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潞安县
方咏蓁倚坐在绛云阁的窗前,看著寒冬中萧索的庭园里,几棵不畏冰雪、枝头绽放花朵的白梅树。
那花朵细致纤美、挺立在寒风中的傲然娇姿,原该是赏心悦目的,可不知为何,看在她的眼中,却是带著落寞孤独的惆怅之姿。
她微蹙黛眉,出神地凝望枝头上的白梅,思绪沉溺在记忆中,浑然忘却冬季的寒风正由窗外毫不留情地灌进室内。
犹记得两年前被送到这里时,也是像今日这样寒冽的天候。
北方的冬季真的很冷,即使经历了两个寒冬,她仍然无法适应,尤其每逢寒风吹拂上身躯时,她总会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那股侵入骨髓的寒意就更加无法消除。
两年的时间过去,她终于明白当时白韶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惹他发怒的结果便是将她往这座宅邸一丢,从此不闻不问。
他做到对她的保证,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免除被人欺骗、伤害的风险,她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贴身婢女张罗一切,只是……再没见过白韶的面。
起初,她心中是庆幸的,因为她不仅跳出了火坑、摆月兑被迫送往迎来的悲惨命运,就连买下她的男人似乎也对她失去兴趣,不曾再出现扰乱她的心。即使很快就知道这座宅邸里除了她之外,还住著好几个白韶的侍妾,都不能影响她如释重负的好心情。
从贴身婢女口中得知,那个花费重金买下她、与她在床上纠缠过数日的男人,在这两年期间,不是没有回来过这个地方。
但他几次回来小住,却从未召唤过她,就好像……已经将她彻底遗忘了。
时间慢慢流逝,原以为应该过得更加自由宽心的她,变得常常失神、发呆,一股莫名的愁绪日渐加深,充斥在她的心田,徘徊不去。
她一点也不明白,那股愁绪所为何来?又是因何而起?不过,在数不清的失神思索中,她终于体会出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
怎么会去思念一个只为掠夺与征服而买下她的男人呢?她由初始的惊慌失措,一路熬到现下即使失魂落魄、情绪低落,也可以不露痕迹地与那股深浓的惆怅共存。
她努力习惯孤寂的生活,努力帮自己找事情做,借由读书、弹琴、绣花等等费神的事转移愁绪,甚至不顾总管的劝阻,一次次由白韶的书房搬来许多书籍阅读。近半年来,她对那些如何做生意的书籍产生莫大兴趣,不断地钻研学习,甚至还从书房找出几本旧帐册,带回绛云阁仔细地研究……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绛云阁里终老一生,她也尽量不去想自己究竟有多么思念那个对她不理不睬的男人,偏偏思绪不由人,就算做再多的事分散注意力,终究无法阻隔这不时翻腾心头、全然不受控制的思念……
方咏蓁喟叹出声,小手无意识地抚上窗沿,冰冷的感觉沁人指尖,迅速传向她纤小的身躯,骤然升起的寒意就如同每一个夜里,当她躺在床上渴求有人抱住她、驱逐她的害怕却发现不可得时,心底所窜起的寒冷。
就在方咏蓁的神智愈飘愈远时,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轻巧的身影端著托盘走了进来。
服侍方咏蓁生活起居的燕儿一进门,便见到主子已经失神到将整个头颅伸出窗外而不自知,她愣了下,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托盘后随即快步走过去,口中轻嚷起来--
「哎唷,蓁姑娘,这大冷天的,你将窗户这么敞开著,是想要冻死自己吗?」她一边叨念著,一边伸长手将窗户关上。
方咏蓁回过神来,对她淡淡一笑,语气含混,「我没留意……」
燕儿圆圆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说蓁姑娘呀,你好歹还是多注意一点吧!否则就算没被冻坏,一个不留神染上风寒也够人受的。别忘了,前不久你才因为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呢!」
服侍蓁姑娘两年了,对她愈来愈严重的发呆习惯实在不解,不明白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她想了又想,还愈想愈久?!
至于她自己敢如此大胆、不分尊卑地叨念主子,纯粹是因为表面冷漠的蓁姑娘,实际上却是心软又善良,虽然沉默寡言,却十分好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两人早已发展出比主仆关系更深一层的感情,也因此,她对俨然被打入冷宫、独居绛云阁的蓁姑娘也越发关心。
方咏蓁眨眨眼,耳中听著燕儿的唠叨,心中涌起一股感动,明白她隐藏在言词底下的关切。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外边冷,可是整天关著窗让人挺气闷的。」
燕儿叹口气,「宁可气闷也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呀!还有,现下都过了午时,你还不饿吗?该用午膳了。」
她走回圆桌旁,将托盘上的饭菜一一挪至桌上。
没再多言,方咏蓁微笑起身,缓缓走向厅中央的圆桌。她心中胡乱猜著,今日的午膳不知是由大厨房那边端来的,抑或是燕儿在绛云阁的小厨房中亲手做出的……
「对了,蓁姑娘,方才我在大厨房时,看见总管跑进来对大厨说,爷要回来小住,这两日便会进门,要大厨预作准备。」燕儿突然记起方才听见的消息,连忙禀告。
「啊?!」心头猛地一跳,方咏蓁失声轻呼,脚步顿时打住。
燕儿回过头,「怎么了?蓁姑……」
在瞥见方咏蓁失去血色的小脸时,她止住问句,眼中浮起了然之色。
「他……他要回来了?」方咏蓁艰涩地开口,突然听到白韶的消息,令她惊讶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先用膳吧,蓁姑娘。」燕儿有些难过地看著她发怔的模样。
真不知爷怎么舍得放著美丽又良善的蓁姑娘不管,两年来甚至连绛云阁的门也没踏进过……
燕儿停顿了下,终究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我去跟总管打听一下爷抵达的时间?」
方咏蓁已收拾好心情,恢复漠然表情,摇摇头道:「不必浪费时间了,知道了又如何?」
她前进几步,在桌旁坐下,伸手拿起筷子。
这两年来,白韶从不曾想起她的存在,即使知道他何时回来又怎样?她不觉得自己有机会见到他,也或许……这辈子她已经没希望再见到他了。所以,还有什么好打听的呢?
燕儿在心中深深叹口气。唉,她实在看不出蓁姑娘漠然表情底下真正的想法。自己的主子不受宠,她这当人奴婢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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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心烦意乱的方咏蓁走出绛云阁,打算到位于府邸前头的书房找几本书籍来读,借此平复被燕儿打乱的心情。
行至半途,长廊左方通往旖云阁的走道恰好步出一名艳子,她一见到方咏蓁,随即柳眉一挑,语气辛辣地斥道--
「爷连理都不层理的弃妇,不安分点待在自个儿房里,做什么跑出来四处走动、惹人笑话?!」
方咏蓁微微一僵,不理会心中涌上的刺痛,漠然看她一眼,随即掉头朝另一条走廊而去,不想再听见她蓄意羞辱人的言词。
两年的时间,即使与其他人不曾有过交集的她也已清楚知道,眼前这个名唤「翠仙」的姑娘,正是白韶众多侍妾中最得宠的一位,而且她还非常讨厌她这个「弃妇」。
每逢两人不巧碰上面,翠仙绝对不会忘记羞辱她一顿,那种宛如与她有仇的态度让她十分不解,偏偏翠仙的言语虽然刻薄,说得却都是实话,让不善于争吵的她只能选择沉默以对,完全找不出反驳之词。
「你给我站住!」见方咏蓁竟然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还转身就走,翠仙顿时怒火中烧。
方咏蓁的身形顿了一下,但仍选择往前走,不理会她的斥喝。
翠仙见状更火大,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弃妇,也敢无视于她的存在摆出高姿态?!可恨!
她对跟在身边的两名婢女下令,「给我抓住她!」
「是。」两名婢女立即追上方咏蓁,一人扯住她一只手臂,制止她前行的脚步。
方咏蓁脸色一变,低斥道:「放开我!」
翠仙慢条斯理地走到方咏蓁面前,一触及她倔强的眼神,便忍不住地扬起手往她脸颊甩了过去--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将方咏蓁的小脸打偏到一边,嘴角迅速渗出血丝。
「给你个教训,让你记取在心!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无视我的存在,对我不敬?!」闪著怒火的美眸狠瞪矮自己半个头的方咏蓁,翠仙嘴角勾起恶意的弧度,语气咄咄逼人。
两年前头一回见到方咏蓁时,她心中就升起强烈的危机感--方咏蓁的气质太干净,又美得十分特殊,实在不像爷一时兴起纳进府来玩玩的女人。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方咏蓁的出现而失宠,她就怎么也无法对「情敌」有好脸色。
这两年来,爷一次也没有找过方咏蓁作陪,却又不赶她走,这种奇特的情形更让她觉得不对劲。
所以,她一定要让方咏蓁明白自己在府中的低下地位,以及她翠仙凌驾于其他侍妾之上、不可撼动的权威。
忍受脸颊传来的刺痛,方咏蓁待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稍稍消褪后,才缓缓转过头看著神态嚣狂的翠仙,向来漠然的小脸染上一丝怒意。
「你我同为侍妾,地位平等,你凭什么动手打人?」
「呸!我肯打你还算便宜你了!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同我比?!我是爷手心上的宝,爷对我百般宠爱、专情得很,你呢?爷连玩也不屑玩的女人,拿什么跟我比?真是不自量力!」翠仙手擦著腰,语气泼辣地骂道。
冷凝美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方咏蓁闭了闭眼,僵直著身子一语不发。翠仙的话非常刻薄、伤人,却也点出不容否认的事实……
一阵寒意倏地划过心头,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没话说了?」翠仙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呀,愈早认清自己的分量,就愈不会做错事,或许还能省点皮肉之痛!」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继续吐出伤人的字眼。
「无论你在府里地位如何,无故出手打人就是不对!」清冷的眼眸直直看进翠仙眼底,毫不畏惧地流露指责之色。
即使真如翠仙所言,她在府里地位卑微,可是她的个性实在无法容忍被人随意殴打而不抵抗!以往对翠仙的护骂不吭声是因为不想引起纷争,偏偏对方一再挑衅的态度让她很难再忍受下去!
方咏蓁率直的眼神看得翠仙一阵心虚,然而骄矜的性子不容许她认错、让步,微微一愣后随即嚷了起来。
「我哪有无故出手?!明明就是你无视我的存在、态度傲慢无礼,才会逼得我出手教训你!我没做错,是你欠教导!」
听见翠仙这一席无赖撒泼的话语,方咏蓁明白自己跟她是不可能有和平相处的时刻了。既然无法理性沟通,她也不想再多费唇舌。
她冷冷睇著那张趾气高扬的脸,「下回我会记得避开有你在的地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听不懂方咏蓁没头没尾的话,翠仙不觉又张牙舞爪。
「我还有事要做,少陪了。」不理会对方的质问,方咏蓁迈出步伐,绕过翠仙离开。
见方咏蓁迳自走人,不及阻拦的翠仙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在心中发誓,总有一天要将这个碍眼的女人赶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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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翠仙,又无故被她甩了一巴掌,方咏蓁心情大坏,当下改道返回绛云阁。
直至隔天午后,她才又前往书房,实行原本想找书来读的计划--经过前一天被翠仙羞辱的事件后,她发现自己更需要做点事来平复此时愤怒、无奈又苦涩的心情。
半个时辰后,方咏蓁坐在书架旁的小凳上,捧著一本详述商业交易的书籍细细阅读,被内容吸引住的她一页接著一页,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打算将书带回绛云阁后再读的。
时间慢慢流逝……
「是谁准许你擅自进入书房?」略显不悦的男性嗓音蓦地响起,划破原本沉静安详的气氛。
方咏蓁吓了一跳,美眸迅速对上一双暌违已久的迷人黑眸,属于白韶独有的眸光。
是他……他回来了。方咏蓁双唇微张,说不出话来,怔怔看著他温文儒雅中带著一丝狂佞的脸孔,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眸光微怒,似乎一点也不乐意见到她。
胸口猛地一痛,她嬐上讶异的表情渐渐敛去。
「是你!」白韶俊眉一挑,眸中闪过讶异,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咏蓁站了起来,微微躬身,「爷,我来书房取书。」
见到她异常温驯的模样,白韶冷眼瞪住她更加成熟绝丽的小脸,眸底升起不悦之色,「取书?是谁准你进书房的?」
一直忍著不去看她,不代表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今日意外与她见面,却突然发现自己刻意的冷落似乎对她毫无影响,那张妍丽小脸看起来神清气爽,仿佛过得十分惬意,令他心中顿觉不是滋味。
当初决定冷落她,是想看看倔傲的她会不会因此软化,变得比较像个「正常」的女人,谁知他等了又等,一直等不到她的反应或主动示意,暗自恼火的他索性「忘了」她的存在,每次返回潞安县小住时也都不提起她……谁知道她竟然自得其乐、快意得很!
方咏蓁不知道白韶的心思,只见到他眼里的怒意,她心中涩然,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来借几本书,与旁人无关。」
察觉她语调变得更加冷淡,白韶挑眉,「总管没有告诉过你,我的书房除非必要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他的语气柔和,却给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方咏蓁秀眉蹙起,心中有说不出的怅然,却只能淡淡开口,「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可以立刻离开,别因此迁怒他人。」
「你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白韶哼笑,语调依旧平和,「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被委以责任的总管未能妥善管理,我自然得加以追究惩处。」
他总是这样。以温柔的口吻说著残酷的话语,她不该感到意外的,两年前她不是早已领教过了?
「爷误会咏蓁的意思了。」她淡淡出声,「擅入书房是我个人的行为,总管并不知晓,亦不该因我的行为而被惩处。」
「你倒是敢做敢当!」白韶斜睇她,轻柔嗓音融入一丝嘲弄。
方咏蓁听出他话中的恶意,眼神一黯,「就请爷惩处吧!」
盯住她黯淡下来的美眸,白韶撇了撇嘴角,「你是该惩处,不过一时之间我还没想到方式。」
方咏蓁愕然看著他高深莫测的眸子,然后垂下眼,再次躬身,「那么咏蓁先告退,等爷想好了再召咏蓁前来领罚。」
她抓紧手上书籍,转身打算离开。
他蓄意刁难的态度,代表一点也不想见到她。既然如此,选择离开书房才是她该做的事,对吧?
直到再见到他的面,看进他深邃迷人的眼,她的心终于解答出一个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原来,这两年对他不理性的思念之情,全然是因为她早已将心沦落在他的身上了!沦落在这个不曾把她放在眼里、对她不闻不问的男人身上……
见她一副急于逃走的模样,白韶眸底怒光隐没,唇角勾出一抹邪佞弧度,大手迅速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中,俯视她的眸光灼热慵懒。
「想到哪儿去?我还没有准许你离开呢!」
「你不想见到我。」方咏蓁勉强漠视他的体热带来的影响,逼自己开口。
心乱如麻的她此刻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平复刚才领悟的事实所带给她的冲击。
「想不想见你该是由我来决定的,不是吗?」唇边的弧度弯得更深,他的语调带著深意。
「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想见我。」在他强烈的注视下,越发慌乱的她月兑口说出心中所思而不自觉。
「很有趣的说法。」白韶玩味地笑了,「你是如何猜出我一点也不想见你?」
他的目光不知怎地带来强大压力,令她心中升起一股焦躁慌乱,也迫使她冲动地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话。
「何必猜测?!光凭这两年的不闻不问,和方才你一见到我时露出的神色,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还是这么倔呀,蓁儿。」打量她脸上的倔意,仿佛由其间看出什么秘密似的,白韶漾开笑容的俊脸徐徐贴近她,「老实承认你这两年其实是很想念我的,不好吗?」
方咏蓁浑身一震,脸色微变地否认道:「没什么好承认的!」
「可我却想听你亲口承认你很想我呢……」白韶突然放柔眸光,嗓音温柔缠绵,惑人心魂,「因为我也好想你……」
方咏蓁心头重重一颤,眸底的灼烫不请自来。
「你……想我?」他倏然转变的态度令她无所适从,更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相信我,我是真的好想你……」温柔又炽热的眸子凝视她,「你可知晓,我从不曾对女人说过这句话。」语调带点自嘲,反而更加动人心弦。
她的眼眶蓦地湿了,努力提醒自己别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心墙却瞬间溃散如尘土,他的话语直接侵入心中,掠夺了一切。
两行热泪溃堤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