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乌燋铄、昊苍无云、绿林深幽,马啼声跶跶作响。
「主子,前头……」
「怎么?」瘫在马车里的男子懒懒地打个呵欠,没闲情逸致欣赏窗外风光,这车子颠簸得紧,让他没得午觉好眠,尤其今日异常高温,简直将他一身的活力都给蒸发掉了。
前头驾着马车的男子皱起眉,利眼瞇紧。「有人。」
邵悉予翻个身继续找个好位子,「嗯,很正常。」此路非他开,此树非他栽,欲往此路行,毋须留下买路财。「这里是官道。」
「只不过……」男子改不掉欲言又止的习惯,总吊得旁人胃口老高。
「又是怎样啦?」邵悉予无奈地翻坐起身,面对说话如此拖拉兼龟毛的随从很没好气。
「路中间……」
「嗯,中间。」谁来杀了他吧!邵悉予抹抹脸,恨不得将男子给踢下车去。这家伙什么都好,只有个性和说话方式跟他很不对盘。
「躺了个人。」
「人?!」邵悉予突然尖叫了一声,惊恐的看着那颗黑脑袋。「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见了。」男子刻意将车速减缓,倒在前头的人影可瞧得一清二楚,连衣物上绣的样式都能窥探得到几分。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说话才会像正常人一样简洁,邵悉予对他了如指掌,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会为此而有所改变。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坚持自我原则,死守最后一道阵线。
邵悉予将那张方正的面容扳向自己,然后眼一闭,十足无赖的说:「我真的没看见!」
哪知那男子尊容依旧毫无半点表情,「可我看见了。」
邵悉予睁开眼,抓着发在车里失控地咆哮:「绕过去!绕过去!你今天休想捡什么阿猫阿狗回家。」
「是人。」京燕那双墨黑的眼注视着不过数尺远的人影,就快与对方交集相遇了。
「也不能!」
在邵悉予怒气腾腾鬼吼之际,马车已和倒在路上那具身躯错身而过,京燕小心策马,未让马儿、车轮自对方背上碾过任何一脚一印,在狭窄的官道上,这样的功夫算是了得。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叹了口气,可仍是天字一号表情。「主子,这样太没天良了。」
邵悉予横他一眼,怪叫道:「天良?!天良是值几两?」他什么都有,就是为了钱没天良。
「黄金有价,情义无价。」
「你给我闭嘴!我就是太有天良,才没把你撵出邵府!」邵悉予在车里鬼吼个没完,险些崩溃失去理智。「现下给我发挥你那满腔热血做什么?收起来!」
为了那可笑又不值半点斤两的「良知」,他才会让这死板的家伙留在身边,任凭他满月复侠义心肠,频频找拖油瓶给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忍下去,他邵悉予哪天铁定会因为得到一种名叫「贫穷」的病而死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双墨黑的眼调向前方,方正刚毅的面容仍旧没半点表情,要不是他的话里听来恳切,否则那音调还真没什么抑扬顿挫,平板到了极点。
邵悉予听了他满嘴大道理后,总算找回些许理智,一掌按上他的肩。「我从小就明白自己死后铁定是要下地狱的。」少拿这看不见的道理压他,不管用。
眼见离那无依无靠的陌生人越来越远,京燕脸上虽然见不到半点情绪,平稳得像是未曾发生任何事,可心底却是焦躁不已。
「所以,没得谈。」邵悉予话才说完,两掌一摊又缩回车里,继续先前的假寐。
「倘若对方是个富贵人家,这出手一回,不知值多少钱……」
一听到「钱」字就双眼发亮的邵悉予,赶忙翻坐起身爬到京燕身边。「你拖拖拉拉做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这真是富贵人家?」
「人不可貌相。」
两个大男人蹲在官道中央,探究起趴倒在地上的身躯,却迟迟不愿探出手去,因为赔本生意没人肯做,如果是尸首一具,不仅沾了晦气,还会惹上麻烦。
「我看不出来,你从何判断?」摇摇头,邵悉予压根不信京燕识人的能力,他已经吃过好几回亏,没道理在这节骨眼上还相信他的话。
京燕难得蹙起一双剑眉,「直觉。」
「你可不可以负责任一点啊?」邵悉予吼他一声,险些腿软迭在那副身躯上。
这家伙又来男性直觉那一套吗?男人哪来的直觉?是男人就该──依事实,判是非;视情况,辨黑白!
「我觉得……」
「怎样?」
「咱们应该……」
顶上两只乌鸦飞过,还呀呀叫了两声,彷佛暗讽两人的无知,还找不到个对策。
「大哥!我拜托你话一口气讲完,好吗?」再拖下去,天都黑了。邵悉予拉下脸来,时间就是金钱呀!
「应该出手相救,见死不救,有辱侠义之风。」
「很抱歉,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可不是什么侠义之士。」邵悉予俊脸都绿了,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习惯成自然……这回救的是路人一枚,下次会不会拖了一牛车的人回来?
「主子,做人要讲义气,要有道义。」燕京定定地看着他,「这是老爷说的。」
「你知道我从小就发誓要做孽子的!」邵悉予压低嗓门,一脸阴沉的看着他。「不要在此刻提起那臭老头,我会翻脸走人。」他的人生就是因为那老头而陷入绝境,注定要辛苦到老死。
「主子,你又和老爷闹翻了?」
「我从来就没跟他和好过!」邵悉予暴暴躁躁地又朝京燕喷了一气。
两人嚷嚷闹闹半刻,似乎是惊醒那可怜的路人甲,只见对方使劲气力抬起手后,又碰地一声,砸往地面去。
「活的!?」邵悉予瞠大眼,「这下不会真断气了吧?」上天明鉴,人不是他杀的呀!
京燕鼓起勇气伸手探了对方鼻息后,才大大松口气。「没有,还有得救。」他话说完就将人给抱起。
「好,这回我就大发慈悲,让你将人带回去,不过,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没下回了。」纵然救人救命,分秒必争,可他还是要把原则重申一回,以明心志。「还有,若这家伙中途断气,咱们就……」
「就怎样?」见主子话说到一半突然变得鬼鬼祟祟起来,让京燕好生疑惑。
邵悉予凑在他耳边,目光晦暗。「弃尸。」
「弃尸!?」他怪叫一声,两手一软突然没劲儿,让那可怜虫硬生生地「栽」回地板上。
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吓得邵悉予两脚直跳,吓个半死。「你做什么?人没死都被你给摔死了!」
京燕赶忙弯去检视,「没事、没事。」还好这一下没什么,不然人可死在自己手里了。
邵悉予拍拍胸口,惊魂未甫。「咱们干嘛没事找罪受啊?」救个看来半死不活的人,很要命的。要是半途这家伙被阎王找去泡茶,后果谁来负责?
「好人做到底,这才够义气。」京燕虽面容平静无波,可心底波涛汹涌,未比邵悉予镇定。不过这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非做不可了。
「我总有一天会被你满嘴的仁义道德给害惨,你想当圣人无妨,我可不想当罪人。」邵悉予撇撇嘴,扠起腰来像只茶壶。「总之,我只救活人,可不理死人,你自个儿斟酌。」
「非走弃尸这条路不可吗?」
邵悉予朝他瞪眼,「难不成还要我花钱请个仵作来验验尸,看他是病死、饿死,还是毒死的?」这太超过了吧,滥好人不是这样当的。
「可他也许是被……摔死的。」最后那重重一击,不死也去半条命了啊!
邵悉予抓着发,一副快崩溃昏厥的虚弱模样。「我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主子,做人要面对现实。」
「京燕!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邵悉予恨恨地看着他,控诉他不识相的毁了自个儿的妄想。
京燕没应半声,嘴角抖个两下,彷佛想反驳些什么,不过话又吞回肚里了。
他叹了口气后,率先走向马车,朝身后的京燕招手。「走啦,再拖天就黑了,救人要紧。」反正现下无路可退,邵悉予只好认命了。
「是。」在迈开脚步欲跟上主子时,京燕那双墨黑的眼闪过一抹困惑的光采,却又立即不见踪影。
「你快点啦!」前头的邵悉予仍按着眉心,头痛得很。
真是的,这下又多口白吃饭的!邵悉予心底碎碎念个没完,彷佛听见银子哗啦哗啦地如流水般逝去。
他心痛呀──
*****************
客栈房内,一张俊脸黑得发沉。
或许他该感谢邵家祖先的保佑,让他不必背负「杀人弃尸」的罪名,但是……
「主子,你的脸色……」
「是又怎样了?」邵悉予翻个白眼,难道他脸色长成什么样子还要对别人负责吗?
「很难看。」京燕为他斟杯茶水,期待帮自个儿主子消消气。
「平白无故多了这笔开销,你还指望我的脸色能好看到哪儿去?」气血冲上脑门,邵悉予鬼吼一声踢翻旁边的圆凳。
见主子火恼成这副德性,京燕也只能模模鼻子,将凳子扶正。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多花这笔冤枉钱?」
邵悉予恨不得将床榻上那枚路人甲给踹下床,若死了他宁可付笔丧葬费,也好过对方半死不活,躺着直花他的银子,也没半点贡献。
对方最好真是个有钱人,假若是个穷苦人家,他非逼对方去当裤子还钱不可!
为了这半死不活的家伙,他和京燕无法在今日赶回邵府,那孱弱到不知何时会断气的身躯根本没法这么操,所以只得寻个落脚歇息处,找了个看起来医术很两光,收费却一点也不便宜的大夫来诊疗,就盼明日一早能快马加鞭赶回府。
简陋的客房塞进三个人,尤其是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可想而知这会是多拥挤。房内全是邵悉予怒气腾腾的咆哮声,似乎快震下那看来一点也不牢靠的屋顶。
「大夫说病人……」
「我有听见、有听见!这回不必你来转述。」就是如此他才觉得气恼,这个路人甲还真是有够不客气的。
「那要不要……」
邵悉予瞪他一眼,将京燕欲吐出的话全给堵回肚里。「做人不要太过分。」这句话他是撂给眼前这两个不事生产,却只会花他银两的家伙听。
俗话说得好:便宜没好货!幽暗的房内还能嗅得几分阴冷潮湿的气味,即便在如此炎热的夏令里,里头的霉味仍挥之不去。
不过,邵悉予一向把「能省尽量省,能赚就非赚不可」奉为圭臬,一直实行俭朴的生活原则,但这般苛刻的日子只有他过,身旁人倒是浪费到一个不行就是了。
「大夫说病因是身虚体弱,要咱们多准备些滋养的东西给病人。」
京燕当然明白邵悉予火大是为哪桩事,但事情既然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这也是老爷说的。
「我们还有剩干粮,等他醒来要吃多少,就有多少。」想教他再花钱,门都没有!
「这饼对病人来说既不营养,也不好下咽,更难消化,若不小心噎死……」
邵悉予越听越心烦,「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反正他就是拗不过京燕,没一回不被占便宜。
见他虽然满肚子抱怨,却肯妥协,京燕不由得高兴,不过脸上倒是没半点喜怒哀乐,方正面容犹如模子压出来的木偶,除了一号表情外,别无其它。
「谢主子。」
「好了,你少来那一套。」模出怀里那只不离身的小金算盘,邵悉予将今日收来的款子帐目一一核对,不假他人之手,摆明就是放弃和京燕抗争。
京燕明白自个儿主子表面虽斤斤计较,看来不通情理,可骨子里倒是满腔热血,虽无壮志凌云的理想,但对于弱势的人们也未撒手不管,要不就不会啰啰唆唆半天,还催他救人要紧。
嗯,该怎么说呢?他家主子应是属于那种表里不一,标准的说是一套,做又是……
不!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邵悉予的善心有部分是出自于自己的压迫,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中间的过程就不必太计较了。
「我肯定是疯了,才会和你一起瞎搅和。」敲着算盘,邵悉予算帐之余,又开始碎碎念起来。
京燕不以为意,在旁为他将帐簿逐一翻开,安静地为主子分忧解劳,以尽微薄之力。
「要是害我赔了夫人又折兵,铁定扭断你的脖子拿来练身体……」
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威胁,京燕仍一派沉静,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因为他太了解邵悉予的个性,只要稍不顺心,就会犯起碎碎念的症状,不过仅是个毛病,通常有口无心。
「啊,这里……」正当邵悉予手底算盘敲得正入迷,嘴里念得正起劲时,自始至终站在身侧的京燕,冷不防地喊了声。
「什么?」
「算错了。」京燕直指那条有出入的帐务,「应该是二两。」
见自个儿粗心铸下错误,邵悉予激动的抓起发,哇哇大叫。「天吶!我究竟是怎么了?」
京燕按着他的肩,安抚着只要帐一出错就失控个没完没了的主子。
「少爷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他想,平时自个儿东捡西捡就是没捡过人回来,才会让头一回捡到人的邵悉予捉狂,连这小小帐目都给算错,可见他调适的程度不如想象中的好。
「啊……唔……啊啊啊……」
邵悉予哀怨的看着他,指着床铺。「我是想休息,但位子都让人给占去了,还妄想哪里有好位置?」
「不然就……」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到解决的方法。
「唔……呀呀……啊……」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邵悉予掏掏耳,这屋里怎么多出个咿咿啊啊的声音?
「听见什么?」
「真没听见?」邵悉予好生疑惑,难不成是自个儿的错觉?
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容总算在今日出现头一种情绪,两眉纠结。「京燕不明白。」
「啊……唔……啊……」
邵悉予将京燕身形拉低,凑在他耳边说道:「嘘,你嗓门压低点,听仔细。」
方正刚毅的脸又出现第二种表情,惊慌失措。「有。」
「啊……啊……啊呀……」
「是从屋里传来的,对吧?」邵悉予小声与京燕咬耳,那声声哀叫在夜里听来恐怖吶。
「少爷……」
「怎么?」
「小的……」京燕咽口气,拉拉他的衣角。「很怕鬼呀!」
邵悉予翻个白眼,这家伙块头壮得跟大树没两样,难道他娘生给他的那颗胆是假的?
「你给我振作点。」
「小的……尽量。」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呀!
在邵悉予从容地环视屋内一回后,发现床榻上有些微动静,那微弱凄声就是由那儿传来的。
「呿!装神弄鬼。」他袖一甩,率先步到床边发挥仅存的「良知」。
京燕跟在邵悉予身后,神色仍有些古怪,似乎未月兑离先前那场惊吓。
邵悉予低首,替捡来的病死人移了枕头的位置。「好点没?」都吞了他这么多银两,好歹也给点好气色,别净是折腾他们这些无辜人。
「还……还好吧?」见对方两眼半睁,一副尚在垂死边缘,京燕十分挂心。
「谢……唔……」那无力嬴弱的话语,彷佛耗尽浑身气力,听来教人觉得很不踏实。
「嘿,你可要撑着点。」尽管他们是出于好心救人,但要是现下死在这里,他们俩铁定月兑不了干系。
邵悉予盼这位仁兄行行好,至少看在铁公鸡今个儿大发慈悲做善事,可别教他前功尽弃。
京燕也跟着说道:「别担心,好好养病,银子的事就别操心。」他主子什么都没有,就是钱最多,虽然他一毛不拔。
闻言,邵悉予忍不住朝京燕狠瞪一眼,现在还在讲什么场面话?钱是他的心头肉耶,对方没死,等会儿他就会心痛而死了。
对方颤抖抖地伸出手,彷佛欲传递什么消息。
「现在说什么对你都没太多的帮助,所以你就别再自寻烦恼,好好保重,多多休息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其余的能不想就别想了。」
邵悉予伸手想给那位仁兄多点鼓励,怎料话才刚说完,探出去的手就在半途扑个空,眼睁睁见对方两眼一翻,那只手摔回床上,吓得他和京燕两人猛地倒退一大步。
「死…死死死……死人啦?」老天,他什么都没做耶!邵悉予这回扎扎实实的受了惊吓,瞠目结舌。
「我我我……我瞧瞧。」京燕的手直打颤,再度靠近床铺探了对方鼻息后,总算放下心头大石。「没事,只是昏过去而已。」
邵悉予抚着胸口,「我的心都要给吓到没力了。」不是他没良心,而是这位仁兄太会唬人,一日之内连着受惊两回,还盼望他们能多有力?
「少爷,你还是先歇着点,今晚由我来照料他就行了。」见邵悉予眼底淡淡的疲惫,京燕明白今天实在是太折腾人了。
「这责任我也得扛一半,没道理教你全揽在身上,现在你先守着,过了子时换手。」
「是。」
邵悉予打个呵欠,走到桌前打算小寐片刻,养点体力夜半好看顾病人,但心底不禁暗自祈祷,倒在那儿一副垂死边缘的仁兄能争气点,而且最好是个有钱人。
不然,他就真的是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