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过后,文府寂静无声。
宅院深处的厢房里,风千舞躺在床上,眼睛不停地瞟向窗外。
夜已经很深了,她仍举棋不定,要不要马上回一趟家,是她眼下考虑的关键问题。
「我当然没什么金令……」她喃喃道,但那块突然多出来的黑铁实在奇怪,而且那几天她一直被人追杀,并未将它看得仔细,会不会里头有什么机关她没发现,说不定里面真藏有什么金令也说不定。
她很清楚自己偷偷跑回家的主意有点疯狂,现在已经二更天了不说,就算回家真发现那铁块中藏有金令,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块废铁,因为她根本不想卷入任何一方的权势斗争,更不可能拿着它,去换所谓的荣华富贵。
但,她就是阻止不了自己想回家的念头。
睡不着觉,她干脆起身走到窗口,仰起小脸,看向零散点缀着星子的夜空。
回想起那几天险象环生的情形,她心有不甘。
不行、就算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主意打定,她将散开的头发重新扎紧,推窗跃出厢房。
她飞身跳上屋顶,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急速、轻巧地踏着屋檐前行。
「大人,我们不追吗?」对面屋角的黑暗处,传出文宣的声音。
文震就站在他身边,漆黑闪亮的瞳仁随之扬起一抹流光。
「当然要追。」注视着前方即将消逝的身影,他做了个跟上去的手势。
「奇怪,原来就放在这里的,到哪儿去了……」
文震一路跟进风府,藏身屋外,正好看见风千舞往床底钻,嘴里唧唧咕咕,听上去很焦急,好像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倒奇了,金令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居然不好好收着,会摆着找不到……疑惑没来得及深究,只见风千舞到处乱翻,不小心踢倒一张靠在床边的椅子。
马上,厢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啊……谁?」风千舞身子僵直,颤巍巍问了一声。
文震皱了皱眉,他站的地方看不见门,只能根据地上拉长的身影,分辨来人是个女子。
「三小姐?!」充满稚气的女音带着明显的抽气声。
「小翠?-不在隔壁好好睡觉,这么晚了跑来我房里来干什么?」见是自个儿的丫鬟,风千舞松了口气。
当然是-声音太吵,别人当闹贼了,文震忍不住摇头,果不其然,就听小翠慌乱解释──
「奴婢睡得正香,忽然听见这边有动静,以为、以为……」
「-当我是贼?!」风千舞不笨,马上听出来了。
「奴婢不敢。」话虽否认,语气却不坚定,至于三小姐为什么此时会出现在风府里,她就更不敢问了。
虽然尚书府这些年变化不小,先是大公子入朝封为翰林编修,又有二公子娶了高侍郎的千金为妻,但大家心知肚明,三小姐不受重视的地位,不可能因此有所改变。
可主子毕竟是主子,何况她又是府里最没势力的小丫头,要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为三小姐看空房的地步。
至于三小姐为什么会失宠,据府里老仆人的说法是──
三小姐的娘亲、前任尚书夫人虽是正室,却只生了三小姐一个女儿,而现任夫人曾是老爷的通房丫鬟,早已为老爷生下两位公子,所以……
十年前,前夫人死去,三小姐也在大家商议后,交给老爷在南方的亲戚代为照看。
原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现在看来,三小姐不顾尚书府千金的身分,半夜钻床底,令人不得不怀疑,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来得正好,帮我一起找东西。」见小翠愣在那儿没反应,风千舞干脆探出头吩咐。「我丢了个黑铁片,扁扁的、跟我手掌差不多大,床底找遍了都没有,-打扫的时候有见过吗?」
「外面……是不是用块花布包着?」小翠迟疑了一下。
「是、是,就是那东西!」风千舞迅速从床下爬出,拍拍沾满灰尘的衣裙。「东西在哪儿?拿来给我。」
「我看它沉甸甸的,拿去厨房压咸菜了……」
「呃……」风千舞瞪着小翠,好半天才模了模鼻子说:「那就洗洗,把它给我拿来,马上!」
没多久,小翠捧着块湿答答的铁块跑了回来。
「小姐,是它吧?-这么晚钻到床底下,就是为了找它?」
风千舞接过铁块仔细翻看,越看,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忍不住放下铁块,喃喃道:「难道是我猜错了?不会吧……」
「小姐,-猜错什么啦?」小翠好奇地问。
一直注视着屋内情形的文震也心中纳闷,难道她真不知道金令的下落?
风千舞没有回答,而是认真思忖片刻,又心有不甘地重新拿起铁块。
「小翠,-看它有什么特别地方吗?」她随口问,根本没指望小翠能给她什么提示。
所以,当小翠想也不想地说:「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里面刻着花」的时候,风千舞的错愕可想而知。
「什么?-再说一遁?」她瞪着小翠的脸,彷佛秘密就在她脸上。
「我……我没说什么呀。」小翠诚惶诚恐,以为自己说错话,惹恼小姐了。
「不是,不是,-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里面刻着花……」
「花?明明是边上刻着一圈……咦……好像是条鱼耶?!」
「小姐,只要一起按住鱼的两只眼睛,铁块就可以像盒子一样打开。」小翠解释着,却见风千舞一个劲拿眼睛瞄自己,连忙道:「腌咸菜的时候它掉到地上,奴婢捡它时无意发现的……」
风千舞没吭声,照着小翠的说法一试,那铁块果真分上下两托应声而开,内里镂空,刻着些看不懂的图案,一时间,她不说话了。
「小姐,-怎么了?」小翠伸手在风千舞面前晃了晃。
风千舞盯着小翠看了一会儿,问:「里面的东西呢?」
「什么?」小翠愣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风千舞一字一顿。「金令。」
「金……」小翠情不自禁退后一步,急声分辩。「小姐,我打开时就是一个空盒子,里面根本没有东西,真的!」
风千舞不信,盯着小翠又看了好一阵。「金子谁不喜欢,我可以理解-的心情,但那块金令关系到国家社稷,小翠,-只要把它还给我,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小姐,冤枉啊!」小翠吓得扑通跪下。「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拿。您若是不信,可以搜……啊,小姐?小姐?」她话说了一半,忽然发现风千舞看向自己身后的眼神变得怪异,直觉地回头,一个黑色的蒙面身影已然站在她的面前。
「你、你、你──」小翠瞪眼瞅着来人,还没来得及把说话完,就啊了一声,软倒在地上。
风千舞眼睁睁看着小翠倒在自己面前,整个人没有丝毫反应,像是一时间呆住了。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来人走到风千舞跟前,笑着开口,声音尖细,听不出男女。
风千舞迷茫地抬起双眼,看到眼前的黑衣人,月兑口道:「是你!老和尚!」
仍藏在暗处的文震,牢牢盯住出现在门口的黑衣人──他不但认识风千舞,还是个和尚,这突发的状况让他有些惊讶。
「难得小姑娘还记得我。」黑衣人嘿嘿地笑。
风千舞眼神恍惚,像被吸住了魂魄,脸上的表情却娇嗔异常。「老和尚,我天天梦见你,吓都快吓死了,不过今天还好,你没平时那样吓人……」
「啧啧,小姑娘,-胆子真不小,都快吓死了还不听我的吩咐,竟要我亲自上门来!」
「嗯……老和尚,不是我不听话,是我不想和七皇子有任何关系。」
黑衣人微怔。「怎么,七皇子不好吗?他年轻英俊,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
「可是……朝廷那么乱,我怕……我怕惹祸上身……」
黑衣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难得!女孩子像-这样脑子清醒的少之又少,一般都只恨见不到七皇子!」他赞道:「怎么办呢,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了,可是……唉,小姑娘,-先把手上的东西还给我好不好?」
听这人口口声声赞扬七皇子,文震眼睛微-,揣度他的身分。
「老和尚,你要拿回这块黑铁?」风千舞低下头,看看手中的铁块,忽然摇头噘嘴道:「不行,为了它,我可是吃了很多苦,差点没命了呢!」
「我知道。」黑衣人见她抱怨,和颜悦色地说:「小姑娘,我很抱歉让-卷进这件事,不过-放心,只要-肯听我的话,我保证-从此安枕无忧!」
「好是好,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了老和尚我,我当然得报答。」
「是吗,听起来满好的样子,那……我想知道怎么个无忧无虑法。」
「小姑娘,-瞧。」黑衣人从风千舞手里接过铁盒、收好,手上忽然多出一把匕首。「这个小东西就能解决-的一切烦恼。」
「它?」风千舞将匕首拿在掌心,握紧。
「小姑娘,有生便有死,有起便有落,说到底呢,这生命不过是个圆,周而复始,始而复周……」黑衣人盯着风千舞的眼睛,慢慢引着她将手中匕首往自个儿的脖子上抹。「只要一刀下去,一切对-来说,有如过眼尘烟,不值得留恋……」
一直藏身暗处的文震原本想看个究竟,谁知那黑衣人竟要引风千舞自尽,他又惊又怒。「住手!」暴喝的同时,他直扑向欲饮刀自刎的风千舞。
见主人动手,文宣也弹出一粒菩提子,射向风千舞手中的匕首。
屋内黑衣人闻声,回头便是一掌,但没拦住身似闪电的文震,却被文宣射来的菩提子打得手臂一麻。
眼见匕首就要刺入颈项,文震来不及细想,徒手去抓匕首的锋刀-
那间,剧痛自右掌传来,掌心被刀锋割破,鲜血沿着匕首滴落到地上,但匕首去势已阻,刀锋及时停在风千舞脖子前,再也前推不得半分。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的工夫,屋子里死寂一片,谁也没有出声。
风千舞没料到自己身前突然多出个人,匕首被阻的同时,她抬头,茫然看着手上血流不止的文震,不明白他为什么出手阻拦自己寻找幸福。
文震不明白她的呆滞,仔细看才发现,惨绿色的光芒自她瞳眸中散出,他心中一惊,直觉往窗边的黑衣人看去,也是一双惨碧的瞳眸!
「你对她施了什么妖术?」他厉声问。
好端端的计画被阻,黑衣男子也是又惊又怒。
怎么办?两个人一起杀?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手却没有动。来人身形太快,看得出来不是泛泛之辈,他没把握能取胜。
不杀?七皇子底细已露,全被这男子听去……
黑衣人咬咬牙,见沉迷幻觉的风千舞尚未清醒,现在时机正好,这男人有拖累又受伤总是比较容易对付!
「要你多管闲事!」黑衣男子恨声骂道,拔出腰间软剑,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干脆大开杀戒,连地上的丫头也一并宰了!
文震见状,急忙将风千舞护至身边,对黑衣人杀气腾腾的一剑迎面直刺却视而不见。
眼看剑尖即将刺入文震的身体,黑衣人以为得手,不料耳边一道闷击声响起,其力道之大,黑衣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一头跌到床旁,才赫然发现不但软剑离手,背后的旧伤也再度撕裂。
他痛哼一声,定睛看去,发现一名青衣汉子挺身立于屋中,那汉子反手持刀,看向文震。
「大人,您的手……」
「不碍事。」
「大人?」黑衣人额上流下冷汗,怒视文宣。「我呸,五皇子的走狗……竟然使诈!」
与此同时,风千舞眼中绿光渐退,神智开始回复。
「我在哪儿……我不是……啊,文、文……你怎么在我家?啊……小翠……她怎么了?」风千舞睁大眼睛,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文震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刚才被百变神狐骗得差点自杀。」
「我自杀?!」风千舞脸色煞白,蓦地揪紧文震的衣襟。「你说谁骗我?百变神狐?!」
「就是他。」文震扭过头,指向黑衣人。
「他是……百变神狐?我回京时一直被人当作百变神狐追杀,你说的金令,他应该知道下落……」
黑衣人──百变神狐冷哼一声,腰杆不觉挺起。
「小子,你眼力不错,怎么看得出我是百变神狐?」他瞪着文震,尖细的声音突然转怒。「不过,我幻术练得出神入化,也是武功的最高境界,又岂能和骗术混为一谈?!」
文震不理会他的怒气,神色平淡道:「你是七皇子的人,会幻术,还知道金令在哪儿,不是百变神狐又能是谁?」
风千舞却被那黑衣人的话镇住。「幻术?难道我每天晚上的恶梦连连,都是你的幻术所致?」她惊讶地问。
「岂止那些恶梦,那天的大雨、那天的破庙、甚至那个老和尚,哪个不是我幻术所为?!」百变神狐下巴一扬,骄傲地冷哼。
「那天全是幻术?不、不可能!」风千舞直觉地反驳。
「-不信我有这个本事?」百变神狐瞪她一眼,目光忽然转向文震。「今天要不是你多事,她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文震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但见风千舞的反应,也能猜出个大概,故而轻蔑一笑,说:「她不是不相信,而是太惊讶,你这个江湖老手,竟会对她一个弱女子干出这种事,真是丢人!」
「我也是迫不得已!」百变神狐强忍胸中的暴怒。
「那你干嘛找上我?」风千舞仍心有不平。
百变神狐横她一眼。「我干嘛要告诉-?」
「因为他受了伤,而且是生死攸关的重伤,急需一个人替他跑腿。」
百变神狐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向说这话的文震。「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文震瞟了眼文宣,悠然道:「我这手下武功虽好,但你也不弱,岂能一击将你打成这样,显然你有旧伤在身,尚未痊愈。」
百变神狐锐利的眼光黯淡下来。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那天我确实被人所伤,没办法才挑上这位姑娘。」
「那天的一切,当真是你幻术所为?」风千舞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可那个老和尚为什么会带新郎帽?」不伦不类,怪模怪样!
百变神狐一听,怒骂道:「沙泉那个老秃驴敢暗算我,给他带顶新郎帽算便宜他了,那天要不是我筋疲力尽,非把他幻成三头恶鬼不可!」
风千舞闻言,哑口好半晌,终于喃喃地问:「那些人怎么认为我是百变神狐?你又怎么知道我能逃出他们的追杀?」
百变神狐阴恻一笑。「说不得,说不得,有些事说出来就不稀奇了。」
「是吗?」文震用嘲讽的眼神看他。「今天只怕由不得你,事情要说清楚,东西也要拿出来。」
「等等!」风千舞偷偷拉了拉文震的衣袖,道:「那铁盒空空的,里面并没有金令,我想……大概……」她瞄了瞄地上的小翠。
「风姑娘,百变神狐是什么人,若是真没用的铁盒,他会急着拿走?」
「可是……」她明明看得很仔细啊!
知道她心里所想,文震扭头对百变神狐继续道:「你不用偷偷看外面,你轻功虽好,也难逃我的追踪,更何况你现在受了伤。
当然,你可以施展你最拿手的幻术,但我知道,使用幻术最费精力。这段日子你几次强行施展幻术,元气必定消耗巨大,现在能不能施展,还很难说,就算能,我也未必被你迷惑,到时候受害的反而是你自己。好了,话不多说,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百变神狐垂下眼帘,两手紧握。现下的情势对他非常不利,但招供也未必能够活命,上了七皇子这条大船,根本就没有回头的路!
但眼前……
「好,我说,东西也给你。」
在文震的注视下,他伸手入怀,缓缓取出那只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