规矩地不饮酒?”虽然心底五味杂陈,但此刻见着好友,他内心是激动而欢愉的。“你不常说人生苦短,谁管生死临头?”
“我依旧是同样的想法,你不也是如此?”
“我是如此,所以极尽所能想要在朝中有所表现,等待时机,如今时机到来,我终于回到金陵,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出当年对你下毒的凶手。”这件事悬在他心底多年,至今无法释怀。
当年会试放榜,两人与同僚相偕到酒楼饮酒作乐,然而子莲却莫名饮下毒酒,在他面前呕血昏厥,那一幕,他至今不能忘。
“这就不对了,过去都过去了,你还挂在心上做什么?”尹子莲低笑,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敬他。
宋元熙笑得真诚。“我这辈子,朋友很多,但知己只有一个,为了这个知己,我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他失笑。“你多年来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感染朝中的坏习性了。”
“那朝中可真是险要,得像我这般八面玲珑才能活,还好你没有一举中状元,不然麻烦可大了,说不准你现在已经被贬成守城兵。”宋元熙哈哈大笑,再倒了杯酒,又说:“不过,我瞧你倒是挺惬意的,身边有个美人丫鬟,虽说年纪还小,但只要再几年,肯定艳冠群伦。”
尹子莲闻言,微皱眉。“少打她主意。”
他眨眨眼,笑得很坏心眼。“啧啧啧,你们尹家兄弟到底是怎么着?一个是捡了个弃婴当妹妹疼,一个是挑了个丫鬟——”
“我可没当她是妹妹。”
“喔,那么是当心上人了?”宋元熙不断咂着嘴。“高招啊,比于棠聪明多了,直接挑了个美人,自个儿教成未来妻子。”
“你说到哪去了?”
“不是吗?子莲,咱们是二十年的交情,我可没瞧你这么听话过,更没见你如此惜命过,乖乖吃药,乖乖不喝酒……这不是你会做得事。”
“我……”反驳的话才起了个音,尹子莲才惊觉自己真的反驳不了。
他认为自己没变,但是有些想法,似乎不知不觉中慢慢被潜移默化了。
即使他依旧洒月兑,无视生死,但是却下意识地担忧一旦他不在,袖儿该如何是好?因为怕她哭、怕她无人依靠,他逼迫自己乖乖喝药,只为向老天再多偷得一点时间……
“子莲啊,你很久没照镜子了,对吧?”
“……什么意思?”
“有空在看见那小美人时,照照镜子吧,看看自己对上她时,到底是什么样地表情,那是你自己没发现的。”
他认识的子莲并非反骨之人,只是习惯随心所欲,完全顺从心之所望;他无惧生死,只因他已经跳月兑之外,毫无牵挂,但如今他却开始珍惜自己,呼应着心之所望,那就代表他的心里,有了牵挂。
尹子莲窝进椅背,看着远方,笑意缓缓爬上唇角,蔓延上他幽邃的眸。
***
红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很想到偏厅瞧瞧,可又怕惹主子不开心,只好在原地等候,边走边看着她系在腰带上地木雕女圭女圭。
“这么喜欢?”
“大少,你和大人谈完了?!谈了什么?”熟悉的沉滑嗓音出现在耳畔,她一抬眼便如连珠炮似地问,唇角笑勾,眸中却有着担忧。“我听廉大哥说了,你和大人是多年好友,可就算是好友,他终究是官,而你这样待他会不会太失礼,他会不会生气?”
尹子莲直睇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淌君着泪时,她的眼像裹着琉璃;笑时又如噙着流光,很美,很勾动他的心。
是他太自傲,认为这世间没有一个女羊人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才完全没有想过一天,他会对她由怜生爱,就这么没有防备地栽在她手中。
“大少?”红袖问得很急,却发现他耳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眸里好似藏着某种暗火,教她的颊不自觉发烫,很没用地低下头。
尹子莲微愕,原想要抱抱她的双臂还卯扬在半空中,心头狠狠跳颤了下,从未感受过得心悸深深地撼动着他。
只是才低头,便瞧见地摊上阴影在移动,她猛地抬眼,发现主子屈身靠近自己,她想也没想地立即环抱住他。
难道说,她对他,抱持同样的情感?
下一刻——
“大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回房歇着,马上派人请大夫过府!”红袖担忧到最后已经自然而然地变成命令,仿佛忘了到底谁才是主子。“你是不是刚刚偷喝酒了?大夫说过你不能喝酒的,你怎么可以……”
尹子莲满腔热血霎时被喋喋不休的叨念给冰冻,双臂发狠地紧抱住她。
红袖怔住,大眼转呀转的想不透。
“大少?”
“袖儿,你究竟是男是女?”
“咦?”这这这,、这还要多问吗?“大少、大少明明见过……”细软话语说到最后,消失不见。
太羞人了,他明明亲眼见过,还要问她。
“是啊,要不是我亲眼见过,真要以为你是个男孩子了。”他突地一叹。
“为什么?”
“你的前胸犹如后背,抱着你,像抱着竹竿。”
红袖呆了下,柳眉攒紧,还是不懂,只好点头。“像竹竿也不错,至少我撑得住大少。”也算是有点好处,对呗。
闻言,尹子莲无奈地闭上眼。
这丫头根本不开窍,他怎能奢望她对他有什么情感?
许是她和奴婢们相处不佳,才会教她连他的揶揄都听不懂。
“袖儿,你可知道,我瞧见了你的身子,是得对你负责的?”他耐住性子,再次提点她,盼她能早点开窍,别让他等候太久。
红袖扁起嘴,一脸为难。“可是,就算是这样,总不能要大少伺候我吧?”
尹子莲怔住,略推开她一点,“这话什么意思?”
“大少说过,我看过大少的身子,所以必须对大少负责,要待在大少身边伺候着,所以同理可证,大少看过我的身子,等于也要服侍我,对不?”她说着,很是苦恼。“但这怎么可以?我是大少贴身丫鬟,怎么可能让大少伺候?”
错愕的看着她半晌,尹子莲忍俊不住地笑出声。
栽了!真是栽在她手里,堵死在自己的话里!
“大少?”
“想不想学雕刻?”他突道。
“大少愿意教我?”她大眼发亮。
“有何不可?”就不信朝夕相处,她还能不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