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冲和二女骤然遭此意外,不由得同时往旁边一让,一看来人,原来正是塞马先生冯寒城。邵冲气得七窍生烟,怒喝道:“冯老鬼!你这是干什么?不要脸的就一齐上来罢!”
塞马先生呵呵笑道:“邵冲!你别以为你能够,我就不能,不过,你们是冲着我来的,犯不着和人家姑娘拚命,这两位姑娘连我也不认得,料必是她们贝你们以多欺寡,才出来打抱不平,现在,就只我们两人各以实学相拚,谁死了也不能怨谁……”
阿琼却一掠而至,抢着道:“冯老前辈!让我再见识这老儿几招!”那知话音仍在空间嘹绕,侧面一声“丝”已到达身旁,阿琼知道受到暗袭,娇躯往后一仰,一个“倩女离魂”趁势一翻身,左手微微一扬,接着猛然一翻玉腕喝声:“还你!”一枝亮晶晶的暗器已朝着来时的方向激射出去。
塞马先生见她毫不费力地,在一瞬间竟把梅花镖蒋护的暗器倒打回去,而且身法手法美妙异常,不由得也喝一声“好!”
阿琼见有人赞赏她,也就嫣然一笑道:“老前辈!这个龙齿剑姓邵的留给你罢!我找那狗头去!”说完,娇躯一扭,又飞扑梅花镖,骂道:“想不到你倒有几件废铜烂铁,来,来!我们试试瞧!”
梅花镖蒋护眼见两头蛇郝江痛停在地上打滚,早已怒气填膺,这时又见阿琼居然要和自己此暗器,反而呵呵大笑道:“贱婢真是想讨死了,你大爷包管服侍你得到一个痛快!”把接回的梅花五瓣镖一翻手,就朝阿琼中极袕下打去。
阿琼见对方接连两次发镖都是一声不响,而且此次更朝着自己最重要的部位打来,真个又羞又气,满脸发青。
但是,蒋护这一镖可真歹毒,因为“中极袕”的部位太低,俯接不易;如果对方跃起避让,那么这镖如水蛇般从胯下攒过,也可造成一阵笑料。
不过,阿琼身手确也不弱,待梅花镖距离胯下不到二尺的时候,身躯猛然往前一扑,那枝梅花五瓣镖就从她的胸月复下方打往后面去。
因为阿琼扑起的时候,双脚往后一蹬,身形就如箭般向前激射,趁势一招“孤雁排云”,长剑往蒋护的胸前一划。
这一招,大出蒋护意外,他总以为自己这一镖打出,对方非跃必躲,想不到对方竟敢在不及三尺距离,镖力最强的时候,使用这种险招。
尤其是对方竟然把身躯当做飞镖猛冲过来,只好“青蟹横行”往旁一挪以避开来势,手中鞭一招“象卷蛇飞”打往阿琼的身上。
那知阿琼的来速太快,梅花镖蒋护身形甫动,长鞭还未展开,阿琼已经到达,剑光闪处,蒋护的左袖已被割开长约二寸的口子。
梅花镖蒋护一时大意,遭此挫折,不由得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反身扑上,长鞭一挥,就如几十条毒蛇飞舞,条条都在搜寻对方的袕道。
阿琼见对方运鞭如风,虽然心里不敢大意,但是嘴里偏不肯让人,一面展开长剑,沉着应战,一面吃吃笑道:“看不出你倒会耍蛇儿嘛!”剑光鞭影,打得风声呼呼,沙尘滚滚。
梅花镖蒋护寻瑕抵隙,想找出对方剑上的空隙,可是红花剑法到底也是武林一绝,眨眨眼就是百几十招,仍然分不出胜负。耳听着对方不断地嘲笑,心里愈急,愈想迅速杀死对方,但是心里愈急,招式也愈形散乱。
阿琼也看出对方心意,知道他急于取胜,越发加以嘲弄,把一个梅花镖蒋护,气得咆哮如雷。
再说阿璜看着阿琼接上蒋护之后,知道她一时不会落败,因为各人都有了对手,自己不愿以多欺少,只好捧剑旁立,静观情势。这时日已过午,阿璜的肚子已经有点饥饿,可是,场里各人仍然功力悉敌,无一败象,心里暗道:“像这样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正想出手帮助阿琼,解决一面。
那知心念甫动,劲风忽起自身后,阿璜心知被袭,就势往前一纵,冲前三丈,落往阿琼那边,手起一剑先朝梅花镖斩下。回头一看,才知暗袭自己的人,就是掌打塞马先生的时候,自己反痛得就地打滚的枭头行者徐来春。这时,徐来春的手上已持有一枝明晃晃的短刃,追到阿璜的身后。
原来枭头行者徐来春被猬甲所伤,同时被塞马先生一掌挥出场外之后,趁着各人都忙着与对方拚命,没有谁注意他的时候,把自己双掌一看,只见自己一双肉掌被扎穿百几十个小孔,每一小孔都津津地流出鲜血,如是被猬刺伤,忙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点药末涂上,静坐一会,已是血定痛止。
但那两头蛇仍在那边痛得打滚,枭头行者见没人理会,只得把他扶了过来,仔细地替他起出钢针,涂上药末,叮嘱他静静息养,自己虽然血定痛止,却因血痂初结,不便使气用力。也蹲在一旁抚摩着双掌,暗地发气。
一直到这时候,眼见后来下场那名少女背向自己,认为有机可乘,暗忖:“你这回可是该死了!”悄悄拔出兵刃,腾身上去,蛮以为那少女留神观斗,心无二用,这一招那怕不把她刺个对穿。
岂知枭头行者徐来春因为喜欢过度,心急求助,所以右刀左掌同时发招。这样一来,就不免带起劲风,使阿璜惊觉起来,及时走避。
这时,阿璜发觉连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也不顾廉耻,遽施暗袭,心知和这群魔党讲不来什么仁义道德,立即放弃邵冲,一个反身扑向枭头行者,长剑一指,叱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枭头马,到底想怎么样?还要不要脸皮?”
枭头行者眼见那少女年纪轻轻,居然能躲过自己偷袭的猛招,不免微微一愕,这时却被骂得脸上有点燥热,脸色一沉,冷笑几声道:“你说我想怎么样?明年此日就是你的周岁到了!”
阿璜笑骂道:“凭你这糟老头,能把你家姑娘怎样了?”长剑一挥,寒光闪闪攻上前去。
枭头行者嘴里虽然那样说,但这时看到对方剑招伶俐,确也不敢轻视,手上短刃一翻,此来彼往,打做一团。
这一场酣战,打得双方都暗暗惊心,但是,阿璜到底因为功力不足,对付枭头行者确有力不从心之感,几十招之后,微见胸膛起伏,略有娇喘。尤其肚里面饥肠辘辘,更是有苦说不出,招式也有点凌乱。
阿琼单独迎战梅花镖蒋护,虽然游刃有余,但也不能速胜,百忙中看到阿璜这边的情形,不禁心里大惊,暗道:“这是怎么搞的?”她年纪虽然此阿璜小几个月,但是人小鬼大,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立即装成久战力衰,招式一招缓似一招,梅花镖蒋护暗喜道:“你这回可要服大爷了!”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腕底一紧,长鞭更舞得呼呼风声,逼使阿琼连连倒退。
坐在场外那两头蛇郝江看到自己人得势,满心喜悦高叫道:“蒋老二,真有你的,把那浪蹄子抓过来,等一会好好受用……”那知“用”字刚一出口,就见一蓬针雨如几十条银线当面罩到。
两头蛇想不到人家在酣战当中,竟用暗器向场外招呼,等到发现,已无法避开,只叫得一声“嗳呀!”就被几十枝绣云针钉得满头满脸,咽喉上也中了两枚,一跤栽倒在原地上。
原来阿琼见久战梅花镖不下,也就学起邵冲那种办法,装出后力不继的样子,引诱梅花镖蒋护一阵猛攻;自己却一步一步朝两头蛇这边后退,并且暗取了一撮绣云针藏在左手。
梅花镖蒋护把阿琼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只以为她因力弱不胜,所以要凭暗器取巧,除了暗中防备之外,还加倍猛攻使她缓不出手来。
那知阿琼捏着绣云针尽是不肯打出,害得蒋护一双环眼盯住她的左手不放。阿琼心里暗自好笑道:“我不气死你才怪哩!”待退到距离两头蛇不满一丈的地方,陡然反手往后一掷,用足手劲发出这撮绣云针。
蒋护做梦地想不到阿琼竟然恁般狡猾,眼看两头蛇郝江死在当场,心头怒火激高数丈,喝声:“你也吃这一镖!”左手一扬,镖已发出。
阿琼打出绣云针之后,也不管两头蛇究竟是死还是不死,又探手入囊拈了一撮绣云针。
那知手未出囊,对方大喝之下,两枝亮银镖已奔到胸前。此时阿琼一手握剑,一手探囊,右腿微向外分,立即一扑上前,大喝一声,手腕一抖,那枝七尺长鞭就像毒蛇般百点对方的“会陰袕”。
大凡和妇女过招,最忌使用“双掌推山”、“猴子偷桃”这类招式,在点袕上更不可点丹田以下的重袕。可是蒋护接二连三地,不是打“中极”,就是点“会陰”。阿琼见这恶贼屡施轻薄的招式,把脸都气青了,一个“鱼跃龙门”横里一翻,巧巧躲过这一招。
蒋护眼见阿琼气成那付样子,反而杰杰笑道:“贱婢!这个味道好不好受?”一招“长蛇入洞”仍然由下往上,倒卷脚根。
这回阿琼已经把绣云针取在手上,一见鞭梢卷过来,脚下用力一蹬,小身躯已扶摇直上,等到高有两丈的时候,突然一个“-斗翻云”头朝下脚朝上,同时喝一声“着!”左掌猛然往下一撒,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把绣云针撒将下去。身形也猛然往下一沉。
蒋护确不愧为暗器名家,适才一招“长蛇入洞”被对方往上跃起避过,也就心知不妙,猛然看到对方左手已经怞出囊外,更想起对方针形暗器,急忙把长鞭往上一舞,护着头顶,接着往横里一跃。
阿琼气在头上,那肯让他逃月兑,娇叱一声,人随剑到,左手一扬,把最后留在手上的三枝绣云针发出,同时喝一句:“再接这个!”
蒋护猛一回头,已见寒星数点迫在身后,此时身形仍在空中,只得侧身倒下,只觉上一凉,知是中了对方暗器,“嗳呀!”一声叫了起来。那知余音未尽,阿琼的长剑已到,寒光过处,蒋护双脚齐断,“扑通”就倒。
阿琼利用暗器配合剑式,连伤两名魔党,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不但是群魔大惊失色,连到塞马先生也暗暗惊奇,莫氏兄弟更是又羡慕又佩服。
经阿琼这样狠狠地给魔党重大的打击,任凭龙齿剑邵冲再厉害些,也不敢恋战下去,一招“斗转星移”把塞马先生逼退一步。立即翻转身形扑向阿琼,人未到招先发,一股强烈的掌风打往阿琼身上。
阿琼见邵冲像一头受伤的痛虎,以为他存心拚命,急往侧边一纵,避开来势。
龙齿剑客得此便利,略一俯身,就抓起蒋护上半截身躯,喝一句:“暂留冯老儿狗命!”双胸一顿,身形落上桑树顶。
枭头行者见龙齿剑客已走,自己独力难支,也朝着阿璜的面门虚晃一剑,哨哨一声飞身跟去。
琼璜二女以及塞马先生都没想到这群魔酋竟然脚下抹油,连到尚有两人被困也置之不顾。阿琼因为几乎吃龙齿剑客的亏,更不肯放他就走,喝一声:“留下命来!”脚尖一点身子腾空。
枭头行者走在后面,见阿琼紧接不舍,喝一声:“贱婢接招!”左手往后一扬。
阿琼以为枭头行者真个打来什么暗器,急忙一折身形,跃过别枝,可是除了旭日照桑枝之外,一无所有,却听到枭头行者在远处呵呵大笑。阿琼娇叱一声:“老鬼!你姑娘来了!”双脚一点地面,腾身追去。
阿璜见她单身追敌,防有失陷,也忙起步急追,约莫走了四五十丈,却听到身后一个老腔老调高呼:“姑娘慢走!由他去罢!”回头一看,原来是塞马先生跑得气喘吁吁地跟来。
阿璜只得扬声呼道:“阿妹!快点回来,不要再追了!”
阿琼略一停步,却见枭头行者已窜入林中,知道再追上去也不济什么事,只好走转回头,刚遇塞马先生和阿璜迎上。
塞马先生笑容满面,深施一揖道:“请姑娘先到蜗居,再……”忽然闻场那边一连两声惨呼,塞马先生面色骤变,来不及客套寒暄,拨头就走。
二女也因事出意外,猛忆起尚有两名魔党未除,说不定那两位青年已遭毒手,急忙紧跟塞马先生后面。那知到达近前,却见那两位青年笑吟吟地站在当场,卜曹两具贼尸横在地上。
塞马先生引莫氏兄弟到二女面前,彼此通道姓名,又深施一揖道:“若非遇上两位姑娘援手,愚师徒都不堪设想了!请进蜗居待茶!”
二女跃开笑道:“老前辈请莫多礼!晚辈消受不起!”
塞马先生微微一愕,旋而笑道:“请问尊师是谁?”
二女被问得一怔,原来她俩的艺业,既非闵小玲所授,也非红花婆婆所传;而且红花婆婆教闵小玲学习的时候,她俩人在旁陪着学到的。红花婆婆虽然知道她们偷师学艺,也并不禁止,这时如果说是红花婆婆教的,则红花婆婆的行为为正道所不容,如果说是闵小玲所教,那么闵小玲还未在江湖闯出名头,说了人家也不会知道。塞马先生一看她两人犹豫的脸色,以为她两入不便说出师门,当下笑笑道:“不说也不要紧,请进蜗居待茶罢!”
阿璜见主人一再肃容,正待举步。阿琼却“噗哧”一笑道:“说真话,晚辈两人都已经饿透了……”阿璜忙用手肘撞她一下,可是阿琼仍然接着说:“我们还带有一点东西哩!”
双脚一蹬登上树梢,一连两个起落进入原先藏身的所在。
塞马先生因为阿琼露出这一手,以为她故意炫耀,不由得轻轻摇一摇头。阿璜心细如发,忙笑道:“阿琼妹就是这样野性子,想怎么办立刻就办!也不肯关照人家一声,所以到处碰上钉子!”塞马先生这才冰释,微笑道:“这也难怪,年轻人谁不是跳跳蹦蹦的?”
寒暄几句,一条蔚蓝的身影,如烟一般从树梢飘来,吃吃笑道:“这些东西比那几名恶魔可重得多了!”
阿璜笑骂道:“你就像鬼魂似的,说走就走,以后再是这样,看我可带你出来?”
阿琼见她居然拿出做姐姐的口吻来教训,手指往脸上一划,噘着小嘴道:“我怕哩!我自己没有腿?”
阿璜忙使一个眼色。阿琼半懂半不懂地停下不说。塞马先生往阿琼手上一看,原来她手上提有十几只山鸡,还有几头野兔,忙接了过来笑道:“琼姑娘!你一个人提那么多,那得不重?你们对这屋里的情形不熟悉,还是让我两个徒儿拿去烧熟罢!”顺手递给莫家驹,然后一同走进草庐分宾主坐下。
塞马先生一面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一面笑道:“老朽寄居此间有年,并无内眷,一切只好亲自动手,请你们不必见外!”他原是恐怕二女不好意思在这没有女人的地方久留,才说出一番客气的话,那知此话一出,呵琼已一声娇笑,跑往茶几那边,一把抢过茶壶笑道:
“不敢劳老前辈,让我们自己动手!”塞马先生呵呵笑道:“这如何使得?那有客人招待主人之理?”
但是,阿琼已抓紧茶壶不放,阿璜也跑上前去夺了几个茶杯,塞马先生无可奈何,只好任凭她俩闹去,二女在草堂里和塞马先生倾谈一阵,莫氏兄弟已把炒好的兔肝鹅肠之类送了出来,连同五付杯筷放在一张方桌上。
塞马先生笑道:“刚才被那妖魔闹了整个中午,现在大家都有点饿了,难得佳客临门,也难为你两兄弟炒熟那么快,就先坐下来吃罢?”
莫家驹笑道:“师父!锅里还有未熟的兔肉和生的山鸡肉,应该怎么办?我们等一会再吃也不迟!”
塞马先生笑道:“先炒熟两三只山鸡肉上来,其余的让它在锅面炖熟就是了,弄好之后,就一起出来吃饭,现在先把那坛甘露酿拿来!”
莫家驹笑着招呼家骥往后面去,过了片刻,家骥独自抱了一个大坛出来,一打开坛口的封泥,一股酒香先溢满屋。阿璜不禁赞一声“好酒”,塞马先生笑道:“璜姑娘知道这是好酒,可见对于酒这一方面也是内行了!”
阿璜脸儿一红道:“晚辈从来不会喝酒,不过见别人喝酒时,好酒有一股清香,次等的是一股浓香,下等酒却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刚才打开坛盖时,那股酒气是一股清香,所以知道是好酒!”
塞马先生呵呵大笑道:“老朽痴长将近百岁,天下的名酒也不知喝过多少,评论酒的酒经、酒谱也不知读了多少,但是,那里有像璜姑娘这样一针见血的好评?来,来!老朽非三浮大白不可了!”一把提起莫家骥才从坛里倒满的大酒壶,一连斟满了桌上的大酒杯,顺手举杯笑道:“二位姑娘!请尽此杯!”酒往嘴唇一靠,只听“咯”一声,已是杯底朝天,涓滴无存。
二女从小就和红花婆婆蛰居深山,所见多是女性人物,后来虽随闵小玲下山设舍,也没有和江湖人物往来,那里见过这种喝法?此时不由得彼此对望一眼,发出会心的笑,怔怔地看塞马先生长鲸般把一杯一杯的酒往里面吸。
塞马先生连喝了三杯,一看二女仍然是一只纤手搭在酒杯沿上微笑望着自己,诧道:
“你们为什么不喝?”
阿璜略一欠身道:“晚辈酒量很浅,实在不敢饮这种烈酒!”塞马先生笑道:“一个会武功的人,那有不会喝酒之理?喝罢!慢慢地喝,酒里面的道理多哩,喝得半醉半醒的时候,一切往事都浮上心头,当歌即歌,当哭就哭,有美满,也有缺憾,有快乐,也有悲伤,一切都是真情流露,没有半点虚假……”看到二女脸上流露着又羡,又疑,又不敢的表情,接着又道:“不过,酒也有它的坏处,万万不能喝到烂醉如泥的地步,再则,当你悲歌笑哭的时候,更要警惕自己别让那些故表同情的奸徒乘虚而入……”
阿琼想不到喝酒还有这样一番大道理,插嘴道:“什么样的奸徒会故表同情,乘虚而入?”
塞马先生又“咯、咯、咯!”把刚筛满的酒,连尽三杯,夹了一块兔肝咽了,接着道:
“所谓喝酒时容易遇上的奸徒,就是见我们兴高采烈的时候,故意奉承我们,见我们悲哀伤感的时候,又故意同情我们……”
阿琼忍不住又插一句道:“人家同情我们不好的遭遇,难道也算是奸徒么?”
塞马先生笑道:“琼姑娘问得有理,但是老朽的意思是说‘故意同情’啊!本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奸徒的同情,并不是由恻隐之心发出,而是利用别人当时的悲哀,而施以情感上的诱买。尤其是烂醉如泥之后,只有任凭别人摆布,而不自知了!”
阿琼仍然半懂不懂地,轻碰阿璜一下道:“奇呀!情感也可以买得到哩!”这句话说的音调虽低,塞马先生已听得很清楚,又笑道:“琼姑娘!买到感情的事多着哩!历代来最会买别人情感的人倒有好几个……”
此时,阿璜也沉不住气了,插口道:“有那几个?”
塞马先生先望她两人一眼,又把酒-里的酒筛了出来,接连喝了几杯,才叹一口气道:
“你们年纪还小,本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你们,但是,江湖道上波涛险恶,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譬如蔡伯喈、张君瑞、王魁、王昌这一类专门骗买别人的情爱的人物,不是男女尽知的例子么?”
阿琼奇道:“张君瑞和崔莺莺不是感情很好么?为什么老前辈把他和王魁并在一起?”
原来二女读书很少,对于蔡伯喈中状元弃妻的故事并未知晓,但是王魁、王昌薄幸的事实,流传很广,所以她倒听来耳熟,虽是会真记里面说到张君瑞和崔莺莺才子佳人的事迹,一般人看来结局都很美满,二女有时还幻想自己是一个崔莺莺,希望有一天能够享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幽情。这时见塞马先生竟把一个多情多义的张君瑞,列入薄幸的一群中,那得不使他愕然发问?
塞马先生望了阿琼一眼,见她脸上微带醉红,暗叹道:“这小妮子陷入情网尚不自知,可惜,可惜!”阿琼见塞马先生尽是沉吟不答,又催道:“老前辈!请你把张君瑞如何负心的事说出来,好吗?”
塞马先生笑了一笑道:“要我说出来倒也容易,但我先问问你,张君瑞和崔莺莺离别后,莺莺寄给他一首诗怎样讲?”
阿琼不防有此一问,而且她不过跟着闵小玲念过几年书,也没有读过整本会真记,那知道里面说些什么?想了半晌,默然不答。阿璜知道她装神扮鬼,“哼!”一声道:“还是让老前辈说出来罢!”
塞马先生笑道:“张君瑞和崔莺莺分手之后,渺无音信,莺莺为了自己的终身作想,写一首很幽怨的诗,央人千里迢迢带给张君瑞,但仍然得不到下文,后来莺莺郁郁而终,君瑞才猫儿哭耗子般跑来吊丧,那首诗就是他负心的真凭实据,一般人不了解真象,还只赞美君瑞多情多义多才哩!”
阿琼有点动容道:“老前辈把那首诗念出来,让晚辈见识可好?”
塞马先生微一蹙眉,然后吟道:“弃掷今何道?当时只自亲,请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人!”接着道:“这首诗的首句,就说明君瑞负心把她弃掷,第二句说明当时君瑞如何骗她的爱情,第三句第四句的意思就说,如果又有新相好,千万要始终如一,不要再骗别人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么?”
阿琼气愤愤把桌一拍,叫道:“我上当了!”
塞马先生一愕。阿璜红着脸骂道:“你这野丫头,好端端地鬼叫起来做什么?”
阿琼这时才惊觉自己失仪,羞得把头一低嘟噜道:“我一向来都以为张君瑞如何多情,却不知道竟有此一幕好戏,天下男人个个负心,还是那几句话好些!”
塞马先生失笑道:“那几句话好些?”
阿璜也不知道阿琼说些什么,暗道:“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能说出什么新鲜的道理来?”只见阿琼朱唇微启,吟道:“春日掩罗袖,愁深懒化妆,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诗一吟罢,阿璜脸红红地“啐”一声道:“闭你那臭嘴!这种话岂是女孩子该说的?”
阿琼不服道:“鱼玄机难道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她又能够说,而且流传至今仍然传诵?”
原来这首诗是唐代女冠(即女道士)鱼玄机所作。说起鱼玄机此人的身世倒是十分可怜她生长在一个中等的家庭,环境倒也不错,却因为美艳绝色,学问又好,无数的王孙公子甘拜她的石榴裙下,鱼玄机也以此自负非常,周旋于那些王孙公子之间,岂知那些王孙公子不但骗去她的爱情,更进而骗了她的身体。照道理来说,第一次受骗之后,第二次不该再受骗,但是,鱼玄机总抱有一个美丽的希望,认为未必个个如此,所以她的身体与及真情接二连三地被别人用最少的假情假义所诱买。她一气之下,竟投入玄门当起女道士来,从此之后,生活是更浪漫了,她向男人报复,呼男作妾,唤女为郎地着实玩一番够。
红花婆婆的身世和鱼玄机差不多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被多少男人玩弄,到了中年,才遇上一位异人教她一种“媚术”与及上乘的武功。可是,那时的红花婆婆已经恨透了男人,她正想步鱼玄机的后尘,那肯让一人独占她的身体?觑定一个机会把异人杀了,然后挟技横行江湖,也不知多少男人贪恋她的美色而销骨丧身,但仍恐怕一个人报复不够,又收了几个千娇百媚的女徒,传给周身媚骨,浑身解数;更以鱼玄机作为先例,把那首诗详细解释给女徒诵读,以转变下一代对于贞躁的观念。
当阿琼吟诵那首诗的时候,阿璜已知不妥,可是阿琼诵得像流水般又快又密,无法加以制止,只好待她吟完了,才说她一句以儆将来,那知被阿琼反口一驳,一时也无话可说。
塞马先生也料不到阿琼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诵出那样一首诗,不由得就是一怔,旋而微笑道:“琼姑娘说的虽然不错,但是鱼玄机到了后来因为心理大变,以致于杀了贴身的侍婢,结果自己也免不了一死,这种人岂是我们效法……”
说到“效法”两字,阿琼心中蓦然一惊,忙辩道:“我不过是说那些男人恁般可恶,总是欺负女人罢了,谁要效法那不要脸的女冠子?”
塞马先生见她已自我否认,只微微一笑,正待拿话来岔开,却听到后面啊哟一声,另一人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塞马先生愕然,喝道:“阿骥又在里面做什么了?”
莫家驹由厨房里扬声道:“没有什么,只是把饭煮焦了哩!”塞马先生见说是焦了饭,倒不在意,却见莫家骥脸红红地端了两盘红焖山鸡出来,轻轻责备一句:“偌大的人了,做事还不小心,怎么会把饭弄焦了?”
莫家骥把饭煮焦,已是很不好意思,此时被师父责备下来,只有红着脸站在一旁,那敢回话?
阿璜看到莫家骥尴尬那付样子,笑笑道:“大概是因为烧的菜太多了,一时照顾不过来,以致饭烧焦了?”莫家骥不由得望她一眼,却微微点头。
塞马先生笑道:“这话也是,不过仍然是不小心所致……”面向着莫家骥道:“另外放米下去煮,然后和你哥哥一起出来吃饭罢!”莫家骥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迳往厨房,过了一会,莫氏兄弟联袂捧着几只大盘出来,摆满了那大方桌,然后在二女对面挨序坐下。
阿璜一瞧后来这几只盘里,满满的都是山鸡,兔肉和一些竹笋,香茹之类,笑道:“我们今天吃的全是山珍,可惜就没有海味,如果把云南府的东西搬一点来,把这里的东西搬一点往云南府去,那就尽善尽美了!”
塞马先生笑道:“天下事那能够完满无缺?实在说,那滇池虽然叫做湖海,但它并不是海,说起来也许就只老朽一人见过了海罢?”
阿琼愕然问道:“既然叫做湖海,为什么又不是海?我们在云南府的馆子里,还吃到很多海鲜哩!”
塞马先生失笑道:“听琼姑娘这样说来,你们可真是没见过海了。湖海虽然名叫做海,也不过是几百里的水面,那有真正的海那样烟波浩荡,茫无涯岸?你们在府里吃到的海鲜,无非是由滇池钓网起来的鱼类贝类罢了,真正的海里面的鱼不知比这里的大多少倍,那能够以人唤出来的地名,就认为它是海?广西人把渡河叫做渡海,难道我们也相信河就是海?”
阿璜看到阿琼被驳得脸红耳热,暗道:“你就爱多嘴,让老前辈教训你也好!”可是到底同门情重,不忍见她局促那样子,塞马先生话一说完,她立即接口笑道:“海真个有那样大,那末晚辈在此把事办完了,一定要海里去见识见识!”
塞马先生笑道:“海里有什么好见识的?不说是你我,任凭武功再高的人,掉下海去也准会淹死!”忽又“哦”一声道:“姑娘说在此地办事,到底要办什么事?能否告诉老朽知道?”
阿璜柳眉微微一蹙道:“正想向老前辈查探一个人……”
塞马先生愕然道:“姑娘要查问什么人?请说!”一双神光十足的眼睛,牢钉在阿璜的脸上。
阿璜看这情形,恐防误会,先叹一口气才道:“说起此人,也是一位隐居多年的前辈,他的名字叫个于冕,未知老前辈曾否认得?”
当阿璜说到于冕的名字时,塞马先生脸色微微一变,待她说完才道:“于冕这名字似乎听过,是不是干尚书于谦的儿子?”此话一出,无异是承认知道有于冕这个人,二女寻访数月料不到在荒山茅屋获知消息,这一喜非同小可,阿琼更跳起来道:“正是!正是!老前辈既然知道,请快点告诉我们好吗?唉!真急死人!”
塞马先生见她得意忘形那样子,心里暗暗奇怪,正色道:“老朽还未请教琼姑娘和于冕有仟么瓜葛呢?”
阿琼被他这样一问,眉头皱了一皱,旋而坦然道:“晚辈和于老先生并没有什么瓜葛,因为他的儿子托我们来找,所以必须要得一个确信回去!”
塞马先生奇道:“于冕的儿子?于谦的孙子?”皱起眉头沉吟着,忽又问到:“那么,他的儿子为什么不亲自来找?”
阿琼见塞马先生问三问四,心里暗怒道:“不干你什么事,尽问个屁!”正想发发一点小性儿,呵琼已看出塞马先生疑惑的表情,抢先道:“老前辈所问的倒也不错,不过于老先生的小儿子于志敏确实托我们来滇池找于老先生……”接着把于志敏的艺业如何高强,和王紫霜如何追踪敌人等等说了,把一个于志敏捧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塞马先生听得不断地掀髯微笑。
这一节故事说了不少时间,塞马先生才欣然一笑道:“你们两个人幸亏是问到我,不然,任凭是谁也不知道有于冕这个人,更不知道他的住处。”停了一停,又道:“我们先吃个酒醉饭饱,再去找他不迟,反正我这里已被赤身魔教的人知道了,要隐居也隐不下来,趁这机会和你这两位小娃儿下山去罢!”
阿琼听说肯带她们去找于冕,已是喜出望外,及至听到塞马先生把她们叫成小娃儿,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我们本来就小嘛!”
塞马先生笑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因为你们说的那个于志敏,他的祖父于谦于廷益还要把我叫成伯伯,你们既和于志敏是平辈,那么,不是小娃儿又是什么?”又哈哈一笑道:“这样一来,你们平白地小了三四辈,你可愿意?”
二女不由得相望一眼,阿琼最是顽皮,咬阿璜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阿璜也笑着点点头,两人同时避席而起,朝着塞马先生纳头就拜,同声高呼:“老祖公在上,璜儿琼儿拜见!”
塞马先生原也看出二女必然搞鬼,却料不到她两人人小鬼大,搅出这一套来,倒给二女搞得他手忙脚乱,连呼:“你这两个娃儿……”惹得莫氏兄弟在旁想笑又不敢笑,阿琼见他两人那付苦笑像哭的样子,又朝他俩一躬到地唤一声:“叔祖!”害得他两人一跃跑开。塞马先生呵呵笑道:“别闹了!我们快点吃饭才是正经!”
经过了这一阵闹,各人更不陌生了,吃吃谈谈,直吃到日斜岭顶,塞马先生才匆匆收拾一点衣物、丹药、书籍,带了琼璜二女和莫氏兄弟,向山口走去。
这一行五人的轻功本来卓越,不多时刻已出了山口,二女招呼塞马师徒一声,迳往寄存马匹那家牵回骏马。塞马先生一见那两匹骏马,赞道:“这真是千里马哩!”刚才你们说志敏的艺业高强,我还不大相信,现在看到这两匹马,却不由得不信了,如果不是艺业已到了神化的地步,岂有舍去千里良马而徒步追踪之理?”接着“咳”一声道:“驹儿、骥儿!你两兄弟更要虚心向人请益了!我看璜琼两位姑娘的艺业就此你们高得多……”
阿璜忙道:“璜儿那赶得上两位叔祖?”
彼此谦逊一番,塞马先生就催璜琼两人上马,二女见各人都没有马骑,自己也不好意思骑,只好把塞马先生和莫氏兄弟的衣物拴在鞍上。边走边说,约莫走了十多里路,转过一个山坳,塞马先生指着几十丈外一排竹林道:“到了!”各人加紧脚步赶往前去,却见一座小小的草庐隐在竹林的后面,可是,双扉紧锁,阑无一人。
塞马先生望望门楣上悬挂那个小小的天香插座,讶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扭月兑了门锁,进去一看,却见蛛网尘封,分明屋主人离去已久,回头见二女紧跟身后,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们先赶回云南府去罢!过几天再来看看!”
阿琼急得想哭,哑声道:“祖爷爷!这里可是老先生的寓所?”
塞马先生道:“如何不是?只……”
阿琼急道:“那末,我不回城里去了,在这边住着等于老先生回来不是好?”阿璜也拍手赞成,塞马先生拗她们不过,只好道:“这样说,我们今夜就统统在这里住下来,明天再回去搬点东西来用………”略一沉吟又道:“恐怕他已知道此地不可居,才搬走了,你们看看,他走得多么匆忙?”朝着屋角一张竹床上一指。
二女顺着方向看去,果见竹床的被枕积满灰尘,而且堆得很乱,确像是仓惶出走的样子。
阿琼目睹这样情形,秀目里原来孕含着的泪水竟自夺眶而出。
阿璜看了又好笑,又伤心,也不禁黯然道:“难道哭就能哭出人来了?还不赶快收泪,免得惹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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