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她时,他嘴里哼着〈AThousandKissesDeep〉,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越战照片。他无以明了衣不蔽体、表情哭丧呐喊的奔跑女孩出了什么事,但是女孩后方的几名武装士兵,教他浑身不舒服想吐,一股烧灼热流涌过胸腔,滚冒至喉头,像岩浆要冲爆火山口。
他紧急踩煞车,换来后车厢一阵叫骂。他没时间理会乘客是否撞伤,打开车门,往下跳,在黑魆魆的暮色里快跑。
土石道路两侧,炮弹轰炸过的痕迹随着冽风递嬗,田野太暴露,无一处藏身所在。天空已经没有下蛋的杀戮大铁鸟,树林中的暗悚步伐声替代追击。战争仍持续着,国际援军发动新战役,把战线拉到城区,要解救被叛军围困的首都。这些天好多流民难民撤到郊区来。有几则消息传出,那些维护和平的士兵用食物诱骗饥饿无知无助的少女,当然,有些甚至连诱骗都不用,干脆玩起野蛮狩猎游戏……这场战争扭曲了人性,维护和平是天大的讽刺!
他以吼声唱歌。
奔跑的女孩听到了他,直直跑来,跑进他怀里,瑟瑟颤抖。“救……救命……”她看见他戴着红十字臂带,气喘吁吁地发出细弱嗓音。“救救我……”
他扶住羸弱娇小的身躯。“……theoddsaretheretobeat——”音调停歇,目光自女孩沁湿的脸庞抬移,冷冷地、狠狠地瞅望逐步接近的武装士兵。
他们的军服标示着橄榄枝徽饰,钢盔下的脸容一式邪佞,早忘了身为特殊部队的纪律和使命。
“医疗团的小兄弟?”其中一个挑唇嗤笑地对着他道:“我们今天送了很多伤患到医护营,你怎么有时间在这儿闲逛?”
回以相同的笑容,他说:“你们呢——维和部队的大哥们?”没人听得出深隐的冰寒。“做什么全副武装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得像在与老朋友聊天。
军人们哼哼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随身粮包。“我们只是要给她巧克力和面包,怎知她一直跑……”阶级稍高的家伙斜咧嘴角,说得一口博爱。“最近很多像她这样的孩子饿死在路边,我们是好心接济她——”
“果然是维和部队大哥们的风范。”他陪笑,打断这些遗忘本分的军人,径自往下道:“不过这女孩似乎有点发烧,也许感染恶疾……各位大哥不知道最近有传染病在蔓延吗?”
军人们神色一闪。“有这个消息?”仍有质疑。
他回答:“前几天,医护营死了十七个非伤患,我们的研究人员采集检体化验,紧急进了疫苗,我和同伴今日正好从港口接运疫苗要回医护营,目前这一带注射过疫苗的,就只有我和车上的同伴——”
“是吗?”军人收起嘻笑态度,枪杆对向女孩。“这个难民小鬼交给你们带回医护营——”
“当然。”行个举手礼,他旋身,大掌牵握女孩,快步行走。
女孩跟不上他,跌顿了几次,小手不敢放开这个戴红十字臂带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好人。“谢谢……”费尽力气地说了句,她双膝落地,再也走不动了。
“撑着点儿。”他将她拉起来。“车子就在前面——”
她只看到落日后的黑暗,喘息越来越急促,摇着头,连话也说不出了。
“亚杰!”被他抛下的同伴与他默契良好,一发觉异样,机伶地离开后车厢,接替驾驶,在他最需要的时刻,开着货车过来。
“安秦,这女孩发高烧,病得不轻,我和她坐后面。”他抱起女孩,绕过灯大亮的车头,进入堆满药品货物的后车厢。
车子开始移动,他听见挡风篷外,刚刚那群人高声喊道:“小兄弟,你们可别做出犯罪的事——”
“我们跟军人一样懂纪律。”他的同伴扬声回道。
引擎转速提高,车子远离了战地旷野,进入鬼气森森的树林。
“亚杰,”同伴安秦打开小隔窗,自驾驶座递来水壶、手电筒、简易急救包。“先看看她的身体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我知道。”他接过东西。“那几个家伙,我记下了。”如果女孩受了大伤害,他清楚找哪个单位算帐。
“最近这种事很常发生,早上,罄爸才要我们多注意。”安秦关上窗,让他开始进行简单的验伤工作。
手电筒射出光芒的刹那,女孩震了一下,惊吓地曲起侧躺的身子。
“别害怕。”他把手电筒固定在小隔窗上的扣架。“我们是无国界慈善组织的人员——”
“无国界……”女孩呢喃,转动头颅,迷蒙双眸映着他白色贝雷帽的青羽绣饰。“无国界……”
“对。”大掌往女孩的额头拨开她湿凉的刘海,他说:“我叫松亚杰。你不用害怕,没事了。”
女孩点点头,疲累地闭上眼睛。“我……”嗓音细如蚊蚋。“得救了吗?”
“没事了,别怕。”松亚杰再次保证,就着微弱光源,检视她的身体状况。
她脸上沾覆了尘土脏污,他掏出布巾帮她擦拭,发现她端丽的鼻梁轻微冻伤,唇也干裂,像大部分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她过瘦,胸骨分明,肌肤因发烧不断沁汗。他喂她喝水、吞下一颗退烧药,在看得见的外伤消毒上药,拉好她敞开的衣襟。
她呓语:“好冷……”
这地方日夜温差大,太阳下山犹若进入严冬,一般人受不了,对他来说却不及荆棘海十分之一冷。松亚杰模模身上的短袖衬衫,环视周遭药品箱,找不出任何御寒被毯。
“好冷……我会不会死……”女孩张眸又合上。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松亚杰轻声细语,把她搂进怀里,大掌摩挲她的肩背。“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企图分散她难受的感觉。
女孩贴紧他温暖的胸膛,双唇动了动。“绮璐……”
“绮璐——”她的名字,他听得很清楚,再问:“你几岁?”
“十三。”跟这场漫长的战争相等。
松亚杰沉了沈眸,抚着她的发丝。“绮璐,你和家人走散了吗?那些军人——”他小心地探问:“让你感到害怕吗?”
她摇首,没说话,片刻过后,松亚杰听见脆弱的怞泣,更加将她拥紧。“没事了、没事了——绮璐——”他不再提问,昂高脸庞,盯着手电筒光源。他希望她没遭伤害,但他不确定——
这场十三年的战争,目前没有结束的迹象,原本还算平和的首都,不久前也烽烟四窜,反叛军在各国下令撤侨的日子全面攻进第一大城,展开连串轰炸,听说死了很多外侨,首都的机场、港口全被反叛军接管封锁,他们拒绝谈判,国际援军营救使节与侨民,困难重重,每天都有重要人士被暗杀……
那个九月初的傍晚,她不知道闯进家里的是哪一方的军人,或者是强盗,只知道母亲匆匆上楼,说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牵着她走密道从后院离开家门,她看见邻居家——某国大使宅第——已陷入火海。母亲拉着她一直跑,枪声在她们后面铺天盖地地接近。过了一座桥,母亲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她往桥下推,她落水时,听到桥上的枪响和女人的惨叫。
湍急的水流冲去了恐惧与知觉,她忘记哭泣,脸庞全是冰冷的河水。将她从河里拉上岸的是一群难民,他们拿走她身上早已毫无意义的宝石项链,让她跟着他们逃难,直到她落单,被那群武装人员碰着——
她的双脚由于过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盖也有跌倒造成的擦伤……
松亚杰闭眼,伸手关掉手电筒,心想,回医护营后得让师长们帮绮璐做更精确的诊断。
佟绮璐被松亚杰和安秦带回无国界慈善组织驻扎的土木结构矮平房聚落,这地区原是个小村镇,周遭有稀疏树林、平原农地,经历战乱成了半废墟,居民跑光了,无国界组织进驻后,修整为战地医护营。急诊间位在几幢木屋围合的中心广场,本来露天的环境搭遮厚帆布天顶,提供急症伤病患于此接受迅速诊疗。他们回来时,这急诊间里吵吵闹闹,不断有人凄惨哀号,听说,有几台载运难民的卡车被炸翻,伤者无数,组织成员已经从早上忙到日落。
烧焦味、血腥味、药水味饱胀在青灰色的杂乱光影中,一幕幕隔帘里,每张简易诊疗床或行军床均躺卧伤患,不少伤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疗。
安秦眉头皱凝,颇无奈,瞧一眼抱着佟绮璐的松亚杰。“没有床位。”这女孩发烧,他们也不能把她随便放在地上。
松亚杰旋足,离开急诊间,走过三幢人满为患的病床房,进组织人员的休息木屋。
“你们回来了?”
一进门,门后古典锻铁笼里的鸟儿拍翅怪叫两声,一个小伤患坐落临墙的桌前,克难地在这医疗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额伤缝合。
“现在还不能休息。”很会听脚步声辨人的师长杜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们两个小辈。“亚杰、安秦,喝过水后,马上去支持——”
“罄爸,我们捡到一个女孩,她可能遭到严重的伤害。”安秦打断杜罄的指派,走到与方桌一臂距离的小床铺,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亲过来。”松亚杰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佟绮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动作,要去把队上两名女医师之一的松亚杰母亲找来。
“你母亲和你父亲去了十哩外的难民营集中地,顺利的话一星期才会回来,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阵子。”杜罄处理好小男孩的额伤,离座,跨步站到床边。
受伤的小男孩跟着靠过来,一个没注意,踩中松亚杰的鞋尖。
松亚杰低头看小男孩。小男孩两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绮璐。
“很眼熟……”杜罄月兑掉口罩、手套,抚着下巴短须。“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女孩——”
灯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没被苍白肤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细致,虽有因战争逃难造成的伤迹,看起来仍像玻璃橱柜里蕾丝、绢织物繁复缭绕的洛可可风陶瓷女圭女圭。
“她跟亚杰说她叫绮璐,十三岁。”安秦对着师长报告道。“罄爸,你真的见过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会说这话。”女医师苏影桐开门进屋,本是来看看老是偷懒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处理好小男孩的伤,没料到两位学生带了伤患回来。
“我已经把他的伤缝好了,瞧——”杜罄一听见苏影桐进来,马上抓着小男孩转身等她验收。
苏影桐直往床边,探看床上女孩状况,直接下令:“安秦、亚杰,把她移到我房里——”
“是。”安秦答道。
松亚杰伸手抱起佟绮璐,挪脚,这会儿,换他踩到小男孩,他反应快速地移开。“抱歉,不痛吧?”视线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着佟绮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对住松亚杰的双眸,猛地低头,转身冲往屋外。
门砰地关上,大人面面相觑。
“看吧,能跑了!”杜罄对着苏影桐指指门。
苏影桐说:“你最好把他找出来补剂破伤风。”
杜罄摊手点头,戴好贝雷帽。“我肯定见过这个女孩——我会想起来的。”出门前,他朝苏影桐咧齿一笑。
苏影桐花了近一个半小时,检查佟绮璐身上内内外外,确定她只有皮肉轻伤、感冒、月兑水、营养不良,并无遭遇安秦言下臆测的严重伤害——这结果,让松亚杰莫名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睇望佟绮璐,松亚杰有些明白为何苏影桐要他在这儿照护。
“松亚杰……”佟绮璐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睁开眼睛,正确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亚杰——”
“我在这儿。”松亚杰看着她的眼,响应之后,她才会再次合眸。
月色蹒跚越过窗棂,这次,佟绮璐像是疲累至极地深睡了。松亚杰正欲起身去拿些热水,就见虚掩的房门外探进一颗头来——
是那个额头受伤的小男孩。他偎在门边,缩了缩肩,怯生生地瞄着松亚杰。松亚杰眯细双眼,慢慢站起,走过去。
“你打过破伤风了吧?”松亚杰压低嗓音,咧扬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对小男孩说:“那个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要进来看她吗——”
小男孩两手一伸,强拉松亚杰出门。几分钟后,松亚杰独自回房里,听见佟绮璐在叫他。
“松亚杰……”
松亚杰走往床边,说:“我在这儿——”
“嗯……”佟绮璐眸光涣散对着他。“我刚刚看不见你……”
“天晚了,气温低,我刚去关房门,免得你冷。”松亚杰欠身,将被子盖至她脖颈,模模她额头,方要收回掌心。
“别离开……”佟绮璐伸出扎着点滴针头的柔荑,抓住他。“别离开……好吗?”
松亚杰颔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绮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闭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眉头紧蹙的睡颜,久久,她没再睁眼,他也闭合双眸,躺靠床头架,闻着她身上伤药气味,提动唇角,轻哼起歌来。
优雅、安详而深邃的歌声,陪她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梦境暂歇。
好长一段日子了,佟绮璐无法放心睡觉,那个火烧的傍晚彷佛时时存在她闭眼之间——母亲在桥上凄厉的惨叫,冷得像冰,冻结她的泪水,这泪水终于在这个没有战争的梦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将她漩绕的河水,潺湲无绝。
狠狠地哭了一场,醒来时,佟绮璐的泪干了。梦是她的解药剂——这阵子逃难带来的惊怖消弭大半,张开的双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轻旋的绿色羽毛,她微转头颅,见着松亚杰坐在窗轨。正确来说,他是婰靠窗轨,交迭的长腿斜杵地面,意态闲适似画。他左肩停着一只长尾青鸟,不动的样子像是他那件绿衣衫的特别配饰,背衬窗外的蓝空白云。
天亮了,有那么几秒钟,佟绮璐不认为这儿是战地。
“嘿!老大!”松亚杰肩上的鸟儿鼓动翅膀飞出窗外,他转身朝外喊道:“你要飞哪儿去?随时有空袭!”
他的歌声停止了,她也彻底醒了。现实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狱上一层——
父亲常说他们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头叛军打烂大半城池,他们依然可以悠闲看电影听歌剧,外交官们天天参加社交酒会,夫人们身上穿着巴黎最时尚的高级订制服……佟绮璐记得父母出事的前几天,家里司机载她经过首都最有名的百货公司,她看见橱窗新一季男装就像松亚杰此刻的模样,只差那男模特儿肩上是把火箭筒。这世道乱糟糟,流行发战争财。
国内军需工业分子蠢蠢欲动,政府正在研议是否派兵,这头已有人员遭绑架,没五天,荒野兀鹰围食身首异处的外交使节尸体画面,成为国际新闻头条。
都说激进派叛军展开报复行动,战斗机突破空防,轰炸首都虚幻光谱,天堂与地狱毫无差别。
佟绮璐娇丽的脸蛋已无稚气,也不见少女轻愁。松亚杰回首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
“嗨,绮璐,你醒了——”他走近床边,捡起落在她枕畔的绿色羽毛。“老大是我们组织的吉祥物——你怕吗?”突然问。
佟绮璐盯着他,没说话。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区考克的﹃鸟﹄,从此变得很怕鸟,你呢?绮璐——”
柔缓、安沈的男中音唤她的名,佟绮璐下意识撑肘欲起身。松亚杰扶她一把,让她靠卧床头,他坐在她旁侧,托着她的手,检查点滴针头。她静看着他,他们视线交凝。
“我没有离开,你听见我唱的歌吗?”他伸出修长的指,碰触她颤动的睫毛。“别害怕,绮璐,你现在很安全,我保证——”
一颗眼泪无声地自清绝的美眸滑落。
“这是荆棘海蓝宝石,”松亚杰的嗓音持续着,他放下停在佟绮璐眼前的手,探进黑色行军裤口袋,取出一条项链。“它还有另外两个名称,叫做荆棘海冰蓝石或九月石,很稀有,听说无国界周遭国家的父母们竭尽一生所能,就是想为他们的女儿们准备这个珍宝当嫁妆——”他拨撩她曲鬈的长发丝,把项链戴在她颈上。
“这是传家项链,”佟绮璐敛下脸庞,噙泪低语:“爸妈说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动胸前的宝石垂饰,铂底座刻印的“佟”姓还在——
“那就别让它成为任何男人的财产。”松亚杰手臂虚环着她,长指在她颈后把项链扣实。
佟绮璐仰起脸庞,幽幽眄盼松亚杰。她想说,家已经消失了,传家项链哪还有意义?她像一缕孤魂,再也没有人舍不得她什么。
别理她,她走不动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项链,难道不该照顾她,她在发烧,我们应该照顾——
照顾?巴尔,你在说什么?这是逃难,换做是你没法自我照顾,我们一样丢下你!不要滥施同情心!我们的人在前线已经死了多少,你知道吗!她是外国人,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要怪她自己国家政府派兵的举动,我们谁也对她没有任何责任!这是战争!你懂不懂!
“巴尔说他好不容易从同伴手中拿回这项链……”大掌捧起佟绮璐翻动项链坠头的右手,松亚杰看着她手心中央光泽闪熠的宝石,道:“他要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并且请你原谅他们。”
记忆是把残酷的刀,抵在颈后,逼她面对现实。佟绮璐别开依赖在松亚杰脸上的视线。“他们说的没错,这是战争,”她对着窗外,嗓音小小地、毫无期望地喃语:“谁也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亚杰,绮璐醒了吗?”在这战地医护营不时兴敲门,安秦几乎直闯而入,即便这是师长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说他想起在哪儿见过绮璐了——她是无国界邻边国家外交官的女儿,罄爸几年前去他们国家签约租借机场时,在宴会上见过——”
佟绮璐转回脸庞来,看着进门的安秦。
安秦语调顿塞,静了一秒,抓抓乱云一般的中长发,走到病床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说着,查看一下她的点滴针头。
“安秦——”松亚杰退到窗边,倚坐窗轨,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将佟绮璐的手收进被子底下,直起躯干走向松亚杰。
松亚杰一掌搭握安秦的肩,两人默契转身。松亚杰指着窗外,说:“老大刚刚从这儿飞出去——”
安秦惊怪地睁大一下双眼。“你怎么让它飞出去?之样收到的情资——”
“是你让它飞出去,安秦——”松亚杰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来给我,顺便把它从值夜室的笼里放出来……”
安秦皱眉。“我会把它找回来。绮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输液了,让她吃点流质食物——”
“我知道。”松亚杰勾扬一边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梁。“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换药工作那么忙,还要施打疫苗,多留点人手。”安秦解开肩带压扣的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门口。
外头稍稍起风了,松亚杰关掩窗扉,回头瞅着躺回床被里的佟绮璐。“你还想睡吗?绮璐——”
佟绮璐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去哪儿……眼睛一闭,想睡,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安稳睡。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松亚杰往床边坐,撕掉她手上的胶带,拔针。
佟绮璐转过头。“你们会把我送走吗?”坐起身,把脚往床下放。
她的脚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有些地方还贴缠着绷带,鞋子早在逃难时丢失了。松亚杰注视着那细小的趾尖,在她要触及地板时,说:“你留在这儿——”他把她的脚移回床上,盖好暖被。
“你留在这儿,绮璐——”这话彷佛为她的生命指了一个方向。
佟绮璐眸光隐颤,瞅着松亚杰,转不开视线。
松亚杰也看着她,然后,他将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帮你把食物拿来,你留在这儿等我——”
“好。”她低垂脸庞,手模着白色贝雷帽的青羽徽饰,嗓音沙哑地说:“松亚杰,谢谢你。”
连续好几个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们没让她像其它难民一样——伤病好转,就前往收容村。师长级人物杜罄试图联系她的国家单位,可惜毫无回音,据说是通讯全面遭掌控,难以真正传递。
“别担心,你的国家没法庇护你,我们无国界可以给你依靠。”杜罄说。
无国界是最安全的,没有军队会攻击无国组织,即使空袭警报天天来,那些大铁鸟低飞而过,吓吓人罢。
嗡嗡声特大。又是午饭后一刻钟,佟绮璐提着水桶,踏出大厨房后门,要到平原农地的灌溉渠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离,一架战机压掠农地边上的树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线窜升,猛地,轰然巨响从林子里拉爆一朵冲天灰云。
警报尖鸣持续着,爆炸声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陰暗,烟尘弥漫。几幢稍高的房子屋顶起火燃烧,有人恐惧地喊着“真的来了!这次真的来了!”、“无国界也不保险,大家都会死!”……
“进避难室!进避难室!”
这次,不避不行,毕竟这本就是真战争,不是演习,好几架战机在空中追逐,哪管下头每个屋顶都有大大红十字。
戴白色贝雷帽的男人穿梭在混乱中,不往避难室,声嘶力竭引导惊慌、伤病的老弱妇孺。
松亚杰与往外挤攘的人影反方向,冲进大厨房。厨房窗户全被震破,碎玻璃落得满地,又一个爆炸声近得像在耳畔,他反射地掩首蹲下、趴伏,感觉房子的地板在晃动,不,是整幢房子在摇震,后门开开阖阖,他眼睛盯着外头火烧的平原农地。
“绮璐!”
那女孩伤病痊愈后,帮他们分担些杂务,每天固定替孩童换药量体温,餐后总到外头取水清洗餐具、补足厨房蓄水槽储量。
洗涤台边缘,堆栈的杯盘钵碗全掉在地板,松亚杰爬起来,没让溢出蓄水槽的水溅洒到。他冲往屋外。乌云之上,空战未休。
“绮璐!”他大叫女孩的名字。“绮璐!你在哪儿?”
起火的屋顶喷落赤红星苗,他快步跳入水道,把头缩进水面下,一个水桶顺着水波流至他头顶,他抓住水桶,哗地站直身子,眯眼望住水桶来向。
佟绮璐背靠水泥壁,和他一样浸泡在水中。她的长发湿了,胸口以下悬浮在水面,像海草,朝他漂绕。“松亚杰……”她叫出他的名字,眼睛在潮黑的水渠里无比剔亮。“我在这里,松亚杰——”
松亚杰跨大步,将她拥入怀里,两手紧压着她。好几个爆炸声迫近,彷佛炸弹就在他们周身。
“不能待在这儿,太危险了。”水渠盖遮蔽不全,火焰灰烬纷飞,落进水中,吐冒烟舌,水温一度一度在升高,松亚杰揽护佟绮璐,双脚于水中速行。
佟绮璐脸庞贴在松亚杰胸口,两腿虚浮着,身子教他提抱着,她动了一下,他坚定地将她箍得更牢紧,几乎弄痛了她。她没叫出声,只是闭上眼睛,把手环在他颈背。她的配合,让他很快到达渠道暗阶,爬上堤岸,穿过倾颓中的屋宇夹道,在避难室厚重水泥钢门关闭前一刻,赶了进去。
避难室有四个区间,就在急诊间地底下,可供两百二十个人避难,现在连走道都挤满人。松亚杰和佟绮璐坐在门后阶梯,身躯相互挨贴着,空气稀薄、混浊而散发着古老气味。这场内战打了十三年,在这之前,种族矛盾、宗教矛盾早在这个国家拉织一串错综复杂的百年历史情仇,人民随时有因应战争的心理,家户、社区、村落市镇皆有避难室,以为备而不用,真正进入地下,才知恐惧滋味。
一张张神情不安的脸孔,有的无声流泪,有的冷汗涔涔,没人敢讲话,敏感爆炸声响,大伙儿便缩挤在一块儿。
“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松亚杰在佟绮璐耳边喃道:“你冷吗?”
他们的身体湿透了,在这闷燠的避难室,并不觉得冷。佟绮璐仰起脸庞,额头擦过松亚杰的下巴。他垂眸,气息吹扬她的一丝刘海。她眼睛周围浮晕淡淡柔丽的红,颊畔也是。他拨开她的发丝,俊脸上的水珠滴落在她两根锁骨中央凹处。她望着他沁汗的脸,想对他说她不冷,她身上的水不是渠道的水,而是与他一样的汗水,他的体温似暖流围绕她,他们的肌肤隔着衣服黏贴着,一样湿湿的。
上头的爆炸响越来越大声,彷佛整个急诊间被炸飞了,她听到他的心跳,芙颊靠回他胸口。他这时才感觉女孩不像初来那般,她现在每天和他们一起劳动、运动,身体质量指数提升了,营养不良的状况改善许多,穿着苏老师借给她的裙衫,俨然是个成熟小女人。他原本搂着她身子的手,轻轻放开,就一、两秒钟,长指悄然卷着她垂背的长发。
警报很久之后才解除,急切重返地面的人群把他们给挤散了。佟绮璐站在急诊间,找不到松亚杰。
“你们这些臭小子跟人家躲什么避难室!”杜罄拿着扩音器站在人群里,抓出一个个戴白色贝雷帽的年轻人。“怕什么!你们罄爸我有先见之明,来这儿驻扎不都教你们把建物漆几层特殊防火涂料,瞧——这帆布也防火……不用担心,烧不毁、烧不毁的!”
硝烟味很浓,尽管几个屋顶起火燃烧着,所幸火势没有蔓延开。
“亚杰!”杜罄叫了一声。
佟绮璐视线顺了过去,总算看到他的身影。
松亚杰正在听取杜罄的指示,回眸一望佟绮璐的方向,像是不经意发现她在那儿般,挑了挑眉,然后,他做个手势。佟绮璐立即明白松亚杰要她换掉湿衣服。佟绮璐低头看着黏贴身躯的白裙衫,忽感脸颊烘热,好像待在避难室太久缺了氧,头昏昏的,手也不听使唤,自行动作地抚着胸前潮湿的长发,彷佛,连头发也发热着。
这个混乱的下午,松亚杰和同伴投入灭火的工作,附近维和部队派了水车过来,两名军官找杜罄密谈。
晚餐过后,他们还在忙着修屋顶、窗户,暂时用帆布和木板遮盖那些破洞。
松亚杰不是很满意地瞧着杂务储藏屋修复的模样,他停在长铝梯上,下方的安秦站立于急诊间帆顶遮檐外。
安秦一手扶着梯子对松亚杰喊道:“亚杰——不要在梯子上发呆,很容易出意外!”
松亚杰回眺一眼,嗤地扯扯嘴角。“怕我滚下去,你还不闪开点。”说着,他直接往下跳。
一个怞气声在他落地的同时响起。
“绮璐!”安秦转身看着出现在急诊间帆篷墙边的佟绮璐。“怎么了?”他问她。
佟绮璐盯着从高处跳下、没事般挺直身子的松亚杰,摇头。“你们还没用餐,我把面包和水送来——”
“什么呀——今晚只有面包和水啊?”哇啦哇啦的叫声传出。
“莫威廉和居之样值日失职——”
两个躺在暗处偷懒的家伙被逮着了。
“你们没把厨房修整好,阿莫和之样没法大展手艺。”安秦对着走下屋廊的失职伙伴——寇希德、路卡诺——说道:“小心罄爸扒你们的皮。我看他和那两个军官关在同一间屋子一下午了,心情一定很火,要是再知道晚餐只有面包和水,他大概会杀人——”
“这不关我的事!”伙伴中年纪最小的路卡诺柔柔鼻梁旧伤痕,急声撇清责任。“一切都是寇哥——他说厨房明天再弄——”
“卡诺,你耍什么笨!”拥有一双猛禽眼神般的寇希德,狠瞪路卡诺,大掌抓正头上戴歪的贝雷帽,点指绿色轻羽标帜。“我们是慈善组织——慈善!懂吗?罄爸哪可能杀人……”双手搓了搓,两指放进嘴里,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
没一会儿,青色长尾鸟拍着翅膀,降落在路卡诺头上。
寇希德继续说:“何况我们是为了找回罄爸的宠物——”
“对对对!”路卡诺接话,指指头顶的鸟。“老大在进避难室的前一秒,飞丢了,幸好没被炸死。”
“所以喽——”寇希德耸肩,得意地说:“罄爸绝对嘉许我们!”
“这样就嘉许你们?”安秦哼笑一声。“阿莫和之样被影桐老师叫进手术房老半天了,等会儿出来大概可以请求放假回荆棘海悠闲——”
“我也好想回去……”路卡诺哀怨地叹道。“我想念EyeContact的美食——”
“不用想念。”寇希德拍拍路卡诺,下巴朝安秦一努。“EyeContact的安小老板不就在此。”转折语气,他对安秦说:“你多少有遗传到你老爸的手艺吧——”
“有有有!”路卡诺抢着替安秦回答:“你忘了吗?寇哥,之前在学园宿舍,安哥曾用简单的罐头做松露鹅肝炖饭给我们吃,滋味超棒的!”
“是啊,好像有这回事,我记得蜗牛汤味道绝妙……”寇希德长指敲额,挑挑眉角,一脸坏笑、奸笑地打量安秦。“厨房里还有很多罐头呢——我们就别吃面包了,我和卡诺把烹饪器具搬到后面的农田,你用野炊的方式做些象样的热食——”
“你脑子动得真快。”松亚杰扬声,露出讽刺性的笑容。
“做了一下午的劳力工作,你也不想啃硬面包吧——”
“那倒不。”松亚杰打断寇希德,走向佟绮璐。“我今晚就吃面包。”
“是吗——”寇希德窃笑起来,这才把注意力放往佟绮璐身上,撇撇唇。“Imprinting、Imprinting……天鹅宝宝、鸭妈妈……”瞥了眼松亚杰,他哈哈笑,拉走路卡诺和安秦。
“嘿,我没答应!”安秦叫着,被两个不啃面包的家伙连手拖远。
三人形影一下模糊了。外头照明设备尚未恢复前,仅能靠月辉看清现况。
“你不去吗?”佟绮璐盯着松亚杰。
松亚杰模模头上的矿工帽,按亮头灯,光束直射她沈静的脸庞,他探手从她提的篮子里取出杂粮面包,对住她的眼。“你也还没吃晚餐?”
佟绮璐垂下脸庞。篮子里只有两个面包,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她的,她根本没有多准备其它人的。
他说:“你特地来找我吃晚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佟绮璐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不起……”顿时觉得自己像在给人添麻烦,她退后一步,想要离开,却是欲言又止地瞅着他。“松亚杰……”
“嗯?”松亚杰凝眄着她。他的眼神又让她沉了下来,半晌,脸庞微微发热,说不出话。他笑了笑,拿起面包咬了口,说:“外面很冷,我们到值夜室里吃——”
“好。”她轻声回答,径自快步往木屋走去。
松亚杰缓步行走于佟绮璐后方,帽子头灯照着前方——少女在暗夜里发亮的身影,使他觉得自己是个采探宝石的矿工。
杜罄知道现在不是悠哉怞烟的时刻,不过,就在三分钟前,他送走两位瘟神,所以,此分此秒,他是吐口闷气,而非偷闲。
呼出冉冉升天的漂亮烟圈,杜罄站在木屋廊庭,眯眼瞅看走来的大男孩和小女孩。
佟绮璐停在廊庭木阶下,朝他颔首。
“罄爸,”松亚杰唤他一声,问:“那些军人有什么事?”
杜罄注视着佟绮璐,表情深思。“亚杰,有事要你去办,你跟我进来。”熄掉烟蒂,他转进木屋门里。
佟绮璐回首。“我在外面等——”风吹扬她的发丝,连她的嗓音也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松亚杰摘下矿工帽,往她头上戴。“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很暗,别走远了。”刺亮灯光这会儿环聚他脸周。
佟绮璐美眸对着他,安静地颔首,待他走上阶梯进屋,她便在屋外廊庭靠墙的长椅落坐。
窗缝泄漏谈话声。
维和部队军官带来的消息指出,这场轰炸肇因于无国界组织处理事情失当。这个医护营频繁发讯给特定国家单位,叛军怀疑国际援军间谍窝藏,派出轰炸机。负责这一带安全的维和部队紧急出动战斗机拦截,两军在空中激战,下面的人才得以逃过大劫。
“所以,我们应该感恩维和部队的机敏——”松亚杰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三七步站姿,歪头听着坐在桌边单椅的杜罄说明两位军官来意,一面插话。“罄爸是要我送谢礼过去吗?我们应该送什么?青春少女?”略带讥讽地问。
杜罄沉沉瞪着他看。松亚杰低笑两声,他没见过杜罄如此严肃。“罄爸,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像我父亲收集的骨董面具——”
“没什么好笑的。”杜罄直言。“他们的确要我把绮璐交给他们处理——”
“处理?”松亚杰皱了一下眉,神色跟着冷峻几许。“什么意思?”
“中都港口国际援军的航空母舰指挥官是绮璐国家的海军中将——”杜罄手指敲着桌面。“他叫佟奥罕,是佟奥希大使的弟弟——”
“绮璐的叔叔?”松亚杰沉吟。
“没错。”杜罄站起,绕过桌子,行至松亚杰身前,慎重其事地说:“维和部队保证会把绮璐送到她叔叔身边——”
“我不信他们的保证。”松亚杰回嘴打断杜罄嗓音。
杜罄审视着这个十八岁男孩,一掌按住他的肩膀。“过不了几年,我们现在做的事全得移交给你们,我记得你带绮璐回来那天,急着找女医师,事后,影桐是这样告诉你的——别忘了身为医疗人员的专业,私人感情——”
“罄爸,”松亚杰再次抢白,道:“慈善难道不是一种感情?”他瞳眸深闇,敛下情绪。
杜罄静了静,没做正面回答,只说:“我打算让你与绮璐同行,明天一早出发,见着佟中将才能回来,你了解吗?”
“我知道了。”松亚杰点头,放下环胸的双手,正身走向门去。
门外,佟绮璐戴着头灯烁亮的矿工帽,坐在窗下的木架长椅,一听见他走来,她就起身。
松亚杰跟在她背后,一步一步踩过阶梯,离开休息木屋。
行至医护营范围外,田野林道余存午后轰炸的混乱。地上弹片斑斑驳驳,反射她头上的灯,她读着那些碎裂文字。
“绮璐——”他慢慢地走,声音幽沈徐柔。“绮璐,给我水喝——”
佟绮璐回过头,目光闪颤,像要流出泪来。
“你提篮里有水吧?”他说:“面包太干,没配着水,喉咙真的不舒服。”
佟绮璐低呜一声,侧身往空袭后的树林暗路奔跑。松亚杰没追上去,直到跳晃的光源静止,他才走进树林。
寒风霎然停止,树林里的饮泣少女脸庞冷定,不哭不笑,蹲坐在断枝枯叶满铺的泥地。她拿出提篮里的瓶装水,说:“水在这里。”
松亚杰在她面前坐下来。“谢谢你,绮璐。”他打开瓶盖,喝了口水,看着她又从篮子里拿出面包和一根蜡烛。
“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苏医师给了我蜡烛,她说小心点用……”佟绮璐点亮蜡烛,插在面包中间,双手捧着面包。“松亚杰,我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许愿吗……”
松亚杰表情微顿,颔首,倾神聆听着十四岁少女的愿望。
她说:“你们要把我送走吗?叔叔主张派兵害死了爸妈,我的国家没法庇护我,无国界也不给我依靠了,我明天一定要走,是不是——”
“我会陪你。”松亚杰终于出声。“绮璐,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佟绮璐看了他一下,美眸垂合。“我想听你唱歌——”
松亚杰哼起〈AThousandKissesDeep〉,他知道她喜欢这首他常唱的歌。这也许是命运……
她听着,听着他醇厚温柔的歌声,美眸映着烛光,许了第二个愿望。“我想拥有一顶绣着青羽的白色贝雷帽。”
松亚杰解开制服肩带下的贝雷帽,拿掉佟绮璐头上的矿工帽,拨顺她的发,将贝雷帽戴至她头顶,实现她的第二个愿望。
“松亚杰……”她嗓音打颤着,美眸盈水漾动。“松亚杰,我可不可以不要吹熄蜡烛……林子的路好乱,我怕我走不出去——”
“绮璐,不吹蜡烛,你的愿望不会实现。”他停住歌声,双掌贴覆她捧面包的手,凝视着她的脸。她戴贝雷帽的模样好美,他轻轻在她额前落了一个吻,低语:“绮璐,生日快乐。”
泪水静淌着,吹熄蜡烛前,她又暗许一个愿,一个最大的愿——
希望可以不要离开……
这年,她满十四,他十八正往十九靠。
他们的人生确实如同旷世巨著,有战争、有分离,前途不定。他们走上布满变量的歧路,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彼此,想要重遇,必定是得行越海洋边界、度过几个寒冬炎夏。
松亚杰十分清楚,一旦把佟绮璐送至佟奥罕中将身边,他们再见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是否能再见到被送往难民营的伤患,那些曾经待过无国界医护营、令人怜悯同情的战争受害者,对他而言,单单是医疗实习经验——在前往中都港口的路途里,他如此告诫自己。
她却说:“你会忘记我吗?”
像魔咒一样——寇希德用Imprinting形容他们——但他把它当成她的另一个愿望,给了肯定答案。
“会。”松亚杰费了劲,才挪开胶着在佟绮璐脸上的视线。
佟绮璐默默低垂戴着白色青羽贝雷帽的头,摘下帽子,还给旁座的松亚杰。
就在这个她生日隔天的低温清晨,他们走出共同待了一夜的树林,空袭后的景致灰冷冷,仅仅闪着赤红警示灯的军车最显眼,像是没吹熄的烛焰,预示她最大的愿望不会实现。
维和部队来了专车,载她往中都港口,这一路,他陪着她,只做到——陪着她。她知道,接下来,是分离。
往后,他继续在世界各处战乱地执行组织任务,她回到自己的国家过孤岛生活。
车子经过一个一个检查哨,开车的少校是佟奥罕中将派进维和部队的联系官,昨天听了两名维和部队军官带回去的消息,今早即刻行动。
“中将一直在找寻佟小姐的下落,他很担忧你的安危。”少校很坚持,非得在最短时间内护送她回返。
越近中都港口,戒备气氛越森严凝重,武装士兵一一检查出入人车,唯独他们的座车通行无阻,直趋航空母舰泊靠的军事码头。车子一停定,松亚杰戴上佟绮璐还给他的白色贝雷帽,开门下车,站在车门边,沉沉睨着她。
“我们组织招收年满十七的新生……”
佟绮璐抬眸,海风将薄阳中的影像吹模糊了,她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说——
“无疆界学园很自由、无拘无束,生活乐趣多样多貌,女学员全是个性大胆的美女——绮璐,三年后,你没来,我一定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