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几个梅馅包子贿赂了娘,赵珊得以在娘亲的掩护下,于清晨避开父亲的耳目,溜出家门造访承祀。
天气果然如她预料般的好,雨势在昨天下午就停了。云散天开,湛蓝的天空里,有一道道条纹的云彩高挂其上,悠闲、缓慢地随风飘动,像极了松软的白馒头,跟况嫂做的点心一般令人食指大动。
承祀的精神显得格外的好。带着况嫂为他们准备的点心,两个人朝向他们召唤的岷山山林出发。
沿路到处可见苍翠欲滴的树木,五颜六色的花朵间,蝴蝶飞,蜜蜂绕,还有蜻蜓振着晶莹剔透的薄翅飞翔。
承祀觉得自己像个初次出游的孩童般感到处处新鲜。身旁有一见如故的挚友陪伴,造访的又是图画般的美景,他心情畅快无比,但觉忧伤、寂寞和痛苦都随风而逝,希望、快乐和梦想跟着凌空飞扬。
他的人生将是彩色的,如同眼前的景致,如同赵“山”璀璨的笑颜。
两人以轻功奔驰过仅供一人通行的小径,来到一座山头向下一眼望去,一片粉红、绛紫、雪白、金黄……的花海呈现眼前。
赵珊兴致一来,比着花海远方的绿色竹林对承祀道:“大哥,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那片竹林。”
说完,赵珊率先跑开,纤巧的身影乘风滑翔,细长的腿在花叶间轻点、弹跳,转眼间便领先了一大段距离。承祀不甘示弱,长啸一声,挺拔的身躯跟着跃起,很快追了上去。
赵珊的身影十分优美,像粉蝶轻轻飞起,曼妙地舞在花朵间,承祀看得目眩神迷,只顾着跟在身后欣赏。等到赵珊在竹林边缘停下转回身,他才姗姗来迟,盯着阳光下那张泛着红润光泽的美丽脸蛋微笑。
“贤弟的轻功堪称出神入化。”
赵珊骄傲地扬高头,神气地弓了弓眉,笑嘻嘻道:“你忘了家父可是人称武林第一高手的天凤公子呢!他老人家最初教我们武功时,开宗明义便说:练武是为了保健防身。所谓的防身,最基本就是逃走的本事……”
“逃走的本事?”承祀难以想像人称武林第一的天凤公子会这么英雄气短地教儿子。
“嗯。”赵珊朝他淘气地眨眨眼,学父亲那样摇头晃脑。“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没有人是真正天下第一。像家父那等绝顶高手,也不敢大。不过,有一项本事,他自认普天之下,没人及得上他,那就是轻功。他老人家不强求我们得学会他全部的本事,唯有轻功一项,他严厉督导,要我们得青出于蓝。”
“令尊真是这样说?”承祀仍感怀疑。
“对啊。”赵珊和他并肩走向竹林。“爹说,逞凶斗狠不过是血气之勇,君子不为。拳头并不能解决天下间所有纷争,这点他在遇到我娘之后,就悟出来了。况且我们那时尚年幼,无论气力或是武功都无法跟真正的高手一较长短,只好先学保命的本事。因此爹所有的武功中,轻功这一项是我们学最久、同时也是最有成就的一项。”
闻言,承祀不禁对天凤公子的气度、涵养悠然神往。“江湖传言,令尊学究天人,有机会倒要拜望一下。”
“那有何难的?你可以到我家见他——”赵珊冲口而出,忽地又掩住了嘴。她倒忘了父亲根本不晓得她跟承祀交往。
承祀见她表情怪异,不禁心生疑惑。
“大哥,你的武功也不错,谁教你的?”赵珊连忙把话岔开。
“是先祖父。”承祀的眼光黯淡下来,童年时的回忆如潮浪卷来。“从小爷爷就教我武功,一直到他过逝后,爹才另外请了武师教我。爷爷年少时,曾遇一异人传授武艺,若没有他替我扎下的根基,我也没有今天了。”
“你跟令祖很亲密吧?”赵珊试探地问。
“大概吧。”承祀苦笑,眼光投向无限远的天际一点。“母亲生下我时难产过逝,我几乎是爷爷一手带大。爹偏爱大哥,爷爷却对大哥的身份不认同,执意我才是君家的嫡长子。于是爹故意培养大哥,他要让爷爷知道大哥庶出的身份,不但不影响他的聪明才智,反而更加出类拔萃;爷爷也不肯认输,刻意栽培我。因此,从小我跟大哥就是在这种互相竞争中长大,这也造成了我们兄弟间的敌对……”
“令尊和令祖真不应该。”赵珊不满地道。父子之间干嘛像孩子一样斗气?他们难道不晓得这么做会伤害了承祀和他大哥吗?
世间事太多不应该了,承祀在心里感叹。当初他何尝不是为了要跟父亲、兄长斗气,而一意孤行吗?罢了,都过去了,何必净想这些不如意的事?
“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是三弟如意满月那天,仙姨将他软锦绵的小身体放进我手中,如意冲着我咧开他粉女敕的小嘴,哑哑笑着,睁着圆亮的眼眸好奇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感动的想哭,然后父亲突然走到我身边,伸手模了模我的头——那是他第一次碰我……我……”
“大哥……”承祀喑哑颤动的声音与眼角晶莹的泪光,激起赵珊胸臆间翻滚的柔情应和。她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住他,想要给他足够的温暖,安抚他脆弱、渴爱的心灵。
香软的手臂缠绕在他肩上,温软的身躯紧抵住他,带来一阵阵发自心灵深处的震悸回响。承祀低下头,见到赵“山”湿润的眼眸里似乎带着某种坚强的决定,在向他保证什么的。心弦蓦地被拨动,积压了二十几年的渴望排山倒海而来,仿拂无法承受这样汹涌的波动,他剧烈颤抖了起来。
赵“山”皎亮如月般温柔深情的眼光,照得他整个脑子都乱了。两人相遇之后的相处片段,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赵“山”就像陰霾数日后的初道阳光,在他灰暗的生命里注入缤纷色彩。而如今,随着他眸光转荡,带来融融的春意,他感觉到身体逐渐发热起来,从身体最深处燃烧出来的火焰,直窜到眼睫间,反映出灼热炽烈的光芒。
同时间,一股绝望的痛楚却紧紧攫住他。
赵“山”就像他曾渴望过的那名女子,宛加天边月,只能远观,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彷拂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将赵“山”的头紧压在胸口,强烈的失望和凄然贯穿全身,他觉得自己好冷好冷。
无法了解承祀的怪异反应,赵珊隐约察觉到他正陷入某种痛苦之中。她选择默默将他用力拥抱着,静静偎依在他怀中,倾听他激烈的心跳逐渐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承祀再度听到林中小鸟的歌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汩汩水声。他轻轻放开赵“山”,将眼光移开。
“大哥,你听到没?”赵珊晓得他定然为刚才的失态而赧然,遂将话题转开。
“什么?”
“水声啊。快来。”她热情地拉起他的手,奔出竹林外。
一湾清澈湖水映入承祀的眼瞳。
“是不是很美?”
“嗯。”澄碧的湖水倒映着岸上的苍松翠竹,不知名的野花遍开,景致美得清幽动人。承祀循着汨汨水声往前走去,发现小湖的源头是个小瀑布,上头另一座湖的湖水,同样流光溢彩,碧绿迷人。
“瀑布就像是连接各个湖泊的锁链,前一座湖的湖水积满,经由瀑水往下流泄到下面的湖泊,如此湖湖相连。不过,咱们最先看到的那座湖是最特别的。”赵珊走到他身边道。
“哦?”承祀望向她温柔的笑容,静待解释。
“因为我们姊弟三人都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湖水深浅刚好,爹特别选定这座湖教我们游泳。除了这点之外,这座湖还留有好多我们童年时的欢笑记忆,所以它是最特别的。”她半阖着眼睑诉说往事,儿时的回忆如被风翻开书页振振作响,每一页都写满欢笑。
“原来你除了孪生弟弟之外,还有个姊姊?”
“嗯。”想起活泼美丽的疏影,赵珊绽出甜美的笑靥。“其实疏影姊并不是我的亲姊姊,她应该算是我表姊才是。十九年前,郁家遭到灭门之祸,那时候家父正打算带家母到四川隐居,所以到扬州向我表舅辞行,结果救了疏影姊,将她带到四川挽养。知道吗?疏影姊也有个孪生妹妹呢。新晴表姊和疏影姊就像一对并蒂莲花般美丽。”
赵珊将承祀带回前一座小湖。
“你上回也提过疏影这名字,我那时便觉得像在哪里听过。”
“有可能哦。疏影姊可大大有名咧。她是扬州绿柳山庄的主人,嫁的又是苏州玉剑山庄的少庄主楚行云。行云姊夫不但人长得俊,更是文武全才,还有玉笙表姊夫,哇,也是俊得教人眼花撩乱。疏影姊和新晴表姊真有福气,嫁的夫君不但俊美温文,对她们更是宠爱非常。”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赵“贤弟”称赞其他男人,承祀竟觉得挺刺耳的。
“赵贤弟,你带我来不会是为了要讲你两位姊夫的事迹给我听吧?”
好酸的口气。赵珊错愕地睨了承祀一眼,看得他别扭地转头看向别的地方。
“不是啦,我带你来此,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想跟你分享嘛。来,我还有其他东西要给你看呢!”
赵珊再度牵起他的手,软柔的触觉令承祀一阵意涌情动,差点把持不住。他想甩开,又舍不得,而且显得自己小题大作。
赵珊牵他绕着湖边走,低头在地面上不知道在找什么,突然,她眼睛一亮,欣喜地叫道:“找到了!”
“什么?”承祀不明所以地跟着她低下头看。
“是地瓜叶呢。疏影姊还在时,我们常在这里烤地瓜。有一次多带了些,我跟疏影姊就把它们种在这里,结果繁衍好多喔。地瓜叶很好吃哦,我们回去时可以多摘一些。叫况嫂炒来吃。大哥,我们挖一些地瓜烤好吗?”
承祀随着她蹲,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地瓜,只好胡乱点头。两人开始掘土,没多久便挖出数条沾满泥土的紫皮块状物。
这东西能吃吗?承祀怀疑。
赵珊打发他去拣枯枝,整理出一块区域开始做土窑,等承祀拣了够多柴火后,她点火烧热土窑,再用一层湿土盖上,闷热地瓜。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令承祀大开眼界。
“不愧是天凤公子之子,懂这么多。”他开口赞道。
赵珊噗哧一笑,烤地瓜这种小事跟天凤公子的大名有啥关联?转眸又想,烤地瓜的确是父亲教的,承祀这么说也没错。
“我说错了吗?”承祀困扰地弓起眉。
“没错,没错。我只是在想爹听到你的称赞,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玩。”赵珊掩住唇咯咯娇笑,而承祀瞪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娇态发呆。
赵珊笑够了,发现承祀凝视她的火热眼光,一颗心险些蹦出胸口。她害羞地别过脸,低声道:“君大哥,土窑要烧半个时辰呢,不如趁这段时光,我们去摘些草药。都怪我粗心,开了那张药方,忘了况爷爷得到最近的县城才能抓齐药呢。其实这些药草在岷山上就找得到了。”
“放土窑在这烧不要紧吗?”
“没事的。”她转回头偷觑他,见承祀已收敛起一时的心情激动,恢复正常,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失望。“走吧。”她垂下眼睫掩饰眼里浓浓的失落感,率先朝竹林而去,承祀赶紧跟在身后。
接下来,承祀上了一课有关药草的常识。赵珊边采边讲解,显示出家学渊源,他双手捧满她所摘的草药,跟在她摇曳生姿的体态之后,思绪开始像蒲公英的种子般不受控制地随风乱飘。
他竟幻想他的赵“贤弟”着女装的样子!他连忙用力甩头。
时间接近中午,赵珊带他回到湖畔,以手刀劈了一节竹子,用来捣坏土窑。
等到将热气四溢的地瓜拿出,赵珊忍着烫扒开两半,浓烈的香气随着金黄肉质出现飘进承祀鼻端,刺激胃部发出咕噜声。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心烫嘴。”赵珊帮他将皮剥除,递到他唇边要他咬一口。
滋味果然是无限美好。承祀一边呼烫,一边赞叹好吃。
两人悠闲地品味地瓜,并吃着况嫂准备的点心。望着承祀脸上意犹未尽的满足表情,赵珊格外开心。
“大哥若喜欢,等会儿我们挖几个回去。你可以在况嫂用完窑之后,将地瓜放进烧热的窖里,大概半个时辰就可以熟了。”
正咬了一口地瓜的承祀,深深看了赵珊一眼,咽下口中的地瓜后才道:“贤弟真教愚兄大开眼界。不但能弯弓射熊,精通歧黄之术,还懂得烤地瓜之术……”
赵珊听到后来不由得笑弯腰,承祀居然说烤地瓜是什么术了,这不过是……他歪歪脖子,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烤地瓜,不也认为父亲的什么烤地瓜之术很伟大吗?
“大哥过奖了。”她忍住笑故作谦虚。“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而已。”
“可这些雕虫小技我都不会呢。”承祀自嘲。
“大哥怎么这么说吧?”赵珊对他贬抑自己感到不满。“况爷爷说,大哥会的东西可多呢。大哥从小就学习要当一家之主,被令祖训练得文武全才,胸中藏有万卷书,具有统御的长才,还会做生意……”
“做生意?”承祀泛出一抹苦笑。“我压根对那事没兴趣。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并非我专长。至于统御长才,如今只有老况一家在我身边,这项才能不说也罢。而什么万卷书,更是一堆废物,没一项能在生活上应用得上……”
“大哥,你别这么说嘛。我相信大哥有很多优点的。或许你所受的教育里并没包括如何在山林中谋生,但这不代表大哥没能力。”
“贤弟……”这番话深深感动他,这些日子来,他像困在沙滩上的蛟龙,无论如何努力都挣月兑不了心里的结,觉得自己是那么没用。如今被赵“山”的一番话所点醒,对于未来,他有了更宽阔的思考方向。
他打算在岷山上留一辈子吗?留下来,代表他得重新学习、适应新生活。
“大哥,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或许你仍未找到自己的方向,或许你仍在思考要如何重新出发,但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谢谢你,赵贤弟,这番鼓励愚兄很受用。”承祀用力吐出胸中的郁气。“老实说,自我从君家出走,就像一头迷失方向的野兽到处乱撞。在岷山落脚,纯粹是被此间秀丽的景致所吸引,我清楚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好好思考,可是想了大半年,我仍像最初时陷在一团混乱中,心里的结不但没打开,反而越绞越死。如果三弟如意没有送老况一家来照顾我,我或许已从山林中学习到妥协之道,可是他这么做反而让我像一只习惯被豢养的鹰般,失去了独自飞翔的勇气。当我离开君家时,我决定放弃一切财富,但我现在才发现,我自幼所受到的训练,是为了驾驭我所放弃的财富,所以当我选择放弃时,连带也丧失了独自谋生的能力……”
“大哥,事情不像你说得这么糟,你一定还有别的本事。”
“我会的是很多,但自幼受众人拥戴、习惯高高在上的我,已缺乏从头干起、看人脸色的勇气。离开洞庭往四川行来的一路上,我学到许多事,同时明白自己以前被保护得多好。我不曾凭着劳力为自己赚过一文钱,日常花费的全是祖上累积的财富。”
“大哥,照你这么说,我也一样啊。我还不是没赚过钱,花的都是爹的……”
“你不同。你年纪还小。”承祀摇头安慰她。
“我快十八了,还算小吗?人家阿扬十二岁就会打猎,将猎物的毛皮拿下山卖了。”赵珊不满地道。
承祀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的赵“贤弟”。他怎么看赵“山”都不像十八岁的男子,从身形看,顶多只十五、六岁罢了。更别提他那唇红齿白的娇俏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眸总是顽皮、好奇地瞅着他。
“大哥怎么这样看我?”赵珊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
“我……”他张了张嘴,迟疑地又闭上,若直言说出心里的想法,赵“山”一定不高兴的,于是摇头道:“没什么。”
“那……好吧。”赵珊没再追问,歪了歪头看向他,神情十分可爱。“其实大哥不该看轻自己。赚钱的方式不止劳力一种,还有劳心。承袭祖上余荫并不可耻啊,只要能将财富运用在正确的地方,便是件好事。像疏影姊,很会用头脑赚钱,还有我爹,他当年行走江湖时,便是凭着祖上余荫四处帮人。他总是提供资金给那些有心向上的人,跟他们合伙做生意呢。二十几年算下来,爹的生意几乎遍大江南北了。”
见承祀有些动容,她再接再厉道:“我听况爷爷说,大哥十七岁时就帮令尊谈妥了一笔大生意,可见得大哥是有能力的,千万不能妄自菲薄哦。”
承祀眼眶灼热,深深凝视她,心里感动复感激。“贤弟这样激励我,愚兄很感激。我当初既然放弃君家财产,现在更没理由回去跟如意争。不过……”
“不过什么?”赵珊好奇地问。
“爷爷临终前将先母当年的陪嫁财产和一笔君家产业拨到我名下,我想……”顿了下,承祀蓦然领悟到,原来爷爷早就打算将象征君家主人权位的玉龙令传给如意,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心头一阵气血翻汹,微微怞痛。难道连爷爷也背离了他?还是爷爷根本就认为他不够资格当君家的主人?是扶不起的阿斗?
承祀咬唇不语,脸色发白。
“大哥,你怎么了?”由于两人的距离是这样靠近,承祀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法逃开赵珊的眼光,他脸色一变,她立刻感应到他心情的低落。
承祀发出受伤动物般的低哑呜呜,以手遮住自己的脸。
“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爷爷都瞧不起我……”
“大哥,你胡说什么啊!”赵珊又是心痛又是慌乱地揽住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这么想?昨儿个况爷爷才对我说,令祖父对你的期望有多深哩,他是真心疼爱你的。大哥,你不要这样,我会担心的。”
“爷爷或许是爱我,可是……”顿悟到被自己最敬最爱的人所鄙弃,承祀的心像深秋的枯叶在枝干上摇摇欲坠,觉得信心全无。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活着时不跟他说清楚,留下这份无解的痛苦折磨他呢?这陰暗的秘密难以启齿向人诉说,只能独自面对。
“可是什么呢?”
“我不能说!”承祀悲伤地推开她,背对着她面向平静的湖水。
“大哥……”他拒绝的表情,令赵珊感到深受伤害,却也明白有些痛苦只能埋藏在最深最秘密的角落,难以开口对人诉说。
她轻轻叹口气,试着将自己的手轻放在他肩上,见他没有拒绝,以温柔的声音呢喃道:“大哥,或许你真的有什么苦不能告诉我,可是请你不在这样为难自己。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对于无法挽回的事,再痛苦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着眼于未来。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愿意,幸福就掌握在你手中,我对你有信心。”
轻柔的呼吸,淡雅的体味,伴随着真挚的话语撼动他被痛楚锁住的心。
赵“山”对他有信心。
这个意念比任何事都要振奋他的心。
承祀缓缓转回头,看向赵珊,声音喑哑地道:“你真的对我有信心?不认为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大哥又胡说了!”赵珊不假思索地伸手捂住他的唇,令承祀只觉得有道刺麻的电流透过她柔软的掌心传向他,一股燥热的情愫油然而生。
“大哥明明有一身的武艺和才学,为什么要这样诋毁自己?”她深深看进他眼里,在这样的目光交会中,仿佛感应到承祀渴望得到她支持的心情,她眼眶湿润了起来。“大哥曾见过比我还要宽广的世界,不该看轻自己。你是有能力的,只要你想要,你可以做到任何事。”
“贤弟,谢谢你……”承祀心情激动。有别于以往身边的人加诸在他身上的沉重期望,赵“山”给他的是全然无私的信任和肯定。
他哽咽地又道:“这一年来,我被自身的痛苦蒙蔽太久,反而看不清楚真相。以往,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和兄长的斗争上,如意遇险后,我怀着满心的羞愧和歉疚离开洞庭,往四川一路行来。我越想要寻出未来的方向,越被困在过去的仇怨中而无法自拔。如今,我又为了爷爷的安排而自暴自弃,觉得连爷爷都放弃我了,那我……”
“大哥,别说了。”赵珊坚定地摇着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要再想了。你该着眼的是未来啊。”
“我晓得,可是……”承祀再度犹豫,眼中有着不确定。“我不晓得我能做什么。在君家时,我依照着众人的期望过日子,离开后,反而不清楚生活目标了。”
“大哥难道没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承祀望进她闪漾着热情的眼眸里。
他的梦想是荒诞的遐思,是想拥有眼前美丽的少年,一辈子不放开他。可这样的梦想,要教他如何启齿?他咬住唇,再一次涤清邪恶的思绪,他是喜欢赵“山”的,但这份喜欢应该只限定在友谊上。
“大哥不好意思说吗?那我先说我的好了。”赵珊体贴地道,眼光转向无际的天空。“我的梦想是跟阿珞一样四处游历,尽管爹不答应,但我还是要坚持这样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到时候希望大哥跟我一起去。”
“你的梦想有我?”承祀受宠若惊。
“嗯。”少女的腼腆染红了赵珊粉女敕的脸蛋。“以前只有阿珞,现在则想和大哥一道完成。”
承祀因为她的话,胸臆间满涨着柔情。
“谢谢你将我包括在你的梦想里。其实,我也想过四处游历。以前被君家继承人这个位子限制住,足迹不离湖广;离开家后往四川行来,到了岷山便没再往下走。”
“那我比大哥好些。”赵珊活泼地道。“疏影姊成亲时,爹带我们全家到江南参加婚礼,之后我们便四处游历造访故旧。然后我们又去北京。一路上的见闻,比在岷山上待了十几年还要丰富有趣,而且认识了青黛、梦依和天香公主……”
“他们是你的心上人吗?”承祀好奇地问。
赵珊听到这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咳了几声才涨红脸回答:“只是我的朋友啦。”她白了他一眼。“你不要胡说八道,万一人家的相公误会了,可糗大了。”
“她们全嫁人了?”
“嗯。”赵珊怕他再说出惊人之语,连忙点头。“青黛嫁给郭公爵的事我早知道,梦依和天香公主出嫁之事,则是疏影姊写信告诉我们的。哎,真没想到短短一年,梦依和天香都有了如意郎君,真是教人又羡又妒。”
“怎么?你也想成亲?”承祀调侃道。
“不是啦!”不小心泄漏心事的赵珊,羞恼地背转过身,一颗心像打雷似地怦怦狂跳。无法否认地,遇到承祀后,她格外羡慕两位好友的好运。因为早在第一眼,她便被承祀的迷人风采所吸引了。
“害什么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承祀理所当然地说。
“那大哥成亲了吗?”她不服气地转回身糗他。
“我是还没成亲,不过那不代表——”
“有没有心上人?”她大胆地问。
这话倒问住了承祀,教他一时难以回答。
“你有心上人?”他的沉默令赵珊的心往下沉,血色骤然从粉脸上褪去。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她苍白的脸色,让承祀慌了手脚,赶紧出言安抚。
“真的没有?”脸色稍霁,赵珊仍不放松地追问。
“绝对没有!”承祀举起单手发誓。
“那太好了。”她转嗔为喜的娇笑,看傻了承祀。
赵“山”不定时流露出来的女儿娇态,令他感到困惑。是因为他太喜欢赵“山”,才希望他是女子,还是赵“山”根本就是个……
这个想法令他全身振奋。有可能吗?看向赵“山”,他正趴在草地上凝望湖面,发现他在看他,侧过头来冲他一笑,完全不设防的样子。
承祀摇头甩掉那个想法,觉得自己未免异想天开。如果赵“山”是女子,不可能毫无男女之防的坦诚待他。
“大哥,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幽静?有几次半夜我睡不着觉,偷偷跑到这里来坐到天亮。满天的星斗映在水面上,微风一阵拂来,水面上的星星倒影像碎了一地的琉璃,我每次都看呆了耶!”如花的笑容自赵珊美丽的嘴唇朝两边漾开,澄澈的眼眸干净得似秋天无云的晴空,不意间流露出的妩媚,令承祀屏息。
“你的确很喜欢这里。”怕自己会情不自禁,他很快转开眼光,匆匆掠过湖面看向天空。湛蓝晴空上,有被拉得细长、有如棉絮的雪白云片,还有厚厚一层,堆成动物图案的云朵。
“贤弟,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梦想吗?”他突然说道。
“嗯。”赵珊静静聆听。
“我现在有个想法。若能和贤弟一同建栋小屋,闲暇时看看云、钓钓鱼,再烤烤地瓜,享受山林之乐,不也挺好的吗?”
他眼里的灼热,令赵珊为之热血沸腾。突然间,她好想替他完成这个梦想,这个把她包括进去的梦想。同时,更可以藉着这个梦想的完成,帮助承祀恢复自信心。
“大哥……”她露出像蔚蓝天空般晴朗的笑容,那我们就来建栋竹屋吧。”
“竹屋?”他困惑地弓起俊眉。
“嗯,属于我俩的竹屋。”赵珊笑咪咪的眼瞳,彷佛已为他俩勾画出美丽的蓝图,让承祀看到了湖畔的一栋属于他俩的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