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冷冽的风,正灌满她的衣袖间。冷风就像针,刺得浑身发麻,也像刀,剐得她疼痛不堪。邯美觉得自己抵抗不了这冷风了,她双手拥着身子,缓缓地蹲来……
为何她会在这里?
此时,她才发现不对劲。这地方高得吓人,抬眼望向上头,没有任何东西阻挡这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穹,这巨大包围着自己,让自己变得好渺小。这红,她觉得肮脏又残忍,因为红光间参杂了一簇又一簇阴黑的积云,是暴风雪的前兆。这被污脏的颜色,让邯美想到一个躺在泥泞中失血而死的士兵,那被戈矛割得残破的身体。
颤抖越来越激烈,邯美用力地搓热双臂,然后,她又发现——
这是什么衣服?这不是男人的衣服吗?这不是王上才可以穿的玄色冕服吗?上头绣了精美的十二章纹,飞舞的龙纹就绣在她的双臂上。她看到那龙空洞的眼睛在瞪视着自己,好像在监视她,要她做好自己的本分……
她的本分是什么?邯美很努力想要想起来,但是内心又有一股恐惧,不愿自己忆起,一旦忆起,好像自己就会被吞噬掉。
「交出韩王——」忽然一个响亮的男声破天而响,这腔调很粗鲁,邯美听过,是秦地的腔调。
紧接着男声而起的,是更暴怒、更焦躁的应和声。这怒吼很大,好像大地崩裂的声音,是由上万人同时齐力喊出的。这群男人们只喊一个字。
「杀!杀!杀——」
邯美咬着唇,努力制止颤抖。她鼓起勇气站起身探看,想要知道这群杀气浓重的男人到底在哪里。
她站了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站在一座方大的庑殿式屋顶上。这殿顶高到能让人觉得自己离天很近,呼呼的强风几乎要击倒她。然后她看到这大殿的前方,满山满谷的,竟是黑压压的一片。
是人,是一群穿着玄甲、手持兵戈的男人——
这满山满谷的人看到她站了起来,忽然又是震天价响,一片杀声。「韩王——韩王——杀——杀——」接着,这股彷佛流满大地、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黑浓浊水,就要向自己涌来,带着想要杀死自己的气势——
「不、不要——」邯美被吓哭了,一边哭一边往后跑。她越过了殿顶的脊梁,跑到背面的大顶。忽然脚一滑,滚落下去。她攀着被弓箭射裂的破瓦,止住墬势,然后微微地转头往下望……
是长满硬石的峭壁深渊。这悬崖的深,让底端的溪流看起来就像一条不起眼的白线。摔下去,粉身碎骨不足以形容,那死状应是四分五裂的——
攀着破瓦的手被割开一个口子,血让手变得湿滑,再使不上力,身体又被拉下了几分。邯美哽咽地不知所措,抬头再看,那股拥有巨大破坏力的黑水,已经越过脊梁,汹汹地向她滑落而来。一张张布满污垢沙尘、贪婪邪笑、露出利牙想要吃掉她的圆扁大脸靠得越来越近,她看得越来越清楚……
最后,邯美尖叫,手放开了,往那悬崖坠下——
邯美不断地尖叫,喘不过气来,猛咳着。她像溺水的人一般,双手无助地向天抓攫,想要抓住可以扶持她的东西。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握住她,邯美赶紧反抓住这双手,抓得很紧,紧到她的指甲都陷在那双手里,但是对方只是任她这样抓着,没有任何反抗,甘愿承受她的恐惧。
这样的抓掠让她慢慢地镇定下来,不再尖叫,只是急促地吸气吐气。
然后,她泛满冷汗的额头,有一个柔软、暖热的东西印了上来。她张开眼,看到一张俊逸清秀的五官靠得她好近,近到她可以闻到他温热的鼻息。这好看的男人的双眼布满着怜惜与温柔,嘴角则扬着一抹安抚她的浅笑。
「孤阿哥……」她轻唤眼前的男人一声,然后一股心酸马上涌上眼鼻。
「不哭,邯美,孤阿哥在这里,不哭……」说着,男人又印了一吻在她的额头上,邯美抵抗不了这安慰人的温柔,抽泣得更剧烈。
男人的大手拨拢着邯美被汗湿黏的发,触到了她的皮肤。邯美心里一震,孤阿哥的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粗了?他长得秀气斯文,绝对联想不到他也会有一双彷佛饱含沧桑、历经苦难的手。
「又作恶梦了?」男人轻轻地问。他的声音在这恶梦过后的夜里听来,神奇的竟有抚慰人心的作用。邯美努力止住哭咽,朝他点点头。
男人没有多问那恶梦,只是说:「没关系的,邯美,以后要勇敢,不怕……」男人坐在她的卧榻边,将她的小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像个母亲一样,慈爱地抚着邯美的脸与发。这抚触很舒服,让激动过后的邯美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然后,隐隐约约,她又听到了男人轻柔的声音在对她说:「这个恶梦,有孤阿哥和妳一起担着,所以妳不是一个人。孤阿哥也怕,怕这恶梦伤害妳,不过这受怕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孤阿哥会让它结束的,让妳快快乐乐的过好日子……所以邯美,好好地睡吧!别怕。」
好好听的声音,好令人安心的话语,邯美就这样带着笑容,枕在男人的腿上一夜好眠。
只要有她的孤阿哥在,没错,她就可以不怕任何事,她会勇敢面对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